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司衙门的监牢是个荒庙改建的,可能是因为关押的主要目标都是地方的间谍卧底,所以特地设在十八地狱廊前。
捉拿的犯人们一进这里,便会觉得有一种阴阳永隔之感,一溜石甬道两侧柏桧森森,遮天蔽日阴冷浸人,一座座神道、灵绩、述异的石碑参差林立,死人脸似的又灰又白。
而在最里头,便是森罗大殿,进门便是偌大的一个阎罗坐像,似嗔似怒俯视下方,两侧是刀山油锅斧钺炮烙等各种刑具,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监刑。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面朱红色的警言:神目如电辩人鬼,暗室亏心择阴阳。果真朱墨淋漓,甚至还有往下滑落的留痕,若是近瞧,更是让人毛骨悚然,这写着警言的竟然是一张人皮,字迹也是沾血书成!
森罗殿里面连扩又改,隔成了几十个牢间,犯人们每天就在这个阴死鬼冷、不见天日的大牢内,等待审讯或者拷问。
在森罗殿旁有个屋子,便是一排的审讯房,犯人们便在这里接受各式各样的讯问和拷打。
此时夕阳已经沉落,西边一片金红的晚霞带着最后的余晖将淮州也渐渐拖入黑暗。
邦——邦——邦——,随着打更的敲击声,成片的乌鸦从兵马司衙门里噗噜噜的腾空飞起,阴森森的衙门里黑洞洞的,静的如同荒庙一般。
一队巡哨手扶腰刀走到衙门口,朝里面点了点头,便继续绕门而过,继续巡查。经过一处矮墙的时候,为首的人挑着灯笼照了照,埋怨了句:“妈了个巴子的,这晦气地方什么时候才能拆了,夜里面走过去渗得慌。”
原来竟是兵马司衙门旁边的乱坟岗,死去的犯人就随便埋了,久而久之这里的树木是又大又茂,肥厚的树叶浓绿的发油。
“胡子头儿,胡乱瞅瞅得了。”手下的大眼附和道:“上回弟兄们追凶查案,最后有个屁!那董大人也就拍了拍咱们的肩膀,还冲我点点头呢!去他妈的,脑袋别腰里的差事,冲你点两下头就算过去了?”
“他妈的,”胡子头听到这里也是气不打一出来:“他娘的这算什么,那姓董的看到我净打马虎眼,嘴上说着‘日后一定褒奖’,日后,我日谁的后?”
众人一阵哄笑,跟着胡子头在乱坟岗边的小路走着,夜里林子里起了淡淡的雾,随着风慢慢吹浸到人的脸上又湿又亮。
只见雾里似乎有个人影一晃而过,藏在一棵粗大的树后。
胡子头毕竟是老兵出身,虽然嘴里打着哈哈,可眼观六路,陡然发觉余光一晃,随即停住脚,一把按住腰刀,打着灯笼朝着林中探照。
周围的弟兄也默契的站了一个步兵阵势,首位相顾,两翼照应。
胡子头嘴里嘘的一声,看着一个叫柳条儿的瘦子使了个眼色,那人理会用意,拍了拍身边的大眼,两人一左一右,各带两人从两侧兜了过去,胡子头自己带着三个人挑着灯笼往前走。
嘴里却故作轻松:“哎呀,这里真他妈凉,要我说就该……”话没说完他猛地灯笼朝一棵树后一丢,随即矮身一窜拔刀一劈,其余三人或横滚或掩护,都将那棵树围得死死的。
随着一声钝响,胡子头“咦”的一声,手下挑灯来照,竟然是个木头牌子,半身插在土里……
这时柳条和大眼从旁边的树上下来,带着的人也从四周靠了过来。
“胡子头,没人,树上也防着了,没动静。”
结果之间胡子头有些尴尬的盯着眼前,那腰刀正凿在墓牌上,差点一劈为二。
“呀,这……这是个墓牌……啊。”柳条儿嘴角有些踌躇的看着胡子头。
一阵林风徐徐吹来,胡子头只觉得透体生寒,一个激灵赶忙将刀用力拔了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哎哟哟,罪过罪过,罪过罪过,误会了误会了,大兄弟,误会了啊!”
他一边说着,腰刀也来不及放回鞘中,胡乱夹在腋下,不住的对着那木牌子鞠躬道歉,众人本来心里也有些毛躁,看着这情景反而都强忍着笑。
胡子头一个劲儿的道歉却不知道,一个人影已经借着黑摸出乱坟岗,狸猫一般跃上一棵老槐树,足尖一点轻飘飘的跃入墙内。
此时已经过了戊时,漫天的繁星就像一口大锅上钉满了银钉,一轮圆月高悬天边,没有一丝遮掩,将兵马司衙门内的院墙、阁楼乃至森罗大殿都蒙上了一层细纱。
陆洋一身劲装,高帮的软底布靴特地用绑腿绑的紧紧的,面罩兜头,只露出两只夜猫一般的眼睛,他借着树荫观察着这个阴森森的衙门。
他来过一两次,大略清楚里面的布局,前面是成为十八地狱的一条石板路,直通里面,对面的一侧厢房都是巡哨的班房。因为这里太过阴森,所有的案卷整理工作都是在兵马司衙门里单开一间办公,因为谁都不愿积年累月在这里办公。
他抬头有些埋怨的看了 一眼天上的月,一眼瞥见不远处的一个塑像,绘的是拔舌酷刑,他一个纵跃闪身躲在塑像身后的暗影中,没有一丝声息。
他心里砰砰直跳,也是一阵叹息,到底是洗手多年,已经没有当年的决绝了。心智不坚的确是大忌。
陆洋稳定情绪,慢慢等着,账房手下关押在哪个监牢他无从知晓,但是孤身进去肯定是死路一条,只有一种方法。
他小心翼翼的从身后取下一把枣木弩,右手勒住弓弦试了试劲道,牛筋制作的弓弦劲头十足,这是陆洋特地藏在家里以备不测的。
他摸了摸绑定大腿外侧的弩箭,六枝,足够了,而且用不完。
这时眼前一亮,他连忙屏息隐在石像后面,仿佛和夜色融为了 一体。
一队官差持着灯笼走了进来,为首的便是胡子头。
“大发兄弟,不是说大人要来审犯人吗?怎么还没来?”胡子头声音带着铿锵的力道,尽管压得低,陆洋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呢,等会儿把人提出来,安排在甲房。”那个叫“大发”的人似乎也是一队巡查的头儿,说话也是粗声粗气,常年在这里跟犯人打交道的人都带着一股蛮横劲儿。
陆洋贴靠在石像后头,眼睛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甲房,心里估摸着距离,七十步左右,他伸手眯着眼比划了一下房子的高度,大概只有食指的长度,那如果犯人经过显然会再小一点,这个距离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要再靠近一些才行。
他看着左侧的另一个石像,借着月色能看清是石压地狱的画面,在那里可以缩短一半的距离,却远离自己撤离的围墙,一旦得手自己身手再快,等翻过墙,外围的巡哨也会围追堵截。
半柱香,这个是陆洋给自己射杀撤退的时间,半柱香内一定要离开!
大发和胡子头似乎关系极好,两人嘻嘻哈哈的说着话,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灯笼和月色交相辉映,将他们周围照的很亮,陆洋心里也有些毛躁。
陆洋咬咬牙,看了一眼几步开外的一棵松树,心一横,蓄力蹬地,身子弹地而起,一下便上了树干,树枝负重发出一声干裂的声音,在陆洋听来简直如平地惊雷一般,恰巧此时人声一顿,吓得陆洋心都堵到了嗓子眼儿!
他赶紧又是一跃,轻轻落在另一棵粗壮的树上,夜色迷蒙,陆洋一身劲装就像一只黑猫悄无声息的注视着院内的一切。
他借着夜风扶树,轻轻将身子藏在一朵朵浓密的枝叶之中,这才终于定神。
这时只听门口一声吆喝,一个高大汉子雄赳赳的快步走来,嘴里嚷嚷着:“提犯人,甲号房,大人马上就到!快点!”
胡子头和大发赶忙跟着吆喝起来:“门口站住了,把人带出来!”
随着一叠声的呼喝,树影见便见人影交错,灯笼来来回回,不一会儿,便听着一阵铁镣叮当拖地的声音,黑洞洞的森罗殿,被灯笼照亮,晃动的灯光慢慢移动,随即照出一片黑影,终于几个官差推搡着一个犯人走了出来。
陆洋却暗道不好!
陆洋有一点没有料到,森罗殿到审讯室二十来步的距离竟然有十几个人看押。
那一群人推着犯人,身形交错,将那犯人遮挡的在人缝间时隐时现,陆洋紧紧握着弓弩,将弩箭放入槽中,拉紧弓弦,可是望山瞄准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机会射击,急得他手心冒汗,百爪挠心。
那群人似乎也不着急,只是嘴里叫骂,时不时推一把,一路随着犯人慢慢往审讯房走去,陆洋端着弓弩在望山的凹槽里死死盯着那个时隐时现的白衣囚犯,寻找着杀机。
他眼睁睁的看着犯人一步步的靠近审讯房,不止一次的忍住想要射击的冲动,却一直扣动不了机括。
这时犯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转身对着审讯室的门,官吏也涌在犯人身后,一下子遮挡的严严实实。
陆洋苦涩的放下弓弩,气馁的放弃了。
他轻轻取下弓弦,坐定了心中最后的打算,只要不拖累老婆孩子,自己就招了吧,可是吉祥楼蛛网一般遍布天下的势力,哪里还有安乐窝呢?
陆洋想到这里一阵哽咽,愤恨、委屈、不甘、失望一齐涌上心头,牛牛笑起来露出两颗米粒儿似的小虎牙,还有老婆笑骂嗔怪的表情在他脑中浮光掠影,不觉之间,陆洋已经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那个犯人却猛地转身,大声喝道:“封闭四门!所有游哨外围戒备!”
陆洋被这个情景震得头皮一麻,请君入瓮,中计了!
他被蛰了似得身子一抖,月色下那个犯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竟然是司徒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