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将近子时了,厅外的风呜呜的吹了整整两个多时辰,似乎还能听着外边沙沙作响,听动静是下了雨。黯黑的像锅底一样的天穹浓云仍旧压得很低,一阵急一阵缓,极有耐心地向大地上洒着冷涩的雨水。
厅中太监换了蜡烛,烧的正亮,众人很有默契的陷入了沉默,时不时能听见蜡烛灯芯爆裂的一声脆响。
皇上一口一口的呷着茶,看着面前端坐的大臣像极了庙里的泥像。
他喃喃自语:“哎……现在朕都不敢相信,太子就这么去了。朕一生操劳,子嗣凋零,两个儿子死在秦阳,一个得了天花,就剩下这么三个儿子。”
老皇上触景生情,颌下的胡子稀稀落落,原本气度宏深,不怒自威的君王,在这一刻,像一个灯下自语的孤寡老人:“如今我老啦……”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几个大臣想劝又不敢贸然开口,生怕把皇上的下文给岔开,于是都不约而同的屏息低眉,耳朵却竖的尖尖的,心里飞速流转,暗自紧张的揣摩着皇上此刻的心思。
只有那栾聂还是如同一只夜鹰一般,蜷缩在黑森森的衣袍里,露着两只冷光凌厉的双眼,淡淡的看着地面。
“太子为人忠厚,办事公忠勤能,很得朕心。可惜啊……”皇上锤了一下龙案,卧蚕似的眉毛拧在一处,默然良久。
“皇上节哀,太子当年对臣子们也是体恤有加,太子归天,臣等也是痛彻心扉,每每想起太子恩情,臣等也是心碎肝寒,”太师孙百川哽咽着用袖摆擦拭眼泪,嘴里呜呜咽咽不知道说些什么。
其他臣子也跟着劝慰皇上,只有栾臬冷不丁的冒了一句:“太子五年前病的,恰巧是去南线要塞巡视回来后。”
如同烧的正旺的火焰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大殿里一下子凝重的能挤出水来。
栾臬一身黑森森的袍子,阴鸷的双眸冷光游移不定:“太子明面上沿着汶江入秦原省然后南进赤野,进驻樊城。”
皇上也回了神,低着眼眸抿着嘴默默的听,司徒朗在洛川的查案也出现了阻力,几次密信都语焉不详,但字里行间透露着怀疑。
栾臬忽的站起身,他身材高大,一袭黑袍将他从头到脚罩的严严实实,在明暗不定的大殿里乍看像只幽灵。
“但是外人不知道的是,太子并没有去南线视察,这只是掩人耳目,真实的目的其实是另外一处。”
一阵夜风夹带着泥土的气息将大殿里的蜡烛忽的压倒,骤然变暗,栾臬双眼却泛着碧幽幽的光,如同鬼火一般闪烁不定!
“太子刚到汶江,立即轻车简从,顺着陇左道横穿鲁东、川南两省,去了洛川梅州。”
烛火摇摇晃晃的又倔强的立了起来,大殿里此刻显得有些恍惚,每个人脸上都阴晴不定,只听沙沙细雨随风飘洒。
“栾臬,你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当时不报?”太师尽管隐约听过一些关于梅州的风闻,但还是忍不住埋怨道。
“是朕让他瞒着的,”头顶传来皇上有些喑哑的声音,“栾臬,你继续说,没关系,今天在座的都是朕的心腹重臣,朕这点还是敢作保的。”
栾臬无声行了一礼,继续嘶嘶哑哑的说道:“太子去梅州的目的,是为了当时梅州指挥使沈复的死因。”
这句话一出,大殿里起来一些动静,几名大臣都互相对视了一眼,想说什么又不约而同的咽了下去。
“沈复立有战功,屡次准备拔擢,都是太子按下的,造成了沈复不受太子待见的假象。其实,沈复驻梅州是太子亲自安排的。”
栾臬一字一字说的很慢也很费力,但是每个字都像钢针一般扎心,太师孙百川在灯下偷偷瞥了一眼皇上,只见对方手里盘着佛珠双眼有些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因为沈复还有一个机要任务,这个任务是太子和我秘密商议的,由沈复在一线实施。调查吉祥楼‘掌柜’的身份。”
兵部尚书刘洪“嘶”的一声说道:“吉祥楼这股神秘势力,我们兵部的军参司也是有过几次讨论,的确两任掌柜的身份都迷雾重重,而且在各国的触手安插的极深,敌我不明,臣几次犹豫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你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皇上说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却嫌凉了,皱了皱眉头墩在一边儿,这时一个太监蹑手蹑脚的快步上来,将托盘上的热茶轻轻放在案头,将已经凉下的茶水端走。
众人刚想议论,立刻闭口不言,都尉府的军参司司正聂正达是个脾气火爆的中年人,忍不住骂道:“混账,君臣商议大事,你怎么敢随便出入!是在偷听吗!”
那太监吓得浑身战栗,麻利的往下一跪,还是皇上解的围:“他们这些阉人你怕什么,这人原来就是戏子,拿不动刀背不动粮,结果躲在窑子里扮姑娘,被人除了命根子,还是曹公公看他可怜招宫里的。不妨事,前年我用蒸笼蒸死了小太监李杰,他们都见着的,谅他们也不敢多嘴多舌。”
随即看都不看地上的太监一眼:“滚下去吧。”
皇上端起新换的热茶,轻轻吹着浮叶,显得漫不经心的对刘洪说道:“你们兵部那里水太混,哪场大仗没和吉祥楼交易过?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你敢保证你手下人不通风报信?所以你只能知道,必要的时候朕会吩咐你配合。
刘洪心里虽然觉得有些不服,但是皇上说的在理,自己也只能照办。
栾臬继续说道:”我们怀疑这个神秘莫测的掌柜和朝廷里的某个显赫人物勾连极深,而太子则有更深的怀疑,”
他顿了顿说了一句举座皆惊的话:“太子怀疑,吉祥楼掌柜就是我们朝廷里的人!”
大家都抽了一口凉气,太师孙百川更是惊的险些站了起来!
“如今朕老啦,对后世的事情想得多了一点,念头一起就想到太子,朕不想搅的翻天覆地人人自危,就是想知道当年太子陷得有多深。”
栾臬在殿中一动不动,影子被烛火照的飘忽不定:“所以沈复肩负着太子密令,查证吉祥楼掌柜和大雍朝廷里的瓜葛!”
“可沈复在梅州众目睽睽的,怎么查?”孙百川情不自禁的问道。
“他不需要查,他只要等就行了,”栾臬微微侧头瞄了他一眼,眼中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转瞬即灭:
“吉祥楼里有太子安插的卧底,代号‘候鸟’,沈复就是因为等他的情报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