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乐平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四,太子薨。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的压在深宫之上,缓缓的随风移动,贴地卷来的哨风呜呜咽咽,透着刺骨的冷。
宫殿楼阁屋檐下素白色的灯笼刚刚点上,隔着灯纸泛着有气无力的冷光,在寒风中来回晃荡。太监侍卫们清一色换上了素色的对襟棉袍,石像一般贴墙沿道的站着。
这时,地面传来一阵啪嗒作响的脚步声,一个老太监转进宫门,后面跟着一个风尘仆仆满怀心事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长得宽厚,紫棠色的肌肤衬着宽口阔鼻,刀疤骇人斜在面颊。两道眉毛直扫出鬓,就像被人用毛笔横着甩了一笔似的,透着冷傲和刚毅。
凄冷的天色渐晚,一路细雪纷飞,两人沿着石板路,在两边高耸威压的宫墙中静静地穿行。
他们从隆宗门入,却没有走大道,而是转入一道长长的窄路,中年人扫了一眼这个一人宽的窄道,终究没有问出口,皇城里的太监必定是“遵规矩,听吩咐”,半分不敢胡来的。
终于,两人从彩凤门转出,绕过洪德殿,来到了乾清宫旁,那太监回身看了一眼,带着那中年人从侧门闪身进去。
乾清宫。
祥瑞太子的灵堂设在这里,一床陀罗经被,黄缎面上用金线织满了梵字经文,一层一层的铺盖在梓宫金匮之中。
明早祥瑞太子就要出殡,此刻两个太监正在轻手轻脚的收敛遗容。外殿僧人们拗口古怪的经文,伴随着咄咄的木鱼声,却有着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
中年人痴痴的看着静静躺着的太子,嘴角微微的颤抖着,倒是领路的太监低声提醒道:“司徒大人,您该行礼了!”
中年人这才闭着眼睛强忍着点了点头,一撩袍子扑通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的磕在冰冷的青石面上砰砰作响,震的太监心头也跟着一颤。
“小的司徒朗……给太子殿下磕头了……回来迟啦……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中年人手指抠着砖缝,呜呜咽咽的声音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让在场的太监也忍不住抹泪。
“司徒大人,请节哀,殿下走的安详,只是这病得了两年多了,太医院仔细调理最后还是……”太监低声劝慰着,心里也带着叹息。
大臣前来叩头吊唁的一拨紧接着一拨,都扯着嗓子嚎两声,然后抹着眼泪愁眉苦脸的离开,见得多了心里也明白,任你王侯将相,人死如灯灭,无非场面上走个样子。可是眼前这个“不在台面上”的司徒朗,千里迢迢赶回来见太子最后一眼,却是如此真情。
司徒朗胡乱的抹了一把脸,看着躺在梓宫中的太子,鼻子一酸眼泪又滚落出来,刚要擦拭却一眼瞥见太子遗容,他“咦”的一声,问道:“那是什么?那块紫的。”
他不敢拿手指,只拿目光示意。
只见太子煞白的面上,印堂隐隐泛着黑,起初以为是灯影,经司徒朗这么一说,两个收敛的仵工太监忙仔细一看,也一齐“咦”的一声。随着门窗“空”的一响,空旷的回音将灯火也仿佛震的一颤。
一袭刺骨凉风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呼啸着将殿内的招魂幡吹的扑啦啦的一阵翻响,烛火猛地一黯随即又摇摇晃晃的挣扎着亮了起来。这明暗之间,众人这才看清,太子印堂上的确渗出了一片淤黑。
“你们怎么做事的!太子遗容这么入土成什么样子!”司徒朗面容一皱,顿时显得凶神恶煞,尽管品级低微,可气势却压的几个太监头都不敢抬。
“呀!”只听一个太监一哆嗦,失口叫了出来,司徒朗刚要发作,只见那太监颤颤的缩着胳膊朝棺中一指。
司徒朗微微一愣,见左右没有其他人,便往前踏了一步,伸头一探,随即猛地吸了口凉气——只见太子指甲也泛起了淡淡的紫黑色!
司徒朗心一横索性两步窜到棺木旁,竟然伸手将太子冰冷僵直的手拿到眼前细看,太监被举动惊的愣在当场,想喊又不敢喊,不喊又不能这么由着他胡来。
愣神之间司徒朗已经将太子衣袖撸开,在灯下仔细看着,随即放下胳膊,又翻开太子眼皮,对着光照,仿佛验尸一般!
领路的老太监忍不住了,声调压的低低的:“司徒大人,你这可是要杀头的!”他见司徒朗动作一停似乎在想着什么,便继续按耐着说道:“大人,洗心院首座都统聂大人来过,也没有你这样不讲规矩的!”
司徒朗这才小心翼翼的将经被盖在太子身上,走下台阶,皱着眉头苦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刘公公,皇上今晚在哪里就寝?”
那个领路的刘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伺候老人,文武百官没有不巴结的,见面都要拱手行礼客气客气,眼前这个七品督差这么不识抬举,他心里不快脸上却丝毫不做表露。
“皇上今晚不见人,司徒大人还是请回吧,明早我一准儿帮您带个话。”他话说的客气,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堵的严实。
司徒朗若有所思的又是一扭头,瞥了一眼香烟缭绕中已经魂归三界之外的太子,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掏出洗心院的牌子,只见上面写着“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肃风整纪。”
刘公公嘴角歪了歪,“洗心院”不是一般衙门,的确不是好沾惹的,随驾处掌印太监曹公公见着“洗心院”的人,也礼让三分,可见一斑。
刘公公略一斟酌便干笑着说道:“真有要事那自然耽误不得,但是我要先去问问,要是皇上不见那只能赶明儿了。”
两人出了大殿,天已经黑了,屋檐下白纸蒙着的灯笼在冷风中左摇右挡泛着半明不亮的光,透着肃杀之气。
一路又绕过彩凤楼拐入之前的窄道,来到养心殿,刘公公进去通禀,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说道:“皇上请您进去,”刘公公态度好了很多,小心翼翼的补了一句:“皇上这几天伤了精神,司徒大人顺着点。”
司徒朗略一拱手迈了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背影背着手站在大殿丹陛之上。司徒朗整顿精神撩起袍子跪了下去:“卑职司徒朗叩见皇上。”说完伏在地上磕了一下响头。
皇上过了一会儿才不高不低的叹了口气,转过身轻轻的说了句:“回来啦,起来说话。”司徒朗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子,偷偷瞥了一眼皇上,只见老皇帝面容憔悴,花白的头发整顿的也不利落,更显老态。
“见过太子了?”皇上说到这里又哽咽了一下,又是一声叹息。
司徒朗顿时悲从心来,哽咽着“嗯”了一声:“见过了。”
“你是太子身边的老人,太子跟朕提过你,说你重情义,想让朕给你提提,朕按着没许,想着等他即位,让他拔擢岂不是更成全?”
皇上触动了心肠,又低着头抹了把眼泪:“谁知道洛川巡视回来后,竟然得了病,一病就是两年,如今……还是去了。”
皇上老泪纵横的跌坐在龙案旁,手抵着额头抽泣起来。“皇上……小的算哪个牌面的的人物?当年就是一个江湖草寇,抓住砍头的货色,是太子念着小的还不算大奸大恶,让我跟随左右……”司徒朗抽抽嗒嗒的哭出声:“这是小的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两人哭了一阵,心里平和多了,皇上干干的问道:“你来见朕——有什么事?”
司徒朗咽了口吐沫仔细又想了一遍太子的尸身,咬了咬牙说道:“小的斗胆看了太子遗容,”他一狠心看了一眼有些发愣的皇上说道:“太子遗体所见,并非病死!”
话刚出口,仿佛掐灭了什么,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就连大殿里的太监宫女都吓得屏住呼吸,头埋的低低的。
君臣两人一坐一立如同泥塑一般,唯独门外呼啸的夜风,吹着屋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
“你———说什么?”皇上熬的通红的双眼灼灼的盯着司徒朗,随即爆喝一声:“胡言乱语!你外出两年哪里见过太子?太子在朕眼皮子底下煎熬病痛,眼睁睁的归天,口说无凭就妄加揣测,你是何居心!”
“皇上……”司徒朗连忙跪在地上,刚要开口折辩却被皇上咆哮着一口打断:“来人!把这个狗东西叉出去!让他跪死在太子面前!”轰隆一声,四五个高大侍卫推门而入,一把抓住司徒朗,直直拖了出去。
……
已经过了子时,又是新的一天。再过几个时辰太子就要出殡,从此阴阳两隔再难相见。
夜里雪大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将屋檐墙楼蒙了白白的一层。皇上披着貂皮大氅站在养心殿后院里,抬头看着乌云中朦胧的月色,默然不语。
这时一个身影从角落里闪了出来,树影一般站在皇上身后。“皇上。”
那人躬身肃立雪中,双腿立地生根,透着决绝与坚毅。
“司徒朗,你可知道朕为何差人把你叉出去,跪在太子棺前?”
司徒朗声音压的低低沉沉:“一来大殿里当时人多口杂,二来让小的能细查端倪。”
皇上苍老的面容在月色树影之下显得斑驳不明,两只瞳仁却电光火石般的一闪,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难为你这么忠心,要知道你说的话,做的事,杀头都算轻的!”
皇上话锋一转,语气仍旧冷冰冰的:“你大殿里说的,朕已经信了。侍候太子的太医蒋春来前几天‘愧疚自杀’。”
司马朗瞳仁一跳,只听皇上若有所思的继续说道:“太子刚走,蒋春来就自杀了,他愧疚的是什么?又究竟因何自杀?”
司徒朗听到这里心头又是一揪,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他想到太子往日对自己的恩情,热血冲脑,低头沉沉的说道:“小的刚才又细查了一遍。”
皇上立刻止住话,身形在月影下猛的站住细听。
司徒朗顿了顿,偷偷扫了一眼皇上,吸了口气说道:“太子印堂发紫,双手指甲淤黑,小的当时以为是食药过量出的症候,可是已经快过了头七,怎么这时候才显现?小的方才在皇上安排之下,又斗胆查看了太子遗体,骨骼完好,身体发肤没有任何外伤,小的不除疑,又除去衣物细看,发现太子胳膊、颈侧、小腹、足踝等处有淡淡的经脉显现,于是小的用内劲探查,竟然发现太子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阴心经、手少阳胆经三脉非断即损!”
司徒朗咽了口吐沫,腮帮子一绷做出了断言:“太子死因难测,但是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没有外伤……经脉断损……并非毒杀……太医自尽……”皇上身影朦胧中一抖,踱着步子慢慢回身从树影中走了出来,干瘦的面庞显得颧骨很高,两只眼睛却带着一丝寒光。
皇上看着苍穹上半明不暗的月色,浮云缓缓北移,他眼神空洞却又深邃:“太子的死因难测,朕不能动静太大,你替朕仔细查访。你是七品督差,朕升你为五品都尉,你不可辜负朕的苦心,更不能让太子死不瞑目!”
司马朗立即单膝跪地,沉沉的答应了一声。
这时只见天地猛的一闪,一片雪亮陡然转为漆黑,紧接着便是喀的一声惊雷划空而过,好似将那浓云劈裂一般!两人被吓得猛的一个哆嗦,瞪着双眼看着头顶深不可测的苍穹,心潮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