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饭厅,下人早已端上香喷喷的菜肴,饭桌上食不语,二人各自就膳,默默无声,只是时间一长,敏锐机警如魏烨如渐渐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投射而来,他不动声色扫视过去,对面的安合嫣唇微动,米粒在她唇齿间进出。
男人喉咙微紧,指间紧扣了瞬间,他才咽下心尖上的不稳。
慢一点,再慢一点。
怕惊扰了她。
就膳过后,安合送魏烨如出去,魏烨如站在门口停下脚步,长廊下的灯火晃荡摇曳,他的眼眸似星辰明亮,以询问的语气说道:“陪我出去消消食,可好?”
安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临别前他提出这个要求,但很快就答应了。
“好。”
二人沿着华灯初上的街道,缓缓走下去。
却始终没有发现,身后默默的昆仑奴,在他们转身的瞬间,他悄然抬起头,似寒刀的眼眸里露出一股沸腾的火色。
直到半个时辰后,魏烨如才把安合送回府上,期间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又说了那些话,安合临走前还是清明的,回来后脸色微红,眼眸微醺,显然是饮酒了。
玲珑难免嘀咕了魏烨如一阵,之后扶着安合回屋休息,见安合合眼睡下去,她才放心离去。
而离去后不久,寂静漆黑的屋内,悄然溜进来一道人影。
她撩开床帘,坐在床沿,逐渐弯腰低头,伸手抚摸睡梦中女子的碎发,触手满是湿汗,他却是扣得越发紧,渐渐以额抵额,嘴唇翕动,小声喃喃。
“安合。”
“陆冲。”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在寂静的时刻格外清晰入耳。
安合睁开眼,眼似星,冷冷的看向床沿的男人,而对方似乎有些无措,几乎瞬间直起身,欲要离去,身后传来安合疲惫而冷漠的声音,“你这次走了,一辈子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男人身影顿时僵硬。
安合看在眼里,不由冷笑,“走啊,怎么不走了?”
男人转过身。
无奈而叹息的语气,“安合。”
这话尚未落地,安合几乎赤脚落地,向他扑过来,男人张开双臂以拥抱的姿态,却是手臂上倏地一疼,钻心似的疼,安合往他手臂上是发狠了的咬,唇齿间弥漫开一股血腥味,她咬牙切齿,口中是鲜血,眼里涌现出泪意。
“安合。”男人叹息,最终不管手臂上的疼痛,用力抱紧她,仿如嵌入骨子里,气息交缠,他的无奈,疲惫,浓浓的不舍,在此刻全部要融入了她的血骨里,“安合,我舍不下你。”
然而,怀里却一点点变冷。
安合往后退,离开他的怀抱,已收起刚才的失态,无情说道,“你走吧。”
她说道,“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陆冲,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错了。”陆冲哑声道。
安合无动于衷,转身背过去,不再看他一眼,似乎转身的这一瞬间,彻底斩断二人的牵连,陆冲心痛如绞,垂眸片刻,他才用克制冷静的声音说道,“我错了,不该舍你离去,不该利用孙小姐让你对我断情,不该打着为你好的借口,一切事都瞒着你,让你心痛,让你心死如灰。”
“呵。”
安合嘲讽出声,“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离开我是有苦衷的?”
陆冲在她身后,平静说道:“是。”
“我离开你,是有苦衷。”
“我一直没有向你提起我的身份,当年我父母亲死后,我离开杏花村,做了剑师堂的杀手南山,在江湖上杀了许多人,手里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我不觉得愧疚,也从未没有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当初我上剑师堂时早已想清楚这一点,直到有一日我接下一桩单子——”
“够了!”安合猛然打断。
陆冲深深看着她,执意说下去。
只有解释清楚过往,将当年的真相一点带你剖析在她面前,哪怕残忍,哪怕无情,这是他一定要给她的真相。
也是他给她的尊重。
若不然,二人之间始终有心结,解不开,相互纠缠,各自痛苦不已。
陆冲声音沉静,“我接到的是皇宫里的单子,对方的目的很简单,刺杀皇帝,令朝廷天下大乱。我接了。皇宫把守森严,就算天下最厉害的杀手,没有详细的计划,也难以达到目的。为了任务顺利,我潜伏在皇宫整整半年,从最卑微的侍卫做起,打算一步步接近皇帝,再趁着机会完成任务。
这半年间,我将计划反复琢磨百遍,自以为天衣无缝,事半功倍,却还是算漏了一个人。这人就是你,安合,我的安合公主,我们的初次见面不是在杏花村,你失忆了,而是那年先帝病重,你在水池边向上苍祈祷,那个晚上,我潜伏在水池莲叶底下,本是打算今晚行动,可是听到水面上你的祈祷,那一刻我知道,这项任务我注定失败。因为一旦成功,我将永远伤透一位尊敬自己的父亲、深爱父亲的女儿,而先帝驾崩,不止朝廷动荡,天下也将大乱。”
那天晚上,他终于看到自己双手上所沾染的斑斑血迹,一个人,两个人的,老弱妇孺,青年老者,他都沾染过。
血迹累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足惜。
他早该悔悟的。
偏偏在他不知错,最无情冷血的年纪,遇上令他心软如水的女孩。
为她,甘愿放下任务,脱身皇宫而去,一路上所见皆是遍野饿殍,动荡山河,他眼里含泪,见不到菩萨慈悲的施舍,只见到人世间的地狱。
而归咎一切,是他把地狱拖上人间。
若非他不管不顾一走了之,没有妥当善后,剑师堂也不会以为他任务失败,在他出走当夜行刺先帝,成功后山河流血,变成一座炼狱。
他是恶。
他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他本该以死谢罪,心里装了水池旁祈祷的女孩,留下一丝生念,才留到如今,隐没在山村间一心向善,放下屠刀。
那日山间再遇浑身鲜血的她,陆冲不是没有喜悦,不是没有激动,多年来的种种念想冲击着他内心深处的灵魂,让他再也舍弃不了她。
“就算不是你亲手所杀,最后的结果有什么变化,我父皇还是走了,我心死如灰,而天下动荡,险些将倾。”安合冷漠说道。
陆冲如鲠在喉,“安合,这是我的罪过,之前我隐瞒自己一部分的经历,是不敢坦诚,怕你知道后对我露出唾弃的眼神,这辈子再也不会与我见面。我真的想这么隐瞒你一辈子,让你眼里看到我时只有笑,直到我师父寻来,我才知道自己对你的不公平。对你隐瞒,企图骗你一辈子,没能给你起码的尊重,这算不上爱,这是对你最大的不公。”
“当日为何不说清?”安合骤然出声,恶狠狠,心肝都在颤抖,她浑身无不不是疼,眼里噙泪,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此刻她的姿态倔强而冷漠,犹如一只浑身带刺儿的刺猬,“你明明,你明明有机会说清楚,我原谅你也好,不原谅你也罢,那都是我的选择,可你连让我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忽然将我丢弃,现在又跑过来与我说这些话……”她声音颤抖,“陆冲,你还有没有良心?”
陆冲用力抱着她,一遍遍呢喃她的名字,“安合,我爱你,我爱你到骨子里。”所以宁愿她误会他,一辈子都认为他负心离去,也不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然而这些话又怎么好说出口,是他的不对,以为此去便是一生,葬身于剑师堂,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如此她便不用受生死离别之苦,继续当她的金枝玉叶,日后有爱护她,疼爱她的人出现,护她一生。
但陆冲不是圣人,他没有想到后来的走向。
那日他上山,走完一层层台阶,过五关斩六将,脚底扎满带血的荆棘,踉跄着来到柳玉堂面前。
他以剑撑地,双膝跪倒下来:“师父。”
他冷静说道:“这是徒儿最后喊您一声师父,五年前,徒儿陆冲是如何上的这山,拜您为师,在这里所受的武功,如今都一一还回来,今日世上再无杀手南山,没有您的徒儿十七,只有清河县杏花村的陆冲。”
当日,他为在人世间生存,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咬牙上了这山头,拜柳玉堂为师。
今日。
他再上这山,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再受一次上山的九九八十一劫难,忍辱负重,来到柳玉堂面前,撑着最后一口气斩断过往。
从今开始,他是陆冲。
也只是陆冲。
他缓缓弯腰,以额扣地的,沾染血迹的双袖拂地,姿态决然果决。
带着一股微弱的气息下了山,接着马不停蹄回来找她。
不管她是恼,是惊,是憎恶,还是不相干了,无论受到如何的待遇,他心似铁,像斩不断的藤蔓纠缠在她身侧,用这一辈子来赎罪前尘旧事,用一辈子来细心呵护她。
“你走吧。”安合声音里透着疲惫。
她挣扎开男人的怀抱,头也不回的离开他。
陆冲站在原地。
安合说道:“你走啊,走啊。”
陆冲依旧岿然不动,好似脚底扎了根,除非利刃火钳,不,人世间再坚硬的兵器也斩断不了他痴缠的眼神。
安合狠下心来,骤然抬手,不知何时她手中多出一把剪子,咬牙绞断自己的头发,轻飘飘落地。
她背对着他,竟是厌恶到都不想再看他一眼,一字一句,颤声道:“今日我削发为证,与你陆冲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