监牢的最深处,像冰封千年的洞底。
阴冷潮湿,连火焰也抵抗不过这种无声的压抑,狱卒手里的灯渐渐羸弱,只剩下微微一点光茫。
“到了。”狱卒轻轻叹气,随后重复一遍约定:“三个问题。”
到了?
可是,眼前只有一片墨色而已。
楚玲珑感觉身旁有人影晃动,是云无心慢慢走向更深处,玲珑立即警醒,云无心有一双贼眼睛,他一定看到了风然先生。
紧紧跟着云无心的脚步,尽量屏住呼吸,来到最深处的木笼之侧。
可惜,玲珑并没有暗夜视物之能,依然看不清眼前有些什么。
湿冷爬满了脊背,听到云无心轻轻半声凄然:“风然先生已经看不见了。”
随后,云无心摇亮了火折子,有一瞬间的刺眼,让玲珑低下头。
这才发觉,脚下的土地,是黑里透红的半冰半泥,这恍惚的殷红,莫非是被冻僵的人血?
眼睛渐渐能容纳火焰光茫的时候,玲珑见到了风然先生,仅仅一刹那,玲珑捂住嘴,几乎忘了呼吸。
她见到的风然先生,不像一个人,更像是被烧焦的木头。
没有头发和胡须,身上渗着看不出颜色破布烂衫,已经和溃烂的皮肤长在一起,眼睛是睁开的,眼珠子却是灰色的,像两颗木瘤,被人强塞进眼眶里。
他瘦骨嶙峋,脖子上拴着一根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捆着一口黝黑的缸,缸身斑驳恐怖,还有许多未烧褪的火气。
玲珑站在云无心身后,并看不到云无心的表情,只觉得他周身散出寒气,比这间锁着风然先生的牢笼更冷。
沉默时分,遥遥之处传来强忍的抽泣声音,云无心立即倒扣火折子,收敛了光茫。
“哭一会儿就快点走,别给老子惹事!”
黑暗里有一声咒骂,有两盏灯颠簸而至,是另一个狱卒带着一个书生走近。
狱卒们相遇,大家都心照不宣,能进来看风然先生的,都是使了银子的。
“走走走,哥哥刚沽回来好酒,到前面暖暖身子。”
狱卒挑着两盏灯,相继离去。
书生走到牢笼前,见到心心念念的风然先生,瞬间瘫坐在地上,随后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哭喊:“恩师,恩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风然先生似乎有所察觉,顺着哭叫声音转过头,那张脸,像被冰水浇熄的木炭。
“小蚊子,是你吗?”风然先生终于说话了,声音嘶哑断续,像刀子划过铁板。
“恩师……”被唤做小蚊子的书生泣不成声,只顾用头颅磕响牢笼木柱,留下斑斑血迹。
“你来这里做什么?”风然先生也许站不起来了,他爬到牢笼边际,用尽全身气力怒斥:“混账东西!你来这里做什么!”
“恩师……我……”小蚊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纸包和一个小坛子,隔着牢笼塞到风然先生手里:“我带了烧鸡和酒……”
“你呀,你呀!”风然先生大怒,摔碎手里的酒坛,几乎将牙齿咬碎:“真是个不可教养的东西!”
风然先生紧紧攥住小蚊子的手,压抑不住心底的波澜,呼吸几端急促:“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能再解救苍生,可是你,大好年华,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我……”小蚊子垂下头,眼泪像断线的珠串儿,声音里满是悲怆:“这是什么混账天下,我……”
“竖子!逆贼!”风然先生扔掉小蚊子的手,顺着脖子上的铁链爬回牢笼,摸到大缸,双手紧紧抱住缸身,奋力一呼:“你给我滚,再不滚,我砸死你!”
这口缸,能装下一个人,风然先生是垂死之人,怎么可能抱得动?
“恩师,我宁愿被你砸死,也不愿意再看一眼混账老天!”
“好,好,好。”风然先生放开大缸,凄惨的一笑:“一场师徒,你竟然要逼死我,我就死给你看!”
风然先生以头颅撞墙,可是他饱受折磨,早已经没有力气撞死自己了。
“恩师!恩师!”小蚊子大哭大叫,用牙齿啃向木柱,狠不能破笼而入,最终只有一嘴鲜血,不得不向风然先生磕头告罪:“我滚,我滚,只求恩师莫要再……”
“小蚊子,小蚊子……”风然先生爬回牢笼边际,深切的叮嘱:“你不是读书的材料,你的才能在兵法上,去从军,抵御外敌,救我苍生。”
“学生铭记恩师教诲,学生甘愿战死沙场……”小蚊子不断的磕头,却倾诉不出心中的苦痛。
“你呀,就是笨,永远听不懂我说什么,不要死,要活着,懂吗?”风然先生的语气突然变得慈爱,他伸出枯槁的双手,在小蚊子脸上摸索,轻轻自言自语:“瘦了,瘦了,没出息的东西,还是哭鼻子。”
双手慢慢垂下,风然先生依笼而坐,背对小蚊子:“去东北方向,那里最需要你……滚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小蚊子恭恭敬敬的磕了无数个头,直到风然先生再怒斥一声:“滚!”
风然先生和小蚊子都知道,这次离别,就是天人永隔,只有来世再见。
哭声和骂声就在近前,在玲珑听来,却似乎来自远方,那是她遥不可及的世界。
天下……竟然真的有像风然先生这种人,以解救苍生为己任,尽管受尽折磨,依然不惜用性命去捍卫。
风然先生赶走小蚊子,是怕小蚊子受他连累,可他冷硬倔强,能回答云无心的问题吗?
暗夜里一声叹息,云无心幽幽启口:“风然先生,听说奇林之火,是死灯复燃,以先生的博学广知,已经熄灭的灯,如果无人引火,该怎么点燃?”
风然先生轻轻笑了,话意里有几分凄索:“天要亡奇林,半夜鬼点灯。”
云无心若有所思,轻轻点头,问出第二个问题:“几盏死灯复燃,怎能成为纵天大火?”
“秋干物燥时,冷水更助风。”
如果说第一个答案是信口胡说,那么第二个答案就十分荒唐,无论在什么时候,水只能灭火,怎么会助火?
估计风然先生垂死,脑筋已经不灵光了。
“风然先生。”云无心问出第三个问题:“将死之人,还有什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