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安静,明月看不见甘平,但能听见他的呼吸,还能感到他正在盯着自己。
除了盯着自己,他还在细细的看着面前放着的那把假妖刀。
刀口和山贼的伤口吻合,但刀身却没有血迹;仵作检查了又检查,用了各种方法,也没有找出来。
不是这把刀,便是另一把刀。
明月是否知道那把刀在哪里?她昨晚上到底去干了什么?
甘平盯着明月,这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姑娘,正常人家的姑娘这么大的岁数,一般都有了婆家,甚至已经有了几个孩子。
她们的人生里,绝对不会有打打杀杀的事情发生,更不可能只身一人同男人抢东西,尽管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她的。
在他审视明月的时候,明月也在心里审视他。
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渔夫所说的,有可能是祭山的人。
说起来,明月见过一次祭山,在出生的那个大雪天,他的脸上带着一张人皮面具。
如果真的是祭山,他看到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师父又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回来之前,明月已经做好了打算,她没有别的诱饵,除了自己。
她要试一试。
就算这不是祭山,也会引来祭山。
甘平看着她,良久才说道。
“你跟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明月微微点了点头。
“人人都说我不用来,但我必须来,我要不来,死的人就会太多了。”
甘平过了一会,才说道。
“山贼这件事,你没做,便与你们祭门无关。”
明月笑道。
“甘大人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甘平当然知道,江湖上想要试试运气的人几乎都已经到了在云镇,众人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妖刀。
夺了妖刀,接下来就是杀了明月、占了《山海经》。
可现在拿着妖刀的人显然不想这么容易就被人夺走,山贼死了四个,还有六条人命。
在恐慌之下,妖刀还没有动手,恐怕这些人就要自相残杀了。
明月肯在这个时候回来,无疑是在当众人的公敌,这让他真的没有想到。
他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明月来这里,是为了复仇。
十九年前的事情他知道的很清楚,花家和祭门的卷宗他每年都会翻阅,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我知道,你是来报仇的,我也知道你在找人,你可以找,但你要清楚一件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在我这里不允许。”
“我只要公平。”
“你找到了凶手,要让他跟我走,我必须要让十九年前的案子有个了断。”
明月冷笑。
“我不杀人,杀人者死。”
“流星儿没有杀过人。”
明月笑了。
“甘大人若是好好调查定然知道,流星儿死的时候,我在恩言寺。”
甘平忽然笑了。
“你知不知道花家人死的时候,你父亲是怎么说的?”
明月的心猛地一紧,黑色帷帽微微颤动,花家出事之后,当时的祭门掌门,也就是她的父亲,当时是这样回复武林的。
“花家人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客栈照顾夫人。”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上了腰间的软剑。
“你什么意思?! ”
甘平却不像她那么激动。
“我原本不相信这句话,客栈里只有你的父亲和他的门徒,众人说一个谎言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你烧了白马山庄之后,我开始相信了。”
明月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也不应该说话。
“杀人的那天是十一月三十一日,瑞雪,落在花家的雪是红色的;那个时候我还在浪荡江湖,去看了热闹,见识了刀口,从此我便记住了。”
他拿起了桌上的妖刀,看着闪着寒光的刀身。
“我也见过真正的妖刀,没有开刃……却有那么多的杀人记录……不过祭门本身就有很多秘密。”
明月黑色帷帽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甘平停了一下。
“十九年前我一直都很好奇一件事,祭门被杀的那一天有人放了火,只烧了那一个院子,就像你只烧了白马山庄。”
“因为放火的是祭山,我祭门人会御火并不稀奇,《山海经》里每年都会发生一些山火。”
甘平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的点着。
“祭山、祭山、祭山……花家被杀,为什么没有人放火呢?”
沉默。
明月忽然轻声说道。
“因为祭门是被毒死的,不放火必然会被查出来是什么毒,我知道你们这里最厉害的毒是唐门的毒。”
甘平愣了愣,说道。
“你要找唐门?”
明月停了一下,又说道。
“这把刀很真,的确是枭谷的铁,打造的也很认真,说是一把好刀也不为过。但……”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
“假的就是假的,当年打造这把刀的人,是我的曾曾祖父,在打造刀的时候,也在刀身藏了一个秘密。祭门在深山,弟子却还是普通的人,虽然远离人群,但人性却一样的复杂,为了避免不好的事情发生,只有成为掌门的血脉才能懂这个秘密。”
“你也知道?!”
明月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知道,可是大家都以为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明月笑了笑。
“血缘真的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有些秘密就算摆在无关人面前,穷其一生都无法参透;但是,摆在有血缘的人面前,只需要一秒,就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你刚才也说了,祭门有很多秘密,掌门的血脉也是秘密。”
甘平盯着她的黑色帷帽,脸上的神情既不像是相信,也不像是不相信。
不过明月说的很对,祭门掌门的血脉的确是个秘密。
可以收很多弟子,但掌门只能是固定的血脉。
过了一会,明月又说道。
“我以为师父就在这附近,昨晚上我去山里转了一圈,希望能够找到师父,但我的师父好像并不想见我。”
“他为什么不想见你?”
“因为……”
明月忽然停下不说了。
接下来的话,是要以师父的名誉作为代价,她不想这么做,但不这么做,她又该如何知道师父的下落。
尤其是,面前的这个人可能是祭山。
可能唯一知道师父下落的人。
甘平冷声问道。
“怎么不说了?”
明月缓缓开口。
“师父想从我这里知道妖刀的秘密,告诉祭山。”
甘平的手里正握着一支笔,听到这句话,眉头一跳,“啪”的一声折断了毛笔。
“我没有告诉他,或许我该告诉他。”
甘平站了起来,走到窗户前,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告诉了祭山,你还能报仇吗?”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明月停了一刻才慢慢的回答。
“能,我一定能。祭山的命是祭门给的,他一定要还给祭门。”
夜,月圆之夜。
月亮很圆、很亮、很冷。
山贼之死让小镇上热闹了起来,大家都知道争夺妖刀的游戏开始了,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兴奋起来。
有酒的地方人满为患,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人们不但喝酒还在开赌局,开着赌局,还叫着美人。
在欢笑、在胡闹、在放肆,每个人都像是比赛一般,一定要喊的最大声、笑得最大声、喝的最大碗。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过了这一夜谁都不能保证还有下一夜。
但要他们不这样生活,他们还不如死了。
财富、权力、美人、运气,他们每一样都要,谁要阻挡他们,就算是一起喝酒的兄弟,他们也能毫不犹豫的拔刀。
今晚上他们的声音几乎要冲破了房顶,因为有一个人请了所有人喝酒,这个人穿的很华丽、长得却不怎么华丽,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透着傻气,却还要做出一副很聪明的样子。
如果不是他旁边那个穿着月白色锦袍、拿着折扇的男人时不时的露出一块“唐”字的玉牌,很多人都想从这个公子身上多咬下几块肉下来。
这个公子是雷宝宝,旁边坐着的是唐运,唐门的人。
他们两个被围在中间,不断的有人来敬酒,说着漂亮的话,旁边坐着的美人也是最美的。
雷宝宝很享受这种感觉,他让大家只管喝酒、疯玩,今晚上的花费他全都包了。
嘈杂的声音是在明月进来的一瞬间消失的,每个人都保持着上一刻的动作瞪着她。
山贼是被妖刀所杀,她是祭门的妖女,但此刻她的手里没有刀。
就算有刀,他们也不一定敢来抢。
明月走了进来,站在门口。
店小二拨开人群,走过来小心翼翼的赔笑。
“这位……姑娘,是来喝酒?”
明月还没有说话,有人颤巍巍的喊道。
“这不是女人来的地方!”
明月冷笑。
“我来找人,一位姓唐的公子,唐门的人。”
一直很安静喝酒的唐运转过头来,他长的很俊俏,嘴角微微上翘,生气的时候也像是在笑,一双眼睛盯着人瞧的时候,似乎能把人的七魂六魄都勾了去。
原本他正在无聊,如果不是因为手头拮据,他是绝对不会陪着雷宝宝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应该去找妖刀、去找那个祭门明月,因为他有更重要、更厉害的事情要去做,而这个蠢货雷宝宝,却只知道贪恋用银子买来的虚荣。
所有人看上去都以为雷宝宝在巴结他,但实际上,是他在钱财上依靠着雷宝宝。
此刻他看到了明月,平静无波的眼神波动了一下,用那种勾走魂魄的眼神看着明月。
可惜,明月看不见。
唐运缓缓站起身,在一群酒肉大汉中,他显得更加出城脱俗。
“我就是唐运,运气的运。”
唐门的人,从不轻易在江湖上表明身份,但唐运却不顾忌。
因为他是个私生子,资质不算出众,按照正常的途径,他可能最终就是个管事。
但他知道事在人为,如果能在唐门外获得力量,唐门必定不敢怠慢他。
他相信自己,因为运气总是站在他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