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国洛川省淮州城。
夏至刚过,天交五鼓,晨光微亮。陆洋推开门,习惯性的将门边的扫帚扶靠在墙上,轻轻阖上门,沿着街道慢慢朝衙门方向走去。
陆洋,洛川省淮州府衙抄缮官,所谓抄缮官,便是衙门里公房案档收发誊抄的官吏,不入流的官员,一般都叫记事或者文书。
洛川省地处莽荡山与洛山交界之处,背靠洛河,是大雍国中原腹地的咽喉地带,直接面对敌国前线重镇——黑云郡。而淮州便是整座洛川省的定盘心,最是机要的所在,布政使衙门便在此处。
自从七年前大雍和西梁结束数年恶战,划定碑界,饱受征伐之苦的洛川终于又繁华兴旺了起来。但是双方都不约而同的互相派遣谍司人员渗透,毕竟知己知彼,才能有备无患。
所以表面的平静,偶尔也会露出危机的峥嵘,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身处前线地带的洛川省历来布政使都是武将文职,上马管军,下马治民。
陆洋每天都习惯起早,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是个古板的人,寡言少语,交际简单,简单的每天只走同一条路,只光顾几家熟悉的老店,除了到值办公,其余时间便回家陪着老婆和四岁的孩子。
可这几天他却忙碌了起来,临省河西的永州、桐山、还有洛川境内的白州、粟州接连发生凶案,死者有的是军中校尉、有的是粮草军曹,还有衙门里的同知,都是机要官职。朝廷里也为此议论纷纷,都不约而同的联想到了六年前针对西梁的一次肃敌反间的清洗行动,从而机敏的察觉到前线省份蠢蠢欲动的谍网似乎又弥漫开来。
冷战有时候来的无声无息,却是两国军政暗中的博弈较量!
这几天陆洋在府衙公房里也忙的连轴转,每天|朝廷兵部、刑部、大理寺发来的咨文或者条陈,还有大内平策处发来的训示,另外还有治下州府、卫所呈上来的报告文书雪片一般将抄缮房堆的满满当当。
陆洋和同僚们夜以继日的誊卷传抄,还要随时将需要的公文呈递给布政使,再将写好的回复或者指令抄发各地,忙的起早贪黑,一个个都熬的两眼凹陷,嘴里骂娘手里却不能停。
“陆主簿,这份案卷需要你亲自誊抄归档。”布政使那边派来的人夹着厚厚一摞子公文,抽出一份朝陆洋桌上一放,转身急匆匆的走了。
陆洋放下手中的笔,眯着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知不觉都已经晌午了。
同僚们撑着懒腰,互相招呼着出去将就着吃个午饭,陆洋喜欢静,同僚们早已习惯,顷刻间就剩他一个人在公房内。
陆洋揉了揉手腕,一眼看见公文最上面的那个卷宗,有些无奈的抽过来看看,顿时被内容吸引住了。
他是布政使司衙门的首席抄缮官,可以接触到一些级别很高的公文案卷,从官员调动到部队调配、粮草供应、布匹粮食铁器药材的价格浮动、农田岁入税收……有些资料是相当机要的。
眼前的这份案件,来人嘱咐要他“亲自誊抄归档”,那就说明——整个洛川省的抄缮官只有他一人有权限观看内容。
陆洋皱着眉头仔细看着印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平策处特派北司都尉一名赴洛,稽查凶案。非上令,可便宜行事,悉知。”
短短一句话,用的竟然是平策处太师孙百川的印。
陆洋敏锐的觉察到这个卷宗的不一般,平策处亲自派遣一个五品的都尉,还特别关照“便宜行事”。
平策处直属皇上,是绝对的“内阁”所在,所问之事无不是运筹天下的大事,官员任免调动都是三品大员起步。
因为三品以下官员,吏部文选司推审提交后批复即可上任。可这次一个五品官的派遣公文竟然是平策处直接下发,而且是太师亲自签印。
陆洋继续思索着案卷上的文字,北司都尉……北司。他恍然大悟,难怪会这么郑重,原来是专门为了查探敌军间谍而来的!
洗心院南北两司,南司主内,稽查百官;北司主外,探查敌情。北司衙门是神出鬼没的存在,历来只闻其名,这次派来的人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见周围没人,继续翻看下去,可除了案件描述汇总,那个北司的督查姓甚名谁,与谁交接,进驻哪里一概没有。陆洋掩卷沉思,这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既然下发了公函,怎么写的这么讳测莫深。
那个即将到来的人物一下子在陆洋脑中留下一个神秘的轮廓,他抿了抿嘴,提笔誊抄起来……
酉末时分,天阴了下来,脏雪一般的云厚厚的堆积在一起,远处隐隐传来雷声。陆洋捏着给儿子买的糖人,抬头看了看天便闷头一路往家走去。
全淮洲城只有南门大街的那个小摊上的糖人最好吃,皮脆、香甜,还个儿大,做出来的形也好看,儿子最喜欢的就是孙悟空的形儿。
只要下了差,陆洋想都不会想衙门里的差事,用他的话说,这叫“公私分明”。公门办差和家长里短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不能产生纠葛,这是多少年来给自己立的规矩。
他的家是个闹中取静的巷子,拐出来就是热闹街市。陆洋照往常的路拐进巷口,刚走到家门前不远处,陆洋却一下子站住了脚,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前头。
儿子牛牛正蹲在地上玩泥巴,手里也拿着一个糖人,已经吃了一半,和陆洋手里拿着的竟然一模一样。但陆洋并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儿子身后——原本立靠在墙上的扫帚,被人柄朝下头朝上的倒放了过来!
他身子猛的一个哆嗦,仿佛被针扎了一样,快步走到家门口。
“爹——!”牛牛兴奋的扑了过来,吃的满嘴糖丝,黏糊糊的就往陆洋身上蹭。陆洋前后看了看,抱起儿子往家里走,临进门瞥了一眼一旁倒立的苕帚,柄端插在土里,这是怕被风刮倒?
他犹豫了一下,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拽起苕帚,仔细的对着方向然后横着朝地上一躺,又朝巷子两头探寻似的看了看,皱着眉头走进了门。
“牛牛,这个糖人是哪里来的呀?”陆洋蹲下|身子,按耐着心里突突的乱跳,问眼前做着鬼脸撒娇的儿子。
“嗯……孙悟空给我买的。”儿子嘻嘻哈哈的回答着,又要往陆洋身上蹭。
陆洋哪有心思跟孩子胡闹,扶住儿子肩膀急促地问道:“别闹!到底谁买的!”
“嗯……叔叔买的。”
“哪个叔叔!”
牛牛的眼睛越过自己的肩膀,欣喜的大声叫道:“就是这个叔叔!”
陆洋错愕的猛一回身,只见一个头戴笠帽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和儿子。牛牛见他手里拿着一把小木刀,兴奋的大叫就要跑过去拿,可却被父亲的手死死的按着,一步也跨不出去。
那人嘿嘿一笑说:“给,接着”,随即将木刀轻飘飘的丢了过来,那木刀在空中划了个弧,极其诡异的让陆洋拦了个空,却正正好让刀柄落在在牛牛的手心里。无论力道还是准头都让陆洋心里暗惊!
陆洋像受惊的雌兽,他站起身来有意无意的将儿子挡着,然后谨慎的走上前,打量着那个中年人,一边极有分寸的问道:“敢问你是……”
那中年汉子一身藏青色的长衫,身材修长,一双大手笑吟吟的摸着唇上八字胡,笠帽却遮住了眉眼:“陆主簿,真是让我好找啊。”那人看着惊愕的陆洋,吊着嘴角,声音压的低低的:“申字房的贵宾说你兴许还活着,家里让我来找找。”
陆洋冷不丁的抽了口气,脸色有些发白,他忧心忡忡的回身说道:“牛牛进屋玩去,爹在外头说话。”
等孩子蹦蹦跳跳的进了屋,陆洋这才上下重新打量着中年人说道:“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申字房的的贵宾?”他尽量保持着镇静,可心底泛起的寒凉还是让他言语中带着颤。
“吉祥楼的申字房,乌鸦,你一走好几年,‘家里’可挂念的紧呐。”中年人收起笑容,言语从牙缝间低低的挤了出来。他笠帽微微一抬,一对细目灼灼的盯着陆洋。
恰在此时,一阵风卷着沙尘贴地而来,吹得陆洋眼睛一眯,心里却咚的一声闷响。
那人随意瞄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吉祥楼的墙上你的牌名还挂着,怎么……家里人都不认了?”
陆洋听到“吉祥楼”的名号,眼眶一怔,赶紧双手放在胸、前,似乎要做什么动作,小臂却被铁钳似的大手紧紧一抓,随即传来那人的阴恻恻的声音:“认亲不在一时,你这个‘采办’消失了这么多年,我看是生疏了。”
陆洋嘴角动了动极其勉强的挤了一丝笑容,眼神却飘忽不定。
“这是你家?”那人细目流光浮动,瞟了一眼院内玩耍的小孩童,又转过脸冷冷的扫了陆洋一眼,轻描淡写的一道眼波,却直射陆洋心底。
陆洋点了点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心里却紧紧捏成一团。
“成家好哇,我们这样的人,善终很难,能有个家就有了一份归宿,好哇。”那人语气似乎感慨又带着若有似无的言外之意。
孩子兴奋的叫闹声在陆洋身后一惊一乍的响起,从来没有过的刺耳。陆洋似乎心虚,低埋着头,僵硬的杵在那里。
卧底除非逢场作戏,否则成家便是大忌,有家就有羁绊,有了羁绊就会产生动摇。一个核心“采办”一旦心志不坚,影响是很严重的!这样的人,吉祥楼里有个术语叫——跨行。
一个跨行的人,一般只有一个下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