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的僵持着,这时周围随着一阵喧闹,陆洋机警的抬头,只见一列寻常服饰的男子朝自己方向走来,隔着一段距离便打上了招呼:“哟,陆主簿,到家啦。”
“还是你们读书人舒服,看看我们,这个点了还在外头溜达。”
“陆主簿,记得教我家小虎子识字啊,你可答应的。”
陆洋知道这些人都是府衙兵马司的便衣巡哨,尽管没有战争的动向,可肃敌反间后的地方稳定还需要维持下去,这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朝廷高层的一种态度正逐渐强硬起来。
那中年人若无其事的朝陆洋家门口站了一步,满脸自然,余光却紧紧的盯着。
陆洋挤出一丝笑,很有分寸的点头示意:“我们忙起来的时候你们是没见着啊,也是起早贪黑的。”
那列巡街的便装士卒笑骂了几句便消失在拐角,陆洋转过脸收了笑容:“敢问楼里怎么担当?”
“我是新来的‘账房’,过来‘查账’的,另外洛川的分号要重新开张,你这个采办……”
他又看了看身后陆洋的院子中,嘴里喃喃道:“没有忘了老本行吧。”
头顶的闷雷隆隆的响起,像巨大的车轮碾压冰层,陆洋的心里也是寒凉一片。
六年了,自己早就和“吉祥楼”脱了联系,成为了“吉祥楼”的失踪之人。他来到了淮洲安安分分做一个抄缮官,还成了家。薪水不高却很满足,他很喜欢这样安静的生活,仿佛之前的一切,随着朝廷对洛川的肃奸清洗行动被一刀斩断。
可没想到今天还是被“家里”找上门来了!他一下子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心里像百爪挠心,不觉后脊已经蒙上了一层凉丝丝的细汗。
“身为采办,孤身险地,这点难得。可是身为采办,你却在这里安家,不想着和上面联系,这点我身为‘账房’,也要提醒你,心猿意马可是害人害己,会祸及家人的。”
那人阴冷的言语仿佛带着冰碴,震得陆洋脑中又是嗡的一片空白。
空隆一声裂响在头顶骤然响起,一阵凉风吹得陆洋打了一个哆嗦,他有些发木的看着“账房”,只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面庞在电光忽闪之间显得青黄不定。他如同被雷惊吓的孩子,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妻子郑氏走了出来,埋怨道:“你也是的,老爷们做事怎么这么不体面,让客人干站着?”说着笑吟吟的对那中年人说道:“要下雨了,赶紧进来坐坐吧,一起吃个饭。”
陆洋仿佛被蛰了一下,赶忙说道:“不用了,我们是老相识,根本不用客气的。”
那中年人却伸手一拦,挑着眉毛瞥了一眼陆洋,吊着嘴角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该客气的时候我要是太客气,那就真的有点客气了。”
郑氏一边数落着陆洋,一边将那中年人让进了院子。陆洋挪着灌了铅似的双腿麻木的也跟着走了进去,连门都忘了关上。
这顿饭吃的并不爽快,中年人自称姓钱,倒是妙语连珠,逗的牛牛咯咯发笑,妻子也捂着嘴忍俊不禁。只有陆洋盯着桌前,筷子夹着饭怎么也送不到嘴里。
“我和陆主簿啊,当年一起在梅州当差,后来地方不太平,你来我往打了好几年的仗,一起出来的老乡们没了好几个,”他意犹未尽的看了眼死气沉沉的陆洋继续说道:“我想啊,怎么的,也要找到陆洋啊。你看老天有眼,还真碰着了。”
他兴奋的轻轻一拍桌子,惊得陆洋身子一颤,只听外头哗——的一下,顿时大雨滂沱起来,敲打着头顶的瓦片和院中的桑树叶轰然作响。
室内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阴影将对面的“账房”完全的遮掩住,只有一双精光闪烁眼睛,如同鬼火一般瞄着自己。
临走之时,那人起身带上笠帽,披上郑氏捧出来的蓑衣,笑嘻嘻的捏了一把陆洋儿子的小脸:“叔叔下次给你带糖豆包好不好?”
“好!牛牛就爱吃豆包!叔叔说话算话!”儿子瞪着大大的眼睛兴奋的盯着“账房”,透着水灵灵的光,让陆洋心里猛地一沉。
“我在衙门东头盘了个茶店铺子,有空来坐坐,从后门进来,敲门的时候三拍两敲。”
陆洋送对方出门,站在瓢泼的雨幕之下略一停顿:“家里有什么需要置办的,我这里也帮衬帮衬。”
“好,这句话说得就到点子上了,”那人满意的点了点头,仰头看了看雷声隆隆的天幕:“本指望着从头开始,吉祥楼里都做好重建洛川分号的打算了,你在就更好了,刚才听那些便服巡查称你为‘主簿’?”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真好,你在官府里位置机要,你好好做,咱们好生经营,也好让家里刮目相看。”
陆洋眉梢一跳,敏锐的嗅出“账房”言语中的端倪,听话里话外的意思,“家里”还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这可真是难得的好消息!
这一下让他顿时想明白了,这个“账房”是来重建洛川网络的牵头人,通过什么途径摸查到自己,还没来得及上报!
他心里激动的有些发颤,仿佛濒死的鱼迷离间看见了一汪池水,拼命的蹦弹。
他试探着问道:“这洛川的网几年前就全断了,光靠你一个人可不行啊。”
他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警觉,连忙继续说道:“我虽然在布政使司衙门,能接触到一些公文密函,可是没有手下的伙计们,太危险了。”
这句话问的滴水不漏,他要知道对方究竟带了多少人来,对自己的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账房”一双细眼带着几丝鱼尾一般的纹路,似乎也在思索着,他双手背在后面俯仰之间有股引而不发的威仪。但在长期身处前线腹地的陆洋看来,对方还是欠了些藏匿无形的火候。
多年命悬一线的艰苦磨练,让陆洋深谙着不引人注意的功夫。
作为卧底第一条就是要懂得“藏在明处。”
当年在吉祥楼修习时,师父就说过:气度是很难隐藏的东西,无形却有意。
“主动开口说话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一个优秀的间谍必然是沉默寡言的,因为孤独的人才更善于观察。更不能做一些让人注目的动作,昂首挺胸、双手背在后面甚至站在人群中央,或者指点他处,哪怕嬉笑怒骂,都会给人留下印象!”
他记得师父喜欢背光站在阴影下传授,以至于到现在他回忆师傅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之感。
“最好的间谍是时刻在明处,却又时刻在暗处。”陆洋回味着当年吉祥楼里师父的教导,余光迅速瞥了一眼面带微笑,仰望天幕的“账房”,继续问道:“最好是能和上头一层搭上桥,同时跟进一批‘伙计’进来才好。”
“上头”自然是“帐房”以上更高的层级,他要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时身后传来妻子和儿子的嬉闹声,让陆洋心里又是猛地一缩。
“账房”回身眯着眼看了眼屋内玩耍的母子俩,这才撇了撇嘴,鼻腔里轻轻的一哼:“我自有打算,你安心办差,我那茶店就就在你们公房附近,方便的很。分号的筹办还是看你我齐心啊。”
他拍了拍陆洋的肩膀,以目视意:“有家就有牵挂,你不要引火烧身,吉祥楼的家法,你不是不知道。”
那人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还有隐隐对陆洋的不屑,让陆洋更加觉得危险,自己多年没有联系,对方竟然敢冒然登门还自承身份,这个人要是真的在洛川开起分号,哪里瞒得过那些常年“暗战”的老道对手!
他一下子想起来晌午的那份平策处的公文,那个神秘未知的北司衙门督察即将到来,能让太师亲自签印的人物绝不简单!
谍战勾心斗角、智勇纠葛的残酷,眼前的这个“账房”还混然未知,陆洋想到这里不禁眉头又是一皱。
“对了,”“账房”似乎想起了什么,打断了陆洋的思绪:“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他有些得意的看着陆洋,让陆洋满是厌恶,同时也是心头一醒。
陆洋苦笑着茫然的摇了摇头,只听对方嘿嘿笑着说道:“‘贵宾’传信回家,洛川还有你‘乌鸦’的存在,我想这里是洛川首府,‘乌鸦’的情报又是通过信函公文传递,必然是在府衙当差,我摸排了半个多月,终于找到了你!”
陆洋瞪着眼睛,带着诧异。
“因为你家的扫帚立在门口,”他笑着拍了拍陆洋的肩膀,走进雨中,飘出一句话语:“那扫帚该换换了,以后改用花盆。”
陆洋这才恍然大悟,扫帚的枝杈是有记号的,外人看不出,吉祥楼的人一眼就能分辨,他微微露出苦笑,心里这才松快不少,这下就好办了!
他略一回头,看着正缠着老婆讨糖吃的儿子,瞳仁一跳,心里隐隐做了打算。
要快!这个人,决不能活着出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