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京城已经是过了寅时,雨丝如烟如雾,将高低不平的地砖抹了一层油似的。天边隐约能看见一条淡淡的白线,昭示着这个绵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一乘明黄轿子在仆从跟随下吱吱嘎嘎的从远处悠悠而来,皇宫西华门外大大小小已经停了五六乘轿,有两个外省官员鹄立在门口大黄灯笼下,见着轿子过来,都躬身行礼,口里恭敬的打着招呼:“参见梁王。”
梁王是大雍朝二皇子,自古皇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子死后,梁王的位置尤为敏感。特别是这样的关头,他更是一日一问安。他见着前来问安的大臣越聚越多,咬着牙强自镇定,一副矜持稳重模样,可心里却旺碳似的一拱一拱,即使大多都不认识,只含笑摆手算是见过。
他清楚如今局势出不得半分差池,和臣子间的关系只能若即若离,切不可处的太近,否则一旦被虎视眈眈的老三景王抓住“皇子勾结外臣”、抑或“植党市恩”的把柄,那真是功亏一篑。
梁王在细雨蒙蒙中遥望着宫墙内隐约可见的楼阁一角,心里也是一阵杂乱。听说皇上连夜召见了孙百川、刘洪、栾臬、聂正达等几位臣子,显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但是单单没有召见自己,他一夜都忐忑的睡不着觉,一直揣摩着皇上的用心。
只是当他得知景王也同样在书房里和幕僚密议推敲,不得要领的时候,才算稍稍宽心。
思绪杂芜之间,他瞥见个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原来是内务府的办事官员——太监管带柳大勇,他派人悄悄叫对方过来,问道:“这会子皇上起了吗?”
柳大勇和梁王是老相识,也悄悄投靠了梁王这边,自然费心巴结,他客客气气的答道:“回梁王殿下的话,皇上还在里头呢,估摸着一夜没睡。”
梁王眉梢一抖,悄悄往太监手里塞了一小锭金子,那太监捏在手里更是喜上眉梢。梁王左右看看问道:“父皇近来身体怎么样?”
太监悄悄的说道:“皇上身子……”说完微微摇摇头,又四下看看说道:“太子走后,皇上睡不踏实,盗汗梦呓,白天吃的也不好,太医给皇上开了凝神定心的药,看起来……”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只是挤着眉头歪了歪嘴。
梁王心知肚明,皇上身子骨已经快熬不住了,原本就肝肺有病,太子的死讯无异雪上加霜,他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眼神不住的乱跳,一把握住柳大勇的手腕,机警的左右看了看:
“今天父皇还召谁进去了?”
“就召了太师孙百川、兵部的是尚书刘洪,兵马衙门的聂正达,还有大理寺的栾臬。没再召别人。”
他将“别人”二字咬的重重的,显然是告诉梁王,景王并没有在召见之列。
梁王心里石头稍稍一落。这几个人名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平策处的太师,军方的两个大臣也就罢了,大理寺的栾臬怎么也去了,这个人做的事情都是极为密要,难见天日的,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是“走阴差”的。莫非……
他浑身猛地一颤,心里如同泡在沸水里一般,紧紧缩成一团,又是期盼又是激动又是担忧。自己最近在户部主持商市流通,效果极佳,而景王却在清查礼部亏空一案捉襟见肘,隐隐输了一成,再加上自己是太子之后的第一人……这让他内心顿时澎湃起来!
他不便跟太监多说,也不在乎耽误一时半刻的,听柳大勇说皇上今天不早朝,便招呼下人先回家休息,同时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后但凡有差事,说什么都不能离开京城了!
夜深人静,除了前后几盏照路的灯笼,周围半明不亮的,远处依稀传来“邦邦邦”打更的声音,让这宽敞街道更显得几分静谧。
清冷的月光下淡淡的雾气随着街道巷陌里窜出来的凉风散了又凝,凝了又散,偶尔轿帘角被风一吹,袭进来的凉气让人冷不丁的一激。
梁王坐在轿子里出神,时不时幽幽的叹了口气。这时,突然轿子顿住,梁王一个不留神,往前一倾,怒道:“怎么回事!”
一个下人赶紧跑过来,贴着轿子侧窗悄声说道:“殿下,有人请您过去一下。”
梁王一愣,“谁?”
“随驾处的。”
梁王听了一惊,赶忙胡乱拨开窗帘,果然看见斜对面的一个黑巷中,有盏灯笼微微泛着红光,似乎是指引。梁王想了一会儿扬了扬下巴,下人会意,便低声招呼着过去了。
黑巷中,两顶轿子窗对窗的停在地上,轿夫随从都被吩咐规避。只听那轿子中传来半死不活的公鸭嗓子:“梁王殿下,现在的处境……您准备作何打算啊?”
“我说‘九千岁’,你这也太明目张胆了,皇城根就敢拦我的轿子,不怕被人看见吗?”
“哎……”轿子里半晌才透出一声叹息,“时不我待啊,这个时辰,这个光景,京城里又有几人睡得踏实的?”
梁王听了心里一惊,虽然隔着窗帘,可“九千岁”的话语沉闷的如同鬼魅一般,撩拨着心底。
许久,梁王才从忡怔中清醒过来,微微转过头对着黑厚的帘布说道:“你号称‘九千岁’,父皇如今身体又迟迟不见好转,恐怕你是怕日后……‘秋后算账’吧。”
又过了半晌,那声音才幽幽的传出来:“如果我能帮梁王殿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知道梁王殿下能否给老奴留条活路?”
黑暗中,梁王听了“九千岁”的言语,陡然一吸凉气,拳头捏的紧紧的,手心都快攥出汗了,他声音有些发颤的说道:“我还是奉劝一下公公,昨夜西风凋碧树,碧树就是太子,如今太子薨了,大家在独上高楼,都要看一看这‘天下路’。公公孤注一掷,恐怕不稳哟。”
梁王在漆黑的轿子内,声音都激动的发颤,随驾处是皇上最为亲近的衙门,掌印太监曹兆德在这时亲自找自己,其中意味光想想都让他心驰神摇。
“梁王殿下真是谨慎,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投石问路。他要是能成,老奴还要来找你吗?”
忽的一下,便听见帘布扯动的声音,幽深的黑巷中,依稀可辨梁王青白的脸色和那闪烁不定的眼眸,幽幽的如同鬼火一般。
对面的“九千岁”仿佛死在了轿中,一点声息都没有,梁王直愣愣的看着想开口却强忍着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便听那公鸭嗓咳嗽了好几声,随后喘息着缓缓说道:“你已经坐稳了都察院,景王把礼部整的鸡飞狗跳……咳咳……估摸着皇上又想打发他出去忙别的差事……咳咳,梁王可用心……揣测揣测。”
梁王焦急的等待了半晌却只得到这模棱两可的话语,他强忍着内心的惊涛,喜忧参半的说道:“父皇有父皇的想法,我做儿子的怎可随意揣摩,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随后他猛的一个激灵,懊恼自己说的糊涂,硬生生的改口道:“再说我做儿子的,这个时候哪有心思‘揣测’。”
“那如果是皇上的意思呢?”
对面的轿帘也忽的掀开,阴影中露出“九千岁”的面颊,恰好映在月光下,虽是看不分明,梁王仍然感到对面两道阴寒的目光直射心底。
此时巷中黑得格外幽深,凉风掠过石板砖墙,发出微微的呼啸,更增几分神秘不安。
梁王仿佛不认识对方一样死死盯着那“九千岁”,阴冷的说道:“公公,我不是好糊弄的,不要跟我说什么‘意思’二字。光凭这两个字,日后就能要了你的命!”
“嘿嘿”的一阵冷笑从轿中传出,那轿帘复又扯上,随后“九千岁”阴测测的说道:“你是皇子不谈,我一个奴才也算陪着皇上走了半辈子,是皇上在诸侯乱战的年份里招了我,我也就在他身边伺候了,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吗?日后?呵呵……”
随着一阵咳嗽,那“九千岁”格格笑着继续说道,嗓音变得喑哑而又浊重:“宫闱之变,便在朝夕。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正如那二十多年前昌平国……”
猛地一阵刺骨凉风袭进轿中,直激的梁王心中一阵的颤抖,脸色苍白的如同窗纸!二十多年前……虽然他当时还年幼,可如今长大成人隐约也知道当年的秘闻。
他非常清楚,皇上和西梁的首任君主当年都是昌平国的封疆大吏,正是当年皇上当机立断,终于将昌平国一半疆土收入囊中,好生经营方有今日的一切,说来倒去……不正是二十多年前父皇的一个“争”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