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一怔,似乎未料到失忆的芝芝还能反击,不由轻笑了一声,勾勾她下巴,“小东西,你还有样学样,聪明的很呢。”
“不要非礼我,”芝芝愤愤道,“我要走了。”
柳如眉并不拦她,含笑抚掌三下,随即伙计儿端着餐盘子鱼贯而入,桌上都摆不住了,香味诱人,芝芝鬼使神差停下来,却听他幽幽道:“哎呀,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可吃不下,要是有个人替我——”
“我来我来。”没等他话说完,芝芝又立马坐回来,提起筷子要吃,却被两片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柳如眉含笑倾身,“你帮我想想,刚才是谁说要走?”
他瞧着芝芝脸颊泛红,深浅不一的疤痕看起来可怖,却难掩她真正的美色,原以为她会不好意思,却见她忽然放下筷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哎呀!打脸的滋味好疼!”说完又看向他,“这样你满意了吧?”
柳如眉哈哈大笑,“安合啊安合,你可真是个妙人。”心里滋味很好,以前她皱皱眉头,不止公主府的乐师琴师瑟瑟发抖,整个京城地盘都要抖一抖,试问天底下有谁能见她啪啪啪打自个儿脸?
只有他,只有他啊~
“我叫陆芝。”芝芝一本正经纠正道。
柳如眉也不与她争,抚掌三下,原本眼前是一面墙,忽然从两侧被拉开,露出一方窄台,袅袅娜娜的女戏子正收着水袖,咿咿呀呀,旁边还有琴师拨乐。
芝芝转脸看向柳如眉,一脸疑惑,柳如眉笑眯眯道:“边吃边看,更有风味。”
芝芝也没当回事,低头往碗里夹菜,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戏台上的戏就拉开幕了,一开始她没有注意,倏地惊堂木一敲,角落里还站着个老头子,“今儿,咱们说说天家圣权,郑家江山的事。”
啪嗒一声,芝芝手里的筷子掉了。
“被吓傻了?”柳如眉示意老头子先停下,扭过脸朝她问道。
芝芝弱弱道:“说天家的事,你不怕被砍头吗?”
“我不说,他们不说,谁会知道?”说着,他手里的折扇轻点她胸口,芝芝刚被踹了心窝,还隐隐疼着呢,伸手拂开他,柳如眉见状盈盈一笑,仿佛看破了她心底的秘密似的,“难道是你要害死我们?”
“我才不会呢。”芝芝哼了声别开脸。
柳如眉扭过她的脸朝向戏台,“那就好好看下去,一眼都不要落。”
望着戏台上盛装黑发的美人,坐在一身明黄的天子身边,低眉温婉,似曾相识,芝芝心口又隐隐作痛。
沏上一盏茉莉花茶,琴师拨乐,随着戏台上起承转合的故事,老头子摸了摸花白胡子,嗓音缓缓,“说远不如近,今儿就先说说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时先帝登基三年,天下太平,君臣和谐,唯独有一桩事颇为缺憾,那就是后宫尚未有子。”
老头子敲了一记惊堂木,仿佛敲在芝芝心头,无端一颤,“皇帝子嗣,这可是天下头等大事。”
……
皇后招京城贵女入宫,其中就有英国公府的嫡长女,生得花容月貌,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入宫怀有身孕,一年不到升了贵妃,风光无二。
她屈居在皇后之下,时日久了又能甘心?
皇后的贤德,那是天下百姓都瞧得见的,本朝皇帝登基,不但宫里要大办喜事,还要拨出钱款给皇后打造金饰之用。
先帝登基之初,皇后却让人把这套金饰融了,作为赈灾之款,往年中秋节在城门外摆设粥摊三日,施舍过往的离乡异客。
如此善举数不胜数,要废后难如登天。
可段贵妃不同,她的声音犹如黄鹂,往先帝枕边一吹,先帝起了废后的心思。
这时皇后,也有孕了。
一旦得男,则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却可惜后来流产了,随后皇后主动交出凤印,在金鸣寺落发出家。
宫内外议论纷纷,锦衣卫将京城掀成血雨腥风,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段贵妃整日郁郁,先帝为哄她开怀,特地召戏班子进宫。
原本点的是一出西厢记,谁知唱词儿猛然一变,戏子站在高台之上,堂而皇之点着段贵妃脑门儿骂,骂完了一头撞死在台上,段贵妃惊吓过度,早产了一个女娃娃,耳朵天生残缺了一半。
娘造的孽,报应在孩子身上,真是天大的讽刺,但先帝仍宠爱有加,渐渐安抚了段贵妃的情绪,可是有一事,她仍旧不安。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瞒住先帝悄悄出了宫,来到金鸣寺外。
竟发现皇后诞下了一女。
……
戏台上正演到高潮处——
盛装红衣的美人含笑走进屋,眼色如刀,“姐姐什么时候生了个娃娃,皇上知道吗?”她目光一转,“可是个带把儿的?”
宫女小心翼翼回道,“是个公主——”
啪的一声,段贵妃一巴掌扇过来,脸上狠戾尽显,“狗奴才,皇上只有一位公主,那就是我的崇明,这个?怕是姐姐在寺里呆久了,跟哪个野男人偷生的孽种,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不止这孽种,连姐姐你性命也难保,不如就让妹妹帮你一回。”
段贵妃抱过孩子,尖利的指甲戳着婴儿软嫩的脸颊,哭得嗓子都哑了,废后被几个粗壮的婆子按住,含泪哀求,“你恨我,就取了我这条贱命,做牛做马给你磕头,端屎尿盆子,我都愿意,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
段贵妃挑唇笑,“以往都是我见了姐姐俯首行礼,每次头低下去一回,我就在心里计上一回,就想着哪天向姐姐讨回来。”
废后足足磕了一百个响头,磕得头破流血,襁褓中的女婴似感觉到母亲的绝望,也哇哇啼哭,段贵妃掩掩鼻尖,含笑道:“放!”
……
哐当一声雷鸣,电闪划破窗棂——
废后仰起头,脸色尽失,看着宫女高高举起孩子,即将狠狠坠地,猛然睁大眼,伸出双手,“不要!”
“不要!”芝芝起身叫道。
……
她坐在戏台下,不知不觉入了戏,仿佛她就是废后,心绞痛得很。
但喊完这一声,众人都看过来,目光诧异,芝芝仿佛早习惯经受这般诸多目光,并不觉得不自在,淡淡道:“你们继续。”
她缓缓坐下来,这时柳如眉俯身凑过来,轻按住她的手。耳畔咿咿呀呀戏子哀柔,不知是婴儿的啼哭,还是废后满心的绝望,这些声音离她忽远忽近,是真是假,迷茫望着面前的柳如眉,他眼痛幽深,淡淡道:“莫要入戏太深了。”
入戏?
入了谁的戏?
是废后?段贵妃?还是无知年幼的婴儿?
芝芝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她道:“不会。”
她不是她们。
……
废后为了夺孩子狠狠摔到地上,裙子上都是血污,这时段贵妃又道:“慢着!”语气幽幽道,“多俊的女娃娃啊,带回宫里给咱们崇明做个伴儿。
后来段贵妃不止把女娃娃带回去,还特地把废后接回宫,当着先帝的面伏低做小,侍候废后起居,先帝一走,扭头变了脸色,让废后跪在殿外,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
满宫之中,有不少同情废后,可谁敢说?
此时段贵妃又传喜讯,加之朝堂上娘家风光无二,连皇帝都甚至成了摆设,越发有恃无恐,若有谁帮废后,那就是逆她者亡。
趁先帝出宫巡游,废后被贬为马努刷马桶,当时安合还小,乳娘指着废后骂贱妇,她也有模学样骂一声贱妇,废后伤心过度,无意被滚落的马桶砸中。
段贵妃不许宫人救她,又捏安合的脸蛋儿,“好玩吗?”
安合抚掌大笑,“好玩好玩。”
可是看到素衣寡面的女人被压在马桶底下,嘴角流血,睁大眼看自己,嘴唇翕动,想努力说什么,安合立马扭身躲进乳娘怀里,“奶娘,这个人好可怕。”
宫人闻她鼻息回来,哭着道:“娘娘,没,没气了。”
“什么?!!”段贵妃惊得起身,远远看着死不瞑目的女人,惧怕得往后跌了一步,耳边是幼嫩的声音,“母妃,母妃,你怎么了?”
扭头一看,是跟贱人一模一样的眉眼,段贵妃一巴掌扇过去,尖叫,“贱人,你们母女俩都是贱人。”
年幼的安合嚎啕大哭,乳娘立马抱起她,退下去了。
段贵妃跌到椅子上,怔愣许久,喃喃道:“他会杀了我的,完了,我完了。”宫人见她魔怔了,纷纷跪下来哭着劝,她猛然回神,仿佛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快,叫我哥哥进宫。”
……
在段贵妃的纵容下,段家勾结五城兵马指挥司,密谋发动宫变,只等先帝巡游回京,来一场瓮中捉鳖。
谁料到消息有误,先帝提早回京,拥千军万马而来,杀个段氏措手不及。
段家灭九族,只留下段贵妃和崇明公主,被拘于幽幽冷宫,直至先帝驾崩,新皇大赦天下,亦免了崇明公主的禁足令。
在她十六岁那年,终于走出冷宫殿门,看到外面的世界。
她自幼虔诚向佛,行善积德,颇有懿安皇后在世的风范,可惜她体内留着段氏余孽的血液,注定明珠蒙尘,而她的姻缘也颇为坎坷,先帝在世,把全部宠爱给了安合,也给她指了皇后母族顾家的亲事,这位顾家三郎也自小出入深宫,宫人见了都含笑称一声三郎。
三郎,三郎,后来却成了崇明的三郎。
对于崇明公主横刀夺爱一事,世人不但不谴责,反而无比同情,无比怜惜。
随着段家抄斩,先帝仙逝,当年动荡都已成往事,世人渐渐忘了段贵妃的狠毒心计,反而好奇她的倾城美貌,甚至还揣测先帝之所以囚禁段贵妃一生,是为保全她性命,而冷落崇明,将全部宠爱放在安合身上,亦是不让崇明成为众矢之的。
而长达十六年的幽禁,崇明不但不抱怨,反而心地善良,向佛积德,又有着生母倾城的相貌,加上身世可怜,姻缘坎坷,更令人怜悯,毕竟父辈造的孽,不该让孩子来背负,却从来没有人心疼骄纵野蛮的女子。
偏偏安合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