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格是一晚上都在芦苇荡里。
昨天王城拉着他喝酒,一碗接着一碗,后面便是一坛接着一坛。
他的酒量不差,王城又对他脾气,两人便在酒庄喝到了半夜。
分开时王城已经醉的站不起来,但还意犹未尽,如果不是第二天两人还要切磋武艺,恐怕还要拉着他再喝一轮。
许格是的酒量很好,几乎是千杯不醉,喝了这么多,也只是微微有醉意而已。
心里也畅快了很多,但并不是酒,而是遇到了对脾气的王城。
自从白头翁离开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如此痛快的喝酒了。
晚风吹着他的脸庞,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他忽然发现,酒和朋友好像正慢慢的回到他的生活中来。
但他又感到了一阵悲伤,白头翁会不会永远都不回来了?
他慢慢的走着,本应该要回家的,但却在无意识中选了另外一条路。
这条路,完全和“看桃山庄”是两个方向。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想回家。
如果是原来,他一定会因为这个想法而自责,但今晚,他很想放纵一下自己。
于是他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被一阵笛声惊醒,已经走到河边的芦苇荡了。
风吹水动,笛声凄厉忧伤,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控诉,让他的有些模糊的头脑瞬间清醒。
这笛声当然不是给他听的,但他却很想听下去。
芦苇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发出了沙沙声,看不清楚是谁在吹笛。
许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身掠起到最近的一棵树上,收起气息,静静的看着。
吹笛人背对着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宽肩细腰,脊背挺直。
看似毫无防备,随便一处都能偷袭得手,但其实身体的每一处都在防备。
不远处的另一边,芦苇荡被分开,从中间走过来一个人。
他的脸上带着一张人皮面具,背微微拱起,像是一个驼背,走路也是一步一颠,像是一个瘸子。
但许格是知道,这个人明明不是驼背、也不是跛脚,却装成这个样子。
他的假驼背里,装着背箭;那只不方便的脚踝处,放着一把短匕首;手腕处一定还藏着飞刀;除了这些,他的身上还有十六种暗器。
背虽驼,脚虽跛,走路的速度却很轻快。
离吹笛人大概还有十米的距离,他停下不再向前。
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背微微弓起,让驼背更加突出。
芦苇被风吹动摇摆,月光照在他带着的人皮面具上,显得惨白到发青,两只眼睛充满了怀疑和警惕。
驼背的防备心很强,吹笛人也不差。
这样的两个人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让人忍不住觉得会发生很有趣的事情。
许格是仔细的看着驼背,想看出来他到底是何门何派,但驼背却没有任何动作。
驼背像是在欣赏这笛声一般,既不说话,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吹笛人放下笛子,忽然笑道。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反倒变得胆小了?”
驼背也笑了。
“林钧!这不能怪我,十九年前你是个书生,十九年后你可是个杀手,我当然害怕。”
吹笛人笑了,转过身来,他带着一张黑色的面具,正是林钧。
“那你今天还敢来?”
驼背没有说话,只是警惕的看了看周围,风吹着芦苇左摇右摆,想在这里布下埋伏是件很容易的事。
“你放心,这里没有埋伏。”
驼背满意的笑了,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些。
“如果今晚上有酒,我是愿意听你说说当杀手这么多年,杀了多少人,最有名的是谁。可惜……”
他笑了笑,忽然低下头去,背箭便从驼背的地方飞了出来,又快又恨。
林钧似乎已经想到了他会这么做,身形掠起,那几只箭便飞进了芦苇荡深处,惊得几只鸟飞了起来。
“哈哈哈……真是好身手!你消失的这些年也算是没有浪费。”
驼背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偷袭很失败很丢人,反而一边笑着一边拍手。
“果然,我就知道,人只要有念想,做什么都很容易,你要报仇,就从书生变成了杀手。真是让人佩服!那她知不知道?我听说她已经嫁人生子,过的很好。”
驼背的每句话,似乎都想激怒林钧。
他的话并不难懂,许格是在树上听着,在脑中拼凑出了一段很让人难过的爱情故事,对林钧不由得有些同情。
但林钧没有生气,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站在那里。
“你还是没有变,喜欢暗算。”
驼背笑着,人皮面具却有些泛红,他是看不起林钧的,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昔日书生,已经变得要让他忌惮了。
“不错,人的习惯很难改变,我也想用用刀什么的,可就是换不过来!”
他边说,边突然掠起,身上发出了十六种暗器,冲着林钧的各个要害飞了过去。
紧接着,他又从腰上接下来一个锦套索甩了过去。
一环接着一环,让不远处的许格是都忍不住紧张起来,为林钧担忧起来。
林钧一点也不慌张,抽出了刀,借着芦苇和风力,只是晃动身形,便把暗器都砍了下来。
但他对最后的锦套索有些害怕,没有用刀,而是一掌又打了回去。
驼背似乎比他还要害怕,连忙躲开了。
林钧笑道。
“怎么?唐家人连自家的毒都不敢碰?!”
习惯用暗器,还善于用毒,除了唐门还有谁?
驼背瞪着林钧,眼神怨毒。
“你好像早就料到我会用什么。”
林钧点了点头,突然取下了面具,露出了他那张让人心惊的脸。
惨淡的月光下,他的脸更加的可怖。
“你好好看看我,这是你们留给我的。”
驼背没有说话,紧紧的咬着后槽牙。
他来之前认为林钧是来送死,现在意识到,林钧是真的来复仇了。
从一个书生变成这样,这期间要忍受多少痛苦和折磨,恐怕只有林钧才知道。
驼背突然笑了,挺直了脊背,背箭便在他背后映出了轮廓。
他做这个动作,算是放弃了,因为他身上已经没有暗器。
唐门人离了暗器和毒,几乎和昔日书生没有区别。
“我早该想到的……可十九年前,我不卖这毒药,被我家里人知道了,我就得死。唐门人只做生意,不问江湖,更不会问对错。毒有什么错?错的是人。”
林钧重新戴上面具,慢慢的走了过去。
“你说的很对,我见过你用砒霜救人;可你曾经是我很好的朋友,却用毒来杀我。我原来是书生,现在是杀手,都是因为你的毒,你应该感到自豪,是你把我变成了这样。”
驼背没有说话,目光闪动,似乎不想在听下去。
十九年前,他是唐门里最有前途的毒师,身手不凡,老太爷便想让他来江湖上历练——暗杀。
来到江湖,为了伪装,他需要朋友,巧的是林钧和他成了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对驼背来说太过厚重,他承受不起。
和林钧做朋友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说过自己是唐家人,随意编的谎话让林钧对他深信不疑,以为他就是个闯江湖的小公子。
那种毫无防备、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坦诚,让他常常在梦里惊醒。
他不配啊,他来江湖是来杀人的。
巧的就是,常常前一刻杀了人,后一刻就到了和林钧约好喝酒作诗的时间。
洗去了手上的血,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却擦不去身上的血腥味,所以他还经常傅粉,装作刚从青楼里出来。
林钧终归还是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毕竟林钧只是单纯并不愚蠢。
唐门人都有一个准则:先下手为强。
但他不忍动手,准备避走川西,但就在却有人来买毒,想要让林钧消失。
唐门在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组织,驼背虽然单独出行,却要定时向当地的唐门分舵报告行踪。
他们当然知道林钧是谁。
如果驼背那次不去亲手交毒,便意味着他在江湖上有了牵挂。
那他们两个都得死。
驼背不想死。
没了林钧这个朋友,很可惜,他会在心里祭奠。
回到唐门,他却意外的失去了嗅觉,没有成为他想象中的制毒总管,渐渐的在唐门陨落,现在只能去打造暗器。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林钧居然会有一天来复仇。
朋友的背叛可比敌人的刀要狠毒的多,痛楚也更强烈。
他看着林钧,突然笑了。
“没错,是我变成了这样。你现在变得乖戾、丑陋、凶狠,可以说是毒性很强,是我很满意的作品。”
笑完之后,他张开双臂。
“一报还一报,死在你手里,我们平了。”
林钧还是没有说话,似乎正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背叛的人总是很绝情,被背叛的人却总在心里留着一丝温情。
林钧在犹豫,许格是却知道,这个驼背有些不对劲。
他手腕处的飞刀还没有使出来,之所以做出放弃的动作,恐怕是想引林钧出手,好做最后的偷袭。
驼背在赌,赌林钧的本性未变。
林钧已经动手了。
同许格是想的一样,林钧真的因为那留存的一丝温情而忘了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