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
街边随意一间客栈里。
年关一出,客栈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离家外出的男人,赶了一整夜的路疲惫不堪,早间起来在一楼大堂吃着早点,人一多起来就管不住嘴儿,说起这阵子的热闹事儿,当属安合公主跟魏首辅的婚事,这事早在京城就闹得沸沸扬扬,而消息传到远在天边的青州就更热闹了。
隔壁几桌正谈聊得热络,而角落的一桌格外显得清冷。
掌柜手里拨弄着算盘,瞧了桌边独坐的男人一眼又一眼,男人可以说是十分的英俊,皮肉完好没破相,可就是不让掌柜放下心来,想他走南闯北多年,在这儿开了一家小客栈,别瞧着不打眼,五湖四海的人往这儿一聚,开口说第一个字,掌柜就能说出他们的籍贯年龄和身份,而凭他多年来的经验,这桌的年轻男人不是“善茬”。
但也不是说这男人看起来就是要找茬的,而是说他身份不简单,瞧着冷静正直,不轻易跟旁人犯冲,可一旦“轻易”起来,不是这间客栈能承受的起,所以掌柜特地让伙计注意这客人,不准让自己的伙计有丝毫怠慢,但也不让过问。
而眼下,隔壁正谈论起安合的婚事,话题不知不觉就偏了出去,男人聚在一起还能聊什么,昏暗清冷的客栈里,飘荡着的都是些污言秽语的话儿,正好奇那安合公主用什么把魏首辅的心儿魂儿勾住了,客栈里就发出一阵暧昧不明的笑声,有人意味深长道,“看来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见着女人腿心里的玩意儿,都被勾走了魂儿,那安合公主说起来脾气古怪,可也是顶顶有名的美人儿,百年难得一见,你们说魏首辅能不被痴迷倒了心肝?”
众人意会过来,顿时一阵暧昧的哄笑。
倏地,有人尖叫一声,随即大吼道,“谁啊,用用东西射我眼睛!”
喊叫这人正是刚才肆意调笑的男子,只见他眼下左眼青肿,像是被打了一拳,正捂着眼朝私下寻找真凶,可转悠了一圈儿,不但没发现,反而脚下又被什么东西一绊狠狠摔了一跤,小客栈本来地儿狭窄,这男子跌了下去,也扯着旁人跌跤,一时间里头惨叫不断,乌烟瘴气,而隔壁冷清的一桌,男人径自起身,往柜台前冷冷开口,“结账。”
此时掌柜再看面前的男人,眼里多了一层敬畏和恐惧,刚才旁人没瞧见,他站在这地儿却是瞧得一清二楚,分明是此人暗中做了手脚,先将人眼睛打坏,又绊人脚,一招接着一招折磨人够呛。掌柜战战兢兢给结账完了,把瘟神送走,对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松口气,连忙收拾客栈里的狼狈。
而从客栈走出来没多久,陆冲就看见了孙小姐的身影。
孙小姐站在树下,一身朴素到衣领洗得泛白的男装,单是如此还不足够遮掩女子的特征,细眉毛特地描浓,领口束得拢实,看不到精致的锁骨和纤细的脖颈儿,加之身形瘦弱,胸前平坦,旁人见了只当是哪家瘦弱不堪风吹的清秀少年郎,而眼下她正默默望着从客栈走出来的陆冲,暗淡了几日的眸子瞬间明亮。
但陆冲眼神掠过她之后,越发平淡,脚步更未停留,眼看要离她越来越远,孙小姐当机立断,立即追上去。
身后有细弱的脚步声,陆冲听到了,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她在后头跟着,反正最终她是追不上他的,然而习惯了安合对自己的吃紧,从前在杏花村时,隔壁的春花儿便常令她浮想联翩,而从那时起,他对其他女子除了安合以外,都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就连未曾对安合提起一字的西域经历里,在那些他脑子痴呆的日子里,奴隶队伍里不乏各色美人儿,她们瞧中陆冲英俊如剑的容貌,不管他脑子傻掉了,趋之若鹜,渴求欲仙欲死的一夜,但陆冲脑海中时常会浮现一道模糊的影子,只要一想起便头疼欲裂,心疼如死了一般,推开扑到他怀里的妖娆美人。他狠狠敲自己的额头,几乎想把脑壳敲开,可里头的人儿却生气了似的藏匿不出,那时成痴子的陆冲便知道,不能接受其他女人的怀抱,他只等着心里的女子出现。
“陆冲你站住!”身后响起愤怒的女声。
蹬蹬蹬孙小姐追上来,气喘吁吁的堵在陆冲面前,陆冲比他高出一大截,此时二人更是形成鲜明对比,孙小姐仰着头看他,而陆冲也终于停下脚步,打算将二人之间单方面的牵连斩断,他低眉看她,如刀雕刻的面容,此刻显得如冷风无情,薄唇轻启,“我与你说过,出了京城,我欠你的,欠孙家的债还清了,你与我往后再无干系。”
那天他打算离开公主府,被孙小姐知道了,以孙家的血债要挟他带她离开,陆冲答应了,孙家父子被杀的时候,他在场,最清楚他们是如何死的。孙家父子虽有罪孽,可以由朝廷来裁夺,但罪不该死,而偏偏他们的死跟他有一部分牵扯。
他欠下的血债,就该要还。
而孙小姐的要求很简单,带她离开公主府,出城之前需护她安全。
明知二人一同离开,会给安合带来多大的创伤,陆冲怎么舍得她心疼,但为了让她活着,让师傅彻底对她放下杀机,陆冲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故意让安合误会,以此断了二人之间的牵连。
孙小姐说,“正如你所说,出城以后你我之间的前尘旧事都断了个干净,现在我要做什么,你管的着么?”
她的口吻一如在孙府时的傲气自矜,仿佛还拿他当是痴傻的昆仑奴。
陆冲眼神冷漠,“我管不着你,但你这种行径已经影响到我,请你不要再纠缠不清。”薄唇里吐出狠心的话来,孙小姐抿住煞白的嘴唇,不甘心又说道,“我要跟着你,这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陆冲跟她说不清楚,沉默不语的转过身,孙小姐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无情冷酷的男人,明明前一刻还愿意护送她一路的安危,一旦出了京城,二人之间瓜葛消除,他便立即撇清关系,仿佛自己是洪水猛兽,是胭脂巷子里可怕的流脓梅毒。
孙小姐越发不甘心,而越是意难平越要纠缠,陆冲在前方走路,她便紧紧跟着他,一声不吭的,细微的脚步声清晰落入陆冲的耳里,是那么倔强而固执,他却低头顾着自己走,再不管身后,全然也不顾身后的孙小姐渐渐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细汗。
走到偏僻无人处,面前倏地一晃,孙小姐立即抬头,面前早已空空如也,她瞬间白了脸儿,惶然四顾,茫茫落雪的天地间,寒鸦嘎嘎声显得突兀,她眼里只有萧瑟的冬景,哪里还有陆冲的影子。
……
陆冲正朝玉泉山行走。
走到山下,抬头仰望,山间葱郁树林茂密,层层叠叠染了雪,雾霭萦绕间,隐约显出一条山路,直达通天,仿佛可摘星。
一眼能望到头的路,却是走起来不容易,只因山上坐落着江湖上最令人胆寒的门派——剑师堂。剑师堂聚集着天底下最顶尖的杀手,岂是一般人能混进去的,故而开宗立派之际铺了此路,一共有九万九千层台阶,每到以前关卡便设了一层杀机,过得去,那就继续上前,若是没过,这儿便是埋骨处。
自剑师堂在江湖上立名以来,来者趋之若鹜,涌向此路的侠客英雄也如过江鱼鲫,数不胜数,然而能顺畅通天,真正入剑师堂的人却少得可怜,江湖上流传的也不过只有寥寥两个。
第一个,众人皆知,是剑师堂的现任门主柳玉堂,九万九千层台阶踏满,剑指玉泉山,击败各个绝顶高手,以无以霸道强劲的手段夺取门主之位,直至现在仍无人敢上山挑战他。
而第二个人便是柳玉堂的关门弟子,只是江湖上流传他的传闻并不多,依稀只记得那年此人还不过是个少年,不知从哪个旮旯儿蹦出来,身形单薄,穿得朴素简单,想上山拜师学艺,学出名堂来好以后出来有口饭吃,许是真的吃够了苦,锻炼出绝对的坚毅和耐力,将几乎十万层的台阶踏平,终于登顶,跪拜在柳玉堂面前。
但自那之后,江湖上再无这少年的消息。
有人说他学艺有成,成了天下绝顶的高手,便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杀手无南。
有人说他半途而废,被剑师堂驱逐出门,半路死在山腰间,野兽出没,尸骨无存,成了江湖上一段无疾而终的传闻。
而时隔多年,玉泉山下热闹不少,附近开了不少茶馆酒铺,还有几家小吃毯子,葛老头子是一直在这儿一带过活的,这日清晨,依稀瞧见了道熟悉的身影,揉眼睛一瞧,只见那男人宽肩蜂腰,身形高挺,虽穿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灰青色衣衫,却犹如山间雾霭萦绕的玉树,气质卓然,要不然葛老头子也不会一眼注意上了他,瞅了好几眼愈发觉得熟悉,好似从前在哪儿见过,可细细想来却无处下手。
到底在哪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