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刀是假的。
许格是说完之后,除了明月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
白头翁看着许格是,他的半边脸已经开始麻痹,只有复杂的眼神在表达此刻难以置信的心情。
大胡子几乎是吼出来。
“你放屁!你也想抢这个瞎娘们!”
许格是拿起刀,手指划过刀身,似乎在欣赏又在感慨刀之锋利,然后手挥了一下,刀身闪过了一道光,插进了大胡子脚尖前的地上。
只要再向前一点,大胡子的脚掌就要遭了殃。
许格是笑着,大胡子却不敢动了,露出的刀身照出了他惊惶的面容。
明月依然没有说话,许格是笑道。
“妖刀嗜血,我身上有伤,伤口还在渗血,如果真的是妖刀,它会指向血的方向。”
许格是说着又觉得好笑。
“众人都说妖刀天下第一,可却不知道,妖刀并没有开刃。”
白头翁盯了一会插在地上的妖刀,然后又瞪着大胡子。
大胡子心惊胆战,这把妖刀是不是假的,他并不确定,但这个白头少年能把他们都杀了,这个应该会是真的。
他刚才出了一身冷汗,此刻被冷风一吹,只觉得寒气入骨,浑身都是冷飕飕的。
“这把妖刀是哪里来的?”
许格是问道。
大胡子稳了稳心神,这把妖刀是他捡的,半个月前从一个瘦弱不堪、浑身脏兮兮的老头手里捡的。
他忽然感到后背发凉,那个老头,会不会是明月找的师父?
大胡子忽然脸色一变,露出了宁死不屈的神情。
“今天的事我认栽,但我的兄弟们无关!”
白头翁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眼神中杀意尽显,刚才他是相信了这把妖刀是真的。
否则也不会平白无故中了半根迷针,想到他几乎是在为明月挡针,心里就更加憋堵。
“你在路上随便捡了一把刀,就知道是妖刀?你休想讨价还价,否则你们今晚都得死在这里!”
大胡子愣了一下,知道这并不是玩笑。
“老头说把刀给我用,如果我能把妖刀身上的杀意唤醒,他就给我……给我黄金千两。”
“你信了?”
大胡子点了点头,吞咽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了一块金子。
“本来我不信的,但我想多有一把刀也不是坏事,他又给了一百两黄金下定,金子是真的,还有……江湖上都说妖刀丢了,然后有人认出来我拿着刀是妖刀。”
说完,他昂起头看着白头翁。
“我都说出来了,金子也给你们了,没有半点隐瞒。”
白头翁冷笑不止,妖刀果然是要杀人的,那个老头不出意外就是明月的师父。
他是如何拿上妖刀的呢?如果不是知道讷言的秘密,白头翁几乎都要认为讷言的闭口不言就是因为这个。
地上的妖刀闪着冷森森的光,白头翁有些恍惚。
是恩言寺的妖刀一开始就是假的,还是明月师父故意用了一把假刀来这里引人?
一股凉气从白头翁的脚心直冲头顶,祭门的人不可能认不出妖刀,那是来引人的,来引他和他身后的人。
如果不是半边身子麻痹,白头翁真想立刻让大胡子带路去哪个碰见老头的地方。
明月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忽然问道。
“他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那老头倒在路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袍子,从头到脚都遮的严严实实。”
“他是不是哑巴?”
“我不知道,不过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被人闷住了头。”
明月沉默了一下,又问道。
“他在哪里?”
大胡子赶紧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只要妖刀在我手里,他就会来找我。”
明月沉默着,黑色帷帽被风吹着不停的颤动,过了一会她才问道。
“所以你杀了人?”
大胡子赶紧摇头。
“不不不,我没有,我只敢抢钱,我可不敢杀人。”
明月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呜呜”的山风中显得格外瘆人。
“那你就是在骗他了?你的胆子好大啊。”
大胡子愣在那里,张口结舌的看看明月又看了看许格是。
“你们不能杀我啊!我可什么都说出来了!”
明月冷笑,腕间银丝飞了出来,许格是见到抬刀挡住。
“他们必须受到惩罚,但罪不至死。”
明月没有说话,许格是又接着说道。
“今晚上就让他们在这山里站上一夜,好好想想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恶,明天一早我们就请官府来收了他们。”
许格是感到明月银丝的力量少了一些,又柔声劝道。
“他们虽然可恶,可要是能改过自新,也算美事一件,日后必然常常念着祭门的好,也算是为祭门做了点事。”
“他们还不配为祭门做事。”
“那他们更不配让你出手。”
明月收回了银丝,许格是点了山贼的穴,又从地上拔出了那把刀,递给了明月。
“只要这把刀在,他就一定会来。”
他,就是指疑似明月师父的那个人。
夜色越来越沉,他们再不下山就要住在山上了。
三人上了明月的马车,明月轻扯银丝,骏马立刻听话飞驰下山。
许格是笑道。
“你是不是用了芑?马儿这么听话,我们差点就相信了是妖刀让它们驯服。”
(芑:《山海经•东山经》有木焉,其状如杨而赤理,其汁如血,不实,其名曰芑,可以服马。)
他又笑道。
“妖刀没找到,倒是意外破了山贼。”
明月冷冷开口。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白头翁眉心一跳,看向明月。
他总觉得黑色帷帽后面,是一双能够直视人心、锐利非常的眼睛。
妖女,祭门的妖女。
他在发呆,许格是忽然看向他。
刚才那半根迷针的走向,许格是看的很清楚,因为知道他不想让明月拿上妖刀,所以对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心。
白头翁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忍不住心中一跳,默默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无事。
明月始终朝向马车外端坐,紧握着手里的银丝。
白头翁忍不住开口问明月。
“你的师父是个哑巴,你的武功从哪里学来的?”
“腹语,他会腹语。”
明月似乎是笑了一下,又说道。
“五千三百七十座山,只有一个哑巴师父和一个瞎眼的徒弟。”
她动了动手腕,声音变得很温柔。
“小的时候,是师父带我去巡山,长大之后,我便和他分开巡山。我是个瞎子,山上意外又多,所以师父为我做了这个小玩意,既能探路,又能当做武器。”
许格是一边听着一边看着明月发呆。
五千三百七十座山,有些山上多凶兽、有些山上寸草不生,一个盲女独自上山,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困难。
“你一定很辛苦。”
明月却摇了摇头。
“辛苦是因为没有妖刀,但是很自由,没有告诉我身为一个女人该做什么,更没有人告诉我,身为一个瞎子,不该做什么。”
白头翁忍不住说道。
“那是因为你们祭门只有你们两个人了。”
明月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变得冷硬和尖利。
“可是找祭山报仇这件事,在师父眼里,我并不算个人呢。”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稳的说话。
“我的师父虽然教了我武功,却并不愿意把我当成祭门的后人来看,他希望我去海那边,不想让我报仇,甚至仇人的名字都是我自己找出来的。他已他的方式在保护我,但也轻视了我……”
许格是有些动容,不知道该说什么。
报仇,本身就是一件很痛苦很无奈的事。因为手刃了仇人,原本干净的手会变得脏污,失去的也不可能回来,反而丢掉了纯净的自身。
仇恨,本来就能让人迷失心智。
他常常想,如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会不会已经和仇人是同一类人?
但如果不这么做,天地间就还有何处能够容身?能够让内心平静如初?
如果他是明月,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白头翁忽然开口。
“如果祭门当年没有滥杀,你们也不会如此凋零,说来说去,都是报应不爽。”
明月冷笑。
“你说我祭门滥杀,你可有证据?”
白头翁瞪着她的背影,若眼刀能杀人,明月已经被凌迟了。
明月又说道。
“人人都说我祭门滥杀,可人人都没有证据。我若是个男人,有这样的武功和财富,报仇便报仇了,一定不会有这么多人敢来挑战我。”
许格是笑了笑。
“但肯定会有人来骗你。”
他看着明月的黑色帷帽。
“世上的事情,不能只用善恶来分;人性的善恶,也不能用男女来分。”
明月冷笑。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但眼瞎,心还瞎?”
“人性复杂,这一刻相见甚欢,下一刻就有可能反目成仇;而人又善于伪装,有虚伪的大丈夫,也有坦荡的匹夫,有软弱阴毒的信女,也有忠勇凶悍的风尘女子。”
明月沉默了一下,说道。
“你见的人到是不少。”
“种善因不一定得善果,但是种恶因必得恶果。有时我想这世上有千百种人,每种人都有他存在的必然性,有些人可恨、有些人可爱、有些人可怜、有些人可叹,如果没有他们,我们的生活就会很枯燥无味。上天让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必然是让我们好好观察。”
明月笑道。
“所以,你是个看戏之人了?”
许格是摇了摇头。
“不,虽然是上天的安排,但我还是想为他们尽一份绵薄之力,或能保护他们的可爱,能帮助他们的可怜,能感化他们的可恨。”
明月冷笑。
“原来你是个多情之人。”
她忽然收紧了银丝,骏马慢了下来,在云镇到了。
“那你瞧瞧,我们今晚上该住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