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洋昏昏沉沉的被人背负着前进,耳畔听着身后的号呼喝骂逐渐远去,知道自己已经脱险,可是他却丝毫不敢放松,脑中一直在猜测这伙黑衣人的身份。
淮州城怎么会有这么一伙高手?他隐约的猜测,难道是账房的人?
此时雨水倾倒下来,宛若一张水帘,众人拐到一处漆黑偏僻的荒地,将陆洋横在一辆马车里,随即纷纷上马,驾的一声沿着泥泞的山路继续疾走。
陆洋躺在车里,刚想起身,只听暗处一声不容辩驳的吩咐:“不准动。”
陆洋听这人说话陌生,口音也不是当地口音,心里顿生疑窦,吉祥楼三个字已经慢慢在心底浮现。
走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马队有人呼啸了一声,随即远处也有人啸声应答,马车一顿,车帘被人忽的一扯,两个黑衣大汉将陆洋拖出了车外。
陆洋刚想抬头看天,小腹被人猛地一戳,正中穴道,他痛苦的小腹一抽,疼的半晌说不出话,只得任由大汉左右夹持拖进了一个破庙。
庙中起了篝火,门窗却用厚厚的毡布遮挡,不漏一丝光线出去。
陆洋被人用力一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偷偷抬起眼睑,只见一个瘦长的黑影站在自己面前,侧后方熊熊的篝火噼啪作响,晃的眼花。
“唉……”身前那人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声音似乎是个老者。
陆洋心头仿佛被人一捏,有些怀疑又不敢直视,嚅嗫了一下嘴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这几年……苦了你了。”老者开了腔,陆洋更加笃定了对方的身份。
“师父。”他声音干哑的叫了一声,随即抬起头,凝望背光站着的老者,那人身材高大消瘦,一袭青色长袍,在火光下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那人正是吉祥楼为数极少的老人之一,“青衣秀士”。
自从吉祥楼新掌柜接任,吉祥楼的高层进行了一次更替,原来的老人渐渐“消失”,一批新人纷纷取而代之。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这个青袍老者,却逃过了残酷的清洗,仍然在楼里任职。
“青衣秀士”便是陆洋师父的代号,也是吉祥楼罕见的两朝元老。
“早就跟你说过,要藏在明处,要守规矩,”青衣秀士轻轻的说道,虽是轻描淡写,陆洋也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威压。
眼前是调教自己的师父,让陆洋心里也稍稍一松,死在别人手里万事皆休,师父在,说不定能让妻子孩子有活口的可能。
“我……”陆洋心里万般悲苦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慢慢的将当年朝廷清洗行动之前的得到的前兆和自己的应对,乃至紧急发出的预警情报却石沉大海都一一详细说明。
青衣秀士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却不动如山,静静的听着。
“后来朝廷的谍司四处出击,而且认人极准。”陆洋说道这里顿住了,眼含深意的看了一眼身前的师父。
“事情我大概知道一些。”青衣秀士双眼深深的凹陷,显得鼻梁挺拔,他慢慢说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想借此置身事外,可是乱世纷争哪里还有净土,你早就身在局中了。”
他走到陆洋身边,轻轻拍了拍陆洋:“人倦了,都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做我们这行的,善终的极少,越能干就越是承担极度危险的任务,当年东北分舵的‘鸦巢六老’还不是被人杀了,哪里都一样,北齐的那里也是有高人的。”
“鸦巢”是当年北齐分舵的一个高阶情报组织,渗透的极其深,据说北齐的作战方针今天下达,第二天就能在吉祥楼几个总账案头出现。可以说达到令人恐惧的地步!
多年以前,大雍和西梁围绕洛川一带连年拉锯,双方部队投入简直到了飞蛾扑火的地步,都在咬牙死撑。
当时战况惨烈,前线九城,狼烟四起。光白州一城的拉锯争夺,一年之内竟然十一次易主!
两国战事焦灼之际,正是潜伏北齐的“鸦巢六老”通过多方收买打探,不惜秘密俘获了两名北齐军参要员,严刑拷打,终于获得了一份扭转乾坤的情报!
这份极其重要的情报被大雍谍司高层拿到了手,代价是允许吉祥楼在内线州府开设寺庙、学院,终于才让洛川河西一线奠定了胜局。
那份情报字字如金,大概意思是:远东方面危机即将解除,北齐部队无意在寒冬中苦战东北,粮草也无以为继。其进攻方向将是西梁虎崖关至狮头岭一带。企图借西梁死战洛川之际,将西梁得胜关以东进一步蚕食。
这份生死攸关的情报让大雍获得了喘息,大雍皇帝立刻和军方高阶将领连夜分析情报的真实性。
他们结合吉祥楼情报向来可靠以及谍司在北齐获得的种种线索,终于做出决定,将东北的部分精锐火速调离,直接开赴西南,火线驰援洛川一带,终于将前线九城鏖战拿下。
而西梁却因为双线作战,无力同时应对,只得死守黑云郡一代,抽兵全力应对北齐的兵锋铁蹄。
青衣秀士听完陆洋的话语,转过身眼神复杂的看着陆洋:“其他的呢?比如洛川清洗之前,你有什么想说的?”
陆洋讷讷的愣了一会儿,有些愕然的看着青衣秀士,半晌才说道:“我……我忘了。”
说完颤抖着双手拉开衣服,露出肋骨下一道极其明显的刀疤,随后说道:“师父,我知道您不信,但是我真的忘了。只是时常梦见一个公子模样的人死在我面前,可是他是谁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说到这里,梦中公子圆瞪的眼睛和痛苦的表情又浮现在脑中,心里闪过一丝疑虑。
青衣秀士直直的看着陆洋胸前的刀疤,眼神竟然有些发痴,他苦涩的别过头去,随即浊浊的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青衣秀士才喑哑的说道:“楼里前段时间收到申字房贵宾的消息,说大雍太子死了,朝中将会巨变。朝廷目前二皇子呼声最高,也得到了平策处的支持,军方受到了打压,引得不满,目前军方也在和三皇子眉目传情。”
青衣秀士苍老的声音在屋里显得空旷,门外雨声夹杂着呜呜咽咽的风响,鬼哭狼嚎一般。
“你变节了没有,我要亲自问问你。”他双眼盯着陆洋,映着扑闪不定的火光,悠悠的如同鬼火一般。
“没有。”陆洋抬头正视着师父,坚定的说道:“生门进,死门出,我一刻没有忘记过。”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说出了吉祥楼的信条:“万物速朽,唯利益永存。”
师父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这次来见你,就是要亲眼看看你的心。”
随即他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阴谋的背后一定还有阴谋,动机的背后也往往别有动机。”
陆洋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有些错愕的看着师父,正巧碰上对面凌厉的双眼,神色却极其复杂。
“攻击对方的情报系统将对手引入你的世界,多疑和不厌其烦是你的对手必备的素质,所以你要有耐心,也要懂得退让。楼里最近也有大动作,也许你还用得上。”
师父的话语对于陆洋来说无异于活命丹药,他心里一阵的乱跳,尽力的压抑着劫后余生的幸喜。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洗心院的那个人很厉害,目前他正盯着我。我怀疑他是故意透风给我,让我中计的。”
陆洋此时已经清醒,抄缮房里看似同僚闲聊,将兵马司衙门夜审囚犯的风声透了出来,可能是故意让自己听到的,换句话说,这是设下的套,可自己还是钻了进去!
“你先不要做其他的动作,尽力摆脱目前的嫌疑,洛川河西两省的水已经浑了,就连我自己现在也有些看不透。申字房的贵宾有点不太对。”
陆洋知道师父为人谨慎,轻易不下断言,但是既然能这么说,那么申字房的贵宾极有可能已经变节,所有来源于他的消息都是另有目的的。
“你信佛吗?”青衣秀士话锋一转问道。
陆洋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的摇了摇头。
青衣秀士转过身背对着陆洋,伸手烤了烤火,仿佛是严冬取暖一般,声音却悠悠传来:“信佛有两种,一种是拜佛,一种是求佛。我们的船漏水了,屋子里有个陌生人。所以,你我都要小心,不要乱拜也不能乱求。”
他将“屋子里”三个字略略加重,陆洋品味着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似乎师父是另有所指,却一时不太明白。
“你当年身负重伤,却弄拙成巧,从梅州军中调到了淮州布政使司,慢慢等吧,等你醒来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陆洋答应了一声,青衣秀士却陡然出手,仿佛轮指一般直点陆洋胸前要穴,陆洋猝不及防,只觉胸前一阵的刺痛,劲力如同尖刺直透脏腑。
他身体疲惫至极,此刻又遭重击,哪里还有还手的余地,烂泥一般栽倒在地。
眼睛合上的瞬间,就看见一个黑衣大汉走过来,手里拿着鞭子,只听“日”的一声,直朝陆洋身上抽落,几下就将陆洋抽晕。
朦胧间只听青衣秀士苍老的言语:“会有人去衙门报案,你被人劫持绑架,这样你今夜不在家的问题也能解释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