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堂第十分堂。
除了明月，这里在没有别人。
明月正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等王家的人，自从来到这里，她喜欢上了茶。
在《山海经》的时候，师父曾经给她讲过山外如何饮茶，尽管看不见，但从师父的声音中可以知道，饮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师父应该也很喜欢饮茶，否则不会给她讲《茶经》。
明月当时在心里默默的许下心愿，如果能出山，一定要给师父买最好的茶。
茶香四溢，王青也到了。
房间里没有点灯。
因为瞎子不需要灯。
王青看着黑洞洞的门，很平静的说道。
“我是王城的父亲，求明月堂主开恩放他一命，我愿意以命换命。”
明月放下茶杯，对着黑暗问了一句。
“你的命？”
“我的命。”
明月沉默了一下，发出了轻轻的冷笑。
“那就进来吧。”
王青看着黑暗的房间，总觉得就像是怪兽大张的口。
好像一进去，就会尸骨无存。
他慢慢解下背着的刀， 这把刀当然比不上妖刀那么锋利、那么神秘，但依然是一把好刀。
“明月堂主为何不点灯？”
“你来杀我，总要遵守我的规矩。我是瞎子，你也看不见，这样不是很公平吗？”
王青听见明月点破了他的来意，便也不隐瞒。
“我儿子不该死，他除了喝酒和练武，什么都不感兴趣，他比我们都干净。”
明月没有说话，她不想解释，因为解释没有必要。
王城的尸体现在还没有找到，为什么王青就会一口咬定儿子已经死了？
如果这个父亲很冷血，为什么又会来这里想要给儿子报仇？
明月失去过亲人，知道这种感觉，但并不意味着就要对他无限制的包容。
“邵三河能选你结为亲家，除了是亲上做亲，还有就是你们都很会守口如瓶。王青，你想报仇，是因为想报恩。”
王青紧咬着后槽牙，额上的青筋爆了出来。
他在心里暗叹，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这个明月恐怕已经知道了许多，否则怎么会进九微堂？
九微堂专门和武林作对，那件事偏偏就是武林做出来的。
十九年前的事，他当然不能说。
王青下定了决心，迈步进入了黑暗，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只能小心翼翼的向前迈步，一边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耳朵上。
看不见的时候，就会听的很清楚。
“呼！”
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黑暗中闪过了火焰，然后那火焰移了过来，明月点着了灯，正站在他面前。
王超愣了愣，绝望涌上了心头。
以明月的轻功，刚才完全可以杀了他。
灯火很近，让王青看清楚了黑色帷帽后明月脸的轮廓，让他感到一双很明亮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这个姑娘，比他的儿子差不多大，如果她的父母还活着，她也是一个门派里获得爱和关注最多的人。
灯火传来热量让王青的脸感到微热，不得不强行压下了涌上来的回忆。
明月淡淡开口。
“你来杀我，怎么还不动手？”
王青握紧了刀柄，明月就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一盏灯，如果动作快一点，说不定就能杀了她。
自己过来，不就是为了杀她吗？
“你是不敢动手，还是不忍动手？”
王青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难，本以为怒火和悲伤还有羞耻会让他毫不犹豫的拔刀。
但事到临头，他做不出来。
这是祭门的最后一个人，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便做不出来。
“祭山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他心如刀割，忍住悲伤，握紧了刀柄。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你不该，这是在与整个武林为敌……你以为九微堂会保护你吗？”
明月向他走了一步。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你会不会相信？”
王青呆了呆，他当然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
如果不是明月，十九年前的知情人中出了一个叛徒。
可是谁会做这种事？除非他疯了。
“祭山是死了，但他还有私生子活着。我们从山里回来的那一晚，许格是差点死在他手里。”
明月笑了笑。
“祭山能够藏身这么多年，还能养大孩子，你们一定进尽了不少力吧？”
王青嘴唇翕动，却说不出来否认的话。
武馆每个月都要支出一笔银子，但从来都不知道用途，而且不上公账。
他从没有问过，但也知道，这笔银子并没有去什么光明的地方。
有时候，尽量不去知道，假装不知道才能让自己活得更长。
明月慢慢的掀起帷帽的黑纱，把灯挨近脸庞。
“我不是生来就瞎的，是因为生我的时候是一年中最冷的那一天，我的眼睛被冻瞎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别人的事。
“在那一天，我的父母被人杀了。”
王青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上天的偏爱，在灯光映照下更加明亮，可看到的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如果十九年前没有发生那些事，这双眼睛一定让所有的诗人词穷。
王青颤声说道。
“我真的不认识祭山，更不知道他的私生子，我只是个武馆的总教头，我还在靠着邵家吃饭。十九年前，我甚至都没有去白马山庄的资格……为什么是我呀？为什么是王城？他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娶妻成家。”
他说着，身子慢慢的瘫倒地上，他本不想哭，但却抑制不住的呜咽起来。
“他的武功我很清楚，如果不是你，还能有谁？”
“祭山的私生子可以同我打个平手，因为他会阴功。”
王青呆呆的看着明月，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这么多年，好像做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花出去的银子，如果真的给了祭山，就是在养杀儿子的凶手。
但祭山私生子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对他来讲，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明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慢说道。
“我这个人最讲公平，王城没有对不起我，我便没有杀他的理由，况且……你应该知道，我从不杀人。”
王青当然知道。
只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去向谁寻求帮忙。
邵三河吗？
这次妖刀杀人的事一出，邵三河为了自保，说不定都要和他划清界限、再痛快点的就要大义灭亲了。
这种事并不算是无情无义，因为换做王青，为了门派和家族，也会这么做。
都因为十九年前的事情不能说出来。
“我可以帮你。”
明月举着灯，照亮他的眼睛。
“我会帮你找到王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也不相信他会用妖刀杀人，我会找到真正的凶手。”
王青愣了愣，压抑住脱口而出的“好”，摇了摇头。
“我今晚来杀你，你没有杀我，已经很不错了。我的儿子我当然要自己去找。”
说完，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
明月冷笑道。
“你怕欠我的人情，你害怕我会让你说出十九年前的事。”
王青的脚步顿了下。
“我知道你很强，但报恩报怨这种事，还是男人来吧。这种事，不应该把女人牵扯进来。说实话，我听说你是女人之后，确实有些看轻你，但现在……”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门外的黑暗。
“这是我们这些该死的老头子们犯下的错，不该再把年轻人牵扯进来了。”
看桃山庄。
邵家武馆不好过，这里也不好过。
许格是同王城在酒庄分别之后，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王城杀人，小厮阿关的尸体找到的消息一直都在往山庄里送，但没有让苏莲生知道。
许端的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他的心情很复杂。
许格是不会就这么容易死了吧？
但死前还跟个杀人犯在一起喝酒到半夜，这件事说出去也不好听。
如果许格是没有死，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的教训一下，让苏莲生知道，自己能控制这个儿子，甚至能控制这个儿子的生死。
他的手紧紧的抓住椅子的扶手，好像那是许格是的肩膀。
对面的许格非既担心又慌张，他的身体不好，喝不了多少酒，昨晚上陪了一会，同王城那种莽汉武痴也说不上话，便早早回来了。
此刻他表现出心焦、后悔、焦急。
“都怪我，都是我邀请大哥去喝酒，否则也不会碰上这种事，如果大哥……”
他的眼圈红了，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
许端看着他，心不由的软了下来、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山庄的事情虽然很麻烦，但一想到这个儿子，他就觉得无论什么都不麻烦。
多好的儿子，俊美风雅、善良温和，可比许格是强了一百倍不止。
可惜这么好的儿子，偏偏没有一个有“看桃山庄”的母亲。
不过这都不要紧，许格是有的，许格非都会有，而且只会更多。
“你不要自责了，他不是个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如果……那都是他自找的，和你无关。”
许格非抬起头，眼睛里似有泪水。
“可是……”
许端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是，我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可他不珍惜啊。”
他长叹一声。
“这么大的山庄，将来要是交给他恐怕不出十年就要废了。”
许格非有些吃惊，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许端说山庄的继承问题。
“大哥，大哥他是莲生夫人……”
许端看了看他，垂下眼睛，掩盖住了慢慢的恨意和嘲笑。
“他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山庄只会信许。”
许格非沉默着没有说话。
忽然管家在门外低声说道。
“老爷，大公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