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夜晚的西市无疑是热闹的,到处都是沸腾的人声,经过垂柳石桥时,树梢挂着各色各样的华灯,图案绚丽多彩,描摹人世间的众生百态。每年的花朝节都极尽热闹,自然缺少不了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闷了一年总算能在今日出来走动,到处皆是欢声笑语,衣香暗影,恍若跌入了一个灯火辉煌的美梦里。
今年的花朝节和往年似乎有些不同,往年没有出现过今日这般貌美动人的女子,她身边只有一个丫鬟跟随,闲闲的,漫不经心的四处走逛,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生了那样一副绝美的面容,自然吸引了街上青年男子的注意,但绝大部分都踌躇不前,因为这位女子的穿戴服饰,举止言行,无一不透露出常年高居上位的娇贵和清冷,但就算如此,还是有几个大胆的走上前。
俗话说京城遍地是黄金,这句话倒是说对了,往人群随手点一个出来,就很有可能是六部尚书或侍郎的公子,身家不俗,自然有这个胆量和资本去跑到美人面前。
“主子,您瞧这盏狐狸图案的花灯,一路看过来,还没有遇见过这样式的华灯。”玲珑正仰着头指向摊案上的一盏华灯,笑盈盈的样子。
安合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面前却忽然被一道身影抵挡住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容清俊,眼眉干净,甚至白皙的脸颊上出现一抹微微的赧红,对她投过来的不解目光有些躲闪,拘谨的对老板说道,“这位小姐看中的花灯,我买了。”
老板当然不会眼睁睁放过现成的生意,立马要包起来,忽然旁边出现另一道气恼的女声,“老板,这盏花灯明明是我们先看中的。”
老板看了一眼俊秀的公子,无奈道:“可却是这位公子先定下来的,两位小姐若是诚心想要,我家中还多出了一盏,现在就要我婆娘回家去取,不过价钱嘛——”
老板露出意味深长的语气,玲珑示意安合一眼,得到她的认可,便道:“只要你能取来,价钱都好商量。”
老板立马喜笑颜开,粗着嗓子让婆娘赶紧回家取东西,这时站在一旁沉默的公子忽然开口道:“若是小姐喜欢,我可以让给你们。”
安合发现他说话时目光落在自己这边,下意识朝他看去,但很快公子又转移开目光,让随从给老板付了银钱,取下了高高悬挂的花灯,他又从随从手中亲自取来,一双白皙瘦削的双手执着狐狸花灯,递向了安合的方向。
灯火下,公子面容清秀如水,有种不染纤尘的干净。
安合微笑说道:“多谢。”
说罢,她扭头眼神示意玲珑,玲珑立即要取出荷包,这时二人却听对面的公子连忙说道:“不必,这是我送给这位小姐的,不必你们再破费。”
安合却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白白受了公子的恩惠,银钱是一定要付清的。”
玲珑也机灵,不由分说将钱塞进了公子的随从手里。
随从还也不是,受也不是,不由扭头无奈的看向自家主子。
而公子却是除了对面的安合以外,谁也不看,淡淡吩咐道:“青山,还回去。”
唤做青山的随从立即还给了玲珑。
“你!”玲珑无奈,这对主仆似乎一个比一个执拗,怎么出来玩儿还不省心?
公子白皙的脸庞微微透红,浓密的睫毛微垂,却是深深的看着安合,用温和的声音说道:“宝剑赠英雄,花灯送美人,这是小姐应得的,只是小生斗胆问一句小姐芳名。”
玲珑眼里露出了然。
公主一向生得貌美,今日出门虽然脂粉未沾,却是天生丽质,往灯火下悄生生一站,宛若一朵刚破出水面的芙蓉,花瓣儿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刚才一路走来,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玲珑跟随公主左右,早就暗暗记下了。
眼前的这个俊俏公子哥,可是自打进了西市,无意瞧见公主了一眼,便如同失了魂儿,丢了魄,痴痴的跟过去,说是登徒子也不像,他只是傻傻的后头跟着,既保持合适的距离,又没有上前来打扰的意思,若真有,藏匿在不远处人堆里的陈安等一行侍卫早就让他好看。
“女儿家的芳名,岂能随随便便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未等到安合的回答,玲珑便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连忙跳出来,而公子动了动嘴唇,还要说些什么痴缠的话儿,倏地肩膀一紧,尚未来得及回头看,紧接着就被一股大力给扯开。
“公子小心!”青山一看主子有难,立即跑过去搀扶。
“我无事。”公子勉强站稳,挥了挥手,又等不及抬眼看前方,哪里还有女子的芳影,他在人群中匆忙搜索,无果,欲顺着人流追上去,面前却投下来一道高大的黑影,是个侍卫打扮的男人,正是陈安。不过公子却是不知他的身份,只见他抱臂冷冷盯着自己,眼里有危险蔓延的杀气。
仿佛他再敢上前一步,对方真跟他不会客气。
随从先一步察觉到危险,紧紧拦着公子,直到时间过去许久,侍卫才不紧不慢收回目光,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就在人群中没了身影。
这时公子再望过去,一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陈安处理麻烦的同时,安合已经顺着人流上了石板桥,周围熙熙攘攘,气息里弥漫着时下的花香,也弥漫着淡淡的汗臭味。而经历刚才一段小岔曲,安合身边悄然多出了几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犹如巍峨高山一般,若是周围有人不小心朝安合挤过来,他们便会悄然无声将人推开,不让靠近安合丝毫。
又或者是安合看到摊子上摆放着漂亮的花灯,想停下来瞧瞧,他们就会清空围绕摊子周围的看客。
于是安合周围人越来越少,渐渐的,她就跟百姓隔离开来,而原本还觊觎美人的公子们,一看这不容人侵犯的架势,撇撇嘴,知趣的放弃了。
这是公主府的侍卫,安合是认得的,一旦她碰到危险,或者是棘手的事,他们这些影子便会悄然冒出来,护住她的安危。所以对于他们排挤人的行为,安合看在眼里,但没有指责,跟之前一样闲闲的逛着,直到前方人群拥挤,喧嚷不绝,似有中年男子的吆喝声,不知为何下意识不想靠近,便转身绕道。
而就在转身时,看到身后不远处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本来她是不会发现他的,连身边的侍卫都不曾,因为他掩饰的太好了,跟随的距离不远不近,有刻意隐藏起自己的脚步声,所以才肆无忌惮跟了她一路又一路。
他默默看着她停在几个摊案前,微微仰着头看悬挂的花灯,淡淡的火光拂落在她姣好洁白的面容之上,眼眸如漫天璀璨的星斗,里头的明亮几乎要溢出来,简直不容人忽视。
什么时候,她有了具有如此俘获人心的魅力。
顾诏知站在不远处,见她转身看到他后微愣,他便有默契的停下脚步,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她若开口,他就上前。
她要是视若无睹,他也不觉得什么。
总之,他会等她。
安合见到前不久在大佛寺才碰过面的顾诏知,大大方方走了过去,“顾大人。”她如是唤道,声音轻柔,因为注意到顾诏知身上没有穿飞鱼服。
顾诏知淡淡点头,声音低缓冷静,“想去附近的茶馆坐坐吗?”
安合听出他的潜台词,是有话要与她说,上次大佛寺二人见面并不愉快,她强行打断他的失寸与谈话,但并不代表横在他们之间的刺已经消了。安合略一思忖,很快弯起唇角,“恭敬不如从命。”
侍卫先一步将茶馆内的食客清空,偌大的茶馆一时间冷清寂静,衬得街道上的喧嚣人声格外显著,顾诏知眼瞳乌黑,神色淡漠,略一扫视,守候在安合身边的侍卫不由一凛,还是玲珑先反应过来,就听到安合淡声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闲杂人等散去后,安合说道:“若是为了崇明,你不必开口,就算今天她站在我面前,亲自向我道歉,我也不会原谅。”
顾诏知瞬间哑然。
安合似乎没注意到眼前男子的片刻失神,自顾自捡起筷子,夹了几片青嫩的竹笋填肚。
顾诏知忽然说了一声,“你还是跟一样。”没有变化。男人低沉的嗓音里掩饰不住叹息,却唯独没有怅然,记忆里中容貌清美的少女,会因为得不到他的驻足回首,而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甘愿当他的小尾巴儿,但得知他心神恍惚,与崇明有暧昧时,却也丝毫不拖泥带水,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未曾给过他,她雪亮眼眸中的冷意,好似一把利剑,无情斩断二人多年来炽热青涩的情爱。
爱也好,恨也罢,她从来拿得起放得下,爱一个人就是要完完全全去爱,而一旦恨上一个人,从不虚伪原谅,直至恨意消弭那一刻。
她的性子跟从前没有变化。
这对于顾诏知来说,了然之余又多了一份莫名的欣喜,这是否意味着,她与他之间曾经的爱恨瓜葛没有斩断。
安合可看不出顾诏知此刻脑海里的想法,见他默然不语,以为他在更好的思忖如何为崇明找一个好说辞的,便笑了笑,忽然问道:“崇明最近可还好?”
上一瞬她还抵死不肯原谅,这会却又问起她的近况,看似亲昵,顾诏知却品出一丝古怪,照实说道:“这段时日她生了病,病情不严重,但若是要好起来,需要静心休养。怎么,你问起这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