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那天在桃花林里撞见顾采衣和杜慕筝,回家之后,伊笑就生病了。她烧得厉害,浑浑噩噩地说着胡话。
伊夫人忙得焦头烂额,伊家就这么一个闺女,可不能有什么事。
小环端着药走进来,看着守在床边的伊夫人道:“这里有我,夫人您就去歇会儿吧,这个节骨眼儿上,夫人您可不能累垮了。”
“是小环啊。”伊夫人抬头看了小环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怎么歇得下来,老爷身体还没有痊愈,笑儿又病了,伊家怎么这么不顺,改天得去庙里烧烧香,希望菩萨保佑我们伊家,能够平平安安。”
“夫人您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环劝道,“您守在这里也没用啊,小姐这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辛苦你了,小环。”伊夫人握着小环的手轻轻拍了拍。
“不辛苦。”
小环将伊夫人送回房,这才回到伊笑的闺房,刚刚滚烫的药,放了一会儿,正好可以喝了。小环将伊笑扶起来,小心地喂她喝药。
“慕筝,慕筝……”伊笑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嘴里念叨的仍是杜慕筝的名字。
“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别再记挂了。”小环叹了口气,“把自己弄成这样,小姐啊,你还记得自己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伊笑当然回答不了她,她脑海中浑浑噩噩的,晕得厉害。
喂完了药,小环扶着伊笑躺下,替她盖好被子,看着伊笑重新睡过去,她才放心地端着空碗走出了房间。
伊笑这一病就病了三天,当她终于退烧,神志清醒,已经是第四天的早上了。
她被噩梦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梦见杜慕筝八抬大轿把顾采衣迎进了门,她梦见杜慕筝对她说了许多残忍的话,将她拒之门外,说出永不相见的话。
她慌得连鞋都忘了穿,就这样赤足跑了出去。整个洛阳城张灯结彩,好似要过年一样,所有人都在议论明天就要办的那场喜宴。
是的,明天杜慕筝就要娶顾采衣为妻了。
她以为她已经冷静了,她以为她可以镇定,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她根本就没有冷静过。
她一口气跑到杜家,杜家大门上贴着大红喜字,到处都透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息。
“小姐,小姐!”小环本是去给伊笑送药,却发现伊笑不在房里,当下追了出来,她手里拎着伊笑的外袍和鞋子,跑得满头大汗,“小姐,你等等我!”
伊笑站在杜家大门口,周围的行人围过来,对着她指指点点,她仿佛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小姐,我们回去吧。”小环终于跑到了伊笑身边,她将衣服披在伊笑肩上,然后拉着她,想将她拉出人群,“你身体才好,不能再染风寒了。”
“杜慕筝,你出来!”伊笑挥开小环的手,她冲着杜家大门喝道,“你给我出来!”
“咿呀——”大门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杜慕筝。
伊笑盯着半开的大门,站在门口的是穿粉色小衫的顾采衣,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伊笑,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丫鬟,此时正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伊笑。
“是你。”顾采衣想起来,是那天在桃花林里捡了她绣球的那个姑娘,“你……你就是伊笑?”
“我就是伊笑。”伊笑大声答道,“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她笑了起来,“听说你很喜欢慕筝,没想到伊笑就是你。你回去吧,慕筝是不会见你的。”
“你让他自己出来!”伊笑不相信顾采衣的话。
“伊姑娘,何必自取其辱呢,我来洛阳也好几天了,听过不少传言,姑娘家要检点,像伊姑娘这样……不太好吧。”顾采衣淡淡道,“明天是我和慕筝成亲的日子,到时候姑娘要是想见慕筝,来观礼便是,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她说完,转身走了进去,杜家大门再次被重重地合上了。
伊笑扑过去,想要拍开门,可是大门没有再开启过,终于她再也没有力气了,小环赶忙上前将她扶住。
周围的嘲笑声几乎要将伊笑吞没,但她此时竟然全然不在意那些议论,她只觉得心灰意冷,只觉得生无可恋。
原来到头来,她根本什么都抓不住。
“太丢人了,要是我是她,一早跳河算了,活着都没脸见人。”有刻薄的小媳妇儿在边上对着伊笑指手画脚,“人家不要她了,还非要贴上去。”
“但是伊家大小姐一直跟杜家大少爷有暧昧,我以前也听说,杜家少爷要娶她呢。”有人小声辩驳。
“我看那大少爷对她就是玩弄玩弄,否则怎么可能都不理她,不管她死活?要是真有情谊,就是娶回去当个妾,都比现在让人笑话来得强。”
“可不是?”
周遭的议论一开始还压抑着,后来见伊笑没有反应,声音就越来越大,到最后所有人干脆大声议论起来,有些意见不合,更是大声吵架。
“小姐,你别听那些。”小环用力捂住伊笑的耳朵,企图将那些刻薄刺耳的话阻挡在伊笑的世界之外。
其实是小环多虑了,那些话怎么能伤得了她分毫?
最残忍的伤害,来自于最爱的那个人。
其他人怎样看她,她从来没有在意过。
他是铁了心不会出来了吧。伊笑盯着紧闭的门扉发愣。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曾经,她不小心被花树上的刺刺伤了手,他小心地将她的手抱在怀里,心疼极了。
那会儿一根刺,便能让他心疼好久。
可现在,他硬生生在她心口扎了一刀,她却怎样也找不到他了。
“回去吧。”伊笑转过身看着小环,“我们回去吧,小环。”
“好。”小环心里一喜,伊笑肯回去,应该就意味着她愿意放弃杜慕筝了吧。
伊笑的表情看不出喜悲,她本来伤心欲绝,但奇怪的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反倒难过不起来了。
杜慕筝啊,把人的心伤得狠了,便没有回头路可选了。
02
回到伊家,伊夫人听说了伊笑去杜家大门口闹事,正急急忙忙要往外走,迎面撞见伊笑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笑儿,不是说了,别再想那个负心汉了!”伊夫人板着脸训话,“你爹知道了,刚刚都气得昏厥过去了。”
“我爹没事吧?”伊笑心里浮上一丝愧疚,她实在不是个孝顺的女儿,总是让爹娘跟着受罪。她知道哪些流言蜚语有多伤人,她知道伊家的脸面全让她丢尽了。
可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因为那是杜慕筝啊,是她想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杜慕筝啊!
“你还知道关心你爹吗?”伊夫人说着,眼圈泛红,“你爹身子本就不好,上次的气还没缓过来,这一次又厥过去了,大夫说,切忌再气急攻心,下次说不定……说不定就醒不来了。”
“爹!”伊笑心头猛地一震,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抬脚就要往里走,伊夫人却伸手抓住了她。
“他已经醒了,暂时没事了,你别去气他,让他好好养着吧。”伊夫人拦住了伊笑的去路,叹息似的说,“你若是心里还有爹娘,就听爹娘的劝,别再想着那个杜慕筝了,他不是你的良人。”
“好。”伊笑轻声说,“我听爹娘的话,我听话。”
“好孩子,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伊夫人抱住伊笑,再也忍不住大哭出来,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那些气闷,全都化作眼泪流了出来,“你是娘的好孩子。是杜家那个畜生不懂你的好,他不懂,他也不配,是他配不上你。”
伊笑反手抱住伊夫人,奇怪的是到现在,她反而流不出一滴眼泪了,她只是觉得好笑。这么些天来,她难过,她悲伤,她痛不欲生,明明是那样激烈的感情,可是现在,她反而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娘,我们进去吧。”伊笑轻声说,“我们进去,关上院门,这样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听不见那些嘲讽的话,娘的心里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
伊夫人松开双手,伊笑和小环一左一右扶着她踏进伊家大门,小环转身将门关上。
将伊夫人送回房,伊笑才回了自己的闺房。她在窗前的躺椅上坐下,盯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发呆。
疲惫从心底浮上来,她忽然觉得好累,累得她连呼吸都不想继续。
杜慕筝,杜慕筝啊,你我之间这么些回忆与过往,终究是做不得数的。
伊笑躺在摇椅上,望着天空的白云,日头渐西,最后铅色云团笼上来,将暖色霞光遮挡,一天的时间竟然就这样逝去了。
多轻松,有多久没有这样轻松了呢?
从听说杜慕筝要娶顾采衣后,她每天都过得很苦,哪怕伪装出没事人的样子,都掩盖不住,她需要耗费更多的心神,让自己继续喜欢杜慕筝。
或者说,在喜欢上杜慕筝之前,她早就习惯了,脑海里就只想着杜慕筝。
还未学会喜欢,先学会了思念。
当月上树梢头,她才从躺椅上站起来。小环端着晚饭走来,见她一脸平静,倒是有些不习惯。
“小姐,吃晚饭了。”小环将圆托盘放在桌子上,“夫人特地炖的鸡汤,让你补补身子。”
伊笑端起那碗鸡汤,一口气全部喝完了,然后在小环惊讶的目光中,将碗放了回去,说:“小环,你跟我去个地方吧。”
“小姐……”小环有些担心,害怕伊笑又要做出什么傻事。
“你放心,人会傻一次、两次,甚至是三次,但事不过三,我不会再傻下去了。”她说着取下一个灯笼,点着了,塞进小环的手里。
小环听她这样说,倒也稍稍放了心。
伊笑从花房里取了一个花锄,带着小环出了院门。她去了伊家的杏林,就着月色和灯笼朦胧的火光,从树下挖出了一坛酒。
拍开封口,沁人心脾的酒香溢了出来。
“小姐,这是……”小环不知道这里竟然埋了一坛杏花酒。
“走吧,回家。”伊笑抱起酒坛子,也不在意坛子上的尘土会弄脏她的衣袍。
小环虽然心中满是困惑,但伊笑不愿意说,她便不再继续问。
回家之后,伊笑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小环心中总觉得不安,害怕伊笑做出什么傻事,但伊笑说了,不会再那样傻了。
小环在门外守了一夜未睡,伊笑房里的烛火亮了一夜。
她的影子倒影在窗户上,灯火阑珊,花影重叠。没有人知道那一夜伊笑到底做了什么,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等到第二天,第一抹朝阳刺破天际,伊笑的房门“咿呀”一声,终于开了。
伊笑仍然穿着昨天的那身衣衫,衣衫上甚至还有因为抱酒坛子而染上的尘土,但她丝毫不在意。她的表情像是参透了许许多多的事,宛如一个看破红尘的佛陀。
“小环,我出个门,准备好早饭,等我回来吃。”伊笑看到小环发愣的脸,轻声说。
小环茫然地点点头,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伊笑已经不见了。
小环心中一惊,难道伊笑这是要出家吗?她那个样子,看上去就像是看破红尘的佛门中人!
她吓得连忙跟出去,她问了好多路人,有没有看到伊笑,正手忙脚乱,却见伊笑已经回来了。
小环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伊笑并没有遁入空门的打算啊。
伊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领着小环回了家。
看热闹的路人都觉得奇怪,伊家大小姐,昨日还不害臊地去杜家大门口找杜慕筝,怎么今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同样的疑问,小环心中也有,不过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下人,就算伊笑待她亲如姐妹,她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伊笑是主,只要她还在伊家,还在伊笑身边,她就永远是仆。
“我去送了封信。”伊笑缓缓道,“你不要担心我,我没事。”
小环心中蓦地一暖,伊笑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对她说,但她却说了。
“回家吧。”小环温声道。
伊笑回头望了她一眼,很久很久以后,小环回想起那一眼,总觉得也许在那时候,伊笑的全部爱与欢喜,都在那个烛火未歇的夜晚,彻底地尘封了。
03
三月初八,杜家大少爷杜慕筝大婚。
虽然顾采衣早早就被接到了洛阳,但是那一日,顾家的嫁妆,仍旧从洛阳城外一路抬进了杜家。
香风十里,桃花肆意,整个洛阳城都喧闹不已,好像全世界的快乐都在这里聚集。
这一天,伊笑睡到傍晚才起来,她抱着酒坛子出了家门,独自去了那片桃林。她之前去给杜慕筝送了一封信,信是送到杜慕卿手上的,杜慕卿会不会将信给杜慕筝,伊笑没有去猜测。
给了也好,不给也罢,她或者只是想对自己的那份喜欢有个交代。
信上,她邀杜慕筝来这里。
邀来做什么?不知道。
她不知道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杜慕筝应该已经与顾采衣拜过了天地。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她没有那么不知廉耻,去继续纠缠他。
更何况,他也根本没有给她继续纠缠他的机会。
拔开酒塞,酒香扑鼻,混合着桃花林里桃花的香气,这酒还未喝,人便好似已经醉了。
这坛杏花酒,是前年这个时候,杜慕筝与她一同埋下的。她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发丝般的细雨落在人身上,打湿了衣摆,杏花林中,如雪的杏花飘落,铺了一地的白。
“等我们成亲那天,再来挖出这坛酒,我们便用这酒喝交杯酒,你说可好?”杜慕筝站在她面前,微微低头望着她,目光温柔如水。
她当时羞红了脸,却十分高兴,她羞赧地点了点头,他便将她拥进怀里。那微湿的衣襟,染上三月杏花的香,最后酿成美丽的回忆,沉淀于心底。
可是现在想起这些,伊笑却只觉得难过。当曾经的回忆全都变成尖锐的刺,那些柔情蜜意的话、那些海誓山盟的承诺,全都是伤人于无形的利刃。
“你说,等我们成亲那天,拿这杏花酒当交杯酒。”她用力提起酒坛子,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因为喝得急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你成亲,娶的却并不是我。”
晚风扫落桃花,她伸手捏住一朵。
去年桃花盛放的时候,杜慕筝带她来这里赏花。一朵花落在她肩膀上,他用纤长白皙的手捡起那朵花,轻轻别在她鬓角。跟着他轻轻吻了她,看着她因为惊慌而无措的模样,笑得开怀。她握紧拳头要打他,他满桃林地逃,她跟在后面追。
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她和杜慕筝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独自喝着她与他一同埋下的杏花酒,他在温香软玉里洞房花烛。
他有没有看到那封她写给他的信呢?他会来这里吗?尽管告诉自己,他来与不来都无所谓,但其实心底还是在期待他的到来吧。
但他最终没有来,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孤独等待的时候消失了。
她一个人喝着酒,许是醉了,开始咯咯咯咯发笑。
她踉跄地站起来,拎着剩下一半的酒坛子,扶着桃树往前走。她要去给杜慕筝道贺,没什么贺礼,就将剩下的半坛酒送给他吧。
她一路跌跌撞撞,等走到杜家的时候,酒已经洒了很多。
这个时候,宾客都散得差不多了,伊笑站在杜家大门外,想了想还是没有走进去。
她喊住一个家丁,让他去传个话,就说伊笑来给杜慕筝道贺,让他出来见她一面。
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家丁倒也没有为难她,不多时,就有人走了出来。伊笑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仰头看了一眼。
走出来的人并不是杜慕筝,而是一身墨绿长袍的杜慕卿。
“是你啊。”伊笑淡淡道,“是你也好。”
“你这又是何苦……”杜慕卿看着伊笑这个样子,有些不忍心。
“给你,麻烦你将这个转交给杜慕筝,就说是我送的,给他和新娘子喝交杯酒。”她笑花了一双桃花眼,门口的灯笼光影暗淡,却照见了她眼底深深的哀戚。
“好。”杜慕卿接过酒坛子,转身就走了进去。
伊笑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她似乎醉得厉害,不然怎么会走路都东倒西歪。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喃喃地念,“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嫌。”
她脚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身子猛地往前倾倒,她以为她一定会结结实实地摔一跤,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她落入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跟着耳边传来一个跟怀抱一样清冷的声音:“姑娘,小心。”
她眯着眼睛朝声音的主人望去,灯花昏黄,照得那人的脸庞犹如上好的玉胚,如墨的眉眼里,是淡漠疏离的寂冷。他看上去很贵气,浑身透着一股清贵玉润,一看便知,这是家世极好的人家才养得出的翩翩公子。
“谢谢。”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气息里尽是酒气,她凑近他,企图看清他隔着水雾的双眸里到底藏着些什么。
那公子并未动弹,仍由她像菟丝草一般缠着他。
“你真好看。”她意识已经不清醒了,说话模模糊糊的,但是因为靠得太近,反倒像是情人间的细语呢喃,“慕筝……”
她心中忽地生出无限委屈,她圈住他的脖子,语调凄惶:“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一丝不易觉察的情绪从那公子深黑的眼眸中掠过,他的视线落在杜家洞开的大门口。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他的大红喜袍,轻而易举显示出他的身份。
今天是杜家大少爷娶妻的日子,穿着喜袍的,自然是杜家大少爷杜慕筝。
04
那公子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一眼窝在他怀里,因为醉酒而睡过去的女子,再看一眼站在十丈开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杜慕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冲杜慕筝笑了笑,然后张开双臂,将跌进他怀中的少女拥得更紧了一些。
杜慕筝的脸色变得更冷峻,他大步走过来,伸手抓住伊笑的手臂,冷声道:“你是什么人?放开她!”
“新郎官真健忘。”那公子的目光里带着一点讽刺的笑意,“杜少爷忘记刚刚的喜宴上,我就坐在你对面吗?”
杜慕筝眉心一皱,心中诧然,刚刚看见伊笑扑进这人怀中,心中的怒火迷住了他的双眼,此刻冷静下来,他倒是想起来了。
“你是舒少爷。”他非但想起了他这个人,一并想起的,还有他送来的贺礼。
他送的是一双玉鸳鸯,那玉质极为罕见,那对玉鸳鸯,价值连城。就算是在杜家,那样的珍品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舒念,是京城舒家的掌事人,年纪轻轻便将家里的一切生意打点得井井有条。
舒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商户,杜家在舒家面前,就算不得什么了。杜家是洛阳首富,但舒家,可是在整个大周都极负盛名的。
这次杜家与怀亲王结亲,舒家大少爷亲自来道贺,已经是给足了杜家面子。
只是为什么伊笑会跟舒家人纠缠在一起,看那样子像是早就认识了。
“看来杜公子还没有忘记我,真是三生有幸。”舒念轻声道,“不过我若记得没错,此时杜公子应该在洞房里陪伴新进门的夫人,不是吗?”
“不劳舒少爷费心。”杜慕筝沉声道,“可否将这位姑娘交给在下?”
舒念低头看了一眼,那少女眉心微微皱着,不知是不是在做着什么噩梦,以至于睡觉都不太安宁。
“这位姑娘就不需要新郎官记挂了,我会照顾好的。”舒念不肯放手,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杜慕筝对着干,“倒是你,新婚之夜,不怕冷落了新娘子吗?”
杜慕筝正想辩驳,身后却传来杜夫人的声音:“慕筝?慕筝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进去,正等着你送客呢。”
喜宴结束之后,一些交情不深的人自然是已经离去了,但与杜家交好的,自然会多留一会儿,不过现在时辰不早,交情再好,也是告辞的时候了。
舒念微微笑了笑,那张看上去稍嫌清冷的脸顿时如盛开的雪山冰莲一般,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杜慕筝。
杜慕筝有些懊恼,但他明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他不能在这时候意气用事,否则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他深深地看了伊笑一眼,然后在杜夫人的拉扯下,极为不情愿地走开了。
这时边上走来两个暗卫,小声问道:“公子,可要帮忙?”
“不用。”他说着,打横将伊笑抱了起来,“走吧,回别院。”
舒家在洛阳自然也是有家业的,虽然舒家人大多住在京城,但偶尔也会来洛阳小住。此次舒念来洛阳,便一直住在舒家别院里。
他知道伊笑,虽然他向来对那些琐碎的事情漠不关心,但这些天,伊笑的事情在洛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就算舒念不想知道,还是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
倒是个情深义重的姑娘,可惜了。
伊笑此时的确是在做一个不太好的梦,倒也谈不上是噩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往前再迈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但杜慕筝,就在悬崖的对面,她要去他身边,唯有踏过那道深渊。她想她到底还是懦弱的,因为到最后醒来,她都没有往前走,她就这么望着悬崖对岸的杜慕筝,一直这么看着,直到她被早晨第一声鸟鸣唤醒。
她睁开眼睛,因为宿醉,她头疼得厉害。
她揉了揉发疼的额头,扭头朝外看去,这一看便愣住了。
这里雕梁画栋,陈设尤其讲究,这里不是她家,自然也不是杜家。这是什么地方?
她下了床,床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袍。她看了一眼,并不是她昨日穿出来的那件。她紧张地低头看了一眼,她只是被脱去外袍,中衣并未换过。
她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昨夜她喝醉了酒,依稀记得自己抱着酒坛子去杜家,后来似乎遇见一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公子……再然后,她就不记得了。
她穿好衣衫,推开门走了出去,门外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回廊,廊外种着成片的牡丹。她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昨天没有回去,爹娘该担心了。
她怎么这么糊涂,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再犯傻,爹娘还等着她照顾,为什么一想到杜慕筝,她就无法冷静呢?
她顺着走廊往前走,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遇见,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姐,你醒了啊?”她正困惑着,就见前面的拐角处走来一个端着水盆的小丫鬟,那丫鬟见到她,立即露出一个笑脸,“我给你打了些洗脸水,小姐先洗洗脸吧。”
“这是什么地方?”伊笑缓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舒家的别院,公子带你回来的,小姐喝得大醉,怎么都叫不醒,只好让小姐你在这里留宿了。”小丫鬟倒是伶俐,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伊笑脑中浮现出那张灯花之下朦胧不清的脸。
真的是那个公子带她来这里的啊。
她跟着小丫鬟回了房,用清盐漱了口,再捧起清水洗了脸。
“小姐请跟我来。”小丫鬟将客房收拾妥当,领着伊笑出了客房。
丫鬟领着伊笑穿过一个月门,又拐进一处更加清幽的走廊,走了一小段之后,视线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庭中栽着许多奇花异草,这时节都争相开放。
院中,有个紫袍公子正在练剑,他挽起的剑花真好看,明晃晃的,闪花人眼。
伊笑有些走神,等她回神的时候,他已经收了剑,缓缓朝她走来。她下意识地回头,小丫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静静走开了。
05
“昨日冒昧,带姑娘回来。”舒念拿了干净布巾擦着手,冲着伊笑略微颔首道,“若有唐突,还请姑娘海涵。”
“公子说的哪里话,是我要谢谢公子,若不是公子,我还不知道……醉在什么地方呢。”伊笑说得真诚,她当真是这样想的,“公子收留小女子,小女子不胜感激。”
“我是舒念。”他微笑望着她,“幸会。”
“我是伊笑。”伊笑素来不是扭捏的姑娘,大大方方报上自己的名讳,“幸会了。”
“公子,轿子已经备好。”刚刚领着伊笑过来的小丫鬟此时又出现了,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舒念。
舒念轻轻点了点头,对伊笑说:“伊姑娘,我派人准备了一顶轿子,现在就可以送姑娘回家。”
“不用这样麻烦。”伊笑忙推脱,“这洛阳城,我熟得很,我自己回去便可。”
“坐在轿子里,便不用看见行人了。”舒念话中有话。
伊笑明白他的意思,杜慕筝大婚,这已经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实,再无变数,怕是她现在出现在外人眼中,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笑话、可怜虫。
“不打紧的,倘若总在意世人眼光,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她并不在意,“人不是为了他人而活的,倘若我的存在,能让别人茶余饭后谈笑一场,倒也有点存在的价值,不是吗?”
舒念目光一闪,心中微讶,这姑娘非但有情有义,连性子都很豁达呢。
可倘若真的这样豁达,为何又为一个情字所羁绊?
情之一字,真有那么动人吗?可以让一个原本豁达之人,变得懦弱,变得放不开?
“既然姑娘这么想,我也不好多说什么,那就送姑娘一程吧。”舒念说着,领着伊笑往外走。
伊笑本想拒绝,但他已经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好一段,拒绝的话就堵在嗓子口没能说出来。
出了别院,再往前走了一段,伊笑才发现,这里处于洛阳东郊,一路过去,杏花开得喧闹无比,将洛阳装点得宛如画中仙境一般。
从杏花小道拐上官道,才走了几步,伊笑回头,正打算对舒念说不用再送了,就听见前面传来一串快且重的脚步声,跟着她的手臂就被人用力揪住了。她惊得回头,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寒星似的冷。
“慕筝?”伊笑错愕地望着他。
她在心里想过再见杜慕筝时,她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姿态,也想过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杜慕筝。她从未想过会在此时、此地,再见到他。
“你在舒家过夜了?”杜慕筝的声音很冷,“笑儿,你是不是在舒家过夜了?”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伊笑顿时觉得啼笑皆非,想笑却笑不出来,“你是我的什么人?杜大少爷,麻烦你松手,你弄疼我了。”
她说着,用力挣脱他桎梏她手臂的手,她的手腕因为他抓得太用力而泛红,“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在舒家过夜了,但这与你何干?”
“笑儿。”杜慕筝的脸色由铁青瞬间变得苍白,他眼底藏着某种深切的情愫,他上前一步想要拉她的手,可伊笑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错开了他的手。
一抹伤痛自眼底掠过,杜慕筝脸色很不好,伊笑的话,就像是刀子,一刀一刀扎在他心上。要到这个时候,他才体会了伊笑之前的那种痛。
“别叫我。”伊笑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像一潭死水,连一丁点涟漪都没有,“你不配这么叫我。”
“笑儿,别这样好吗?”他可以承受她的愤怒,却无法接受她将他当作陌生人。
明明要她忘记他的人,是他杜慕筝,可现在,他难过得无法站直腰,整颗心被她捏在手上,她却风轻云淡地将之抛在了地上,再轻轻踏过,留下锥心刺骨的痛,痛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千万根细针在扎。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样面对你?”她站在他面前三丈远的地方,静静望着他,“杜慕筝,你告诉我,事到如今,你要我怎样面对你?”
是啊,事到如今,他还有资格去奢望拥她入怀吗?
杜慕筝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划破了掌心,掌心里早就黏湿一片。
是他不要她,是他当着全洛阳城的人抛弃她,是他让她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笑话,他赠予她一切痛苦与煎熬,这样的他,还能要她怎样呢?
“我也……不想放弃你的。可是杜慕筝,如今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夺人丈夫这种事,我伊笑自认没有这个脸去做。”她说完,错开他往前走。
他伸手抓住了她粉白色的袖摆,他手心里的血渍染红了她的衣袖,他眼中氤氲着水汽,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谢谢你,伤我这么彻底。”她说着,伸出另一只手搭在杜慕筝的手背上,“你让我知道,这世上,所谓天长地久,所谓海枯石烂,全都是骗人的。”
“那么你还喜欢我吗?”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红着眼睛望着她,颤着声音小心地问,“笑儿,你爱我吗?”
“曾经很爱。”伊笑说。
“那现在呢?”他的语气有些激烈,“现在还爱吗?”
“你想证明什么呢!”伊笑被他追问得心浮气躁,或者说更多的是一种心虚,被人问进心底去的心虚。
“你丢下新婚妻子跑来这里,抓着我质问我,这有什么意义?想证明你杜大少爷风流倜傥无人不爱?”伊笑用力甩脱他的手,然后扭头看到站在一边默默看戏的舒念,她走过去一把抓住舒念的手,拉着舒念走到杜慕筝面前。
“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世上不只一个杜慕筝!”伊笑说完,拽着舒念一口气往前跑了好远。
她不敢回头,她害怕一旦回头,她就没有逃跑的勇气。
更害怕,一旦回头,他会发现,她在错过他的瞬间就落下的眼泪早就打湿了她的脸颊。
“这样好吗?让他误会你。”舒念终于开口,“你其实很喜欢他吧?”
“是啊。”伊笑轻声道,“喜欢他,所以让他误会我,是唯一能让我彻底离开他的方法。”
“你恨他。”舒念说,语气很笃定。
“我恨他。”伊笑答得也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