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冲走了。
府上的昆仑奴忽然也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玲珑急匆匆走进来,说道:“公主,昆仑奴不见了。”
安合正在梳妆前,闻言也只是淡淡道:“哦。”
哦,知道了。
她浑然不在意。
玲珑却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就走上来给安合梳头发,望着铜镜中的美人儿,不由笑眯眯道:“公主真是越发好看了,魏大人娶了您,那可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咦,您眼睛是怎么了,昨儿个没睡好么,竟红肿得这般厉害。”玲珑不由紧张起来,毕竟待会儿公主就要出门,今日约好与魏大人见面,二人要联络一下子感情,公主却这般憔悴不堪,哪里能让魏大人瞧见。
安合抚了抚额头,“昨儿个没睡好。”淡淡道,“今天是去不成了,你给我推了吧,就说我患风寒,魏大人若是过来看望。”她顿了顿,“我不想见她。”
玲珑点点头。
接着,她又嘀咕了一声,“怎么地上有血迹?”
安合看过去,就见地上摊开着一团凝固深红的血迹,当即好似一棒子劈在头顶,愣了一愣,许久没回过神,耳边是玲珑絮絮叨叨的担忧声音,安合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勉强镇定着,“你先出去。”
玲珑咬着唇,“公主……”
“出去!”安合声音骤冷,简直冷到骨子里了。
玲珑不免怔住,哪里见过公主这般模样,满面寒气,眼底满是绝望。
她心思细腻,联想之前种种细节,到底是知道了些什么,却体贴而又心疼的不询问出口,默默的退出去了。
血。
安合蹲在地上,手指微颤抖,摸了一把地上的血迹。
血里带着熟悉的气息。
是陆冲的。
安合死死咬着唇,这一刻眼泪终于不可抑制的钻出来,她抱紧自己,颤抖而无声的啜泣。
这段时间,安合又称病不出,谁来看望也不见,就连最近皇后忽然被废掉了,她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玲珑一瞧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就知道她没听进去,叹了口气。
皇上废后,起因于一个宫女。又或者说,起因于子嗣问题。
这么多年来,后宫妃嫔寥寥,几乎比大臣后院的姬妾美眷还少,为着皇室着想,不少臣子劝说皇上,还明里暗里起了废后的心思,但皇上不是个重欲的,一心扑在朝政上,就算多年无所出,也对皇后疼爱有加,圣眷在身。
只有这一次。
皇上一次醉酒,宠幸了皇后宫里的一位宫女。
事后皇上也忘了,没成想宫女怀上龙种,这是多年来后宫的第一个孩子,龙颜大悦,对怀有龙子的宫女恩宠有加,甚至破了祖宗先例,将她留宿在自己的寝殿,难免冷落了皇后。
而皇后在所有人眼里,是贤惠淑德,大方明理的印象,后宫有喜,皇上明里暗里都渐渐偏心,就算如此,皇后也是高兴的,对这位宫女视作姐妹,爱护有加。
但有一天,宫女落胎了。
皇上震怒,彻查到底,最后竟查出来罪魁祸首是皇后。
不止如此,这件事越查越深,早已不是宫女落胎这么简单,这些年后宫缘何无喜,皇上缘何子嗣单薄,全都是皇后在作梗。
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又怕皇上冷落,怕旁的妃子怀龙种,对自己的地位不保,索性在龙涎香里放了一味药。
能令男子绝嗣的香料。
一用就是多年,皇上丝毫不曾发觉,没成想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宫女水落石出。
皇后落罪,母族全被下狱。
朝堂之上大血洗。
瞧瞧,后宫涌起的风云都是与前朝有关,到后来甚至分不清楚是后宫干预前朝,还是前朝影响了后宫,总之,一切都是皇上的抉择。
无论妃嫔,无论臣子,都要匍伏在九五至尊的脚下。
那龙椅上的男人,把握乾坤,执掌风云,从未有人看透过他。
安合得知皇后的事,想了想,还是决定入宫一趟。一扫这些日的疲惫倦怠,让玲珑给她描了一副淡妆。
凤仪宫,皇后披发憔悴,见到来人,连眼皮都没有抬,懒懒说道:“你来了。”
仿佛知道她要来一样。
安合对宫人说,“你们都出去。”
宫人迟疑。
皇上吩咐过,怕废后情绪激动伤人,时刻都要看着公主。
安合嗤道:“不过一个无用的女人,用得着这么战战兢兢。行了,有什么事我自个儿担待着,都出去吧。”
宫人们瞧一眼废后,骨瘦如柴,的确没什么杀伤力,也怯怕于安合的淫威,战战兢兢出去了。
人走后,安合脸上的鄙夷渐渐散去,盯了痴痴傻傻的废后片刻,说道:“对不起。”
废后掩袖吃吃笑起来。
安合看着她笑,越笑越大声,满面泪水,她眼里带着痴傻,带着彻骨的哀伤,“为了那个女人,至于么?她,不过就是个宫女,一个贱婢,容貌平淡,性格无奇,也就是胜在年纪轻,可后宫里哪个女人不是能掐出水来的,都比她好看,比她有手段,为什么,他偏偏对她着了魔。”
她缓缓闭上眼,“安合,你知道吗?”
安合默默的看着她,不说话。
废后缓缓笑了,睁开眼,眼泪滚落出来,平静道:“我知道,不是因为孩子。我知道,这些年后宫无所出,不是我不能生,不是他不中用,压根儿……他根本没打算让我生。安合,你可知道,放我寝殿里的香料是什么香。”
废后神情平静,是哭过闹过,震惊过后的难堪、愕然,如今只剩下一片了然,安合嘴里涩涩道:“合欢香。”
废后点点头,“你知道,连你也知道,我好傻,还想着是我自己不能生,想让他有个孩子,但又不想让他宠幸其他妃嫔,我纠结难受得快疯了,谁知道原来是这样,不是我不能生,是他眼里根本没有我,从来没有!”
凤仪宫的合欢香,后宫之中独她一份。
不只是因为她是皇后,是后宫的主子,更是当初在众多香料里,他为她亲自挑选的。
他在她耳边呢喃,“朕初次见你时,便觉得你身上好闻,可是用了合欢香,以后日日都让朕闻着可好?”
昨日床笫尽欢,如今郎心似铁。
她的一腔痴情,在他眼里都是笑话啊,只是成全了他跟另外一个女人苟且肮脏的爱情。
眼泪淌过唇角,废后似哭似笑。
指着安合,“好啊,你们当着是好啊。”
安合动了动唇角,想说对不起,可这话说出来太过难堪,对废后对自己都是一种难堪,甚至是侮辱。
到底是忍住了,她当着废后的面跪下来,重重的朝她磕了一个响头。
对不起。
她在心里默念。
废后神情麻木,目光空洞。
安合起身离开,离开时身后猛然掠过一阵疾风,瞬间她头皮发麻,心下冰冷,骤然回身,尚未来得及阻拦,便听到闷闷的一声响动。
废后的身子倒在了红柱前,面容苍白,额头一抹鲜红触目惊心。
……
废后死了。
对外宣称是畏罪自杀。
安合从皇宫里走出来,头发发麻。
耳边那道深沉的嗓音萦绕不去。
“她要寻死,合该寻个僻静地方,却偏偏死在你眼前,她心肠歹毒,你不该为她流泪。”
“安合,你信我。”
“下一代君王的血液里,注定流着你的血脉。”
“我已决定了,你跟魏烨如成亲之时,魏府起火,安合公主命丧于此,一年后我将你接进宫,我宠你一辈子,后宫里只有你一人可好?”
好么?
不好。
一点都不好。
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他给的爱阴郁霸道、纠缠无理,令她窒息。
废后的死,毫不影响皇室的大喜之日,安合和魏烨如的婚期照常,没剩下多少天了。
期间,陆冲不曾来过。
那日她削发决裂,伤透了他的心。
安合没有后悔过,到见到地面上他留下的血迹,仍是起了一丝疑惑。
明显陆冲来之前,身上带伤。
而且通过他的言辞,显然当初他的不告而别大有隐情。
但他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脾气,哪怕有再大的苦衷,哪怕说出来可以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个噘嘴葫芦,也是有自己的坚持和骨气,不愿用这种几近怯懦的方式来改善二人的关系。
就在安合迷惑不解时,顾诏知将一封信送到了她手上。
书信上写了陆冲从离开到出现的经历,期间他发生了什么,她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看完时已是眼眶浸泪,终于明白了一切。
可是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走了。
被她气走了。
而且她也要嫁给别人,一辈子做一只金丝雀。
不,她不甘心。
安合眼里骤然升起一股倔强,她吩咐玲珑,“安排我跟顾诏知见面。”
另外一边,长青走进书房,默默等待主子处理完公事,他才如实禀报公主府的详细情形,说起安合公主流泪的场面,长青悄悄抬眼看了一下主子,就见他脸色平静。
长青继续说完。
魏烨如静默片刻,叹了一声,“就这样吧。”
长青着急道:“可是……”
“不必多言。”魏烨如语气坚决。
长青将剩下的话硬生生吞咽下去,看了主子一眼,默默出去了。
魏烨如低头,默默拨弄着盆栽里的花。
花蕊娇艳,露珠沾在他指尖,他眼里难得露出一丝恍惚,忽然想起了那年初见,琼恩宴上那是二人的初次邂逅,她装扮成一个小宫女,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执着酒壶一杯又一杯往他面前灌注。他刚喝完,空杯又满,他只好默默的喝完一杯又一杯,微醺时,才大胆瞧一眼面前的小宫女,又黑又大的眼眸儿,面容甜美,往他面前俏生生一站,便是人间最娇艳的一株花,有谁不注意呢?
饶是他……
后来再见,他似乎莫名惹恼了她,又莫名被捆绑到她面前。
直到现在外面还流传着他跟安合公主的种种不合,归咎起来,也是因为这次捆绑事件,外间皆传安合公主是如何心狠手辣,又传他是如何清冷不屈,一身傲骨。
错了。
错得太离谱了。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
很快就到了二人成亲这日。
魏府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挑着公主的花轿走过十里长街,来到魏府门前。
花轿帘子被挑开,露出新娘子姣好的身姿。
“公主,伸手。”
魏烨如让喜婆退下,亲自走到花轿面前,挑帘朝她伸出手。
新娘子低着头,缓缓把手伸出去。
一瞬间,二人手掌贴合,十指交缠,他牵引她走出花轿,经过门槛火盆时,他背着她,低声道:“不要害怕。”
新娘点点头。
接着,这对新人在喜堂上拜天地。
“皇上驾到!”
堂上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跪拜下去,包括新人。
“众爱卿免礼。”皇上龙袍在身,身姿挺拔颀长,坐在堂上正中央,深邃的眼眸望着面前身姿动人的新娘,接着又看向她身边俊美的新郎官,笑眼盈盈,丝毫不被前几日废后之事影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新娘子被引去了新房。
堂上一派喜气盈盈,热闹直至深夜,忽然大火起,从后院一路烧到前堂,顾诏知很快带着锦衣卫赶来,有序处理现场,众人逐渐退散,皇上也被接到安全处,干净的帕子捂着口鼻,待安定下来,沉声道:“安合如今何在?”
顾诏知眼神倏凛。
皇上目眦尽裂,但很快掩饰下来,冷声吩咐,“速去灭火,倾尽全力也要救出安合,若她少了一根寒毛,朕让你人头落地。”
“臣遵命。”
顾诏知脸色苍白,匆匆离开。
他赶到火场,锦衣卫正死活拦着魏烨如不让进去,魏烨如鬓发凌乱,一身大红绸衣也有多处折痕,他紧紧盯着沸腾翻滚的火舌,面目铁青,咬牙切齿,“滚开!”锦衣卫哪里能放了他,这一放,人进去了说不定就出不来了,于是劝他已经有人进去救公主了。话音落地,旁边掠过一道风,男人浑身湿透,披着棉衣迅速冲进火场,登时惊呆了无数人。
“刚才谁进去了?”
“好像……是顾指挥使。”
有一瞬间,魏烨如眼底寒冷。
顾诏知冲进火光里,身手敏捷,迅速走进暗道,欲往深处走去,此时身后微有动静,他迅速转身欲动手,看到来人,顾诏知有一瞬间惊讶,却在意料之中,随即放弃抵抗,“是你!”
他苦笑了一声,“你来了,这里没我什么事了。”
……
脚步声缓缓响起来。
藏身在此多时的安合以为是顾诏知来了,立即转身,却是面前的暗影之中,缓缓走出来一个熟悉的男子。
不是顾诏知。
是他!
安合不由睁大眼,尚未说出一个字,眼泪已滚滚落下。
她艰难别开脸,“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