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是乍暖还寒的初春,三两斜出小窗的桃枝,在涩涩冷风里开出几朵小粉花,被风一吹,颤巍巍的,宛如美人被风掠过的裙摆,有种说不出的羞涩风味。
伊笑坐在偏门外的台阶上,一身绿色衣裙,衬得她白皙柔嫩的脸蛋儿越发动人,她有一双乌溜灵动的大眼睛,眼尾稍稍勾起来,乍然望去,好似在微笑。她一手托着腮,手肘落在膝盖上,这么安静等待的模样,好似画中人一般。
“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姑娘。”慵懒的声音,像是春日里最轻灵的那道日光一样,温声细语的,单单一个声音,便能感觉出,他一定是个脾气很好、很温柔的人。
“你确定不要她吗?她看上去很喜欢你。她等你的样子,嗯,很乖。”声音里稍稍带了点笑意,让人辨不清他是用怎样的心情来说出这些话的。
杜慕筝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她有多美丽,也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大哥。”站在他身边的少年见他始终不说话,终于觉察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少年琉璃样的眸子里迅速浮上一层水汽,看上去十分委屈:“喂,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那是个像从佛龛上走下来的少年,玉样面孔上,一双琉璃眼分外好看,他穿着白色绣花的广袖袍子,好似白玉雕的,粉团儿捏的一样,一看就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少年郎。
站在他身边的,是个青衫男子,五官与少年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沉稳内敛,他便是杜家大少爷杜慕筝,那粉团儿似的少年,是他的胞弟,杜慕卿。
在洛阳,上至八旬老翁,下至垂髻小儿,无人不知洛阳杜家。那可是巨富之家,府内一个下人的穿着打扮,都要比一般富裕人家好许多。家里随随便便一样东西,都价值连城。最让人羡慕的,是杜家大少爷即将迎娶怀亲王的掌上明珠——顾采衣。
这怀亲王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洛家这门亲事,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
不过此刻杜慕筝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气。
“走吧。”杜慕筝淡淡道,“今天得去账房一趟,各商行的管事都会来,不能让人家久等。”
他说完,转身便要走。杜慕卿一把揪住他袖摆,眼神有一丝讶然:“你真不去见见她?你好歹……给她个说法啊。”
“没什么好说的。”杜慕筝神色很坚决,“走吧。”
“真无情。”杜慕卿喃喃念了一声,他脚下没挪步。杜慕筝见他不肯走,便一甩袖,径直走了。
早春的薄雾朝霞里,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幽冷决绝,杜慕卿回头望了一眼,透过小窗,可以看见那个少女,她仍在那里。
像是等到地老天荒都没有关系。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他嘀咕了一声,转身朝偏门走,略显清瘦的修长双手伸出来,轻轻推开门扉。
那少女惊得回头来看,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看到来人是他时,晶亮的眼神蓦地暗了下去,她有些失望地说:“是你啊。慕筝呢?”
“慕筝今天有点忙,你怕是等不到他的。”杜慕卿用略带歉疚的眼神瞧着那绿衫少女,“你知道,慕筝是要接替杜家当家人位置的,所以他会……”
“我知道,他会很忙。”少女笑着接过话头,她白皙玉润的面孔上,淡淡地浮着一层温柔的神采,“没关系,我改天再来找他好了。”
她说着,伸了个懒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她的身形很窈窕,似画中人般亭亭玉立。
“喂,伊姑娘。”杜慕卿忍不住唤住了她,“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问我吗?”
“什么问题?”伊笑回过头来,眼神带着一丝困惑不解,“没有什么困惑啊。”
“哦。”杜慕卿听她这么说,只得点点头道,“我会转告慕筝,你来过。”
“谢谢。”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睫弯弯,像是一弯倒挂的新月一般。
站在台阶上,目送她离开,杜慕卿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杜家,反手将偏门重新关上了。只剩下颤巍巍的桃枝,兀自在料峭的春寒里开出娇俏动人的花团儿。
02
伊笑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哪怕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混杂着幸灾乐祸、怜悯和同情,抑或是冷眼旁观。
从那天贴身丫鬟小环急匆匆跑进家门,慌慌张张告诉她,杜慕筝要娶顾采衣,这各种各样的眼神她就尝遍了。
她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因为她相信杜慕筝,相信他除了她之外,是绝对不会娶任何女人为妻的。
因为有这样的自信,因为相信,所以她什么都没有问。
洛阳的二月末,百花将开未开,大抵算得上是最寂寞的时节。然而只消熬过十多天,三月便会到来,到时候温柔的南风会席卷着成片繁花而来,将洛阳城装点得锦绣繁华。
这个时候,伊家忙碌起来,因为伊家的牡丹,在洛阳可是很有名的,很多外乡人,也会慕名来买伊家培育出的牡丹。
伊笑回到伊家,才推开门,就被小环神神秘秘地拽到了后院。
“怎么了,做什么这么神秘?”伊笑不解地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小环。
“小姐,你出去的时候,杜家来人了。”小环语气有些急促,像是比伊笑还焦急,“在前院闹得很厉害。”
“哦?”伊笑愣了一下,转身就要朝前院去。
小环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别去了,已经走了,老爷现在看到你,肯定不会太高兴。”
“怎么回事?”伊笑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杜家来的是谁?”
“是杜老爷。”小环低声说,“他亲自来给老爷和小姐送请帖的。”
“什么请帖?”伊笑眉头皱起,像一块上好的缎子被人用手揪紧揉乱,“小环,你一次性说全了,别大喘气。”
“那也得小姐你让我说啊。”小环嘀咕着埋怨了一句,“是小姐走后半盏茶的工夫吧,杜家老爷坐着八抬大轿来的,他把请帖递给老爷,说是下月初八,是杜家大少爷娶亲的大好日子,邀请小姐和老爷同去喝喜酒。”
“什么?”伊笑愣在了那里,她想从小环脸上看出她在开玩笑,在捉弄她,可是没有,小环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要去见我爹,我要亲眼看到那请帖!”
“小姐,你还是别去了!”小环急忙上前,想拦住她,“老爷和杜老爷吵了一架,就是为了你和杜少爷的事情,可是杜老爷竟然说,老爷没有自知之明,伊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竟然妄想攀上杜家这根高枝儿,老爷气得当场吐血,夫人请了大夫,正替老爷诊治呢,小姐,你现在去……”
“那就更要去了!”伊笑推开拦路的小环,“一定是杜老爷势利眼,我要去看看我爹!”
“小姐啊!”小环见拦不住她,只得急匆匆地跟在伊笑身后往前跑。
伊笑几乎气炸了,杜老爷一直都不喜欢她和杜慕筝有来往,可一直以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她一口气跑到主屋,推开门,伊夫人正喂伊老爷喝药,见伊笑进来,眼神蓦地一暗,跟着便叹了一口气:“小笑,你回来了啊。以后,少往杜家跑,和杜慕筝……也断了吧,我们伊家高攀不起。”
“娘,杜慕筝和杜老爷不一样,一定什么地方弄错了。”伊笑想要辩解,却见伊夫人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伊老爷脸色铁青,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像是因为太过气愤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我去找杜慕筝!”伊笑见状,心里莫名浮上一丝怒火,她扭头就跑。
身后伊夫人大声喊她:“你给我回来!不许你去杜家找杜慕筝,杜慕筝已经要娶妻了,你不明不白地去杜家,像什么样子!我们伊家的脸面,这次都让你丢尽了,不要再厚着脸皮去杜家了!”
“不会的,杜慕筝不会娶别人的!”伊笑脚步一滞,停在了大门口,“一定是杜老爷擅自做主,慕筝……慕筝说过,他只要我,只娶我一个人!”
“醒醒吧你!”伊老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大喝道,“就是杜慕筝提出娶怀亲王之女顾采衣的,这门亲事,是他自己决定的!”
刹那间,宛如被一个巨大的闷雷击中要害,伊笑僵直在那里,脑中涩麻一片,空落落的,竟然一片空白。
她想说点什么,想再辩解几句,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发不出声音来。
“所以死了心吧,爹将来一定会帮你找个更好的夫君,比那杜慕筝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们伊家,不去攀杜家这根高枝儿!”伊老爷说着,一口气堵在心口,又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伊夫人忙替他拍背。
那情景,伊笑不忍继续看下去。
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相信杜慕筝,或者说她比任何人都要相信杜慕筝,可是爹却告诉她,杜慕筝要娶顾采衣。
为什么?
一切本来都好好的,为什么一转身的工夫而已,就变得面目全非?
03
从伊老爷屋里出来后,伊笑便有些神思恍惚,好几次都差点摔跤,还是小环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让她没有那么狼狈。
“早上你去见杜公子,他难道没有跟你说点什么吗?”伊笑一句话都不说的样子让小环很担心,她寻着话题跟伊笑说话,“杜公子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在忙,我没有见到他。”伊笑喃喃道,“对,他一定是因为太忙,所以我才没有见到他。”
她想起杜慕卿略带歉意的眼神,是不是杜慕筝不见她,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太忙的缘故?
不,不会的。
伊笑连忙将这种念头赶出脑海,像是这做了,她就可以稍微安心一点。
她六岁遇见杜慕筝,到如今十年时光荏苒,这十年的感情,她不相信杜慕筝没有放在心上,一定只是太忙。
他只是太忙太忙。
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对着小环道:“我们回花房吧,牡丹该修枝了。”
“好。”小环见她不再失魂落魄,便稍稍放下心来。
小环虽然是伊笑的贴身丫鬟,但她从小与伊笑一起长大。既有主仆身份,又有姐妹之情,说的便是她和伊笑之间的这种感情。
小环没有问伊笑,关于这件事情她要怎么办,这不是那种可以微笑着交谈的话题。
伊笑虽然平静了下来,但她脑海里仍旧乱哄哄的,她想她必须去见一见杜慕筝了,因为这一次,不再只是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杜老爷都亲自送了请帖过来,杜慕筝要娶别人为妻,应该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推开花房的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这里就算是最冷的寒冬,也都是暖暖的。里面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伊家一直是经营花草盆景生意的,最出名也最重要的,便是牡丹生意。
在洛阳,伊家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然而在杜家那样的巨富之家眼里,伊家这点家产,不过是杜家松松手指头就能落下来的金粉银屑而已。
给牡丹浇了水,伊笑拿起剪刀给牡丹修枝,可是一剪刀下去,落下的并非无用的旁支,而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小姐!”小环低呼一声,忙弯腰将那朵牡丹捡起来,“要不你先休息一下,这里的活儿交给我来做吧。”
“也好。”伊笑望着那株被她剪坏的牡丹,将剪刀放下,转身走出了花房。
小环跟出来,踮起脚将那朵牡丹别在了她的鬓角:“小姐,你千万要放宽心,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要保重。”
“我没事,小环。”伊笑冲她笑了笑,看上去风轻云淡,但她的心里早就排山倒海了。
离开花房,伊笑站在春日清冽的日光中,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好久好久,她终于挪了步,去见杜慕筝吧,不管怎样,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是身不由己也好,是移情别恋也罢,她终归要把事情弄明白。
她走出伊家大门,很多人看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她知道经过上午那么一闹,他们伊家的脸,算是在整个洛阳都丢尽了。她以为她一定会成为杜慕筝的妻,也有人笑过伊家不自量力,现在倒好,杜老爷亲自送请帖,等于告诉全天下,杜家是绝对不会同伊家结亲的,于是所有人看伊家,都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无视那些眼光,心里也不是不怨的。
杜慕筝,倘若他真的喜欢她,又怎么会舍得将她置于这般田地?
伊家离杜家并不远,她敲开了杜家的门,家丁见是她,立马就要关门,她飞快地用脚抵住门扉,冷声质问:“杜慕筝在哪里?我要见他!”
“伊姑娘,你别为难小人,我们少爷不在家,他去了京城怀亲王府,这几天都不会在家。”看门的家丁嘴里这么说着,眼神却带着一丝蔑视。在他看来,伊笑无非是只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最后没飞上去,成了人人嘲笑的山鸡。
“你撒谎。”伊笑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一只手用力扒着门扉,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白了,“他到底在哪里?你就说,是伊笑要见他!”
“天王老子要见,那也得少爷在家才行啊。”家丁有些不耐烦,“伊小姐,我看你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何苦为难我一个下人呢,你说是不是?”
伊笑气急了,她握着拳头,浑身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冷声道:“全是些势利眼的东西!”
忽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紧紧捏起来的拳头,她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却笔直撞进了一双深沉的眼眸之中。
他的双眸真是好看,像是一口沉睡千年的古井,看得久了,让人有种想要溺死在其中的错觉。
“不得对伊姑娘无礼,我杜家没有你这样拒客人于门外的下人,你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他的声音清冷沉稳,却透着一股杀气,“还不快滚!”
“大少爷……”那家丁本还想求饶,只是抬头看到杜慕筝的表情,顿时吓白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慌忙弯着腰默默走开了。
这声大少爷,倒是把伊笑因为吃惊而游走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一把甩开杜慕筝抓着她拳头的手,缓缓往后退开一步。她怒气冲冲地来找他,心里堆积了那样多的疑问与不解,可是此刻他就在面前,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有太多的为什么,反而在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从何问起。
“你……”她张了张嘴,嗓子里干得发涩,开了口她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然这样沙哑,再一低头,有什么东西自眼角滑落,砸在地上,凝成两滴水珠。
“别哭。”他深黑的眸子里漾起一丝波纹,然后在她错愕的目光里,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按在了自己的怀里,“别哭,笑儿。”
04
洛阳西郊有一处桃花林,是杜家的别墅,原本是想盖一座小院,最后不知为何没有盖,于是这里就荒废了,鲜少有人来,只有成片望不到边际的桃花林,在瑟瑟寒风里,轻颤着枝丫。
伊笑站在这里,脑中却想起小时候,她同杜慕筝在这里戏耍的情景来。
杜慕筝此时站在她身后,神色里潜藏着一抹比二月桃花更加凉薄的温暖。
“说点什么吧。”到底是没能忍住,伊笑先开了口。
在杜家大门口,他抓着她的手一路狂奔,最后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对她讲吧,在这里,在这个对他们来说,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
“今天你爹去我家送请帖,说下个月是你的婚宴,你说我和我爹去还是不去呢,慕筝?”她缓缓转过身来,双眸清澈如一弯碧水,只是那目光实在太过忧悒,看得杜慕筝心里一阵一阵瑟瑟地疼。
“对不起。”好久好久,杜慕筝终于开口,“笑儿,你忘记我吧,就当……就当我们没有遇见过。”
“忘记?”伊笑讶然地望向他,仿佛他在讲什么天大的笑话,“十三岁,花灯夜,你送我你亲手做的莲花灯;十四岁,七夕,你送我一根碧玉簪;十五岁,就在这里,你对我说,笑儿,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娶你为妻;十六岁……”
“别再说了!”他蓦地喝道,“不要再说了!”
“哈哈。”她痴痴地笑了起来,“你让我忘记,我那样相信你,我相信你会给我一个交代,我从未想过,你会让我忘记这一切!”
“不然,能怎么办呢?”他一下子颓丧下来,站在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垮了双肩,“我不想伤害你,笑儿,你明不明白?”
“可是你已经伤害到我了。”她强迫自己冷静,却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多可笑,你竟然对我说,你不想伤害我。”
“对不起。”他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抓住她,可她却错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就这样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全然没有认识过的陌生人。
这个眼神让他分外难受,他的心很疼,疼得他满身冷汗,疼得他有些站不直腰。
“别这样,笑儿,别这样看着我。”他喃喃道。
“是你要我忘记的。”伊笑咬了咬唇,眼底迅速聚集起水汽,那水光氤氲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定要这样吗,慕筝,我们一定要这样吗?”她猛然朝他飞扑而去,她用力抱住他,像是用尽了诀别的力气。
他张开双臂,紧紧拥着她,胸腔里溢出一丝满足的叹息。
只有抱着她,这样抱着她,他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不是一具被压上各种责任的行尸走肉。
“我不想辜负你的,我本不想辜负你的。”他终于放弃全部的伪装,在她耳边呢喃,“我必须要娶她,我不能不娶她。”
“你喜欢她?比喜欢我还要喜欢,喜欢到不得不娶的地步?”伊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这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害怕。
是的,不只是愤怒,不只是被背叛的感觉,还有害怕。
害怕他不爱她了,害怕他有了更加喜欢的人了。
这种惧怕,比他的背叛更加让她战栗。
“若是这样想,会让你好过一些,你便这样想吧。”他沉默了一阵,缓缓道,“笑儿,忘了我。”
他说着,松开了抱着她的双臂,然后用力将她推开,大步朝前走。
剩下伊笑错愕地望着他,他的背影消失得那样决绝与冷漠,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一样,她伸手想要抓住他,可是最后,她握紧的掌心里,只抓到了一把二月清冷的风。
“杜慕筝!”她大声喊他,“杜慕筝你回来!”
他脚步一阵踉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回头,他想转身,他想永远抓着她的手,永远拥着她不离不弃。
可他不能,他是杜家大少爷,这个身份让他不能只顾儿女情长,他必须舍弃一些什么,必须斩断一些什么。
对不起,伊笑,他心里反反复复地念,一遍一遍地想。
依稀还是幼年,她走路还不稳,说话也奶声奶气的,被奶娘领着来这片桃林赏春。
他那时候大概是七岁吧,故作老成地学人摇着扇子,她踉踉跄跄地走到他面前,抬头,一双漂亮的猫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她冲他张开双臂,用力踮起脚,吐词不清地要他抱。
他不肯,她便哭,于是他手足无措地哄,她指着满树桃花,冲他说:“我要那个。”
他踮起脚想摘一朵,却发现他也摘不到,于是那天,向来沉稳的杜慕筝撩起了小袍子,第一次爬上了桃树,只为摘一串开得正好的桃枝。
他没有爬过树,摘到桃枝的时候,他脚下一滑,从树上摔了下来。
他记得那痛,痛得他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可是看着她的笑脸,他强迫自己微笑着,装作一点都不疼,将那串桃花塞进了她手里。
原来从初见,她带给他的,便是痛,那种刺入骨髓的痛,穿透那么久的时光,再一次让他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
他一手扶着树干,一手轻轻捂住心口,然后将手摊开,掌心明明什么都没有,可他觉得心口破了一个大洞,风从洞口灌进去,留下呜咽声,在心头挥之不去。
05
他要她忘记。
他说对不起。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伊笑仍然站在原地,她不相信杜慕筝就这样走了,就这样把她推开,留下一句“忘了我”,什么都没有再说,就走了。
他们不是相爱吗?
她一直坚信自己会成为杜慕筝的妻,会为他生儿育女,会与他白头到老,可笑的是她的相信,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哪怕他有什么苦衷,只要他说,她一定会原谅他。
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肯说,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桃花林的,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当杜慕卿喊住她的时候,她正站在湖边发愣。
“伊姑娘,危险啊。”杜慕卿将她从水边拉开,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以为我要跳湖轻生?”她扭头看向杜慕卿,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笑容,那笑分明未曾抵达她的眼底,她不过是想让自己露出微笑的表情而已。
“我不会的,我没那么傻。”她低喃道。
杜慕卿本是无意路过,并不知道杜慕筝与伊笑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见过我大哥了?”看着伊笑的表情,杜慕卿忍不住问了一声,“他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没有。”伊笑摇了摇头,“他让我离开他,忘记他,但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或者……”杜慕卿迟疑了一下,他想说,或者我来告诉你原因。
但伊笑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信他真爱上了顾采衣,我不信。”
“不信又怎样,他都要娶妻了。”杜慕卿叹息似的说,“或者离开他,是你最好的选择。”
“全世界的人都在要我离开他。”伊笑蹲下身,望着湖面的倒影,水面上印着她那双因为满是泪水而发红的双眼,“我爹娘,你爹娘,全洛阳城的人,好像所有人都在要我离开他。”
“他们都是为你好。”杜慕卿轻声说。
“哈哈。”伊笑笑了起来,落下两行眼泪,“你看,谁都会说我这是为你好,大家都是为我好,可是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让我别和杜慕筝有来往,偏生要等我这样喜欢他,再来说为我好!”
“若是不相识,便可不相恋,迟了,迟了啊。”她说完,扭头看了杜慕卿一眼,她的眼神蓦地一凛,虽然仍旧被忧伤填满,但杜慕卿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定。
当一开始的惊慌失措过去之后,她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并且坚强。
“你回去告诉杜慕筝,我不会放弃的。”她沉声说,“除非……他与顾采衣拜过天地,否则,我是不会放弃的。”
“你这又是何必?”杜慕卿张了张嘴,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可最后都堵在嗓子眼没能说出来。不是没有想过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他忽然明白杜慕筝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伊笑。
她若是什么都不知晓,伤心难过一段时间,她便会死心了,然后重新遇见一个人,安稳一世。
但她假如知道了杜慕筝娶顾采衣的真相,她一定不会妥协的吧。
“我喜欢他呀。”她微微仰着头望着碧蓝的天空,眼神变得很温柔,“哪能这样就放弃呢?”
“唉。”杜慕卿叹了口气,“好吧,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什么都不用帮。”她对他笑了笑,然后冲他挥了挥手,“我要回去了,谢谢你陪我说这些话。”
“不用说谢谢啊。”他有些心疼她,是杜家对不起她,她把整颗心都给了杜慕筝,却只换回全世界的背离。
直到伊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杜慕卿才收回了视线。他径直回了杜家,最后是在书房找到了明显心不在焉的杜慕筝。
他坐在书案前,端着一杯茶发愣,茶盏里的茶水早就冷掉了。
“大哥。”杜慕卿开口唤他,“我刚刚遇到伊姑娘了。”
“嗯。”杜慕筝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你不问我她现在怎么样了吗?”杜慕卿在杜慕筝身边的圈椅上坐下,“你也未免太无情了些。”
“但你我都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我没办法给她什么,连承诺都给不了。”杜慕筝轻声道,“与其给她无法实现的希望,不如让她绝望,不是吗?”
杜慕卿坐在那里,拧着眉头想了一阵:“或者,等你同顾采衣成亲之后,再让伊姑娘进门怎么样?虽然当不了正房,但有你的宠爱,伊笑一定不会在意名分这种事情。”
“你要我娶她当妾?”杜慕筝皱起眉头,眼神冷了几分,“我宁愿不要她,也不想让她只当个妾!她可以不在意名分,但我不要她受到一丝一毫委屈。”
“那就宁愿看着她痛苦吗?”杜慕卿脑中浮现出伊笑带着眼泪的微笑,就是他一个无关的路人,都觉得这样做对伊笑太过残忍,她对杜慕筝投注了全部感情,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呢?
“她原本是那样快乐的一个姑娘,可是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像是整个人都枯萎了一般,她本该像三月桃花一样,开得喧闹热烈,可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了吗?她一点儿都不快乐,她的全部忧伤痛苦,都是你给予的。”杜慕卿还是想要帮伊笑一把,毕竟他曾以为那个姑娘会成为他的大嫂。
“够了,别再说了。”杜慕筝握着茶盏的手轻轻发抖,他猛地将茶盏按在书案上,因为太用力,茶盏都被拍碎了,茶水弄湿了他的袖摆,他的掌心被碎裂的瓷片割破了,血沁出来,晕开在茶水里。
“娶她,是唯一让她安心的选择。”杜慕卿看他这个样子,不忍再逼他,他站起来走到门边,低声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一定要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她吗?”
一定要这样折磨她吗?
杜慕筝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好久好久,他才松开手指。
掌心污浊,血混合着水渍,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心已经那样疼,这点疼又算什么呢?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切的痛苦都让自己来承担,他不要伊笑难过。
这段时间以来,他逃避伊笑,因为他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能让她没有一点儿痛苦地离开他。
他太天真。
只要有爱,就一定会有伤害。
而他娶顾采衣,就是对她最残忍的伤害。
06
虽然对着杜慕卿说出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话,但是伊笑不知道该怎么做。
时间不会因为她的踯躅而停止,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
爹爹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原先下不来床,现在已经能够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上几步了。
伊笑端着药碗去给爹爹送药,推开门,爹爹并不在房里。问过服侍的用人才知道,爹爹去了花房。
伊笑放下药碗去花房找人,正要掀开花房的门帘,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这些天,笑儿没往杜家跑吧?”是伊老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苍老。
“没有,她都在家里待着,哪里都没去。”伊夫人缓声应着话,“上次宋媒婆上门,说是城西许家的少爷,人品学识都好,老爷你怎么看?”
“许家,也是个大户人家,笑儿嫁过去,不会吃苦的。”伊老爷沉吟道,“这事儿,你让宋媒婆多上点心。”
伊笑的手轻轻放了下来,她在花房门口站了好久,她想冲进去对爹娘说,此生除了杜慕筝,她谁都不嫁,但是爹爹已经因为她气病,好不容易病情有所好转了,她怎么能够再去刺激他?她做不出这种事。
今天已经是初三,再过五天,杜慕筝就要和顾采衣成亲了。满树的桃花早就开了,正是赏花的时节。往年这个时候,杜慕筝一定会来找她,带她去看那开到天际的花海。
一丝轻微的刺痛从心头划过,让她不得不正视杜慕筝就要娶他人为妻的事实。
“小姐,我做了桃花酥,要不要吃点?”小环端着木质圆盘走进来,“我记得小姐最爱吃三月的桃花酥了。”
“小环,陪我出去走走吧。”伊笑说,“我想……出去走走。”
小环看着伊笑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又想到了杜慕筝。
“好啊。”小环将圆盘放在桌子上,拿起薄披风披在了伊笑肩膀上,“走吧。”
这些天,伊笑瘦了许多,小环扶住她瘦了一圈的手臂,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杜慕筝真不是个东西,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玩弄伊笑的感情,否则怎么会做出娶顾采衣这样的事来?
她也不是没劝过伊笑,只是伊笑根本听不进去,在伊笑的眼里,杜慕筝有情有义,是她挚爱的人。
小环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伊笑对杜慕筝的感情,因为她一直陪在伊笑身边,看着她哭她笑,都因为一个杜慕筝。
三月的洛阳,百花盛放,整个洛阳城,似乎泡在了成团的花海之中。
最热闹、最繁华、最美丽的三月,终究是来了。
但伊笑,多希望这个三月永远也不要来,那样杜慕筝就不会娶别人了。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片桃林,微风吹过,花瓣迎面飘下,落在发上、肩上,香了衣襟、发梢。
“小姐。”小环忽然轻轻拉了伊笑一下,脸色不太好地指了指不远处。
伊笑顺着小环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阳光温柔地从树梢滑落,最后落在那个人如玉般清润俊朗的脸上,他穿着一身水色长衫,衣服上绣着两三枝竹,衬得他整个人越发丰神俊朗。
杜慕筝!
她心里一颤,还未来得及欣喜,便瞧见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快步走了三两步,走到他身边,然后伸手揪住了他的袖摆,笑得温婉动人。
犹如被一桶冰冷的水兜头淋下,伊笑只觉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回想不起来。
小环眼疾手快地扶住笔直往后仰倒的伊笑,这才让她免于摔倒。
伊笑的脖子终于可以转动了,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杜慕筝,她多想他回头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眼,让她知道,他的心没有变卦得那么彻底,他的目光,还是会跟着她的身影而移动。但是没有,他始终没有朝她看。伊笑就这么看着杜慕筝携着那姑娘没入桃林深处,连一丁点的背影都遍寻不见。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小环很担心,伊笑的样子看上去好像疯魔了一样。
“我没事。”伊笑闭上眼睛,好久好久才睁开,“我没事,小环。”
“小姐,我们回去吧。”小环忍不住说,“我们不要留在这里好不好?那杜慕筝,不值得你这样记挂,他不值得!”
“可是我没有办法。”伊笑有些无措,“这些年我习惯喜欢他,我所畅想的未来,都是有关于他的,我不知道没有他,我还有没有未来。”
“有的,一定有的,小姐你一定会遇见比杜慕筝更好的人。”小环试图安慰她,她实在不愿意看到伊笑变成这样。
“可是在我心里,他就是最好的人。”伊笑喃喃道,“你明白吗,已经是最好的那一个,要怎样再去遇见比最好还要好的?”
“一定会的。”小环忍不住伸手抱住伊笑,想稍微给她一点安慰,“小姐,你不能再这样难过下去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老爷、夫人想啊!”
“我想一个人走走。”伊笑推开小环,转身往前走。
小环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伊笑完全不打算听她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人世间情字最伤人,因为一个情字,伊笑将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伊笑在桃树下缓步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嬉笑声。她的脚步顿了顿,透过开得正好的桃花,她看见了刚刚遇见的那个姑娘,手里抱着一只绣球,与侍女抛着玩。
她看上去是那么快乐,仿佛永远不会感到悲伤与痛苦。可是她抢走了自己的杜慕筝,自己全部的快乐,都被那个人抢走了。
不公平。伊笑心中浮上一丝愤怒的情绪,凭什么她可以那么快乐,自己却只能折磨自己,难过得怎么都好不起来。
忽然,那只绣球滴溜溜地朝她滚来,最后停在了她的脚边。
“帮个忙好吗?”那容貌秀丽的姑娘笑着说,“把绣球丢给我。”
伊笑弯下腰,双手捧起那小小的绣球。那姑娘站在桃树下,面带微笑望着她。伊笑看着手里的绣球,犹如在看自己岌岌可危、已经抓不住的幸福一样。
“采衣。”杜慕筝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伊笑顺着声音转过头,杜慕筝拿着一只风筝走来,他看到了拿着绣球的伊笑,目光猛地一颤,但他很快恢复过来,他走到顾采衣身边,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你说要去放风筝的呢。”
“对啊。走,我们去放风筝。”顾采衣的兴趣很快就转移到了风筝上,她似乎遗忘了站在一边的伊笑,只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杜慕筝,“慕筝,你真好。”
慕筝,你真好。
伊笑的心里猛地一痛,像是被人狠狠扎进去一把刀,她希望杜慕筝说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就像没有看见伊笑一样,低头和顾采衣说着话。
“喂!”她忍不住喊了一声。
顾采衣终于将视线重新落到伊笑身上。
伊笑用力将绣球抛回去,她冷声道:“你的绣球还给你。”
她说完,也不管顾采衣有没有接住绣球,转身就走,她害怕自己继续留下来会忍不住说出那句话——
你的东西还给你,我的东西,请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