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止,你走吧。”素时的笑容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明日见”。
可,不是明日见啊。这三界如此广阔无垠,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爷爷替我取名素时,意为回溯时光,便是为了纪念这个故事。”
素时讲完故事,天边已经初亮。狐狸景止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忽然尾巴一摇,跃上她的膝头,小脑袋在她怀中轻轻蹭了蹭,仿佛是在安慰。素时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觉得是我父母的故事吗?你看,如果真是我母亲的话,那最后将我送来茶摊的又是谁呢?所以啊,故事便是故事,总是有真有假的。也许只是那女子为了让爷爷听入神,好悄悄把我留下,才编了这么一个奇诡的故事呢?”
景止沉默着,将头埋在她怀里,蜷起了蓬松的尾巴。素时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片刻之后,他便发出了轻轻的鼻息。
睡着了呀……她想着,轻轻将他放进被窝。然后她起身去灶间准备了早饭,照旧送到爷爷房外。
她回到自己房间,小小打了个盹,梦里没有血腥,没有谎言欺骗、杀戮复仇,有的只是一片像糖一样柔软的云彩。她踩在云上,足尖轻轻踮起,凑上景止的双唇。他的嘴唇柔软红润,带着甜丝丝的味道……
素时醒来时觉得全身疲惫,下身有些濡湿。她翻身下床,便见床单上有一抹红印子,是癸水来了……
跟素时一样大的女孩,大多早已经来了癸水。她小时候跟着爷爷有一顿没一顿,身体长开得慢,直到如今有了茶摊,有了炒茶的技艺,才慢慢调养了过来。
虽然是生平第一次,但该知道的素时也都听王桂花她们说过。她只是尴尬,景止还在她床上呢……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意念,狐狸慢慢睁开了眼睛,一跃跳下床来。他的长鼻子微微耸动几下,似乎闻到了浮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于是他狐疑地望向素时。素时大窘,立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把床单收了起来。
这种事被男子看到,还是自己喜欢的男子……简直是天下最窘的事情。她更怕景止不通人事,会问她哪里受了伤,那她要如何解释?
狐狸突然摇了一下尾巴,瞬间变回男子的模样。他背对着素时,拿起布料盒子里头的一片布料,掐了个诀。那布料瞬间变成了一片内嵌着棉花的布条。他手一伸递向她,却没有回过头……
素时接过来,红晕过耳,她却还是努力克制,尽量不动声色地道了一声“谢谢”。她的目光不小心触到景止的身影,看到他软软的耳垂也是鲜红的。她的心突然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坏心眼冒上来,手指在他手上轻轻一碰。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就在那棉布条被接过去的刹那,立刻又原地变回了狐狸。他垂着耳朵,闭着眼睛假寐,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素时轻轻笑了,把布料交到左手,右手虚张,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掌心不是凉的,是微微烫的,好像她的心。没想到,他居然对这个也有所了解,或许是因为爷爷的书里有关于癸水的记载?他的行止越来越像个常人了,他这样走,她也放心……
素时出去换了身衣服,烧了热水,把床单和脏了的裤子拿去院子里洗。阳光明媚,照在她的发上、眉间、脸庞,暖暖的,很是舒服。她搓洗着衣物,却恍惚想要睡着……
“吱呀”一声,另一间厢房的门开了,爷爷从里面走出来。他似是心情极好,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素时最是知道爷爷的习惯,便笑着问道:“爷爷,写得很顺利吧?”
“是啊,那漂亮小子这几个故事,胜过我去年大半年的积累。这一次整理得很顺利,很快便能结束了。”爷爷笑眯眯地瞄了一眼素时的水盆,捻了捻须髯,“不得了,小丫头长大了,可当嫁了。”
素时大窘。
爷爷没什么正经地挤了挤眼睛:“今晚城隍庙有春日灯会,你且去吧。十六七的,正是娇花般的好年纪。如果有喜欢的,记得先带给爷爷看看。”
他哈哈一笑,向家门外走去。素时看着爷爷的背影,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她继续浆洗着衣物,拂面而过的清风掠过屋后的墙角,那里站着一道孤独的影子。
素时晾好衣物回到房间,却见景止又在翻看那些书卷,于是悄悄退了出去,到厨后炒青。景止翻看的速度极快,一炷香后,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一种法术。
他右手伸出,按照书中所言掐了咒诀。灵力渐渐在指间流转,一点点汇聚成型。
这种法术……景止停下动作,缓了片刻,抹去了额头渗出的微汗——果然,要消磨掉他人的记忆,是一件极其耗费念力的事情。
难怪,那个或许是素时母亲的人屡次回溯时间,最终会无法支撑,甚至不能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景止微微咬了下唇,缓了一口气,重新开始。
他一定要学会,在今晚之前……
一心沉浸在此的景止,五感的敏锐都降低了许多。直到那重重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他才恍然一惊。门推开,一个胖鱼一样的身影蹿了进来,然后胖鱼的眼睛瞪成了两个大铜铃。
“景……”
景止脸上勾起一抹魅惑的笑,右手雷厉风行地比出一个咒诀。鱼丸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仿佛被凝固,一动也不动了。片刻之后,鱼丸重新回过神来,摇了摇脑袋。
“咦?”鱼丸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一刹那是一片空白。他随即看到素时房中的狐狸,立刻露出了傻笑:“狐狸狐狸,让我抱抱,别咬我。”
景止这一次很大方地让他抱了抱,蹭了蹭,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不是他不想咬人,实在是刚才使用的那个咒诀太过耗费灵力。不过是让鱼丸忘掉看到自己的片刻,就已经让他十分疲惫了。
这样的话,到时……他微微皱了皱小眉头。
素时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鱼丸抱着景止上下其手,还欢喜得作势要去亲亲他的脸颊。素时差点叫出声来,上去一把就把狐狸拎过来放到床上。
“你疯了?”素时瞪鱼丸。男男授受不亲啊!不亲!
“没有啊,它太可爱了嘛。”鱼丸的眼睛水汪汪的。
“哪里可爱!”——你要知道那是景止,一定会改口说可恶的!
“素时姐姐好霸道!”鱼丸委屈。
素时哑然。也对,她和景止之间还只是暗恋与被暗恋的关系,好像也没资格对谁亲他指手画脚吧……再说,她也已经监守自盗过了……
素时咳了一下,脸有点红。她急忙转移话题:“不是说过不能随便进我屋子吗?!还有,你今天没去上私塾?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鱼丸果然小孩子心性,立刻被分散了注意力:“夫子说今晚有春日灯会,所以早早放我们下学了。素时姐姐,你去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他说到这里,那只白狐狸似乎抖动了一下耳朵。
素时不由得想起爷爷那句“可当嫁了”,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是没这心思,不过茶摊这几日没有进账只有开销,是得去卖些茶叶了:“去吧。”
鱼丸一下子高兴得蹦起来:“素时姐姐,我回去拿钱袋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那最后几个字,已经随着他的身影远去了。
这孩子……素时笑笑,回头望向狐狸:“你要去吗?”
景止左右看看,跃进了一只装着小包茶叶的竹篮子里,将身躯缩成一团。那样子仿佛是在说:“要去要去,就这么去。”
于是黄昏时分,素时挎着这只盖着布的竹篮,提着要售卖的茶叶,向城隍庙出发了。
暮色渐浓,无数盏灯在城隍庙外亮起,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最大的几株千年古树上,也已悬挂起了盏盏灯笼,映得一片暖红。近处的还能看出形状轮廓,远处的已在朦胧夜色里晕成一片。灯光如水,令这微寒的夜晚多了几分直达人心的暖意。
小贩们围在树旁,摆好了摊位,卖什么的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极了。生意最红火的是一家卖灯笼的摊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鱼丸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抢到一个,丢下钱,便举着灯笼高高兴兴地跑出来。
“素时姐姐,给!”
素时看那灯笼做成了狐狸形状,脸上浮起笑意,双手接了过来。鱼丸见她很喜欢的模样,不禁也高兴起来,又钻进人群中,去买糕点零嘴了。
二人带一只篮子里的狐狸,在夜幕灯洋中徜徉。鱼丸见到素时身上背着装了茶叶的包袱,立刻明白过来,悄声吩咐远远跟随在后的自家仆人阿飘:“去把素时姐姐放在当铺的桌子椅子拿出来一套,置在热闹点的地方。”
阿飘领命离去了。素时没有注意,尝了尝手中的蜜饯,酸酸甜甜的,回味无穷。见鱼丸在忙着,她轻轻放了一颗在篮子里。不过片刻,那篮子的布头里伸出一只肉乎乎的白爪子,把素时吓了一跳。
这是……还要?她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连忙又往那爪子里塞了一颗,一颗又一颗。蜜饯塞完了,她再塞糕点……
“素时姐姐!”鱼丸重新蹭到她身边,眼巴巴地看她的手——她手心里的零嘴已经一点儿渣都不剩了。鱼丸摸出钱袋子,顿时眼中浮起两泡泪水:“零花钱没有了……”
“别哭别哭,零花钱我给你。”素时连忙安慰,伸手掏钱袋。
“不,不是,不是钱的事。”鱼丸抽抽噎噎,“也不用还,不要还我啦。”
素时笑了,放下手,摸摸他的头:“姐姐吃得很好,已经够啦。”
鱼丸这才破涕为笑,道:“素时姐姐,再逛一会儿吧,我叫阿飘回去拿桌椅了,定给你占个好位子。”
素时心中感动,声音里很是温暖:“多谢啦。”
鱼丸“嗯”了一声,背过身去。他狠狠眨了眨眼睛,眨去了眼中的涩意。这一声“多谢”,不带他真正想要的那种感情,可是也足够亲近贴心。这样也很好了吧,反正,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所能达到的最近的关系了。
姐弟吗……
花灯的光影在眼中又开始蒙眬起来,鱼丸鼻头一酸,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揉揉小鼻子,突然手中一暖,一只花瓜棱雕胖鱼儿的小手炉已经被塞了过来。他一愣抬头,素时已将一串铜钱递给了卖手炉的老板,转脸同鱼丸笑道:“乍暖还寒,你身子向来弱些,要多多当心。这手炉挺好看的,就当抵了你的零嘴钱啦。”
鱼丸低下头,又开始拼命眨眼睛。那手炉上的胖鱼儿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想,男孩子不能这么爱哭,素时姐姐会笑自己的。可是转念又想,自己无论是什么样子,好学也好,懒做也罢,笑嘻嘻、哭啼啼,素时姐姐都是不会嘲笑自己的。
她那么好啊,那么好。可是,他为情所苦,她也同样求而得不到。
鱼丸撇了撇嘴,把一声抽噎吞了回去。他生怕素时发现,忙寻了个借口说要给太奶奶买东西,暂时避到了一边。
素时看看他的背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把他当作弟弟,所以必须隔着这样的距离,关心他,却也疏远;照顾他,却不含杂念。这样逼他长*他成熟,褪去那些必须斩断的刺,他才能盛放成花。
“别难过。”清风般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流过。她一怔,辨认出了那是景止的声音。一只爪子从篮子布底下伸出来,软软的肉掌里放着几颗刚才她给他的蜜饯。
素时心里微微一暖,伸手接过来,放进嘴里。她好像吃下去一盏灯笼,胸膛里暖暖的。
于是,她没有发现景止的举动,曾引出过鱼丸误会自己的零花钱不够给素时姐姐买零食吃的忧伤。至于个中原因,只有某人知道。
鱼丸摸他抱他,还随便进她的屋子,呵呵……
素时与鱼丸的行止,全都落进了一双眼角布满皱纹的眸子里。灯光灿灿,余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望着这个女孩子。
人的心哪,怎么就能那么贪?她冷笑——这人竟然还缠着一白不放?
她恼意升上来,领着几个婆子,大步走到素时面前。素时正预备去寻帮她占铺位的阿飘,见余老太太堵了路,脸上挂起生疏而客气的笑容:“余老太太。”
“哟,当不得你一声余老太太。姑娘这是要卖什么呀?”——卖身吗?
“不过是些茶叶,多亏得各位街坊邻里捧场了。”——所以你最好别闹,闹开了大家没脸。
“呵呵,牙尖嘴利的,怎会卖不出去?”——还不是靠一张脸、一张嘴。呸呸呸,就这脸,也没法靠。
“哪里哪里,您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要论……呵呵,怎么比得上您。”——牙尖嘴利,小女子自愧不如。
两人打了一会儿机锋,面上都是带着微笑的。素时最后一句话,余老太太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回过味来顿时大怒——小娼妇,这是在拐着弯儿骂我啊!余老太太也不想本就是她自己挑的头了,冷笑一声,道:“好好好,我倒要瞧瞧,你这牙尖嘴利的丫头卖的是什么好货色!”
她看素时背上是一个包裹,不怎么好下手;右手却挎着个篮子,看神情倒是十分看重,心里便有了主意,回头向仆妇使了个眼色。两人合作多年默契无间,那仆妇奔着篮子冲过去,一把拽了过来。
素时神色一紧,反手就去抢。她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低个头服个软,为什么非要逞这口舌之快?事实上,她被余老太太明里暗里欺负挤对已有不知多少次,何况又是在心中喜欢的人面前,连口舌之快都不能一逞,那就不是她素时,而是一朵盛世白莲花了。
此刻素时最担心的是景止暴露。一只狐狸,哪会让人随便圈养,肯定要被当作一桩新鲜事传开。万一传到了乘虚耳朵里,对景止必是万分危险的。她拼了极大的力气去抢,可说来奇怪,那力气传到篮子把手上便消失不见,仿佛被什么法术化解了。那仆妇轻轻松松地抢过了篮子,回眸看素时的眼神里都带了得意,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弱鸡”。
要不是素时猜到那法力是景止施展的,她都差点要撩起袖子同这人打一架了。她从小要照顾自己照顾爷爷,那战斗力绝对不是盖的。
仆妇得意扬扬将篮子递给余老太太邀功,余老太太脸上带着笑,一只手拂过篮子上的布头。
素时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快得胸腔都隐隐闷痛起来,却听余老太太突然惊叫一声,手里的篮子落到了地上。
“虫!虫!”余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喊道。
果然,十几条黑色的小虫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她干枯的手背,灯影幢幢中,看上去密密麻麻,十分可怖。老太太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拼命摇头,重复着同一个字:“虫!虫!”
素时也没想到景止会变出虫来,更没想到这向来彪悍的老太太居然还有这么畏惧的一刻,顿时愣住。那几个仆妇也愣住了,反应快点的踩了旁边人的脚唤回了众人的神志,急急忙忙上来帮老太太拍掉手上的虫子。
这里的骚动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在附近摊上闲晃的鱼丸也冒了出来,急忙跑过来帮忙扶住了太奶奶。他虽然人在那方,眼神却望向了素时,带着歉疚、自责,以及无可奈何的痛苦。
那目光让素时心里微微发酸。因为有他在,她虽是一个人站在这里,面对余家的那么多仆从,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对余老太太,她也没有了方才的愤怒。她不能让鱼丸为难,何况同这样一个闲得发慌而昏聩的老太太,也不至于置气到何种程度。于是她走上前一步,试图缓解:“您没……”
“有虫!她的茶叶里有虫!”余老太太甩着手,突然大叫了一声。素时一怔,却见她呼天抢地地把周围的人都拉扯过来:“你们看看,她卖的茶叶里有虫哪!吃不得,要死人的!”
素时的脸色微微变了。茶叶有问题,这对她来说是何等可怕的抨击。炒茶是她唯一的谋生手段,若是受到诋毁不能继续,她和爷爷日后靠什么维持生计?
余老太太是要断了她最后的路啊……
素时咬住了下唇,逼自己冷静下来,拿出个主意解决眼前的困局。鱼丸显然也明白了太奶奶的行为可能带来的结果,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了。余老太太的话已出口,听到的人太多,根本无法掩饰。他慌乱地在人群中巡睃,想要找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宋秀才!”鱼丸很快看到了一个,溜到人群里便把他拉了过来。宋秀才是城里最有才学的书生,说话做事也很公道仁义,在这种时刻,他只能拉宋秀才来帮忙了,哪怕是解解围也好……
宋秀才原本被挡在人群外,身子羸弱自然挤不进来。鱼丸这一拉,他倒是往里头进了几步,奈何两人力气都不大,生生被夹在了人群里。宋秀才呼吸两下顿时觉得缺氧,眼看就要昏过去了,却听见一声雄浑有力的女声——“让开!”
人群都是一震,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道。
发声的是街头巷尾妇孺皆知对宋秀才有“非分之想”的屠户家的姑娘阿花。她正在隔壁摊上帮父亲卖肉呢,此刻一把钢刀一亮,简直刺瞎人眼。众人纷纷又向两旁退了退,宋秀才这才得以呼吸。
“都凑什么热闹,不就是个虫子吗?”人群中,王桂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你们晚上睡着张着嘴的时候,都不知爬进去了多少虫子呢。”
众人纷纷做呕吐状。阿花手里那把钢刀虽吓人,却斩不断八卦之魂。众人还是纷纷伸着脖子,要看这茶叶里的虫子到底是怎样的。
宋秀才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向素时走去。素时看到他的刹那眼睛微微一亮,随后又是深深的担忧。宋秀才是仁义没错,可也不能偏帮她吧,这事还是要想个法子解决才好。不行,就免费请街坊邻居喝一个月的茶吧,摆事实讲道理,等风波过去。大不了,她少睡几个时辰,多炒一些茶……
“都散了吧我说。”阿花挥了挥钢刀,心里挺同情素时的,“不就一条破虫子……”
余老太太大怒,她好不容易揪到的小辫子,怎么能用一个“破虫子”就打发了?她张了张嘴——
“放屁!”一句惊天动地的粗口突然爆出。余老太太嘴巴张合了几下,心里纳了闷——自己怎么能喊出男人的声音?她一回头,好家伙,喊出这句话的居然是一向斯文守礼的宋秀才。这破天荒的一嗓子,倒叫围观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了。余老太也不说话了,心里幽幽地冷笑。
“你说什么破虫子?!”宋秀才以难得的气魄对着阿花喊道,脸涨得通红。阿花也蒙了,自从她强吻宋秀才之后,他好像就没敢这么大声对自己说过话吧?怎么了这是,难不成他也要跟这老虔婆一样,欺负那心善的蒲家妹子吗?
“这是茶虫,茶虫!”宋秀才高高举起那被仆妇碾死的一只黑虫,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白虫吃棉纸,黑虫吃茶叶。极品普洱茶中才出茶虫,死后融于茶中。此种茶泡出的汤色口感远胜陈了五十年的生普,有价无市啊!”
有价无市?!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就连素时也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这背后的意义,心口一宽。
她家的茶新炒不久,自然不会养出茶虫来,定是景止……景止,你如此聪慧,一步踏出已盘算好了下一步。甚好,他不但懂得了人间规则,还学会了利用这规则,她也该放手了……
“不可能!”余老太太第一个跳起来,完全不敢相信,“怎么会?什么茶虫,一派胡言!”
宋秀才见自己被质疑,脸直接涨成了猪肝色:“我爹嗜茶如命,写有茶经三卷。我愿以我爹的在天之灵,保证这虫是极品好茶才有的茶虫!”
这话分量极重,由不得人不信。何况宋秀才同他爹一样,都是学识人品卓越,众人皆知的,足够以德服人。因此人群先是静默了片刻,之后很快便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素时丫头,这茶怎么卖?还是原价吗?”
“原价你二大爷,我出十倍,包圆了呗。”
“小气啊郭老板,有价无市哪,想买也买不到的。你出十倍?那我出五十倍。”
余老太太差点晕倒。
素时勉强镇定了一下情绪,心中计较好了,便向众人笑道:“此茶如此特别,定价多高算合适,实在难以说清。既然不能作价,自然不好售卖了。”
众人扼腕叹息,觉得此等好茶与自己无缘当真是憾事一件。
“所以,等爷爷的茶摊再开张那日,我定亲手泡这茶叶给大家喝。规矩嘛,还是老样子,以茶换故事。”素时莞尔一笑,“既然是上好的茶,大家就拿好故事来换吧!”
众人乍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金难买的好茶,就换一个故事?片刻之后众人反应过来——这蒲家丫头虽年纪小,却从来一口唾沫一颗钉,比那余老太……喀喀……要靠谱得多。
“到时候一定来捧场。”众人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说道。
素时笑着一一答应,又对宋秀才道:“到时一定来,我给你留一壶。”宋秀才高兴得连连点头。
有人开玩笑道:“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素时也笑道:“今日宋秀才能慧眼鉴别茶虫,不是一个最好的故事吗?”
众人纷纷笑了,连说言之有理。鱼丸站在太奶奶身后,看着那个娇小单薄却在人群间巧笑倩兮的女子,心中升起一股凄凉。她这样好,这样慧黠,这样冷静,这样坚强。自己束手无措想要哭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谈笑风生,化干戈为玉帛。
自己……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更强大才行。他的素时姐姐才不是不需要保护,而是习惯了不依靠别人,自己保护自己。他只有变得更强大,才能护住她,让她再不受今日这种屈辱。
鱼丸暗暗握了握拳头。
“各位,容我准备准备,一会儿摆摊卖茶。不过不是这好茶,都是些普通茶叶,还望不要嫌弃。”素时见时机正好,笑盈盈地打出了招牌。不少人应和道:“一定来,先买些回去解解馋。”各自笑着散去了。
眼看着素时挎着篮子离开,余老太太只觉得百爪挠心,气得不行。她已经出了这样大一个糗,怎么还不能让素时丢了面子、丢了生意?反而出了什么百年难遇、千金难买的好茶?这里头……这里头总有什么,让她心中觉得怪异。
“老夫人,少安毋躁。”一个仆妇走上来,小声劝道,“您忘了,咱们将那死丫头家的椅子给……”她用力比了一个划一刀的动作,余老太太这才缓和了脸色。
是啊,是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早晚,她都会出了这口恶气的……
城隍庙边的小溪波光粼粼,有人在溪边放着莲花灯,那灯盏随着水波远远地漂去,最后成了远远的一点亮。
素时挎着篮子寻了个偏僻无人的树荫下,将篮子放到地上。她没有直接去摆摊却来了这里,自是有话要同景止说。
篮子才一落地,一道穿白衣的身影便出现在树下。景止姿容依旧绝世倾城,却似乎有些疲惫,轻轻倚在树干上,修长的双目微合。此处离灯会市集稍远,只在枝头挂了零星几盏灯。近处的一盏正悬在景止头顶上方,映出他长长的睫毛与纤细锁骨的阴影。素时一时看得有些痴,恍惚间想起“灯下看美人”典故来。这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竟比寻常瞧着还要美上百倍。明明景止那张绝色的脸她已经看了上百遍,自信绝不会太过失态,可这一刻,还是狠狠地心悸了一下。
她的目光比星光还要明亮,景止觉得自己的心软成了面前的溪水,不自觉轻轻扬起嘴角:“到这里来,是想同我说什么吗?”
素时“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那个……茶虫是真的吧?”
景止点了下头。素时松了口气:“果然是真的呀。宋秀才与他父亲都对茶道十分精通,若是假的,他就不会仗义出言了。”
景止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是真的极品普洱,也是真的茶虫。乘虚上仙与我谈天时说起过何为好茶,引得我食指大动,所以在人间行走时专门收集了一些,一个小法术便偷梁换柱了。方才引出茶虫之后,我原本要变成个茶商来替你作证,谁知鱼丸那傻小子难得聪明,拉了那小秀才过来。”他轻轻笑着,表情如面前的溪水般温和,“只是事急从权,没能先跟你通个气,吓到你了吧?抱歉……”
素时心中怦然一动。许多年来,她一直在刻意疏远鱼丸,因此更能敏感地察觉到景止一直以来对她的疏远。而她也明白,景止对她疏远,就如同她疏远鱼丸一样,不是出于厌恶,反而是一种因为珍惜、因为在意而给予的保护。所以她感激,也铭记于心。
但这一刻,景止眼中有一种特别的情愫,一种从未流露过的温柔。她脑袋有些发蒙,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会有这样的变化。
“没……没有吓到啦……”她下意识地说,“幸亏鱼丸聪明……否则,否则你要是变做个茶商出来,只怕还要另费口舌。再说,万一传出去被乘虚发觉,那就不好了……”
景止微微一笑。在那样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她还在惦念自己的安危。这尘世中,把他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还会有谁呢……
“那茶叶的事,你处理得极好。”景止温柔地道,弧线优美的下巴微微扬起,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篮子,“方才你不知茶虫是真是假,所以推说茶虫有价无市,婉拒了要卖茶叶的事。就在大家失望时,你却说要在茶摊泡茶请大家免费来喝,如此谁也不会深究这茶叶的真假,不但不会得罪谁,反而哄得大家都高高兴兴……”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怔,看向一直望着自己的素时:“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我,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素时摇了摇头,脸上泛起笑意:“景止,你变了呢。”
当初那个懵懂不知人间险恶,当街为她治疗伤口的男子,已经懂得了人心。曾经他身携仙气与妖气,行走在这风云变幻的三界,恍如怀抱着金珠招摇过市;而如今,他已经学会将珍宝藏在木椟里,再不会轻易显露于人前。
“景止,你走吧。”素时的笑容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明日见”。
可,不是明日见啊。这三界如此广阔无垠,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我所能教你的,你都已经学会。我所能做的,也已经做完。景止,走吧。”
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乘虚会轻易寻来的地方;走吧,去寻找他最初便想追求的梦想,修炼、得道,终成正果。
景止怔怔地看着素时。她脸上既无悲痛,也无眷恋。那双明眸里倒映着灯的华彩流光。可曾经,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悲伤绝望。
她习惯了他的媚,所以,可以轻易接受他的离开;所以,可以轻易忘记他了,是吗?
景止的手指抠到掌心里,口中微微发苦。素时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投向远处的溪水。那些莲花灯已经飘得很远很远,远得再也看不到了。
可是,在某个地方,它们一定还在亮着。因为有这样的信仰,所以放灯的人不会觉得孤单,不会觉得寂寞。所以,没有关系的。
她想象着有一天,鱼丸长大了,对她说“素时姐姐,你走吧”时的样子。那时,她一定会非常非常欣慰吧……素时轻轻扬起嘴角,笑意更深。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素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道火热的身躯压在树干上。她愕然地看向面前的景止——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景止。墨发披散,肤白如玉,眸子漆黑深沉,映着灯笼的红光,仿佛燃着火。
她像是被烫到了,急忙垂下眼睛,看到的却是景止那红润的、弧度极美的唇瓣。素时觉得自己仿佛是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那唇便贴了上来——
贴在了……她的唇上。
素时脑袋里乱哄哄的,什么也无法思考。她只能感受着那双柔软的唇,在自己的唇上辗转着,开始是浅尝,后来一个软软的东西伸过来,轻轻地舔了舔她的唇瓣。
那是景止的舌头,他在吻她……这念头突然在她脑袋里炸开。景止,绝代风华的景止,疏离的景止,冷漠的景止;对她来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那个人……想到现在是谁在吻着她,她就觉得一阵一阵的酥麻感从脊背涌进四肢百骸,让浑身都颤抖起来。
和第一次亲吻不一样……那一次,是为了避开乘虚,紧张与担忧盖过了一切情绪,占领着全部感官。这一次不一样,这么清晰,这么深入,甚至还有让她脸红心跳的唇舌交缠的声音……何况,是景止啊,是景止在亲吻她啊……
世界崩塌了,她不存在了。她唯一的感觉是,他带了给她无上的快乐。
素时下意识地微微启唇,含住了景止的唇。于是,吻变得更深,更不可说……
彼此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浊。景止媚眼如丝,凝望着素时被吻得微微红肿的唇瓣,眸子里又开始微微发光。素时却浑然不知,只是害羞地低垂螓首,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看他的唇,只盯着他的下巴。那下巴棱角分明又线条优美,像一块上好的玉器……
她多想在这片混沌的深海里继续游弋、继续迷醉下去,可理智,好像比她预想中更快地回到身体里。素时眨了两下眼睛,微微抬起头,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不是傻瓜,景止从从前的疏离到今日这样突然的亲昵,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心思极深,把自己在乎的一切都看得太重太重。他保护她所以疏远她,那么现在呢,为什么……
景止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轻抚上素时过于明晰的双眸,让她闭上眼睛。然后他低下头,又一次贴上她的唇。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才放任自己的眼里微微湿润——好久好久了,从那一次她亲吻他之后,他好像就一直不可言喻地期盼着这个时刻。他想要好好地亲亲她,吻吻她,尝尝她唇里甜甜的香味。
那像是茶香,像是那股牵引着他走到她面前的茶香,让人魂牵梦绕。
他修炼,他成妖,他吸取仙气,他化作人形,他被追捕,他学会人间的道理……一切风霜,一切磨难,一切努力,好像都是为了这个时刻,为了亲吻她,告诉她,他有多喜欢,有多欢喜……
景止一只手抵着树干,一只手轻轻搂上女孩的腰肢。她娇小羸弱的身体里,好像有着巨大的力量。他从来没听过,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特别的人。她明明抵不过他轻轻一击,却还想要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她爱着他,珍视着他,甚至超过爱自己。他很想就这样把她嵌在怀里,永远永远,不要再分开了。
可是,不行哪。他对自己最大的让步,就是这一个吻。吻过之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此两散,一别两宽……
景止抵着树干的右手抬起,掐起了一个咒诀。灵力盘旋汇聚,在夜色中隐隐流转着光华。素时睁开眼睛,望向他的右手,愣了愣后,猛然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湿润,包含着深深的歉疚和痛苦。
“景止……”
她恍惚中已经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会一反常态,是因为没有了掩饰的必要……难道,他其实对她也……
“不要……”她的呼声刚刚响起,一道暗蓝色的法术已经将她周身裹住。她顿时静止了,像一座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
景止的最后一个吻,落在她眉间。他呢喃了一句:“素时……”
不要忘记我,即使,是我亲手逼你遗忘。
素时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个梦,脑海里有瞬间的空白。等到意识重新回笼,她发现自己站在溪边。夜幕中那些莲花灯都已经飘远,唯有头顶的微光寂寞地照着。
她想起自己与余老太太的冲突,想起宋秀才挺身而出,想起景止告诉她那些茶叶与茶虫都是真的。后来还有什么,她已经不大记得。
素时急忙弯腰去看放在地上的篮子,白狐安静地躺在里面,蜷缩着身子正在睡觉。它好像是累极了,发出细碎的鼾声。大大的耳朵耷拉下来,盖住的眼角下有一点水渍。
怎么了,困了吗?素时伸手轻轻将那水渍抹掉,小心地提起篮子,向市集走去。
“素时姐姐,这里这里!”不远处,鱼丸看到素时,举起小手挥了挥。他已经用桌椅占据了一方地盘,要买茶的客人也已经排好了整齐的队伍。素时连忙快步上前,将装着景止的篮子放到脚边,又将准备好的茶叶分门别类地摆到桌上。
“素时姐姐,对不起……”鱼丸在一旁帮她摆整齐,一边小声地说。素时知道他是在愧疚刚才不能站在自己这一边,笑着摸摸他的头:“别这么说,姐姐刚才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多亏你机灵,请了宋秀才来圆场。”
鱼丸沉默了一下,抬眸对素时笑着点了点头。他不再多说什么,因为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事实。他会变得更强大的,一定。
“素时姐姐,你休息会儿,坐着卖吧。”鱼丸又开朗起来,扶住素时往椅子上轻轻一送。素时笑着点头,可才坐下,那椅子仿佛根本不能吃重,腿部立刻断开,她顿时向下栽倒。四分五裂的椅子腿上,灯光之下一片银白,竟扎着无数根细如牛毛、根根分明的银针!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人们眼中唯有素时坐下,栽倒,紧接着便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反应快的人,堪堪惊呼出声;反应慢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鱼丸站得近些,大骇之下伸手便去拉素时,但只掠过她的衣袖,抓了个空。他几乎要哭了,却见有一只更大更有力的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揽住了素时的腰肢,将她带离了危险。
“啊……”鱼丸心情激荡地叫出声来,极为喜悦地望去,却立刻愣在了当场。
不单单是他,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仿佛中了景止的法术一般,成了一座座无法动弹的雕像。
出手的,自然是景止。他方才抹去了素时的记忆,灵力透支,在篮中昏睡。可在她发生危险的刹那,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将他推醒。他以仅剩的灵力化作人形将她抱开,此刻极度虚弱,浑身都仿佛被重器碾压过一般,又酸又痛。
为什么如此安静?景止抬眸四顾,看到的是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这些脸上刻着相同的情绪——恐惧。
恐惧什么呢?他心中微微一紧,松开了环抱着素时腰际的手,然后轻轻抬起,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嗬……原来如此。他化为人形,依靠的是他仅剩的灵力,所以,他化得不够好呀。
人们呆呆地看着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抬起那*长秀美的手,摸上他自己的头顶——那里,有一双人类根本不可能有的耳朵,大大的,生着白色的绒毛,却很薄很薄,在灯光下几乎透明。
他是什么……狐妖吗?
“快走啊!”素时自生死一瞬间陡然清醒过来,猛地一推他的肩膀。她很清楚——他再不走,乘虚便会追来;他再不走,这些人类将会把他撕成碎片!
景止望向她,目光映着灯笼的微光。素时啊素时,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可是妖哪。这一推一喊,便是在这么多双眼睛前坦白了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将会受到多少唾弃多少排挤,你知道吗?
你看哪,明明你是人,我是妖。可我不过修习一日便学会的人间的规则,你竟然疏忽了呢。
不,你不是疏忽了,而是宁可拼上一切,也要为我这样做。
因为,你爱我……
而我,素时,不巧,我也爱着你。
景止淡淡地温柔一笑,那双修长的眼睛缓缓闭上,指间已经掐起咒诀。他身体里的灵力已经暂时枯竭,于是他拼命催动自己丹田里从乘虚那吸取来的仙气。他忍受着像被凌迟般的痛苦,去完成这个遗忘咒术。
是的,遗忘,让所有看到的人遗忘,忘掉今夜,让素时回到她本该有的生活。这是他欠她的。他不知道如此逆天而行调出灵力的代价是什么。还能是什么呢,最坏,不过是一条命。
这千百年来,他自己便是一个两界不容的怪物,他不能让素时也受这份苦。
脑海中的思绪渐渐模糊,他最后一个念头是:多好啊,我曾经任性过一次,吻过你……
“妖怪啊!”在一旁蹲守着等着看戏的余老太太,自看清景止的模样后,便吓得坐倒在地,口歪眼斜。身边的仆妇都忘了上前搀扶,一个个都呆在了当场。那最是心腹的一个不愧得到老太太重用,反应也最快,转个身便没命地跑了。只有余一白一直站在余老太太身后,见她倒地急忙也跟着跪倒,带着哭意连声唤道:“太奶奶,太奶奶?你怎么啦?”
余老太太这个恨啊,奈何手脚已经不听使唤,连嘴巴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她脑袋尚有几分清楚,拼命颤抖着手指向自己腰间的锦囊,示意鱼丸去拿。鱼丸六神无主,依着她的指示从那锦囊里掏出一个铃铛来。铃铛巴掌大小,上头的雕纹极其精致繁复,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摇……摇……”老太太重复着这一个字。鱼丸连忙拿起铃铛,用力摇了两下。
丁零零……丁零零……阵阵铃声从铃铛中传出,不过片刻,便从远处,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的回声。那些回声交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将在场的人围在当中。
景止的心头微震,加快了仙气的催动。就在眼前阵阵发黑、身躯摇摇欲坠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一个极其熟悉、极其温柔的声音。
“景止,我终于找到你了。”
溢出的仙气骤然间消失了,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景止的身躯虚脱般委顿在地。他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人形,倒地便化为了一只纯白的狐狸。狐眼微微睁开,便看到身前站立着的男人。
白衣,纤尘不染;黑眸,阅尽苍生。他唇畔的笑容如此慈和温柔,仿佛接纳这世间所有的光明与污浊。
乘虚上仙……
景止的心头掠过一阵灰败,周身气力仿佛大厦倾塌,一瞬即散。原来,他终究只是个妖,他终究护不住素时……
“呜呜呜呜呜!”地上的余老太太挣脱了鱼丸的手,向乘虚一点一点爬去。乘虚回眸望向她,慈和地一笑,右手伸出,一道仙气注入她体内。她身躯陡然一震,竟已经全然康复有如常人一般,跪倒在地便连连叩头:“上仙,大仙人哪!您昔日于我有恩,留了一个除妖铃给我,今日又救了我性命,当真是普度众生的神仙啊!”
乘虚淡淡一笑。鱼丸却愣在了当场——除妖铃?奶奶腰间挂的,竟是除妖铃!是他摇响那铃铛,唤来了这个神仙。那狐妖是景止,景止若被除掉,素时姐姐会不会恨自己一辈子?!
鱼丸想到这个可能,不由得心中大恸。他虽不知景止为何没有离去,反倒化身狐狸留在了素时身边,可他看得懂素时姐姐看景止的眼神。
她会恨死自己的!
……恨吗?
此刻,素时脑中心中都没有这个词。
别说是无心的鱼丸,便是有心害她的余老太太,她都没有心思去恨。她全部的思绪,都在想着一件事——如何救下景止的命。
素时向前爬了两步,将虚弱的白狐抱在怀中,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向了站在他们面前,手握着景止生死的仙人——乘虚。
乘虚对上素时的视线,微微一怔。他记得这个女孩,记得这双黑白分明、清澈而又冷静的眼睛。他看看这女孩在景止身边防卫的姿态,不禁粲然一笑——原来,上一次景止能从自己眼前逃过,靠的就是这个凡间女子。
可笑啊,区区一个人类,还能怎么样,还能做什么?
不过蜉蝣而已!
乘虚的仙气凝于掌中,慈和的目光已经望向白狐。那女孩却陡然提高音量,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道:“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乘虚目光一凝。素时心中慌乱,但她脸上却丝毫没有流露,趁乘虚一怔的工夫以最快的语速说道:“你答应将自己一切分景止一半,可当他真拿走你的仙气害你输给别人时,你却立刻翻脸要将他诛杀。这该是上仙所为吗?”
乘虚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小姑娘,你很有趣。”
素时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乘虚。她是在赌,赌乘虚爱惜自己的面子,被这么多人知道了他杀景止的原因如此不符合上仙的身份,便会放弃杀景止的打算。
就算他会法术,就算他有办法让所有人遗忘,可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他的威名都会受到玷污。
以他输给清河真人后又回去报仇来看,他是在乎名声的。
乘虚的长袖轻轻一拂,朗声说道:“小姑娘,你错了。本仙昔日确实与这狐妖有些恩怨,但今日却不为此而来,而是为了降妖除魔,匡扶正义。各位乡亲父老,请问一句,这狐妖可有为祸人间?”
满场皆静,无人应答。素时心中安定了几分——景止的言行举止极为收敛,绝没有伤害过什么人。乘虚得不到任何理由,又凭什么杀他?
“他……他有!”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素时目光一冷,望向余老太太。她站得笔直,趾高气扬,冷笑着说道:“他当然有!他曾当着众人的面让我没脸,我方才神志全失也是拜他所赐。若没有上仙相救,只怕我已经废了死了!大家想想,他可是妖啊!”
她最后一句话落地,仿佛一块石头激起了千层浪。一边是羸弱无力的妖,一边是仙风道骨的乘虚,要站哪头,何须再想?况且站在乘虚那边,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你瞧那余老太太,不是重获新生?
“是啊,他勾引我闺女!我闺女见了他,嫌定了亲的夫君难看,打死不肯出嫁!”
“他吓坏了我弟弟!你看你看,我弟弟到现在还在哭!”
“我们家老爷子三天前死了,肯定跟他有关!”
“家里母鸡丢了两只,想必也……”
只有宋秀才、王桂花等与素时有些交情或脾气硬的人默默站在那里,硬是不出一声。
什么叫众口铄金,什么叫百口莫辩,素时突然全都明白了。她感觉到怀中的白狐微微颤抖,突然悲从中来——原来,这千年百年,你是一直这样孤立无援地活着。她将他搂得更紧,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景止,我就算不能让你生,却也能陪你死。但就算是死,我也要让那个杀你的人,同样品尝这份千夫所指的滋味!
“乘虚上仙。”素时提高音量,压过了一片嘈杂,“您是上仙,能分辨世间黑白。这些人所说的话,您自然知道是真是假。景止从未害过任何人,我愿以我的性命担保!”
她清冷的眼睛望向乘虚,嘴角噙着一份笑意。那笑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动手啊,动手杀了他,她这个“以性命担保”的人当然也活不下去。她死就死了,却要让他背负上一个“上仙逼死凡人”的恶名,从今往后,总是一块心病。
乘虚的笑容依旧慈和,他轻轻叹息一声,道:“傻丫头。”说完手一挥,一道蓝光束缚住了素时的身躯。她开口就要说话,却空张了几下,一声也发不出来。
“唉,这狐妖不但为祸人间,还引诱了这无知少女,可叹,可叹。”乘虚说着,将背后背着的长剑拔出剑鞘,“今日若不杀你,乘虚当真愧为上仙!”
白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乘虚那些话,他似乎也充耳不闻,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直直地望向素时,仿佛要抓紧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再多看她一眼,再一眼。
若能魂魄不散,就让我永远跟随你左右吧。素时,我只求,你不会害怕。
素时眸子中的冷静终于被打破,她清晰地听到乘虚以密语传音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小姑娘,你喜欢他吧?别急呀,等一等,你马上就可以为自己所爱的人收尸了呢……”
这句话……
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微微涣散,成了一片混沌的深海。就在乘虚长剑扬起,即将刺出的刹那,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剑下留人——”
乘虚剑悬于空中,面带微笑望去,却是一个书生打扮的老头。他衣冠整洁,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刻走来的姿态却有些慌乱。见乘虚暂且停了手,老头松了口气,大步走近作揖道:“上仙,不好意思,我喊错了,应当是剑下留狐。”
“扑哧——”也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将此刻肃杀的气氛冲淡许多。乘虚冷眼瞧着这个老头,笑意更深,问道:“老丈有何事?”
“蒲爷爷!”那老头还不待回答,一道小小的身影便冲了上去。蒲老头急忙蹲下身,抱住鱼丸,却听这孩子颠三倒四地说道:“是我害了哥哥,姐姐恨死我了,我救不了姐姐,我是太奶奶的重孙,我什么都做不了……”
蒲老头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鱼丸难做,因他是余家人。他不能背叛自己的血亲,可他又有着能分辨是非的能力,所以痛苦。
这世间,从来是清醒人比糊涂人痛苦。
蒲老头按住鱼丸的肩膀,低声说道:“余一白,景止从未伤害过素时。伤害她的,不是妖,是人!”
“伤害她的,不是妖,是人!”这几个字落到鱼丸耳中,他浑身一颤,陡然清醒。那椅子腿上的寒光……那椅子是放在他家的……阿飘去帮忙搬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太奶奶。
一个人,在害人,却趾高气扬;一个妖,去救人,却要被万夫所指!
鱼丸摇头,拼命摇头。乘虚冷眼看着,出声问道:“这位老伯,可还有话要说?若无话,便请退开,可莫要被误伤!”
这话中的威胁那愚蠢的蒲老头却似乎没有听懂,还十分恭敬地对乘虚拱了拱手,道:“上仙,这话你不该跟我说,该跟他说。”
蒲老头口中的“他”,竟是身边那个像一尾胖鱼的少年。乘虚脸上笑意更深——一个垂髫小童,有什么可说?这些人类也太可笑,老弱妇孺,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要从一个上仙手中救走一个妖类?
滑天下之大稽!
乘虚的笑意不过持续了刹那,却突然笑不出来了!他的仙力化作剑气,明明已直指景止,却仿佛遇到了什么屏障,半分也不能向前!怎么会?他脸上慈和的笑容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愕然。这个孩子……
鱼丸脸上沉沉的,望向余老太太,他轻声问道:“为什么?”
余老太太难以置信,自己竟被最柔弱的重孙儿给震慑了,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怎……怎么了?”
“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鱼丸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我……我不过是……对了,我是觉得这丫头身边有古怪,试探试探而已!你看,这不,试探出了这妖类!”余老太太梗着脖子回答。
“呵呵……呵呵……”鱼丸轻轻地笑起来,那笑声里有与他的年纪全然不符的沧桑与悲凉。这个世界,太有趣了;这个三界,太混沌了。为什么不干脆让一切消失呢?一切都消失好了!
一道白色的光从他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来,突然照亮了这个黑暗无垠的世界。那光盖过了无数璀璨的灯笼,盖过了万家灯火,盖过了漫天星斗,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时间仿佛静止,万物仿佛凝固,所有人都无法动弹,只觉得有一股如宇宙洪荒般的力量贯穿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就连上仙乘虚都觉五感尽失,意识模糊。他忽然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力量的意义——
毁灭。
毁灭一切。
可那不过是一个刹那,下一秒鱼丸便似无法承受这强大的力量,晕了过去。他小小的身躯以蜷缩的姿态瘫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所有人这时才从浩渺无垠的意识深海中回过神来。素时第一个清醒过来,见鱼丸晕倒在地,慌忙抱着景止向鱼丸膝行而去。蒲老头也如梦初醒,急忙蹲下身,查看鱼丸的情况。
“没事,只是昏过去了。”他对素时道,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抬眸望了眼那边吓得魂不附体,连一步也没走过来的余老太太,蒲老头轻轻撇了撇嘴。
乘虚望着眼前的这一切,身体竟不觉微微颤抖。可怕,这力量太过可怕!这个少年到底是谁?快!杀了他!必须杀了他!因为这少年竟想毁灭——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乘虚凝眸屏息,将仙气运于掌内,却突然怔住。似是难以置信,他再次提气,却骤然如遭雷击,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的仙力竟一丝都不见了!那些经百年修炼积累的仙力,除了丹田内仅存的一丝,竟已空空荡荡!
那感觉,仿佛一个人突然失去了视觉或是听觉,虽然还好端端地活着,却在刹那间被彻底摧毁!
怎么办……怎么办……
一阵绝望中,一线清明突然出现在乘虚脑海。他眼前闪过一个人的脸——白皙的、肃穆的、淡漠的……是了,师兄!他必须快一点回到道法门派,去找师兄!这世间唯一能帮他的人,就只有师兄了!
乘虚将丹田内所剩的最后一丝仙气注入剑内,急速御剑而去。他已不能诛杀任何一人——因他失去了仙力,而那少年深不可测。他更不能将此刻的狼狈显露于人前,他必须是那个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上仙!
素时看着乘虚离去的背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息一吐,她才觉方才一直心中紧绷,胸口阵阵发闷。她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
蒲老头看着眼前,抱着狐狸的女孩儿与男孩都已经失去意识,孤零零地依靠在一起。他低声一叹,弯腰把两个孩子与一只狐狸抱在怀里。他脚步缓慢,却稳稳地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阻拦,人们大多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连余老太太,最心疼的重孙被带走了她也没有提出一丝异议。偌大一个曾经人声鼎沸、喧闹繁华的镇子突然沉默了下来,竟像一座死城。不知是不是起了一层薄雾的关系,高悬着的灯笼,光芒渐渐地暗了下去。
不知何时,人群散了,灯也熄了。地上落了一盏狐狸灯与一只小小的暖手炉,在渐渐冷起来的夜色中彼此温暖着。
素时是从一个混沌的梦里醒来的。她醒来时,爷爷坐在床边,端了一碗水过来让她润了润唇。
“你睡了三日了。鱼丸还没醒,躺在厢房里。余家人没说要接他回去,我就先照顾着。景止走了,不,你还不能起来……你别太担心。他说自己灵力恢复了四成,况且又有了一颗与人类相同的心,想来是不会有危险的。”
素时垂下眼睑,微微点了点头。
蒲老头轻轻叹息一声:“他不能不走,留在这里,那个皮笑肉不笑的上仙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杀回来,他也担心牵连你我。”
素时的情绪原本低落,听到爷爷用“皮笑肉不笑的上仙”形容乘虚,不禁莞尔。
“至于其他人,都没什么要紧。”爷爷含糊地说了一句,素时却立刻明白过来。她与狐妖相熟,城中人一定会畏惧、疏离的,对爷爷自然也是一样,怎么会“没什么要紧”呢?
“你好好休养,别多想。女孩子家家的,思虑忒重。”爷爷硬邦邦说了一句,起身道,“我去看看鱼丸。他要是醒了,我来知会你。”
“爷爷,鱼丸他……”想起昨日,素时依旧觉得有些恍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我早就发现这孩子身上有些与众不同,却没想到他的力量竟会强大若斯。”爷爷叹了口气,“你休息吧,等好些了,再去瞧瞧他。”
素时点了点头,看着爷爷走出去。直到看不见了,她才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碧空如洗,白云如絮,她轻轻笑了笑——终于到了这一天吗?终于,到了离别之时。
该来的便来,欢欢喜喜迎他来;该走的便走,高高兴兴送他走。
景止,你是怕我看到你离去会悲伤哭泣,才这样悄悄离开的吗?
这样,也好。
素时又休息了片刻,觉得体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这才起身下床。她多披了一件外衣,径直去了厢房。厢房里静静的,爷爷不在,鱼丸背对着她蜷着身子睡着。素时望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此刻的他越发像一条落在陆地上的鱼,那么笨拙,那么孤立无援。
她轻轻叹息一声,便见鱼丸的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
这孩子,居然在逃避?
“你醒了?”素时走上前去。鱼丸还是面朝内侧,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久得鱼丸以为素时已经离开的时候,却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
鱼丸终于转过脸来,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他喃喃地问道:“素时姐姐,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做到那种事?我不是人对不对?是一只妖怪吗,潜伏期很长的那种?”
素时看看他,突然笑了。见鱼丸嘟起了嘴,她连忙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一白,姐姐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不过呢,我们都无法决定自己是谁,但至少能决定自己是个怎样的谁。”
鱼丸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太奶奶,想起那些栽赃景止的人,想起那个仙人,又想到景止。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怎样的谁”的意义。
这三界,并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心。不论自己是什么,至少是向善的,是好的,这就够了。
他想通了,立刻觉得脸上挂着鼻涕眼泪丢人得很,急忙用袖子抹了抹。素时微微笑起来,说:“我去煲点粥。”
她正要出去,厢房的门却开了,爷爷一脸的柴火灰,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见两人都在,他道:“再好不过,省得我多跑一趟。”说着,把托盘上的两碗白粥并一碟咸菜放在了几案上,又把几案拖到了床沿边。
鱼丸嗅到香气,一骨碌爬起来,坐到床边,就着热热的粥喝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素时笑起来,也端起了一碗。
“蒲爷爷,外头可有人找我吗?”鱼丸吃了两口,想起这件事来,怯生生地问道。
蒲老头沉吟了一下。素时望向他道:“爷爷,但说无妨的。”他这才松口:“他们还顾不上呢。”
一场混乱结束,那皮笑肉不笑的上仙又一次遁走。就像是神力被抽离、大厦倾覆一般,余家老太太又一次恢复了口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的状态。家里的仆妇把老太扛了回去,余家两口子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急急忙忙去寻医问药了,似乎是顾不上鱼丸。
鱼丸听爷爷这么说,又是难过又似是松了口气。素时心里十分明白,只怕那些仆人将鱼丸如何得罪上仙,如何忤逆祖母,又如何表现异常一说,余家两口子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余掌柜是个心善的,却一直很听老太太的话,总归是少了能拿主意的气魄。
不过,鱼丸暂且留在这里,倒也不是坏事。
素时喝完了粥,打了个哈欠。蒲爷爷道:“你身体还未养好,吃好了就回去再睡一觉吧。”她点了点头,慢慢地回房去了。
道法门派坐落于一片青山之中,气势恢宏,楼宇轩昂,屋舍俨然。后山门外栽着数百桃花树,春日连绵成片,极是壮观。门下弟子按时辰作息修炼,一切都顺应道法自然,十分井井有条。近日正修葺楼舍,松香与阿袖两个女弟子便被分派在了山门前的一片区域督看着。
说是修葺,不过是些搬砖瓦土块的粗活,那些干活的人都是凡人,一个个将她二人奉若仙子,连看一眼也不敢。阿袖正觉得十分无聊,极目远眺却见一道白色的人影向山门这边御剑而来,当下连忙唤松香来瞧。松香张望了一眼,“咦”了一声:“是乘虚上仙啊。”
阿袖此刻也已经看清了,像她这样素来大大咧咧的,都能看出乘虚上仙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撞了一下松香的肩膀:“喂,乘虚上仙脸色这么难看,不会又输给什么人了吧?”
松香默默地挪开几步,装作不认识此人。
阿袖浑然未觉,只盯着乘虚看,仿佛想要读懂他背后的故事。乘虚到了山门口,与二女对上视线,勉强微笑道:“你们聂大师父呢?”
松香答道:“在御剑坪。”
乘虚点了个头,便御剑而去。阿袖啧啧了两声:“有时候觉得上仙笑起来挺好看,有时候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松香又退开一步,凉飕飕地道:“阿袖师姐,有时候我挺佩服你的。”
“哟,是吗?可师父们都夸你法术学得好,十个我也打不过。”阿袖嘟了嘟嘴,又好奇问道,“你佩服我什么呀?”
“胆子大。”
阿袖全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掩口笑道:“这算什么?咱们道法门派谁的胆子不大?哦,除了你那位师兄地锦。上回聂大师父带我们下山去寻乘虚上仙,他竟吓到拿闭关当借口,打死也不敢去。啧啧,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个姑娘家,长得也够清秀不是?”
松香凉凉地看了阿袖一会儿,嫣然一笑,道:“师姐,我没有看错,你是真的胆子大。”
松香这一句话一出,阿袖不知怎的觉得背后一凉,随后便见她摘叶飞花,一只叶上的青虫跟着飞到了自己衣襟上……
“哇——”阿袖一声惨叫。这个怪女人,明知道自己最怕虫子!她不就是说了地锦师兄一句吗?门派里那么多青年才俊,这女人偏偏就瞧上常被人取笑、最不起眼的地锦,确实是怪到家了!
阿袖那声惨叫传到御剑坪的时候,乘虚也已经赶到。他此刻灵力无法施展,却又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连御剑都做不到,因此十分勉强地用了丹田内的仙灵之气。这样一来实在亏空得厉害,他拼命吊着一口气,见到聂大师父便问:“一衾上仙可还在闭关修炼?替我通传,我有急事要见他!”
聂大师父忙回答道:“上仙,一衾上仙昨日出的关,去了仙界。”
“仙界何处?!”
“升仙台。”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
这台极高极宽,一眼望不到尽头。台下烟波浩渺,朦胧不可见,也不知有多少尸骨遗骸。那些梦想着能升为仙而最终折翼于此的人与妖,委实不知凡几。
一道玄衣银发的身影负手而立,极目远望。不知为何,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衾上仙!”乘虚御剑而来,落下地时足下微微一个踉跄。那玄衣人闻声回头,却是一张二十八九岁、极为清雅的脸孔,肤色几近苍白,发色与瞳色亦十分清浅,玄衣衬得他如芝兰玉树,给人一种时刻便会羽化而去之感。
他看了乘虚一会儿,突然眉头一皱,道:“伸出手来。”乘虚不敢怠慢,急忙将右掌伸了出去,放在一衾那几近透明的白皙手掌上。二人掌心一贴,一衾已经明白:“你仙力被封了?”
“师兄……”乘虚像个孩子,极委屈地唤了一声。自从二人跃下升仙台修成了仙身,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这个称呼他也再未提起。如今叫来,乘虚心下却是怆然——若是连师兄也不能救自己,那自己这身仙力,只怕真是废了。
“师兄,我知你清静无为,从不爱干涉三界之事。上一次清河辱我,你未曾出手,我也是明白的。可师兄,这一次不同啊,我的仙力……我的仙力若不可用,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一衾眉头微微一蹙,道:“不可妄论生死。乘虚,你的仙力并非失去,只是被封禁住了。这封禁之力十分奇怪,虽然霸道,却无章法。你给我一日时间,我以我的仙力打开缺口,你的仙力自然便能流泻出来。只是这种方式不可刚猛,只能慢慢引导。”
乘虚知道这位师兄向来言出必践,心里放下了一大半。既然放了心,他便留意起别的事来。他顺着一衾的目光望向升仙台下,不禁奇道:“师兄,你在看什么?”
一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道:“乘虚,你可知跃下升仙台的凡人,升仙者几何?”
“总有百人之数吧?”
“嗯,三百二十六个。那你可知,跃下升仙台的妖,升仙者又几何?”
乘虚一怔:“寥寥无几吧?”
“并非无几,而是无一。”一衾的眉心蹙起一道竖纹,他似是极为疲惫,抬起白皙的玉手轻轻揉了揉。
“一个也没有吗?!”乘虚大吃一惊。
“是,三界之中,此事并无人知。你想想,若是妖类知道升仙台的秘密,会怎样?”
还会怎样?定觉自己受了欺骗愚弄,要寻仙界复仇,引发三界动荡!
乘虚微微吸了口冷气,问道:“这升仙台……”
一衾摇摇头:“不关升仙台的事。当日世间最后一个神将毕生神力注入升仙台,言明人与妖都可升仙。但不知为何,最终升仙的妖却一个也没有……”
乘虚心中冷哼一声,道:“大概是因为妖类心中并无善念吧。”他想起景止,眸中透出一丝冷意。
一衾沉默了一会儿,道:“走吧。”他的长剑化为一道流光落在脚下,一只手伸出抓住乘虚的胳膊,二人随着剑光飞掠而去。
回到道法门派,一衾招来座下弟子地锦,言明谁来也不见,便带着乘虚即刻闭关。
一日一夜,乘虚在打破灵力的桎梏中备受煎熬。一日一夜,一衾消耗了近半数的仙力替他打开一道缺口,引导仙力流出。一日一夜,乘虚想,他永远不会忘掉这份羞耻。
来自一妖、一人,来自两个比起上仙来不值一哂的种族。
这是耻辱。
他从一衾闭关的山门中走出来的时候,灵力不过恢复了一成。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站在那桃花林间,乘虚伸手出来,捏了一瓣落红在指尖。
极好,小姑娘,你还不懂得,得罪一个仙人的下场,你还不懂得,一个人活着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要你生不如死,我哪怕仅剩一成仙力,也可以轻易做到。
他脸上带着极为温柔的笑,手指捏紧,将那花瓣碾成鲜艳的红浆。
素时回房后躺在床上,不过片刻便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景止。
景止白衣如雪,站在飞扬的桃花雨里,身姿挺拔而优雅。可转眼间,他又变成了白狐的模样,在漆黑无垠的旷野奔跑着。他没有方向,他疲惫地喘息,他是那么孤独,他冷得瑟瑟发抖。
她心疼得要命,想要上去抱住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景止颓然瘫软在地,化作人形。无数荆棘拔地而起,像一座囚牢,将他困在其中。那白衣墨发在草地上铺散开,修长的眼睛里一片灰败。
素时拼命地想要伸出手将那些荆棘拔去,却不过是徒劳。她看到景止头顶上悬起一把长剑,剑身萦绕着玄冰般让人遍体生寒的仙灵之力。
——那是乘虚的佩剑。
素时的眼泪流进口中,一阵苦涩。她为什么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为什么救不了自己心爱的人?!
“素时,我不想成仙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景止的眼睛微微发红,“可是我找了好久好久,也找不到由妖变成人的方法,反倒身陷囹圄……”
素时呆呆地看着景止,一时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想和她在一起,他……也是爱着她的吗?!
一念花落,一念花开。不知为何,脑海中无数被封印的记忆陡然如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将她打入无垠的幽暗海底。
谁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唇齿缠绵。
谁的吐息微浊,媚眼如丝,眸子里发着光。
谁的最后一个吻,落在她眉间。谁呢喃了一句:“素时……”
为什么要逼我遗忘?为什么?!素时刹那间心如刀绞,痛得连呼吸都带着剧烈的阵痛。可她随即便明白了景止的心——
人妖殊途,他不是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了吗?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此疯狂却又如此决绝——他无法变成她,那么,她可以变成他啊。她成了妖,有了妖力,就可以救出他,就可以和他一起,和他一样。
她大声问道:“有没有由人变成妖的方法呢?”
这一次,她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仿佛刚才的那些桎梏都已不复存在。
景止久久沉默,最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有的,素时。”
素时心口一跳。
“这方法,不像升仙台那样非生即死,却也十分残酷……你怕吗?”
她嘴角噙起微笑,像一朵初绽的桃花:“怎么会怕?”
我只怕,不能同你在一起。
景止的目光深邃了一分,轻轻地道:“好。我信你,我等你。素时,我等你与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伸出手来,与素时拉了个勾。这一次,她可以碰触到他了,他的手是那么冷。素时向他轻轻微笑了一下:“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不要怕,我一定会做到……
景止似乎微微一怔,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我说的三个故事里,有由人变妖的方法。”
那些故事里?
“当你重温这三个故事的时候,我会给你指引……”
素时正要再问,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清浅的呼唤,似乎是一声“师弟”。她骤然感觉失重,随后便睁眼醒了过来。
她眼前,是自己的房间。鸟雀在室外啾啾而鸣,日光方好。
果然……是个梦啊。
素时坐起身,回想着梦中的情景。说来也怪,她素日甚少做梦,便是做了梦,一觉醒来也往往不记得了。可方才那梦中的一切格外清晰。景止告诉了她这世上有由人变妖的方法,就在那三个故事中……她一个激灵,立刻翻身下床,跑到书架前找出了爷爷整理过的那三个故事的书卷。极东的城池,巨大的妖怪“辛”向将军之女秦凰报恩,让她许下三个愿望;极西的城镇,阿俭与蛇妖小妹相恋,却被人类逼得坠下山崖;极北酷寒之地,白兔妖“白月”与黑狼妖“黝晖”两族的爱恨情仇……
这里面,有由人变成妖的方法吗?
她紧紧握着书卷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慢慢抬起头,心中已然做了一个决定。
傍晚时分,蒲爷爷去买肉,却提着一副下水回来了。他大约是受了气,胡子都翘了起来,回来却半句话未说,拍拍素时的肩膀:“考验你厨艺的时候到了。”
素时笑着应了,接过猪下水去后院清洗。她一边用手仔细揉搓猪下水,一边想着爷爷生气的原因——定是受了慢待吧?因为景止的事。不过,卖猪肉的屠户若不肯卖他肉,只给了副猪下水,以他的脾气估计会扔到对方脸上——你去吃屎吧。可这一副下水他居然带了回来,想必是心善的阿花偷偷塞来的吧。
那么,她就做一桌最好吃的猪下水吧。
一道引人食指大动的九转大肠,一道鲜嫩爽滑的青椒炒猪心,并一碟鲜蔬小菜,漂漂亮亮地摆在桌上。鱼丸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差点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爷爷,你当年怎么会想着开茶摊?为啥不开个饭铺啊?”
蒲爷爷乐呵呵地笑起来,难得认真地说了一句:“能收养素时,是我的福气。”
素时的筷子一顿,继续埋头用饭,只是碗里的饭变得又咸又湿,难以入口。
一餐饭吃完,素时站起身正要收拾,蒲爷爷却抬手制止了她。他看着素时道:“素时,你有话要说吧。”
素时一怔,重又坐下,张张嘴,却欲言又止。爷爷道:“我养你十七年,虽不是血缘至亲,但多少也能明白你心中所想。今日看你的样子,是已经下了决心吧?我与鱼丸都是你能相信之人,只要不是逆天而行之事,都一定支持你。说吧,莫怕。”
素时鼻头一酸,转头看了鱼丸一眼他小脸上极为严肃:“我同爷爷不一样。”
素时一愣。
“就算你要逆天而行,我也支持你。”他说着,自己绷不住,露出了笑容。
素时轻叹一声,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道:“爷爷,孙女不孝,想要出门远行,寻找由人变为妖的方法。”
一语落地,素时屏息等待着二人的反应,谁知两人只是对望了一眼,动作整齐地拿过桌上的茶盏,仰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
素时呆了呆,却见二人突然又同时开口。
“姐姐,带我去吧。”
“去也行,带上鱼丸。”
素时总算已经见怪不怪,扶额道:“不行。”
余家的唯一一根独苗,她哪里敢带走?何况这一次出行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只怕是危机四伏。
蒲爷爷道:“自上次的事之后,你也就罢了,充其量是被妖怪所迷;鱼丸可不一样,在那些庸人眼里,他是个怪物啊。让他留下,可不是在帮他。”
鱼丸听到“怪物”二字,心中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景止素日的言行,便硬挤出两行泪来:“姐姐,你若是去寻由人变妖的方法,说不定我便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总好过让我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素时拿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别说了。”她眼中有一丝怜惜,不但因为鱼丸,也因为想到了景止的孤独。鱼丸心里哼哼:狐狸果然是狐狸,不过几日便摸清了素时姐姐吃哪一套。这扮猪吃老虎的一招,自己的确该学会才是。
“可是爷爷,我与鱼丸都走了,你怎么办?”她又担心地问道。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能照顾自己!”爷爷不高兴了,吹胡子瞪眼,“城里那些人,别的我不敢说,记性都是一等一的差。今日因那件事畏惧害怕,不肯卖我东西,可等上几日,见了银钱,哪里还能有那么多忌讳?”他说着,脸上露出笑容来,“你也别担心茶摊的事,往后茶摊都不开了。往日你炒茶得来的钱,除了路上带着,剩下的也足够我花销三五年了。我这回要好好闭个关,将以前那些故事全部整理成文。嗯,连书的名字我也都想好了。”
素时眨眨眼睛:“叫什么?”
爷爷道:“待你回来再告诉你。”
素时不禁笑了笑,心里弥漫过一阵酸涩。虽然她从小到大爷爷都并不怎么管她,待她十岁时便接手了家中全部的活计,可也正是如此,才有了今日这个足以出去闯一闯世界的素时。爷爷给她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金银,而是宽容——对于她如此荒唐的念头,爷爷都没有阻止。
“这是你的人生,谁也不能替你做选择。”临别前,爷爷摸了摸她的头,把一卷彻夜从古籍里整理出来的地图塞到素时手中,“该来的便来,欢欢喜喜迎他来;该走的便走,高高兴兴送他走。素时啊,这是你教给我的。”
素时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扭过头去。她从乡下请来帮佣的姑娘阿肆陪在蒲爷爷身后,看上去本分而温顺。余家谁也没来,送行的或阻拦的,一个都没有。可鱼丸脸上却不见悲伤,小小的身上同素时一样背了行囊,胸脯高挺,看上去像个大人一样。
他一夜之间长大了呢。这虽然是素时的期望,可她此刻又觉得残忍。
“姐姐,那里……”鱼丸拉拉素时的衣摆,指向一个方向。她一怔,却见僻静的拐角处,王桂花探出半个头来,向她扬了两下手,随后身子蹲下,在地上放了两个东西,之后便如来时般悄然离去了。
素时一怔,下意识地走过去。在拂过的风里,她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地上,是一只狐狸灯,一只暖手炉。狐狸灯已经不亮,胖鱼儿手炉也已经没了热气。可那狐狸还是狐狸,鱼儿也还是鱼儿。
它们都好好的,还在这里呢。
素时向着王桂花离去的方向,无声说了一句“谢谢”。她把手炉交给鱼丸,把狐狸灯收进自己的背囊里。这世间,平凡的芸芸众生里,总还有那么几个给自己温暖的人啊。
素时低头,轻轻对鱼丸说:“我们走吧。”她与他一起,向远方迈出了第一步。
她也向景止迈出了第一步。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步究竟是靠近,还是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