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无庸的尸体停放在府衙义庄里,冰冷的尸体已经僵硬的发青,仵作先用酒将尸体伤口擦拭干净,然后在司徒朗的指示下,在两肋,太阳穴,颈部,脊柱等位置放置上一些捣碎的葱白,然后再用蘸了醋的白纸覆盖住,如果有其他伤痕,应该会显形。
司徒朗又按住死者百汇、内关、合谷、神阙等几个要穴,内劲仔细探查,几个人忙碌了两三个时辰,终于认定:的确没有其他外伤了。
这点让司徒朗更加琢磨不透,真的是碰巧一刀插中胸口毙命?
他眯着眼看着外头明晃晃的天,清晨的日头明媚而又昂扬,在树杈间透着星星点点的光。脑中却在条理着。
事出反常必妖,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他闭上眼睛模拟着那个迷雾一般的凶手,脑中浮现出事发当晚的雨夜。模糊的人影在他脑中神秘的如同一只夜间窥伺的猫。
他在和死者闲谈,或者是争执,随后趁着死者疏忽大意,拔刀猛刺胸口,随即……
司徒朗睁开眼,不对!这一刀是死后插得,他转念又想,就算假设成立,凶手就这么有把握一刀就能毙命?
他继续假想着,月色朦胧中的雨夜,雷声阵阵,偶然的一道亮闪将死者屋内照亮,脑海中的场景更加的清晰起来。
神秘莫测的凶手将死者除去衣衫,然后拖放在木盆里,打开衣橱,小心翼翼的翻找着,还不能留下痕迹,脑海中的那个凶手极其的沉着冷静,没有一丝的慌乱,仿佛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为什么多此一举,要把尸体拖放在木盆里?司徒朗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头微微一歪,掩盖气味?他存着疑问,继续“旁观”凶手的举动。
凶手人影一闪,窜出死者的家门,然后拐出巷角。这时候应该能听见胡子头他们的谈论声,对!肯定能听见,寂静无人的街巷,兵卫的脚步声都会听的一清二楚!
他仍然闭着眼睛,脑海中漆黑的陋巷中,凶手停下了脚步,弓着身子似乎蓄势待发,是在拿捏着对方“恰巧”发现自己吗?
果然巷角灯笼透出来的光一下子暗了,凶手嗖的一下,消失。不一会儿,胡子头他们已经抹黑靠了过来,两人蹲在墙角防止凶手逃窜,四人配合,进院捉人……
司徒朗微微眯开眼,门外的光亮刺得他一阵眼晕,他赶紧避开,踱着步子思索着。
劫财杀人,为何要勾引兵卫,就这么巧合?黑灯瞎火杀人搬尸伪造现场,还有勾引兵卫,一系列行为做的滴水不漏,就这么有把握?
他回头看着平板上的尸体,刀口留下的伤痕已经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伤口平滑,根本不是自己所假象的那样,分明是死后下刀,这一点,让司徒朗百思不得其解,人已经死了,又补这一刀干什么,说不通啊。
他眼角被屋外的阳光刺得一痛,赶紧侧脸回避,却陡然脑中一道名闪,除非……
司徒朗呼吸一滞,快步走到尸体前,仔细看着那道已经被擦拭干净的刀痕,只见刀痕如同一道裂缝,冰冷发青的肌肤,却极其难以察觉的显出两个圆点,恰好被那心口刀疤剖为两半儿。
司徒朗激动的心头乱跳,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的用指尖一碰,随即猛地一缩!
“哼!”司徒朗这才释怀一笑,心里的郁结骤然通畅,司徒朗屏着呼吸凑在胸前的刀疤上仔细的看着,仿佛意犹未尽一般,竟然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
他终于抬起身子,咬着钢牙一脸的阴笑,对脑海中那个鬼魅一般的黑影由衷的称赞道:“真他妈好手段!”
……
陆洋此刻正在抄缮房里继续誊抄着最新的公文,每隔几天,都会有一份兵部右军都尉府的汇报文书需要誊抄后传递,可前天开始却一直没有来。
他面无表情的慢慢写着,脑中继续思索着:军参司昨天也没有公文传来。
两个定时定点的事情,在自己被问话的期间不约而同的“失约”,让他心里沉甸甸的压着喘不上气,他能感受到一双阴鸷的双眼正牢牢的盯着自己。
那天回家妻子就告诉他,衙门的捕房里有人找自己,问了自己那天夜里的去向,还有和钱无庸的瓜葛,妻子并不知道钱无庸已死,只是揪着那几十两银子不放,这是他刻意为之的。
陆洋不知道什么时候,笔已经悬停在公文纸面上,迟迟没有落下。他旁敲侧击的从妻子嘴里套出了些信息,那个叫司徒朗的捕头,问的问题表面上看毫无章法,可陆洋却知道,这些看似飘忽不定的问题,实际上问的十分刁钻!
是个老手!
他眼神无意中瞄了一眼角落里暗房的门,心里隐隐的升起一种直觉,司徒朗不是什么淮州府的捕头,他压根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时,布政使的跟随李梁,冷不丁的走了进来,陆洋眼神一怔,从沉思中醒了过来,面带微笑的问道:“呀,你怎么来了?坐下来喝口水。”
李梁有些抱怨的说道:“别别别,都忙的脚打后脑勺了,呶,”说着从手里的一摞公文里挑了两份递了过来。
“这两份都是要你亲自誊抄的,”说完一脸严肃的说道:“孟大人交代了,要快点送过去。”说完一闪身就走了。
陆洋垂下眼睑,两份带着红印的公文映入眼帘——一份是军参司的联络咨单,最近对西梁黑云郡的动向朝廷格外的注意。另一份却是右军都尉府的公文。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微微笑着坐下来,提笔开始誊抄起来。翻开右军都尉府的那份公文一看,陆洋却怔住了——孟怀清要擢升了?
……
天又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雨时疏时密,像天上有只硕大的筛子不紧不慢的往下筛水。隐隐滚动的雷声,由远及近,沉闷闷的让人觉得空气都湿哒哒的。
司徒朗坐在布政使司衙门的南边厢房里,手里捏着一份吏部传来的档案。他端着茶碗喝了口茶,一口就见了底。他砸了咂嘴,朝身边随意一放,拧着眉头仔细看着。
“陆洋,惠州人氏,乐平三十四年任梅州虎贲军左军行营中军幕僚,书办。游击将军陈嘉杰直属,表现尚佳。
三十八年十月,随军就地安置,归洛川省布政使司衙门统属,任抄缮房抄缮官,表现上佳。
四十年春,拔擢抄缮房主簿……”
尚佳,上佳?他看到这里眉梢一抖,鼻腔里长长的吸了口气,眼神看着门外风中飘忽的雨水揣摩着陆洋的印象。
司徒朗是个非常相信直觉的人。
当年还在洗心院里做跟班的时候,带他的师父就说过:直觉是个不能忽视的东西,眼前的所有线索杂乱无章,但是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溢于言表,越是想的明白越是当局者迷。
他回味着师父当时的言语,可惜师父早就病死,那几年来对自己的言传身教,司徒朗心里是感恩的。
那个干瘦的老人,仅仅凭着一具尸体的摆放和伤口位置,还有凶手留下的脚印朝向和距离就能判断出不是自杀,而且还能大致判断出杀手的手法。
“‘如梦散’是白夜门不传之秘,只要中了这个毒,精神麻痹,能让人如同被绳线束缚的傀儡一般,任人摆布。”
师父干哑的言语又在脑中响起,那种见微知著、天下武学、秘术如数家珍的能耐,让他心驰神往。
当年那桩侍卫密室自杀的案子,师父的依据就是一种直觉,他认为排除所有不可能,那剩下就是答案!
司徒朗当时觉得太过玄虚,甚至有些不屑一顾。
可后来随着那桩案件的推敲,果然查到凶手是隐居暗处的西梁间谍,扮成一个皮影戏的艺人,暗杀了发现自己的大内政参司的密探。
陆洋和死者钱无庸呢?
他对陆洋的怀疑也是通过一种直觉。
所有人都有破绽,可是排查了所有见过钱无庸的人,都像一碗清水一般,简单直接,极其容易排查分辨。只有陆洋,破绽最明白,却又能恰到好处的解释清楚。
梅州指挥使沈复死在梅州,陆洋和死者也在梅州相识,一个民夫和一个军中书办互称老乡,然后多年后竟然突兀的在这个时候在淮州遇见!
生前是老乡,死前见过面,嫌疑是肯定的。可要人证人证没有,却留了罗记肉铺的线索;要物证物证没有,却能让自己找到桑皮纸;欲言又止,似有苦衷,再三询问才“无奈”说出银钱往来;死者手指轻微变形,肌肉结实,这是练过指法或者掌法的特征,陆洋却不会武功……
司徒朗揣摩着陆洋安静本分的形象,那个古板、内敛的文书,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故意放大嫌疑,然后藏在明处?”司徒朗喃喃自语,随即又怀疑起来。
“千万不能主观臆断,直觉是妙手偶得,不是见风是雨!”师父的话语又浮现在心头。
自己是不是太过于疑神疑鬼了?仅仅就是因为陆洋是首席抄缮官,有间谍的便利条件吗?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由得内心也开始动摇了。
可“欲隐故显”四个字也一下子在司徒朗脑中流星一般的划过,让他眼神一滞……
他舔了舔嘴唇,刚要拿茶碗,发现茶碗已经空了,他无奈的继续盯着眼前的档案,簌簌细雨将屋外的芭蕉、桑树打的叮咚作响,司徒朗隐在屋内的一角沉思着,宛如石刻。
“这个人,必须要自己要亲自掂量一下,才能知道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