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倾盆而下。闪电化作金蛇在云缝里穿梭,将天地间闪烁的骤明骤暗。
一间不大的厅房,茶几上的烛台幽幽的亮着,只将周围极小的范围照的昏黄。
一只胳膊搭在茶几上,黑暗中的轮廓动了一下,只见张白皙的侧脸转过来,依稀能看出是个公子模样的年轻人,那公子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在火苗上绕了绕,似乎觉得烫手又猛地一缩。
借着黯淡的光晕,朦胧间能看到那公子一身浅色长袍上面绣着淡淡的金色暗花细边儿,唇口开阖似乎在说话却丝毫听不见言语。
这时天上打了一个明闪,将这整个厅房瞬间映的雪亮,紧接着便听见一声炸雷,惊得那公子身子一跳。烛火也随着猛地扑倒又摇曳着立了起来。
恍惚中,似乎看到是一道微弱的闪光,只见那公子猛地往后一倾,将坐着的椅子都撞倒在地。烛台倒地,将地上暗红色的地毯点着,毯子带着一股焦糊味愈加浓烈。
再仔细一看,只见公子胸前一大片殷殷黑色的血迹,仿佛墨染了一般,在灯火阑珊中慢慢蔓延,一柄匕首牢牢的插在公子胸前,刀柄的金色铜箍泛着游离的光!
那公子瞪圆了眼睛,嘴里挣扎着似乎在开口说话,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眼前,可在雷雨交加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陆洋猛地感觉到一阵裂心的刺痛,随即天地间猛地一黑,急速的下坠,仿佛被一张带有吸力的巨口吞噬,那种心脏骤然悬停的感觉仿佛一堵厚重的墙压得他难以喘息。
忽的一下,陆洋满头虚汗的弹坐起来,这才听见耳边轰然响起暴雨扑打墙面砖瓦的滂沱巨响,天幕中的雷声仿佛巨兽喉管里低沉压抑的怒吼。
陆洋大口的喘着气,原来做了个噩梦!
好久没有做这个梦了,陆洋咽了口吐沫,麻木的盯着眼前黑漆漆的屋子,梦里的雨夜雷声和今晚何其的相似,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一个场景,不止一次!
他下意识的揉了揉前胸,撩开衣襟,借着夜幕中闪烁不定的光,低头赫然看见一个极其显眼的伤疤!
他轻轻抚摸着那道伤疤,随即头嗡的一下痛了起来,疼的他不由地叫出了声,梦里的那个公子是谁?为什么指着自己?
他回身看着已经熟睡的妻子,慢慢起身,走到卧室的桌前坐下,痴痴的看着窗纸上风雨中癫狂乱舞的树影,再无睡意。
……
一夜的雷雨终于在清晨渐渐停歇,陆洋揉着额头,小心的避开石板路上的水洼往衙门方向走去。夜里的梦境真切而又混沌,多少年来几次偶然梦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陆主簿,今天起得早啊,昨晚没睡好?”路边的饭馆伙计正在忙着将门板挪下来搬进大堂,看见陆洋热情的打着招呼。
陆洋心里似乎被扯了一下,瞬间又想起那个公子面容扭曲的模样,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莞尔一笑:“夜里雷声太大,睡不踏实。”
“可不嘛,夜里孩子被雷吓得哭了一宿,我也没睡个踏实觉。”
陆洋点头笑笑继续往前走,一眼瞥见不远处一个崭新的店铺——古洋茶座。他略一凝神,看着那个自作聪明的招牌,拳头情不自禁一捏便进了衙门。
“陆主簿,孟大人叫你。”刚进抄缮房,布政使身边的从人便来找他。
陆洋随着来人沿着衙门后院的廊庑一路走着,一夜残留的雨水滴滴答答的沿着屋檐顺流而下,一阵凉风拂面,让陆洋精神一震,再一拐弯,便见布政使孟怀清正站在屋檐下等待。
“孟大人,”陆洋安静的保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
“陆洋啊,昨天的卷宗已经看到了?”孟怀清是个头发花白的健硕老人,早年一直在东北的定州带兵驻防,虽是一身文官服饰,但透出武将特有的勇武气息。
陆洋答应了一声,简略的说了一下最近的抄缮工作,简要的汇报是必要的,这是官场尊卑秩序的体现,对于低级官吏尤为重要。但陆洋一向点到为止,从不过分表露能力和功劳。
孟怀清手捻着颌下的胡须认真的听着,然后点了点头说道:“这次朝廷派的北司都尉,应该是为了探查河西的永州、桐山、还有洛川的白、粟二州的凶案。免不了要和你交接,需要的一些案牍公文,你配合到位,不能敷衍差池。”
陆洋又是静静的答应了一声。孟大人继续说道:“这几起凶案死的都是一些机要衙门的官吏,不能等闲对待。还有,你手头的文书誊抄可以先放一放,除了我这里的,你就专门帮北司的人调阅档案,五年前锄奸的旧案资料你要找找,归纳好以备调用。”
陆洋瞳仁一闪,刚要答应却听孟大人继续问道:“你是哪一年来的?”
“五年前吧,快六年了。”陆洋刻意装作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心里升起一丝警醒,愈加慎重起来。
“哦……五年多,”孟大人摸着胡子微微仰起头想了一会儿:“和我到任差不多时候。行吧,你去忙吧,先把差事交接分派一下,这几天辛苦辛苦。”
陆洋“是”的一声答应,转身就要走,孟大人却“哎”的一声叫住他,陆洋心里一拎,转过身来。
“你这人嘴巴牢我是知道的,但还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乱说。今天交代的差事,是保密的,你要留神,如果有人问你,你记下他然后立刻告诉我。要是走了风,可是要治罪的,你要知道轻重。”
陆洋回到抄缮房,先按布政使的要求将手头的工作分配妥当,便起身走到最里面的暗房里。
他看了一眼门轴上夹着的一张难以察觉到的纸片,便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随着咔嚓一声金属干涩的摩擦声,门锁应声打开。
暗房里一列一列的书架上,堆得都是案卷,每个书架旁都记着年份,每一栏还标记着“兵”、“刑”、“大理寺”等标签,作为分类。
陆洋是个按部就班的人,做事井井有条,所以纵然从不宣扬自己的功劳,可还是受到了布政使的青睐,拔擢为洛川的抄缮主簿。
对于他来说,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洛川、河西两省是大雍朝西南屏障,洛、河防线绵延千里,背依莽山,连通中原腹地,这里如果有失,西梁便可牢牢占据地利,借着纵横交错的莽山山脉牢牢卡住大雍由洛川西进的咽喉。中原三省将直接暴露在敌军的兵锋之下。
于是数十年来大小二三十场战役,都围绕着洛川、河西两省来回拉锯,终于被大雍打造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成为这里的主簿意味着接触到更多的上头传达下来的指令,这些林林总总的卷宗提炼出来的情报关系到整个西南防线的安危。这是他能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他难以抽身的枷锁。
对面新开的那个店铺一下子印在陆洋脑海中,吉祥楼负责查账的“账房”陡然登门,自己的旧账经得起查吗?
他突然又想到梦里那个公子扭曲的面目,这个陌生的梦几年来总是重复,可怎么也没有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平策处委派的督查应该快到了吧……
所有的烦心事一下子搅在一起,让陆洋顿时心乱如麻。
他整理了厚厚几摞五年前的锄奸案卷记录,却回避着不想看,就像被解开往日的伤疤,里面的每个字都是血淋淋的,似乎在提醒他真正的身份——吉祥楼的采办!
无意间,一卷卷宗掉落在地,尽管这里做了最严格的修缮,可大雨过后地面还是阴潮,散发着一股霉味,陆洋赶忙将卷宗拿起来,随意一瞥,却是一个官员的旧档。
沈复。
他回忆了一会儿这个名字,他知道这个人,几年前是梅州城虎贲军的指挥使,是个勇武骁将,可惜前线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最后染了腰疮死在梅州军营里。
他随手又翻了一页,瞳仁猛地一缩,不由得“咦”的一声。他机警的左右看了看,开始往后翻,只见沈复的这个卷宗,从履历这一页开始,竟然每一页空白部分,都有人用蝇头小楷做着标注!
墨迹上来看,笔迹已经很旧了,应该是他任职之前的主簿或者查案的人在案卷上做了细致的补充。
陆洋好奇的大致浏览了一遍,笔记的主人很细心,从沈复的到言语做派到周边的亲随名姓都做了备注,最让陆洋留神细看的是案卷最后的验尸记录。
陆洋凝神细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好几行字,记录的尤为详细。
“体壮,腹背小疱成片,双眼突出,嘴唇干裂,两耳略肿,耳鼻眼角带润,肛门肿胀,十指淤青,腹肚微胀。”
陆洋知道这是记录的沈复尸体的症状,确认毒发身亡也是依据于此。
可一旁蝇头小楷的标注却让他触目惊心。
“沈复疮疾日久,毒发身亡为何双眼突出?此乃骤然发作抑或外力所致,此疑一。”
陆洋看的有些紧张,记录的人显然是个老道家伙,精通杀人或者验尸的手段,没想到这个边陲重镇当年还有如此人物!
陆洋顺着那个标注仔细分析。疮疾毒发是慢性,开始于发肤,然后渗入五脏,毒发身亡和暴死是两种状态,的确不该是双眼突出的样子。
按他的经验,除非是剧痛难忍或者呼吸受阻等外力施压的情况才会双眼突出。
这的确是个疑点。
他再往下看,只见标注继续写道:“仵工供认,尸体面带赤紫。面带赤紫乃气血郁结所致,既然疮疾位于腰侧,渗入脾胃,应当容貌憔悴已久,脸色苍白无血色或者毒发导致黄疸遍身,浑身金黄。此疑二。”
“仵工供认”四个字让陆洋瞳仁一跳,当年的仵工被捉了?要不然哪里来的“供认”二字?看来沈复的死的确不是“病”死,当年就有人在查证这个案子了!
再往下看,刚看到“十指淤青……此疑三”这一段的时候,只听门外有人叫他,他急匆匆的合上卷宗,将公文案卷仔细码摞整齐,便带着疑问走出了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