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光回溯
晕宝2019-01-09 10:3822,898

  两个你,三个你,四个你。颠来倒去,满目疮痍。

  时光,又成了一条笔直向前的线,再也没有谁,能将它弯曲改变……

  白日渐渐变长,街上余家当铺余老太太最喜欢的辰光到来了。

  余一白的假期结束,需要日日到学堂报到,时时沉浸在余老太太虽然不懂却与有荣焉的知识海洋中。蒲老头的破茶摊关了门,那古怪老头把自己关在家中整理文稿,而那个脸长得一般般却敢来勾搭自家儿孙的小丫头,也只能憋在家里,不能出来勾搭他们余家的男人了,多好啊。

  余老太太觉得十分舒心,这份高兴劲儿甚至隐隐盖过了上次那个出尘绝世的男子给自己带来的难堪。不过她一直想不明白,那样一个俊美的男子,怎么会站在那个穷酸丫头身前?配给她那个才貌双全的侄孙女儿还差不多……

  这一个两个的!余老太太冷不防又想起余一白,恨得牙痒痒。那丫头有什么好?一白这孩子若不去学堂便要往那茶摊跑。当年她第一次发现不对,便禁了重孙儿的足,余一白也是个硬气的,不吵不闹,却将学堂里原本的头名考成了末尾,被夫子在手心打了板子也没求一声饶。

  那时宛娘站了出来,哭着求她:“老太太,一白还小,脾气又倔,您就让他做些他喜欢的事吧。他是独子,左右不过是拿那个丫头当个姐姐,再者那丫头大了总归要配人的,一白也不会走歪了去。”

  她不得不妥协,却也憋了一口气在心里。她怎么能不出这口气呢,否则一个家财万贯的老太太还斗不过一个穷酸丫头,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余老太太胸口起伏,一旁的心腹婆子连忙伸手来帮她顺气。老太太眼睛眨了眨,低声道:“那蒲家茶摊的桌椅用具是不是还在咱们铺子里搁着?”

  婆子点了点头:“是啊。”

  “你去找出蒲老头平日坐的那把凳子,给凳子腿做点手脚。”余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得意,“让他狠狠摔上一跤!”

  心腹婆子脸色一变,道:“蒲老头这把年纪,摔一跤可不好受!”

  “是啊,我就是要他不好受!还记得几年前他连日高烧吗?那个晚上又是大风又是大雪,那贱丫头一家一家医馆跪地叩首求大夫出诊,冻得脸都青了,想想我都解气!”余老太太咂咂嘴,冷笑了一声,“一白瞧得上她,我动不得她,难不成还动不得那糟老头子?”

  那婆子点点头,道:“摔他一跤也太便宜他了,待我再给他弄点花样尝尝。只是这凳子是放在咱们家的,若出了事情,人家定会怀疑我们……”

  “怀疑就怀疑!大不了赔一些银子就是了!我们余家还缺这点钱?”余老太太大手一挥,“凡事有我顶着呢,你快去!”

  “哎!”

  素时醒得很早,日光刚刚映进窗棂,她便睁开眼睛,坐起上半身向床外看去。昨夜她临时拿旧被子做成了小床铺放在案上,以供景止休憩,但此刻上面却空空如也。

  素时一惊,翻身而起,脚上却蹬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低头望去,却见白狐缩成一团,将头埋在蓬松的大尾巴里,兀自好梦正酣。

  素时不禁微微地笑了,跟着又叹了口气。眼前这一位,明明是自己暗暗喜欢着的男人,可变作一只白狐时,她心中的怜惜宠溺却要多过爱慕。这种感觉实在有些复杂,真说不清这是和心上人共处一室呢,还是养了只通人性的小宠物。反正古往今来,大概没几个女子有如此特别的际遇吧。

  她自嘲地笑笑,悄悄起了身,去灶间准备了清粥小菜,送到爷爷的房间外。爷爷闭关整理故事的时候最不爱被人打扰,因此她在外头放下食盒便悄悄离开,把自己和景止的那份带回自己房间。

  床上已然翻了个身、露出肚皮的狐狸景止蹬了蹬后腿,修长的眼睛微微睁了睁,又重新闭上,倒像是要睡个回笼觉的样子。素时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扬起,将白粥和小菜一一端上桌,整齐地排布好。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一阵微风,她还来不及回头,白衫的男子已经迈步坐到桌前,就着菜喝起粥来。

  这变化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素时一时却未反应过来,怔在了原地。景止抬眸看她一眼,粲然一笑:“吃早饭吧。你放心,若有人走近,我能察觉得到,会变回去的。”

  “哦……”素时讷讷地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开始用早饭。她听过那么多仙啊妖啊的故事,可真有一只变来变去的妖待在自己身边,这冲击力还真是不小。只怕还要许久她才能习惯吧……

  景止喝粥的姿态优雅,动作却很快,一碗粥迅速见底。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将自己的碗碟收拾好,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排陈旧的书架上。

  素时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解释道:“那是爷爷记录的故事,我按照人、仙、妖分开整理了。你若想看只管看吧。哎,对了,你识字吗?”

  景止望向她:“我在人间行走的时候,隔三岔五会去一趟私塾,字还算认得全。”

  “嗯……鱼丸也在私塾念书呢,你大概是跟他一个水平吧?”素时摸了摸下巴。

  景止又看她一眼,目光有点像在看一个傻瓜:“我修炼百年,六识灵通,过目不忘。”

  也就是说……鱼丸要翻来覆去、摇头晃脑念很久的书,他看一遍就记住了?

  素时觉得此刻应该替鱼丸痛心疾首一番,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景止看了她一会儿,脸上泛起疑惑:“怎么了?”

  “大概这就是差距吧。”她笑笑。

  那是鱼丸和他的差距,亦是她和他的……

  素时放下筷子,轻盈地站起,领着景止走到书架前:“这边一排架子是讲仙人的,中间是讲人的,那边一排是妖。虽都是些百姓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但都由爷爷重新整理过,文笔流畅、情节曲折、立意深刻……喀喀,这是爷爷自己说的。说这些故事的大多是人,因此其中的善恶、规则都适用于人间。”她看看景止,“你六识灵通,不必我讲,光看这些书也定能明白不少道理。哦,对了,里头有我的朱批,你别在意就好。”

  景止认真听完,点了点头,看素时回到桌前继续用饭,才转头望向那几排书架。他曾受过乘虚指点,心中依旧有对成仙走正途的渴望。可他此刻却没有半分犹豫,伸手取了一本讲人的书卷。

  个中理由,他没有去想。

  因为想了,他怕自己越发狼狈。

  春光浮影,照在他的眉间。白衣散开如昙花初绽,从椅子上一直逶迤于地,映着一张粉雕玉琢般风流俊秀的脸。那双含媚的眸子微微低垂,目光凝在白皙素手握着的书卷之上。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书页翻过时,那细碎而规律的轻响。

  素时觉得,她此生的宁静与美好,大抵都在此刻。

  她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稍重一些便会破坏这么美好的画面。悄无声息地用完饭,她悄悄起身,想要把碗筷拿到灶间去,却听景止低低发出一声轻笑。

  “茶香臭矣?愿一生奇臭不香。”那是一个描述“茶臭不香”的故事旁,素时留下的朱批,簪花小楷,字迹清秀,虽没有多漂亮,却已见风骨。

  景止又翻一页,是个郎君考取功名后不认老父的故事。最后这郎君生命垂危、众叛亲离,唯有父亲找到神医,以心头血换得他的性命。郎君终于悔悟,奉上自己的一切求神医救回老父,却已回天乏术,从此心灰意冷出家为僧。景止心中暗暗叹息,却见一旁素时的朱批写着——“一生一悔,一悔一生。”

  他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敲中,带着微微的酸涩。

  他的感觉,她都明白。而她的感受,他也都懂得。

  看她批语时这种微妙的灵犀相通,像是春蚕吐出的绵密细丝,一点一点将他裹起来。细丝质地绵软,却又让他透不过气来。

  景止怔怔地抬起头,女孩子已经将碗筷收拾好,坐到窗边练字。她的笔拿得很稳,姿势端正,全神贯注。她的目光没有一丝偏移,可方才那目光还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充满惊艳……

  景止抿了抿唇,放下书,安静地走到素时身后。静静看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虽识字,却从未写过自己的名字……”

  素时一怔,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让景止心中隐隐生出一丝狼狈。他轻轻呼吸,吞吐之间媚意横生,素时的眼睛渐渐蒙眬……

  她真的习惯了自己。她会像过往的那些人一样,即使中了媚术,对自己沉迷半日,但等光阴流转,自然又会忘得一干二净……

  景止缓慢地吐息,突然扬起嘴角微微一笑,伸手从素时手中拿过毛笔,向她三分央求三分娇嗔地道:“教我写一次好不好?”

  素时拼命克制着内心翻腾的情绪,以及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磨人的妖精”。这句话是阿花送给宋秀才的,因为一记强吻,宋秀才小半个月没有出门。阿花日日拿着好吃好喝的徘徊在他家门外,等啊等啊,等到不耐烦了大喊一声:“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素时叹息——景止与宋秀才明明不同,他不但没有躲起来,反而自己送上门来——不对,这说法有些怪怪的。可她怎么就想跟阿花一样慨叹呢?慨叹自己遇到了命里注定会让自己输得丢盔卸甲的那一个?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只怕景止就会立刻离开。于是她表情凝重地站起身来,让开了位置。

  景止在尚有她体温的凳子上坐下,握着笔,笨拙地在纸上一竖一横地写起来。大约是从未执过笔,他的姿势十分不正确。素时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要这样握……拇指按,食指压……”

  肌肤相触的刹那,她感觉到景止的手背冰凉。素时一怔,略缩了一下手,随即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认真地教他执笔。两人的身子靠得很近,她暗自祈祷,希望他不要听见自己那根本不受控制的心跳声。

  “我握着你的手写一次。景……止……”

  景止的眸光微睐,看向那只握在自己手上的小手,掌心绵软干燥,手心手背都还留有被烫伤后的疤痕。细腻的皮肤上那些粗糙的伤痕触在他冰冷的手背处,像挠在他的心上。

  他想要……

  景止舔了舔嫣红的下唇,左手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抚在自己白玉般晃眼的锁骨上。素时抓着他的手一抖,那个“止”字的最后一横顿时就止不住了,划到了宣纸外头。

  “喀喀……”景止轻咳了两声。素时觉得口干舌燥、脸上发烧,一半是羞的,一半是窘的。她只能尽力装作不在意,松开景止的手。

  “……好,写好了。”

  ——不不不,只能说是写完了,离“好”还有十万八千里。

  素时的脸更红了——因为羞愧。她退开半步,深呼吸两下,才轻轻说道:“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给了你这个名字的乘虚,应当是希望你能走上正途吧……”

  景止握着笔的手微微一僵。

  走上正途……

  人妖殊途,可是人与仙……

  他的眸中陡然掠过一丝光亮,转头望向素时,低声问道:“有没有人或妖升仙的故事?我记得曾有人说过升仙台的典故……”

  素时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去架子上找出了那天猫妖所讲的故事。景止搁下笔,拿起书卷快速翻阅了一遍。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生而为人,或者生而为妖,经过漫长的修炼,才有机缘上达仙界。从升仙台跳下,就可能升仙。修行越高、行善越多,升仙的机会便越大。”

  妖,可以升仙。景止的手微微发抖,随即便僵在了那里。

  “失败者,魂魄将永不入轮回;成功者,却也会忘却前尘往事。”

  他不怕失败,不怕入不了轮回,可是忘了前尘往事……

  景止抬眸,望向面前的少女。素时歪着头看他,脸上带着轻柔的、淡淡的微笑。阳光下她的睫毛纤长、面目柔和,温暖得不可思议。

  倘若真的修仙,他会忘了自己曾是一只狐妖,忘了山间绿野与无尽天穹,忘了人间那么多的故事,忘了与乘虚一起度过的岁月。

  他也会忘了她。

  ……

  景止将书卷合拢,轻轻放回架子上。他的声音微哑,没什么精神:“我再看会儿别的书。”

  “好。”

  他翻过一本一本,读过一句一句。这三界之中有那么多故事,可没有哪个妖变成人,只有无数妖渴望成仙。仙、人、妖三界之间,“升仙台”是唯一的一座桥梁。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方法。

  他要能跟她走上同一条路,就要先忘记她……

  景止脸上微微掠过一抹涩然的笑意,将那些书重新放回去。他一目十行,看书的速度极快,不过半日工夫已将所有的卷本看完,心中却只剩下淡淡的荒凉。

  “这么快就看完了?”素时惊讶地放下笔站起身,问道,“可有什么收获吗?”

  景止双手背着身后,把那苦涩的情绪暂且压下,眼前如慢放般闪过一个个故事:“人和我们妖类不一样。妖若是想要什么,只会说那东西好,再去要。而人,却会先说那东西不好,待贬低它的价值,再收入囊中。妖恨谁,会与他搏命;而人恨谁,却会表面笑眯眯的,暗里时刻预备着捅他一刀。”

  素时道:“也并非所有人都这样,世间也有快意恩仇、爱憎分明的英雄好汉。只是人间确实要比妖界更为复杂一些。你故事里那个设计逼死黑狼妖黝晖的白英,在妖界大概已经算是极为聪明的了,可在人间,却也算不得什么。”

  景止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以人的身份在人间活到现在,大概算是运气好的。”

  素时不禁一笑。她很想说其实以景止的容貌气度,在人间自然不会有人欺负他。普通百姓会觉得他如姑射仙人不可冒犯,而身份显赫之人的则会爱惜他的风流气韵,不会轻易骚扰。不过这么久以来,没遇到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山大王把他抢走,倒确实是运气。

  素时想着自己身着红衣、大马金刀将景止劫走,而他则一脸茫然无措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景止看看她,虽不明所以,却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人间虽与妖界不同,可还是有美好的事物存在。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了一室的温馨旖旎。鱼丸像一阵风一样刮进来,扑到素时桌前大声叫道:“素时姐姐,我饿了!”

  素时大惊,一回头却见景止已变作狐狸躺在床尾,优哉游哉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伸手抓住鱼丸的耳朵:“说了多少次,不许随便进来!”

  “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我想吃炸丸子……”鱼丸可怜巴巴地说。

  素时无奈地松开手,去灶间寻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去了。鱼丸盯着景止,两眼放光,“嘿嘿”一笑,撩起袖子就扑了上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惊天动地的哀号声。

  素时吓得急忙折回,便见鱼丸“嗷嗷”叫着扑过来,啜泣道:“狐狸一点也不可爱,你看你看,张嘴就咬了我一口!”

  他白胖的手指上真有一个血印子,看得素时也有些紧张:“我给你上点药吧?”

  鱼丸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素时把他带到厅堂里,替他擦了点药。

  鱼丸盯着伤口,小心地问道:“素时姐姐,那狐狸是谁托付给你的?”

  “是一个仙人。”素时答道。

  “哇!”鱼丸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仙人?长什么样?”

  “嗯……穿白衣服,头发很长,脸很端正,气质很好。”素时随意描绘了一下乘虚的长相。

  “白衣服?气质很好?”鱼丸皱起了鼻子,嘟囔道,“那不就是那个家伙嘛!”

  他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这狐狸定是景止离开时留给姐姐当作纪念的。你走就好了,留什么东西嘛,而且物似主人,都这么不好相处。

  “好了。”素时上完药,见鱼丸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终究是个孩子呀,若是知道那就是景止,还不气炸了肺?若是知道他颠来倒去十几遍才能背给夫子听的课本,景止看一遍就能牢牢记住,他会不会气得哭出声来?

  鱼丸手上不疼了,又高兴起来。他嘟着嘴问道:“姐姐,那你要养它多久?”

  不过一句话,却让素时方才还愉悦的心境慢慢笼罩上了阴霾。多久呢?不过是多一日,再多一日。

  “不会很久了,不过几天而已。”素时微微一笑,尽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她那几乎没有波澜的声音飘进窗棂里,传入景止的耳中。景止的耳尖微微动了一下,他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他六识灵通,看一遍那些卷本上的故事,便已经明白了人间的许多道理,就算现在离开,应当也不会再有大碍。只是,他真的要现在就走吗?

  “姐姐,我要吃炸丸子。”窗外,鱼丸又开始撒起娇来。静了片刻,素时有些无可奈何的声音传来:“好好好,你等着,乖。”

  她哄他的口气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可是,那小子真的想做她弟弟?景止眸色一深,垂下了头。

  女孩的脚步渐渐远去了,随后,是鱼丸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声音。白狐甩了下大大的尾巴,闭上了眼睛。

  一只小手试探地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便立刻缩了回去。很好,这便是人间的道理——吃一堑,长一智。

  那只手又伸过来,扯了扯他蓬松的尾巴,用力猛了些,还扯掉了几根白毛。很好,这便是人间的另一个道理——趁你病,要你命。

  素时该放心了,他对人间的道理已经掌握得极好,再好不过。

  景止暗自磨了磨牙,做好了再狠狠咬鱼丸一口——让他大哭着跑回家——让他一口炸丸子都吃不上的准备。谁知景止刚刚预备张嘴,他便听到鱼丸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景止愣住了。

  他从来跟素时一样,拿鱼丸当个涉世未深、没有烦恼的小弟弟,却从未想过鱼丸也会有如此的忧郁和沉重。

  “喂,狐狸。”鱼丸的声音不太客气,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我只是拔了你几根毛而已。可你的主人呢,他夺走了我最最喜欢的人的心。”

  景止想了一下,才明白这孩子是把他当成自己送给素时的宠物了。他感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一时陷入了沉默。

  “我从来没有见过素时姐姐那样喜欢一个人。她很坚强,也很果决,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她的确果决,景止想起方才那个风轻云淡的声音,喉头微微发苦。她说不纠缠,就真的不纠缠了……

  “素时姐姐早就跟我说过,如果我认她,就是她永远的弟弟。我认了,我不能不认。我要是不认,她一定会远远地避开我,决不让我靠近。她真的会的。”

  或许她会吧,可你,至少是个人……

  “我真的很讨厌你的主人。他既然注定不会为姐姐停留,又为什么要扰乱她的心?就算拒绝了姐姐又怎样呢?以姐姐的坚韧心性,她表面上会假装不在意,可是她的心里一定会在意很久很久吧?”

  再久能有多久?能像他一样千年百年地活下去,独自品尝那份孤独与悲恸吗?

  “姐姐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吃过的苦,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不配被姐姐喜欢!他知道姐姐是孤儿吗?知道姐姐为了养这个家学炒青,在手上烫出多少水泡吗?”

  景止怔了一下。她是孤儿吗?

  他在那些手札中见过孤儿的故事。那些孤儿不是苦大仇深,便是愤世嫉俗。就算有励志向上的,那也是为了活给别人看,告诉全世界他并不比谁差。这林林总总,与素时温煦体贴的笑容,是如此的不同。

  她的笑容底下,原来是他从未了解过的伤口。

  鱼丸轻轻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由愤懑渐渐变为难过:“喂,狐狸,其实,你的那个主人……也是喜欢姐姐的吧。”

  景止的动作一顿。

  鱼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哈哈,别问我为什么这么聪明。我的素时姐姐那么好,那么好的素时姐姐又偏偏喜欢着他,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这什么逻辑?景止差点吐血。

  “再说了……要真是不喜欢,他就不会在拒绝姐姐之后就马上让我去陪姐姐。要真是不喜欢,他就不会说出‘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这句话了……”

  景止身躯一僵,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嗅到屋外传来的炸肉丸的香气,已经听到缓慢靠近的细小脚步声。他不能让鱼丸再说下去了。

  景止脑海中突然掠过书中讲的那些人世间的道理,于是突然睁开眼睛,向鱼丸望去。鱼丸果然停住了话头,双眸瞪得老大:“哇!”

  在他失了警惕的刹那,景止猛地张开了嘴。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痛呼。

  人类要欺负谁,都会表面笑眯眯的,然后趁其不备捅上一刀。

  果然,对付人类,还得用人间的道理呢。

  素时坐在当中,左看右看,想说些什么,却又实在找不到机会开口。

  鱼丸坐在她左手边的凳子上,眼睛里还含着两泡泪,一口口泄愤似的咀嚼着香喷喷的炸肉丸。而狐狸景止则坐在她右手边,两只小前爪抱着肉丸子,一口一口咬着,修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十分满足的样子。

  “喀喀。”鱼丸瞄到景止的动作,顿时噎住了,有点委屈地问,“姐姐姐姐,狐狸怎么也吃肉丸啊?”

  “呃……因为它是仙人养的狐狸呀……”知心姐姐素时胡乱编了个理由。

  “哼,那家伙哪里像仙人了?再说要是仙人的话,他干吗不说出来?我看就是个妖孽。”鱼丸嘀嘀咕咕。

  “喀喀。”这次轮到景止噎住了。

  过了吃晚饭的时候,余家派了丫头来请少爷回去,鱼丸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素时送他出了门,回来时夜色初上,房中烛火摇曳,在窗棂上映出一道男子挺拔俊秀的身影。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仿佛要看进心里。直到把此刻的心情全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直到确定以后随时都能回忆起来,她才推门进屋。景止正坐在窗前沉思,见她进来,眨了眨眼睛:“下次,我也可以点菜吗?”

  他也想吃炸丸子吗?素时呆呆地点了下头。

  “那我想吃……炸鱼丸。”

  二人目光相碰,突然都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声轻柔缠绵,在夜色中彼此交织。

  笑了一会儿,景止轻轻地说:“素时,你愿不愿意讲讲你父母的事?”

  素时一怔。景止微微抿了下唇:“我才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素时笑起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生身父母是谁。十七年前,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来到爷爷的茶摊,向他讨一碗水喝。那时候茶摊就有了现在的规矩,自然,爷爷请她讲一个故事。她讲的那个故事实在太过神奇诡异,爷爷竟一直到她讲完,才想起还没给她倒茶水。就在爷爷转过头去倒茶的工夫,那个女人却消失了,木凳上放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爷爷收养了那个婴儿,便是我。”

  素时说起自己被遗弃的故事,脸上的神色始终十分平静。最后她道:“那个故事爷爷收在自己房中,你今日没有看到。如果你想听的话,我讲给你听。”

  景止看看她,突然摇身变回了白狐的模样。素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要她对着一个心仪的男子讲那些与身世有关的往事,其实有些残忍。她轻轻拍了拍桌案上用旧被子做的床铺,景止却没有乖乖上去,而是纵身一跃跳上床,在床尾寻了个暖和的角落,蜷成一团。他甩了甩蓬松的尾巴,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听”。

  素时对他这副赖皮的样子实在无可奈何,于是坐上床头,吹熄烛火,就着窗外月明星稀的光亮,轻声讲起了那个十七年前的故事……

  自霜降以来,朝堂的气氛就仿佛这乍冷的天气,快速降至了冰点。

  皇帝的弟弟谋反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位诚王在民间极有威望,甚至到了一呼百应的程度。这还不是最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皇帝派出征讨逆贼的老将军谢一竟被皇弟收买了。这谢一自然知道随意换主子的下场,偷偷摸摸想将自己的家眷接离皇城,却不幸被皇帝的人捉了个正着。如今谢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头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早朝时皇帝脸色发黑,冷冷地道:“谢一此人不忠不孝,斩其满门,以儆效尤!”

  一个臣子快步走出,跪倒在地:“皇上,臣有一言。”

  “讲!”

  “谢一这等小人,百死而不足惜。然其九子谢桓,幼有才名、身怀武艺、通读兵法,又对皇上忠心耿耿。谢一刚降那逆贼之时,谢九郎曾与谢家长辈争辩,后在祠堂跪了一日一夜向祖宗谢罪,决意与谢家脱离干系,不再做不忠不孝的谢家之人。这位九郎一片赤诚,不可杀啊皇上!”

  帘幕后微微颤动。接着又有几个臣子上前跪倒附议,道:“不可杀啊!”

  “哦?”皇帝眯起眼睛,嘴角带着一抹冷笑,“幼有才名、身怀武艺、通读兵法?甚好,让他带兵,去杀了他那个不仁不义的父亲,再绑了朕的皇弟回来见朕!只要能做到,朕不但可以饶他谢家满门,还能许他荣华富贵,御赐一个‘桓’姓!”

  众臣面面相觑,最后齐声道:“皇上英明!”

  帘幕后又颤动几下。一个小太监尖细而又低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快去通知……成了,只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一个皮肤略黑的宫女垂着头,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大殿一时静下来,只剩下龙涎香燃烧时轻微的声响。

  冬天是真的来了,自那日起便起了风,天气越来越冷。皇城的寒冬总带着一丝潮气,寒冷如附骨之疽直钻人的心里。

  京畿之外的郊野处,大军已经整装待发。为首的雪白骏马上端坐着一个身披银盔的青年,他剑眉星目、身形颀长,极其俊美。他的马喷着鼻息踱来踱去,而他的神色间也有几分不安,不时望向京畿的方向。

  “谢将军,还不出发吗?”副将低声问道。青年摇了摇头:“要等一个人……”

  他的四下巡睃。此处是京城外的郊野,闲杂人等早已经被隔离在外,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之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更有不少年轻少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青年缓缓移开目光——这些黝黑鄙陋之人里,并没有他在等待的那一个。

  突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自城门内跑了过来。青年立刻翻身下马,动作优雅轻盈如一只白鸽:“小公公……”

  “……不能出来,让咱家给您带个话,若事成,定能达成当日约定……九郎尽管去……”

  小太监细碎的声音落在谢九耳边,他下意识地蹙了一下眉头,却很快恢复如常。对上小太监殷切的目光,他点了一下头:“……定能心想事成。”

  谢九潇洒利落地上了马,一抖缰绳。那时他想,无妨,自己未必会输这一仗。

  父亲?父亲能有多厉害?一个不识字、不读兵法的草莽武将,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不过靠着一身蛮力和所谓的“为人仗义”成了大将军。母亲身为识文断字的大家小姐,被皇帝指婚嫁与他二十多年,受尽了委屈。那些与她一般出身甚至还不如她的小姐妹们,讲起母亲时脸上都带着淡淡的讪笑。这是母亲的耻辱,又何尝不是他谢九的。

  母亲、谢家、未来、荣耀、耻辱……一切都系于他一人,系于这一次剿灭逆贼。

  他只能胜……

  谢九目光坚定,打马扬鞭,向前奔去。

  容貌、身家、才学、风华、气度,都注定了那一刻谢九的脑海里不会有“输”这个字眼。然而他竟然真的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给了那个叫谢一的父亲,他从未觉得有多厉害的父亲!

  两军阵前,深谙兵法的他欲先折对方锐气,痛斥父亲的所作所为不忠不孝,令谢家满门蒙羞。谢一对着他却丝毫没有愧色,哈哈大笑:“我一孤儿,亲人早已死绝。现在谢家的那些人,不过是赖着谢某过活的!我行兵打仗、刀口舔血,他们花天酒地、横行霸道!不但如此,在他们眼里,谢某不过是个蛮横愚蠢的莽夫!逆子,你与你母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眼见那群逆贼气势越发张狂,谢九的脸色阴沉,大手一挥,布下一字长蛇阵。谁知谢一那方却纷纷撤去,卷起滚滚沙土狂奔而来的,竟是数千头狂性大发的牛,尾上点着火!

  火牛阵!

  鲁莽的父亲给了谢九可怕的一击。这是他此生最狼狈的一刻,兵卒亡命奔逃,跑得慢一些的便葬身于牛蹄之下。若没有副将舍命相护,只怕他也早已丧命在乱军之中了!

  怎么会这样?!谢九难以置信,却不得不狼狈而逃。他一时慌不择路,也不记得自己逃命的方向,从山峦到平原,从平原到峡谷。最后月上中天、骏马累得再也跑不动时,他才总算甩掉了所有追兵。

  谢九牵着马走到一潭清泉边,望着水中盔甲不整、长发凌乱的自己,发出一声苦笑。谁承想,闻名京都的谢九郎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日!

  他掬水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身来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忽然,一股危险的气息自背后袭来,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看着他,仿佛有一支淬了毒的箭矢已经瞄准了他!谢九猛地转过身,盯着眼前的树木草丛,整个人如一根紧绷的弦。

  有人追来了!要杀自己!他脑中唯有这一个念头。

  突然,面前的草丛被轻轻拨开。谢九的神经已经绷到极致,几乎立刻扑了上去擒住对方。他手中剑已失,当下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去就张口狠狠咬下。

  “啊!”少女的痛呼声唤回了谢九的一丝理智。女的?他震惊地松开那少女,却见她脖子上已经被咬出了几个血窟窿。谢九怔了怔,突然发现那股危险之气已经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谢九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那少女。借着皎洁的月光,可见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天真懵懂,一双眼睛清澈干净,仿佛不染尘俗。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怪异,满头发辫,肤色微黑,却生得十分俏丽精致。少女伸手摸了下脖子,见手上沾了血,吓了一跳,立刻蹲下身从地上摘了几棵怪模怪样的草,在口中嚼了嚼敷了上去。

  说来也怪,那流血的地方瞬间止了血,只是一片绿油油的略有些怪异。谢九向来长于机变,此刻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少女先开了口,目光灼灼地瞧着他,问道:“你是谁?”

  昔有桃花源,其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今天,谢九也寻到了一个桃花源。

  这个部落叫作“绮”,在此已经繁衍生息了百年。皇城寒气逼人,此处却温暖如春,日日桃花开放不谢。部落的人口并不多,不过一百出头,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很亲密和谐。人们在这里躲避着外面的世界,于一方天地中自给自足,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少女粗略说了说此间的情况,笑容爽朗地问道:“我叫阿俏。你呢?”

  “九郎。”

  “九郎,九郎。”阿俏绕着他转了一个圈,笑嘻嘻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

  好看吗?谢九苦笑——应当是狼狈才对。阿俏的目光在他的俊脸上流连了一会儿,指指不远处的屋舍:“那里就是我的家,你要不要去?”

  谢九又凝神感受了一下,那股杀气的的确确已经消失。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跟随自己、想要自己命的人已经不在了。他长长松了口气,点了下头。这一点头他才觉得颈部疼痛,伸手一摸,竟是满手鲜血。

  “疼”这个字眼骤然出现在脑海中时,曾被忽略的痛感一下子充斥在身体里。谢九的身躯微微趔趄,阿俏急忙伸手扶住他,看到伤口,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这么深的刀伤啊!”

  她急急忙忙嚼了止血的草敷在伤口上,但很快就被鲜血染红。阿俏一咬牙,背起谢九就往房屋的方向走去。她的力气很大,也忘了男女之别。谢九愣了愣,低声说:“谢谢。”

  他的气息喷在阿俏的耳垂上,让她微微红了脸。

  阿俏背着谢九到了一户高大的房屋前,大声叫道:“智者!智者!”

  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她的发辫比阿俏还要多,眉宇间有一道深深的蹙痕。智者看到谢九,微微怔了一下:“阿俏,这是外来人?”

  “是的,智者,他受伤了,救救他吧!”阿俏眼睛里的泪水转呀转,“止血草都止不住血了!”

  中年女人点了点头,让阿俏把谢九背到房间里,然后就让她出去。阿俏面露不解,智者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男女有别。”

  阿俏愣了愣,突然脸上发红,急忙退了出去。

  智者撕开谢九背后的衣服,一边替他止血一边道:“公子从哪里来,我不欲知道。公子到哪里去,我也不欲多问。我只想说一句,阿俏自幼丧父,一月前又丧母,实在可怜。然而她心底纯善,怕旁人担心,不露哀恸。公子请不要伤了她的心。”

  谢九咬牙忍耐着痛楚,勉强说出话来:“怎么会?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个神秘的杀手退去,说不定与这少女有关。何况若没有她,自己只怕已经流血而亡了。这个“救命恩人”,确实不是虚言。

  智者没有再说话。窗外天光已亮,鸟声啾啾,虫鸣阵阵。阿俏来回踱着步,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直到看到智者神色平静地走出来,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智者……”

  “放心,他无性命之碍。”智者向她点了点头,“在他伤好之前,就让他在我家住下吧。”

  “不不不,怎么能麻烦您呢?我带他回我家就好了。”阿俏一派天真无邪。

  智者直直地看了阿俏好一会儿。阿俏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小心地问道:“是不是不妥当?嗯……我阿妈阿爸都没了,家里房间正好也空着,分开住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还是,您另有安排……”

  智者无声地叹了口气:“带他走吧。”

  “啊?”

  “阿俏,我同你说过,世间最重要的一条规则,就是万物恒定。你要带他走,我本不该阻拦,所以我不再阻拦。你也记住,很多事情的发生是顺应天理的,不可强行干涉。”智者说完,轻轻摆了下手,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屋里。

  阿俏静静地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最后向谢九的房间走去。

  当晚,谢九住进了阿俏家里。

  她家有个挺大的院子,左右两间房,后院有一棵桃树,养着三只老鸭,中间的院子则种着瓜果蔬菜。这地方气温适宜、温暖如春,青翠的蔬果生长得极好,看着十分喜人。阿俏的生活十分规律,每日早起洗漱,捡好鸭蛋、侍弄好院子,就去附近的溪流处捕鱼、采草药和野果。村里的男子们常去林间打猎,以物易物也十分方便。

  这样的生活对谢九来说是新奇的。这里没有敷衍,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阳奉阴违,只有清风明月,小溪流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如此简单而快乐。他伤口未愈,阿俏就让他多多在家休息,所有活儿她都一个人包在身上。

  “没关系的,只是添了一双筷子的事。”少女这样说。但谢九知道,并没有这样容易。他这一刻不是谢大将军的儿子,不是名满皇城的谢九郎,他什么也做不了,可有一个人愿意照顾着他,不为他的身份地位,也别无所求。这是恩情,天大的恩情。

  只有阿俏知道,自己为他做的一切不是出于善良,而是被初见时他望向明月的超然姿态迷住了。

  自从谢九来到这个部落中,不少年轻的女孩就常常来阿俏家瞧他。她们的视线友善而单纯,他便也落落大方。一次一个叫阿笋的少女看着他叹息道:“只怕哥哥的心愿要落空了。”

  谢九笑笑:“怎么?”

  “哥哥一直想娶阿俏姐姐,可你长得比哥哥要好看得多。哥哥这一次跟随族长打猎去了,回来只怕要伤心呢。”

  谢九怔了一下。阿俏正好走过来,见他们二人在说话,眼神微微暗了一下,低头快步离去。谢九的心怦然一动,恍惚明白了少女的心意。

  那夜阿俏提着新采摘的菌菇去了智者家,静静坐了一会儿。离去之时,她对智者说:“该来的便来,欢欢喜喜迎他来;该走的便走,高高兴兴送他走。这便是万物恒定,对吗?”

  智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阿俏,帮我一个忙。明日族长他们就要回来了,你把我占卜的龟壳拿到族长家去好吗?”

  阿俏不觉有异,拿着东西就出门了。她前脚刚走,智者后脚也出了门,方向正是阿俏的家。

  阿俏替智者办完事回到家,却见谢九正站在院落中沉思。他的白衣已被她洗净,他双手背负在身后,更显得身姿挺拔颀长,翩翩如玉。

  “九郎,你要走了吗?”阿俏轻声问道。

  “走?天下之大,我的容身之处却不知在哪里。”谢九苦涩地笑了笑,“即便是这里,也容不下我。”

  他想起方才智者来同他说的话——他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族长马上就会回来,“绮”不会随意留外人。阿俏却只以为他不愿被困在这里,心里十分难过,进屋取了一坛用葡萄酿的酒出来。她斟了两小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谢九面前。谢九端起喝了一口,轻声笑笑:“好酒。阿俏,我拿我的秘密,来换你的酒可好?”

  谢九声音温润,将他曾受过的屈辱、遇到的危难一一道来,听得她惊心动魄,清澈的眸子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擦,谢九却先一步抬袖将那泪水抹去。阿俏怔住,谢九脸上却慢慢浮现出笑容:“阿俏,这世上只因我是九郎才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一个。”

  他轻轻握着少女的手,少女脸上浮起红晕。他的声音又温柔地响起:“所以,再让我待几日可好?别赶我走。除了这里,我已经无处可去。”

  阿俏用力点了点头。谢九又笑了笑,伸臂轻轻把少女搂进怀里。

  阿俏觉得此生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幸福,虽然父母离世,但上天给了她最好的补偿。她依偎在谢九怀中,轻声说道:“九郎,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

  阿俏有一个秘密,她能回溯时间。

  这个世间,所有人的光阴都是一条笔直向前的线,无论是人、妖,还是仙。

  但阿俏不是。一个月前阿妈因为服食了毒蘑菇去世后,她那么那么思念着阿妈,思念到每一夜都无法入睡。终于有一个夜晚她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念力,她睁开眼睛起身,突然看到有人在外屋静静地织布。

  那是她的阿妈,一个月前去世的阿妈。

  她难以置信,呆呆地看着阿妈织布、做饭、睡觉。她以为那是一场梦,可是后来她发现那不是。从智者那里的时间历上,她得知自己回到了一个半月前,阿妈还在的时候。

  智者感觉到她的不对劲,第一次给她讲了万物恒定的道理。她说人一旦要贪婪地改变什么,就会受到更可怕的惩罚。一日一日过去,终于到了阿妈要离世的日子。阿俏忍得心口都要炸了,才没有阻止阿妈喝下那碗她注定要喝的毒蘑菇汤。

  万物恒定,她不能阻止阿妈注定的死亡,因为一旦阻止,也许会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

  听到这里,谢九的手突然一紧。阿俏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带了几分心疼之色:“你受苦了。”

  阿俏摇了摇头:“能见到阿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这个秘密我不敢告诉别人,独自闷在心里好久。能说出来,也是让我很高兴的事。”

  谢九轻轻叹息一声,将她拥得更紧。两人正依偎在一起,大门突然被推开,一道粗犷的男声传来:“阿俏,你看我猎了什么来!”

  阿俏一惊,谢九已经松开了双臂。她循声望去,却见族长的儿子阿竹正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背上还扛着一头野猪。部落人心淳朴,夜不闭户,阿俏家自然也没有插上门栓。她脸上顿时红了,嗫嚅着说:“阿竹……这是九郎,是我喜欢的人。”

  她的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令阿竹脸上最后一层血色都褪了个干净。他怔怔地说:“喜欢……的人?一个外族人?!”

  “外族人”三个字仿佛刺痛了他的神经,他一下子清醒过来:“阿俏,他是个外族人!‘绮’不能留外族人,我们必须要让他走,你别犯傻!”

  不待少女回答,谢九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用自己的身躯挡在阿俏身前,向阿竹优雅地拱了拱手:“此事因我而起,你不该让阿俏为难。这样吧,我跟你去族长处走一趟。”

  阿竹的脸色铁青。他看着这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人,心头警铃大作:“好,你跟我走!”

  阿俏想要说什么,谢九却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他的笑容是那样真诚,似乎还带着隐隐的喜悦。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阿俏才明白那笑容里的意味。

  那夜,她没有睡觉,一直默默等待着。直到天色将明,阿竹才带着谢九回来。谢九的神色有些疲惫,却依旧那么俊美。待阿竹走后,谢九轻轻将头靠在阿俏怀里,声音清润,却像是在撒娇:“我好累……阿俏,再让我住一夜吧……”

  阿俏已然明白了族长的决定。“绮”能一直如此平和安定,不与外族互通也是原因之一。他们畏惧一个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那样会引来汹涌的波涛。她的九郎无法留在这里,然而出去,等待他的也将是终结。

  阿俏抱住谢九,轻声问:“九郎,可有妻室?”

  谢九一怔,摇了摇头。

  “可有心上人?”

  这一次,谢九愣住的时间要更短些。他微微扬唇一笑,用食指刮了一下阿俏的鼻尖:“傻瓜。我的心上人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阿俏的脸微微红了,朱唇轻启:“九郎且与我共度今夜如何?”

  谢九已从女孩的神色中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眯起眼睛:“不后悔吗?”

  阿俏摇了摇头。

  那一夜,他以极致的耐心让她由女孩变为女人。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带着一种一别经年、缠绵致死的深情。在最销魂时,她听到他喃喃说道:“阿俏,救救我……”

  蒙眬中睡去,阿俏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谢九被砍掉了那漂亮的头颅,滚烫的血溅了她一头一脸。他脸上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珠盯着她,不再有爱意,却有着刻骨的哀伤。

  阿俏,为何不救我……

  阿俏从梦中醒来,身上已香汗淋漓。她身边没有了气息温热的男子,空余清晨清冷的风。

  阿笋在她院门外大喊了一声:“阿俏姐姐,莫去西山边呀。哥哥说那里地动,定是不远处有人在筹集兵马!”

  阿俏的手握成了拳头。

  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谢九那场战事之前。

  素时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景止望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洞若观火,他仿佛已经猜到那少女的决定。素时苦涩地笑了,点了点头。

  ——是啊,古往今来,无数痴情女子只要将一个男子看到了心里,就再也拔不出来。

  阿俏忘了智者的警告,忘了扭转过去将会带来怎样可怕的结果,她满怀歉疚地寻个借口同阿竹借了一匹马,向“绮”外面的世界疾驰而去。

  那一天,风华正茂的白衣谢九见到了一个满身灰尘、肤色微黑的少女。他漠然一顾,却听那少女用全部的力气喊出三个字来——

  “火牛阵!”

  谢九停住了脚步。他猛地回头看向那面目平凡的少女,手开始微微颤抖。

  三日后的一战,谢九大破敌军。他在己方战场燃起更大的火焰,被吓退的牛群退回到谢一的军队中,横冲直撞,将士死伤无数。他生擒父亲与逆贼诚王,胜利归来。

  金銮殿上,阿俏站在谢九身后。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觉得十分恐惧。她想着自己破坏了万物恒定,不知上天会如何降罪。可看着面前那挺拔的白衣背影,她又觉得心中宽慰。

  他还活着,还好好的,这就够了。

  “甚好!甚好!不愧是幼有才名,通读兵法!”皇帝拍掌大悦,“好,朕便兑现当日的承诺,饶你一家满门,许你荣华富贵。桓爱卿,平身!”

  谢九站起身来,姿态风流优雅,脸上带着笑意:“皇上,臣不敢贪功,今日能得此大捷,多亏一位奇女子。”他身子微微让开,阿俏便落在了皇帝眼中。

  “这是……”

  “这是阿俏。谢一此次用的火牛阵,便是她来知会我们的。”

  皇帝点了点头,大手一挥:“赐封圣姑之号,赏!”

  阿俏模仿着其他人的动作,别别扭扭地谢了恩。她想快一些离开这冰冷冷的皇宫,她要回去跟阿竹道歉,跟族长道歉,跟智者道歉……

  风吹起帘幕,一个宫女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阿俏抬头望去,那人却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不过身材娇小玲珑,跟自己相仿。阿俏又看向那宫女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他偷偷地对着殿前的一个大臣挤了一下眼睛……

  “皇上,”那大臣躬身出列,恭敬道,“桓九郎立此功劳,保我江山社稷安然,如此年轻有为,可谓不世出之英才,堪配公主啊……”

  另一个大臣也出列,道:“皇上,如此青年才俊,不可配他人啊!”

  皇帝微微沉吟。的确,桓九有如此大的本事,一旦不好好拉拢,怕是要成为第二个诚王。那时,他还要派谁前去征讨?

  阿俏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看着一场荒腔走板的戏。原本不是这样的……公主,九郎……她望向谢九,谢九的神色十分平静,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并没有望向她——对了,在这个轮回里,他根本不曾爱过她……

  “朕准了,桓爱卿,回去准备准备,迎娶三公主吧!”皇帝道。

  “谢皇上隆恩!”谢九回答的几个字变成了最后一根压垮她的稻草。她头晕目眩、立足不稳,猛地摔倒了下去……

  “圣姑!”人们的惊呼声渐渐模糊。

  果然,她受到了更为可怕的惩罚。

  阿俏再一次醒来,是半个月前,战事尚未开始,谢九也尚未从京畿出发。她想了又想,思了又思,终于想到一个主意。

  她要让谢九获胜,也要让谢九爱上她。

  她打定主意,偷了智者家的地形图,借了阿竹家的马,孤身一人去了京畿。当站在偌大京城车水马龙的道路上时,阿俏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九郎,这一次,你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儿盯了阿俏很久,才走到她面前。他笑嘻嘻地问道:“可是阿俏姑娘?”

  阿俏茫然地点点头。

  乞儿伸出手,掌心是一锭银两:“有一位蒙面的姑娘让我给你这个,还要我转告你,明日辰时京城北郊,谢九将军将率大军启程。”

  阿俏浑身一震,奇怪道:“可我初到京城,并不认识什么人呀!”

  乞儿看了她一眼,眼中也掠过一丝狐疑,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银子拿好,我走了!”

  阿俏握着那锭银两,心中弥漫上一股奇异的恐惧。至于为何恐惧,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次日,阿俏早早赶到了大军的出发地。她站在一群肤色黝黑的乡野村民中间,远远看到坐在骏马上的谢九。他伟岸英俊,恍如一个神……

  阿俏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等一会儿要说的话。她要拿出智者的气魄,告诉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让他带上她同行,再为他出谋划策。一路上他敬重她、信赖她、依靠她,在凯旋之前,他就会像两人初始的那次一般爱上她……

  她正准备行动,突然见一个眼熟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自城门内跑了过来。谢九翻身下马,向那人道:“小公公……”

  小公公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离得有些远,阿俏听不清楚,可那小公公的模样……她看得心中一紧。

  上一次在金銮殿上对着大臣使眼色的,正是这个公公。随后,那大臣就说出了让九郎娶公主的提议。

  是巧合吗?

  谢九听完小太监的话,似乎蹙了一下眉头,却很快恢复如常。他点了一下头,道:“……定能心想事成。”

  这句话声音略微大了些,落进了阿俏的耳中。她心里翻涌起奇怪的感觉,以至于谢九已然上马离去,她也没有上前毛遂自荐。

  待大军走后,阿俏微微咬唇,走向那个尚在路边眺望谢九背影的小太监。她正盘算着如何开口,那小太监却已经看到了她,瞬间瞪大了眼睛:“阿俏?你怎么在这里?!”

  阿俏仿佛被一道雷劈中,愣在了当场。他怎么会认识自己?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会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样?

  她心绪翻涌,脑袋嗡嗡作响,几乎要作呕。小太监倒是先反应了过来,道:“是刘嬷嬷放了你的假吧?唉,你一个孤儿,也是可怜见的。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他顿了顿,看向谢九离去的方向,道,“你可也别把咱家的事情说出去啊……”

  阿俏并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小太监叹了口气:“咱们的命都捏在公主手里,要出个什么差错,必定保不住性命……”

  公主。这两个字落进阿俏耳中,让她脸色刹那间一白。所有的事都可以串联起来了——小太监来送别、大殿上的那个眼神、臣子谏言让九郎尚公主……可一切的源头是什么?谢九知道吗?默许吗?是公主一厢情愿,还是他们两情……

  阿俏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一次次的轮回中,他都与她错过了。她死死握住的、看不到源头的缘分,究竟还是幸福吗?

  “咱家这就要回宫了。阿俏姑娘,你回去吗?”小太监问道。她心里一震,寻了个借口没有跟他回去,而是翻身上马,向着大军前行的方向追去。

  很快,队尾的几个兵卒发现了她,将她拦下。她向他们道:“我奉上头的指示,来见将军。”那几个年纪尚小的兵卒怔了怔,竟露出一丝畏惧之色,其中一人匆匆跑去前方通报,其他人则与她并行,一路默默无语。

  阿俏初以为他们是被“上头”二字震慑,后来发现不是。行至溪水畔,她望了一眼水中倒影,才发现自己面目疏冷,仿佛罩着寒霜,眉间有一道浅浅的蹙痕。

  原来,他们怕的竟是自己。这不是那个活泼单纯的阿俏,这是谁?

  很快,通报的兵卒跑来,让阿俏赶去前锋部队见谢九。阿俏收拢心神,打马扬鞭,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你是何人?”谢九翻身下马,沉声问道。他的眼睛漆黑,薄唇轻抿。她曾经吻过那双眼睛,那双嘴唇。他曾经对她说过:“阿俏,这世上只因我是九郎才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一个。”他曾经刮着她的鼻子说:“我的心上人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一切的源头,都在她将要说出的这一句之间。阿俏拼上了全身的气力,才终于说出口:“是公主让我来的……”

  谢九目光沉沉地打量她。他的声音没有温度:“三公主找臣何事?”

  心悄然落回原处,阿俏眼中慢慢蓄起泪水,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他不知道,他不曾与公主有过鸳盟!他没有骗她!她一时气力松懈,几乎就要摔倒在地。横里却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搀扶住,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阿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阿俏转头望去,却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谢九也怔了怔,问道:“莫副将,你认识这女孩?”

  “是,我在宫中见过她一次,她叫阿俏。嗯……是月公主的贴身婢女。”莫副将回答道,悄悄将扶着阿俏的手松开,脸却不自觉地红了。他偷眼瞧着清秀可爱的阿俏,心中暗自揣测是否是公主派她来,为将军传话的……

  谢九脸上的神色顿时松懈下来,挥退了莫副将,对着阿俏露出清风般温和的笑靥:“抱歉,我很少去宫中,所以不大认识阿月身边的人。方才为了稳妥起见对姑娘无礼了,望姑娘海涵。”

  阿月……是公主的名字吗?他竟叫得这样亲切!

  阿俏怔怔地望着谢九。

  “阿月的心意我都明白,刚才在城门外,我已托小公公传话过去了。你让她不必忧心。此战不但关系着我与她的鸳盟,更关系着我谢家的生死荣辱。我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定会凯旋的。”

  他的语气是那么笃定,那么掷地有声。她好像该鼓掌、该喝彩的,可是她突然非常非常想笑,想要笑出声来。

  原来……都是假的。

  他说没有心上人是假的,他说喜欢她是假的,他与她缠绵是假的。他要的是什么呢?对了,她可以回溯时间,她可以帮他获胜,让他迎娶公主,获得荣华富贵。

  她居然可以做这么多呢,她居然可以让风华冠京城的谢九纡尊降贵、不择手段,编织出一个天大的谎言!

  阿俏无声地笑起来,笑得身躯都微微颤抖。她脑中晕眩,口中发苦,几乎想要呕吐。谢九奇怪地看着她,她急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点了点头。

  这已经是她唯一能逼自己做出的动作了。

  谢九浅浅一笑,问道:“姑娘还有话要说吗?”

  她抬眸看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古怪,仿佛她已经知道他此行会遇到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然而她嘴唇轻轻动了动,却只说了一句:“没有。”

  她已无话可说。

  阿俏上马,向皇宫的方向跑去。她脑中只剩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管她叫阿俏,那个帮助她的神秘女子又是谁?

  她直觉那里面的真相无比恐怖,可她又必须要弄清楚。

  素时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满是汗水。这个故事奇诡,更残酷。残酷到让她复述时都觉得心口疼痛。而故事的真相,比这一刻更要残酷百倍……

  夜色如墨,染透了整间屋子。心中的冷意弥漫到四肢百骸里,那津津的汗水都变得寒凉如冰。突然,脚上一暖,狐狸景止将身躯凑到了她的腿边,蜷成一团。他那长长的洁白的下巴,轻轻搁在了她的小腿肚上。

  体温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素时觉得胸口慢慢变暖了。这个人哪……不会同谢九一样给予拥抱,却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在。

  只是陪伴,这一刻,这样的陪伴,足够了,足够支撑她继续说下去,说出那阴森可怖的真相……

  阿俏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找到答案。

  为了不让谢九起疑心,阿俏骑马向京城奔了几里地,才又悄悄折返。她一路尾行在大军之后,千里蹑踪,见证了那一场惨烈的战争。

  “在他们眼里,谢某不过是个蛮横愚蠢的莽夫!逆子,你与你母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两军阵前,谢一喊阵的声音里,阿俏听出一份绝望。谢九曾对她说过,这个父亲鲁莽、无知又无好学之心,让他蒙受了无数白眼和屈辱。可阿俏看着那个两鬓风霜的男人,突然读懂了他的绝望。

  她对九郎如此偏听偏信。她以为他永远不会欺骗她,以为他是浊世的白莲花。

  但他不是。他是人,他有阴谋算计,有七情六欲。他心中想要的,他哪怕牺牲亲人爱人,也会不择手段去得到。

  她不会再帮他,绝不!

  命运的齿轮重新复位,谢九如初次一般在面对“火牛阵”时输得一败涂地。他纵马逃命,阿俏悄悄跟随在后。果然,夜色降临时,他又一次逃进了“绮”。

  谢九牵着马走到一潭清泉边,望着水中盔甲不整、长发凌乱的自己,发出一声苦笑。他掬水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身来仰望夜空中的明月。

  明月……阿月公主……阿俏恍然大悟,心中突然掠过一阵冰冷的刺痛。原来,让她一见倾心的那个白衣郎君对月一望,却是他对心上人的思念。

  谢九,你当真厉害。你的言行举止,都可以违背自己的心,只为达成一个心愿!你瞒得那么完美,不过是要利用我的力量!

  阿俏的目光中满是悲伤与怨毒,仿佛一支淬了毒的箭矢,瞄准了谢九。她曾有多爱他,此刻便有多恨他。她若手中有剑,定会挥向这个负心郎!

  谢九似乎察觉到了危险,身躯微微一颤,猛地转过身,盯着阿俏的方向,整个人如一根紧绷的弦。

  突然,他面前的草丛被轻轻拨开。他的神经已经绷到极致,几乎立刻扑了上去擒住对方,上去就张口狠狠咬下。

  阿俏怔住了。

  这一幕如此熟悉。曾经,便是她拨开草丛,走向了谢九。

  那么,此刻走出来的,会是谁?

  “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为什么?怎么会?

  她浑身的杀气一下子散去,整个人沐浴在沉寂的月光下,恍如一座石像。

  “你是谁?”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阿俏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太过诡异太过荒诞,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月光下,那个满头发辫、肤色微黑的少女凝望着谢九,目光中隐隐含着初生的情意。

  那是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孩。

  那是阿俏自己。

  阿俏呆呆地退后了一步,又一步。

  她终于明白了,智者所说的“人一旦要贪婪地改变什么,就会受到更可怕的惩罚”是什么。

  在回溯光阴的过程中,她改变了决定。万物不能恒定,世事将要坍塌,于是为了维持平衡,造出了一个新的她。

  新的轮回中,那个原本的她还存在,还在做她原本会做的事情。谢九他们,也在照着既定的方向前行。唯有她——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时间之外。

  冷风吹在阿俏脸上,让她狠狠打了个寒战。在眼前这个轮回里,谢九又将成功骗得阿俏的心,骗她为他回溯时光。然后,他得到荣华富贵,与心上人白头偕老;而她,永生永世都无法挣脱这宿命。

  她不能让他得逞!

  阿俏攥紧了拳头。杀了他吗?可他身怀武功,她未必是他的对手。

  而且……而且……

  她的心跳得极快,突然明白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那个让乞儿转交银两的人是谁?那个在宫中做婢女、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是谁?

  是她,全都是她,是上一个、上上个轮回的她。

  原来,她不是第一次为他回溯时光。原来,世间还有无数个阿俏在轮回的缝隙中行走,为了爱一个负心郎,或是为了恨一个负心郎。

  或许是因为轮回的规则,她们不能与她见面,不能说出真相。于是在茫茫人海之中,用自己的方式接近谢九,想要终结这一段孽缘。

  可是,她们都没有成功。于是一个又一个新的阿俏出现了,重复着曾经愚蠢的举动。

  回溯时间,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阿俏抱膝,在那里不吃不喝坐了许久许久。她看到阿笋她们那些年轻的姑娘,活泼快乐地去采摘野菜。她看到自己提着菌菇去找智者,看到智者来到她家劝谢九离开。她看到谢九送智者出门后,脸上阴沉沉的,仿佛已经做了某种决定。

  那时,他决定先留在这里。然后,他听到了她的秘密,再然后,与她一夜尽欢……他已经决定了要不择手段,所以,跟着阿竹走的时候,他笑了。他笑他们推了他一把,让她为他披荆斩棘……

  阿俏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笑容。那么多轮回里,她杀不了谢九,只因谢九“身怀武艺、通读兵法”,又有一个将军对危险天生的敏感。那么,她其实还有一种选择,最后一种选择。这种选择,也可以将这个轮回彻底终结,让谢九永远无法欺骗自己,永远无法凯旋,永远无法获得荣华富贵、心上明月。

  那个选择就是——杀了她自己。

  阿俏绕到了阿笋家,向阿笋借了一把镰刀。阿笋毫无心机,只说了一句“姐姐怎么脏兮兮的,快回去洗洗吧”。阿俏应了一声,从心底发出一声笑。

  脏的,不是她的脸,而是灵魂,那么,就用鲜血来洗净吧。

  她用柴火灰抹黑了脸,握着镰刀埋伏在家门外,看着那个天真的自己向家门走去。她挥起那把镰刃,向那个自己砍去,月光下,一片清辉……

  阿俏的尖叫声响起,谢九立刻从家中冲了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带着深深的错愕。他没有上前,没有扶起地上的阿俏,反而是倒退了一步,无比警惕地望着持刀的她。

  果然……

  他从未爱过她。

  阿俏冷冷地笑起来,眼泪却不知何时顺着眼角落下。柴灰被洗去,露出她的肌肤和模样。谢九望着她,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恐惧,望向地上的人,又望向她……

  怎么?他认出她来了吗?阿俏对着谢九嫣然一笑。那笑容或许太过可怕,谢九竟硬生生倒退了好几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一轮的阿俏死了,轮回也永远终结了。不再会有一个愚蠢的女人为他改写命运,助他*。他无法留在“绮”,一旦族长赶他走,他就是败军之将,谢家上上下下都逃不开一个“死”字……杀与不杀,他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阿俏疲惫地转过身,向自己的那匹马走去。

  她想做的,已经做完。她要去哪里呢……

  作呕的感觉突然又涌了上来,阿俏干呕了几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她刻意遗忘的夜晚,是不是……

  她觉得恶心,却又觉得生活好像重新有了希望。她踉跄着上马,护着肚子,用尽量慢的速度向外面的世界跑去。

  阿俏果然怀了身孕。她有了一个孩子,一个与爱情、欺骗、复仇无关的孩子。她在挣扎了许久之后,才接受了这个现实——这将是自己生命唯一的寄托。可在怀着孩子的时候,阿俏发现自己的身体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萎靡下去。

  或许,是几次回溯时间,让身体承受了太多无法承受的念力。阿俏猜测,只有放弃这个孩子,自己才有生机。

  可她无法放弃。

  她的生命已经如枯萎之花,而这个孩子的生命刚刚萌芽,未来的锦绣风华,多么令人向往。

  十个月后,她在京郊的一家旅店里,用最后的力气生下了一个女婴。当稳婆抱起那孩子时,阿俏已经断了呼吸。旅店外人声鼎沸,人们口耳相传着最新发生的大事。谢家因谢九轻敌被满门处斩,逃兵谢九被人找到,带回京畿问罪。而投降诚王的谢一原来是诈降,他寻了机会绑走诚王回到京城,结束了这场叛乱。皇帝向他拜行大礼,致歉灭谢门一事,他却哈哈大笑:“吾所愿也。”

  谢九没有死,被其父圈禁于家中,好像是疯了。曾经风华冠京城、连月公主都心仪不已的青年俊彦,如今却痴痴傻傻。一次昔日友人前去探望,他只反反复复地说着什么:“我看到了!有两个你,三个,四个……”

  两个你,三个你,四个你……颠来倒去,满目疮痍。

  时光,又成了一条笔直向前的线,再也没有谁能将它改变……

继续阅读:第七章 别君伤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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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界情说·桃花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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