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记忆里,似乎也有人这样抱着自己,不像哥哥有一双粗粝宽大的手掌,而是有一个女人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用温柔低缓的声音唱着熟悉而又久远的歌谣。
芝芝渐渐合上了眼,脸上有一片温暖拂过,似是哥哥的手掌。
又似是母亲在哄她睡觉,“月儿乖,醒来后,你阿爹就回来了,见到他,不要在耍脾气,你阿爹最喜欢你了……”
阿娘的声音渐渐远去。
……
她再也看不清楚阿娘的脸,着急追随过去,却被人捂住嘴,一起钻到了床底下。
她只看到阿娘的绣鞋在桌边动,在跟屋里另一个人说话,“东西你送去之后,一见了定会泄怒于你,到时你拿出这块玉佩,告诉他不除段氏,我死不瞑目。”
那人却跪下来哭道:“除了此法,娘娘一定还有法子,安合公主还小,不能少了您啊。”
阿娘说,“我心意已决,趁段氏还没有过来,快动手吧。”
随后,一声剑鸣,桌上垂下来一只纤手,指尖滴着血。
她大叫,哭喊,却始终被人捂住嘴,死死摁在怀里,眼睁睁看着对方抱起一个匣子离去,而她被留在深不见底的床底下,逐渐被黑暗吞没。
……
夜里,陆冲听到屋内有抽泣声,芝芝捂在被窝里,他捞开被子伸进去手,结果触得一手热汗,而她枕边都被泪水打湿了。
“芝芝,醒醒。”
芝芝睡得正深,冷不防被陆冲叫醒,她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床头坐着陆冲,“你还不睡呢?”她揉揉眼问,结果发现眼里都是泪。
陆冲撩开她脸上粘腻的碎发,俯身下来,缓缓抚摸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却又难得温柔,“不哭了,噩梦已经散了,你不用再怕,我还在这里陪着你。”
芝芝想说梦里的都忘光了,但还没见过哥哥这样紧张自己,就缩在他怀里,“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她已经离不开自己,陆冲不得已上了床,二人两床被子,但他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抚安慰,而芝芝枕着他的臂膀,渐渐合上了眼,却是一入梦,又是可怕的场景,她霍然睁开眼,哥哥问道,“怎么了?”
原来哥哥一直都没睡,在守着她,芝芝鼻子一酸,往他被窝里钻,手脚都横在他身上,“哥哥,我害怕。”
“又做噩梦了?”陆冲这次没有拉开她,而是轻轻问道,芝芝点了下头,小声说,“我看到阿娘了。”
陆冲抚她后背的手微动,轻声问,“想她了?”却感觉怀里的芝芝点点头,又很快摇头,用袖子一抹泪说,“我只是梦里伤心,一觉睡醒来其实都忘光了。”忽然又说,“哥哥,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个黑匣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秘密,平常不想它,也就不会想起来,可是它非要往你梦里钻,让你梦里都很伤心。”
却感觉她抱着的这具身体的胸膛微微颤动,陆冲问,“刚刚还说不伤心,怎么这会儿又很伤心了?”
“哦!你不安慰我,还挖苦我!”芝芝气恼道。
“你现在很生气吗?”
“当然!”
“那还觉得伤心吗?”
芝芝一怔,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慢吞吞往他身边挪,笑嘻嘻蹭了蹭他的胸口,“对不起,刚才是我乱发脾气。”
“我是你哥哥。”陆冲道。
芝芝忽然问,“那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还对我这么好吗?”
“我亲眼见着你从阿娘肚子里落下来,怎么不是了?”
芝芝开始浮想联翩:“假如接生婆是个怀心人,本该是个男孩,悄悄换了一个女孩过来,假如你生来的时候,被阿爹报错了,假如……”
陆冲无奈敲她脑门,“哪有这么多假如,别瞎想了。”
“可要是真的呢?”或许刚做了噩梦,芝芝心里很不安,觉得哥哥会像爹娘一样随时要抛下她,只有听到他的一句承诺,心里才能真正安定。
陆冲低眉,“那就是上辈子我欠你的,今生注定来给你还债。”
芝芝忍不住翘起嘴角,哥哥对她这么好,也只有是亲兄妹才能这样,一定不是像柳如眉说的。
公主都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好吃好喝供着,哪里会沦落到她这样子,可是她也不觉得当公主好,安合公主就是典型例子,金枝玉叶又怎么样,还不是众叛亲离,名声狼藉,天底下没有人愿意喜欢她,连柳如眉都说她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芝芝忽然觉得她好可怜。
这个世间有很多美好温暖的事物,只是恰巧安合公主没有见过,才一步步成了恶人,或许她心里也渴望着被人捧在手心里,被人疼……
芝芝忍不住抱紧陆冲。
幸好她还有哥哥。
一连几日,陆冲分床而睡的计划都失败了,但今天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完,等到芝芝睡着了,打起轻轻的小呼噜,他才蹑手蹑脚起身,来到了屋外。
银白的月光铺洒在院内的地面上,反射出一层细碎匀称的闪光,将整个地面铺满,从院门到每间屋口,留下了有人走过的痕迹,一看分明,共有两双鞋印。
细粉是他在早上撒的,芝芝早在门外等候,以为他不小心撒了面粉,被风吹得满院子都是,并没有奇怪。
所以这两双鞋印之中,有一双是他自己,另外一双不是芝芝的……说明他们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过这里,家里并没有丢失重要之物,反而摆设如昨,显然是没有找到人,失落而归。
陆冲不由想起那个雨天。
一行樵夫踏雨而来,然而湿漉漉的地面上并无他们的足痕,宛若踏雪寻梅了无痕,轻功极为了得。
脚下的官靴出卖了他们。
陆冲想起了一种人。
锦衣卫。
……
京城,烟柳繁华,参差十万人家。
华灯初上,北镇抚司的衙门,烛火忽明忽暗,下属急匆匆入内,顾诏知知他有重事要禀,放下手头案牍,“如何?”
近来,能令他牵挂的要事,只有安合失踪一案。
他派去的锦衣卫搜查许久,却也久无回音,难免令人绝望。
毕竟马车跌落山崖,纵使身强力壮的男子,也会摔得粉身碎骨,又何况是金枝玉叶的安合。
然而蹊跷的是,在山下只见马车和死去的马尸,却不见安合。
死要见人,活要见尸。
他坚信安合现在还流落在清河县附近。
下属道:“王千户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
王真如走进来,不同于在杏花村的樵夫打扮,如今已换上飞鱼服,身形高大,眉目俊逸。
自安合失踪的消息传来那日,京城中议论纷纷,但都尚未得到凭证,都被锦衣卫压下,若谁人敢再议论,皆被抓进诏狱,吃那阿鼻地狱一般的酷刑。然而私下里,顾诏知却派他远赴安合公主失落之地,暗自搜查,不过短短几日,却如眨眼百年,肉眼可见顾指挥使鬓边生华,眼角多纹。
安合公主一人的失踪,引起诸多动荡。
知皇帝一向爱护这位嫡姐姐,众人更难得有默契,同心协力隐瞒,亦是皇帝仁慈,日后事情败露,知道他们良苦用心,也不会多加怪罪。
身为安合幼妹,崇明公主更是吃斋念佛,闭门不出好几日,一心求菩萨保护安合。
就连首辅也暗暗排出了人找。
这一切,都昭告着安合公主的重要性。
她若有好歹,京城内外,明的暗里的,都会起变化。
然而王真如却知道,顾指挥使的心思,只是一心盼着她平安归来。
但是:“属下无能,并未找到公主的下落。”
他重重磕头,满心皆愧疚。
倒不是找不回安合,说句心里话,还巴不得她不回来,实在是这小娘子太会折腾了。然而,他却辜负了指挥使交给的重担,也心底清楚,若非指挥使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更要瞒住皇上,恨不得自己出京。
王真如似想到什么,抬头:“属下觉得,不止我们在寻公主的下落。”
顾诏知面色微白,声沉道:“我知。”微微俯身扶王千户起来,他目色幽黑,眼底似还噙了份沉痛,忽明忽暗的烛火荡过俊俏清瘦的脸庞,仿佛坠泪一般。但大男子泪不轻弹,更何况是从来含笑多情温柔脉脉的顾三郎。“我想是魏烨如的手笔,安合必被他拿捏在手上。”
王真如迟疑:“指挥使的意思好似……”
顾诏知:“你还需再去一趟清河县,找到魏烨如的人,找到安合。”
他向王真如拱手,俯首肃然,“三郎在此谢过。”
如此郑重,如此执意。
王真如亦是肃然起敬:“属下定当不辱使命。”
然而首辅府中,已被笃定找到人的魏烨如立在桌案一旁,而长青则伏首执笔,听主上如何吩咐再下笔。
魏烨如敲了敲桌沿,淡声:“问他,为何还不回来复命。”
这问题,长青忍不住替人家回答了,“主上,十日期限未到,柳如眉自然不能回来复命。”
魏烨如幽幽看他一眼。
长青垂头,暗打嘴,怪自己多嘴。
“柳如眉这厮,惯是风流,我只怕他啊,瞧见了安合的美貌,心一软,”魏烨如幽幽叹道,“倒霉的可不就是我。”
长青忍不住道:“杀人放火的又不是主上您,安合公主没有证据,自然不会责怪到您。”
“她的心眼子比针孔还小,宁可错杀不放过一人。再者,绝不能让顾三郎他们抢了先。”魏烨如却是一副你知道什么的模样,他凤目轻挑,浓睫上翘,有种雄雌莫辨的诡异艳感。长青看了一眼又心惴惴垂目,难怪安合惦记,他家主上长得就是好啊。
可说起来,主上跟安合公主真不愧是冤家,公主不在京城,主上便想着法儿与顾三郎比。
在京城比权势滔天,在京外比速度。
仿佛谁将公主先抢到了,公主就成他的了。
在这方面,长青对主上抱有满满的期望,毕竟顾家三郎早已是崇明的未婚夫,有心也没胆了。
见长青怀着慈母一般宽慰的眼神,魏烨如莫名其妙,在他面前敲了敲,指长白皙有力,“你休多言,快写。”
长青随即伏首落笔。
……
魏家白鸽,肥美鲜味,一道上好佳肴,亦如夜行千里的马。
眨眼间,此封密信摊在柳如眉手上。
就见密信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速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