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话,白微微也不打算再和他们闲聊,起身回到烤炉边,拿钳子取下烤架,用特制的盖子捂在炭火上隔绝空气,好尽快的让火熄灭。
她带来的木炭并不多,必须省着用,没有炭火的话,即使有食物,也只能吃生的。
她根据游戏公司小团体的规模,带了足够十五个人吃饱的食物,但是,也不过是一顿的量而已,平摊到他们三个人身上,省着吃,也坚持不了几天。
车载冰箱的用电来源于燃油,虽然她这辆车在来之前加足了油,但是越野车的耗油量是很大的,何况山区夜晚温度低,加上狂风暴雨,两个伤患很容易着凉,她可能不得不开启暖气,免得这两个人,尤其是年老的凌退思出意外。
这样一来,耗油量又要大大提升。
这一片区域远离交通要道和山民聚居的村镇,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抢险队的救援?
即使食物可以能省则省,每天吃能维持生命的量,可是万一燃油耗尽,车载冰箱断电,这些肉类就会迅速的腐烂,他们就会面临断粮的绝境。
白微微正在全神贯注的计算剩余物资,耳边蓦的传来一声巨响,她本能的回头一望,加油站外的平台上多了一块比成年人还大的山石,犹自在地上左摇右晃,显然是刚刚被雨水从山上冲下来的。
假如这块山石不是因为棱角太过方正,滚不动,否则依照从山壁落下的巨大势能,极有可能直接滚到他们脚下。
凌退思和黄秘书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两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
这个区域的山岭泥土层十分的丰厚,裸-露在外的嶙峋山石并不多,像这样直接滚落的大块山石十分罕见,但是,在这场倾盆暴雨的冲刷下,松软的泥土被浸泡成了泥浆,到时候指不定会形成泥石流,他们所处的这片避风港,绝对难逃一劫。
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恐惧。
即使他们经历过无数危机,甚至从暗-杀中逃过一劫,在这种情况下,也束手无策——和大自然相比,人简直渺小到不值一提。
隔了好一会儿,黄秘书才喃喃道:“我傻……我傻……刚刚走太急,我……我应该把卫星电话拿上的……”
白微微忽然开口:“有卫星电话?”
黄秘书用力的抓着头发:“在我们的车里,在车里啊!就放在驾驶座旁边的小柜子里……”
白微微嘴唇用力一抿,看着外面密集的雨帘,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一头冲进了无边无际的暴雨之中。
黄秘书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失声叫道:“白小姐!”
凌退思也惊得猛然站起,扭伤的脚踝顿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立刻跌落回去,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疼。他直直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嘴唇动了好几次才发出嘶哑的声音:“她,她这是做什么?拿卫星电话?糊涂!这外面到处都在掉东西!这么大的雨!”
外面不停的传来物体落地的声音,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抡着铲子,铲起大堆大堆的泥土石块,想把他们给埋在其中。
他们头顶有加油站的水泥天棚遮挡,可是白微微呢?这片滑坡的山,随时可能把她活活的吞进去!
黄秘书脸色煞白的站起来:“我……我去看看……”
他还没走到边缘,被狂风吹得斜飞的雨水就兜头浇了他一脸,他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意从头肩的皮肤渗入骨髓,浑身一个激灵,顿时猛烈的咳了起来。
胸肋随着他剧烈的呛咳而震动,一阵接一阵的钝痛传来,让他难受得弯下腰,几乎呼吸不了,喉咙里也泛出淡淡的腥甜味。
白微微说得没错,弹出的安全气囊把他的胸口和肋下挤伤了。
凌退思闭上眼,重重的叹了口气:“你回来吧……你帮不了她的忙,她还得分神来照顾你……别拖累她了……”
黄秘书想哭都哭不出来,他一个壮年男人,眼睁睁的看着个女人顶风冒雨冲进险境寻找求生机会,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每一秒都过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每一滴雨都像砸在了他们心上,酸液一样腐蚀着血肉。每一次山石树木滚落的声响,都像惊天动地的雷。
两个人在马扎上坐到浑身都麻木,过了不知道多久,凌退思突然开口:“你听!”
黄秘书回过神,用耳朵聚精会神的搜集声音,哗哗雨声里,隐隐的多了点声音,有点凌乱,像是脚步。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用力揉了揉耳朵,再仔细的分辨,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一声喷嚏,紧接着是一声惊呼,然后是一串一串的:“卧槽!卧槽!”
黄秘书吓了一跳,凝目一看,只见白微微跳手跳脚的窜过来,一张小脸煞白煞白,毫无风度的翻着衣服,在身上拍拍打打个不停。
寂静山中藏有山灵和鬼怪的传说他们时有耳闻,见白微微又是骂又是跳的,凌退思和黄秘书都惊住了,隔了差不多半分钟才说出话:“你怎么了?”
白微微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虫子啊!怎么这么多虫子!哎你们快把东西拿走,我要把这些破虫子弄下去!”
不是中邪了就好,两个人都大大松了口气,黄秘书赶紧过去接下她手里的东西,心里为她的缜密而赞叹不已——她出去得很急,但是手上却带了铲木炭的工具,可以防身也可以挖开淤泥,更重要的是,她带了一个密封保鲜袋,卫星电话装在里面,丝毫没有受潮。
这下有救了,黄秘书激动得眼睛发红,声音都哽咽了起来:“有救了有救了……白小姐,幸亏有你,幸亏……”
白微微用力的把黏在自己胳膊上的甲虫甩在地上:“你快打电话……打完了帮我看看我的头发,我的背后……好痒,肯定有虫子了!”
凌退思轻咳一声,硬邦邦的说:“你过来,我看看。”
白微微赶紧冲到他面前,背对着他,凌退思仔细一端详,刚才的她只是狼狈而已,现在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衣服上全是泥浆,头发上也不少,黏糊糊湿漉漉,就像在泥土堆里打过滚似的。
她当然不可能在泥土里去打滚,唯一的解释只有,她摔倒了。
凌退思拧开一瓶矿泉水,冲洗着她的头发,她忽然跳了起来,惊叫着从裤脚里扯出一条黑虫。老爷子被她这咋咋呼呼的举动吓了一跳,手里的水瓶子险些没握住:“你……你怕虫子?你这个一巴掌把人打得满地找牙的小悍妇,居然这么怕虫子?”
“我不是怕……是恶心!”白微微愤愤回头瞪他,“你自己身上爬了虫子,你也会叫的!”
见她手指还拎着扭来扭去的虫,一副“你否认的话我就真让你试试”的表情,凌退思脸都绿了:“行了行了!转过去,好像你脖子那儿是有个东西在动……”
白微微倒吸一口凉气,把手上的虫扔在一边,转过身蹲下去,声音发颤:“快帮我看看……”
黄秘书终于联系上了外界,报了方位和人数,得到对方“一定尽快过来”的承诺之后,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恢复了平日里沉稳的模样,回到老爷子身边,说:“老爷子,他们说,现在的能见度和风力,直升机不适合飞行,不过根据气象台分析,大概三个小时之后,雨势就会变缓。”
凌退思点了点头,转过脸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虽然泥浆石头依然在不停往下滚落,但是万幸,这片山区植被十分繁茂,植物的根系牢牢的抓住土地,既然三个小时之后雨势就会减弱,那么这场局部滑坡演变成势不可挡的泥石流的可能性十分小。
他们所处的这片遮风挡雨的小天地,应该能撑过这段时间。
这必死的一劫,总算是过去了。
凌退思把她的头发冲洗干净,又再三保证她背后没有爬虫子,白微微终于镇定下来,从后备箱里翻出干毛巾擦头擦脸,又重新点燃了烤炉里的炭火,把剩下的木炭也加了进去。
既然救援几个小时就能来,物资就用不着省了。
烤炉的热气往四周蒸腾,被冷雨浇透的身体也很快暖了过来,白微微挽起头发,转身回到车里,开冰箱,拿出一包肥牛片和五花肉,在炉子上放了铁板,把肉片放了上去。
肉片切得很薄,放上滚烫的铁板,没一会儿就熟了,白微微须臾间就装了一大盘,却只拨出一小半给那两人,说:“不是我小气,你们一直在这坐着没动,吃太多了真会积食。我刚刚风里来雨里去,消耗太大了,不多吃点不行。”
凌退思气哼哼:“你特意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谁说你小气了?”
白微微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老爷子刚刚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是嫌她小气又是什么?
凌退思脸上发热,也不知道是因为被火炉传来的热气烤的,还是因为羞恼。他吃完自己分到的那一份,沉默片刻,说:“不管怎样,你今天救了我和小黄两条命,大恩大德,我不会不报答。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停了停,又说,“除了君昊!”
白微微笑了:“君昊啊?就算我不找你要,君昊也是我的啊。”
凌退思眉毛都竖了起来:“你少胡说八道!”
白微微双手一摊:“我有没有胡说八道,老先生你心里门儿清。不过这件事我不想和你吵,你们祖孙俩的矛盾,我不插手。”
“没有你,我们祖孙俩怎么会闹矛盾?”老爷子气得要死。
“你以前催过他多少次,让他赶紧和慕宛若订婚。那时候我还没和他在一起呢。”
慕宛若这件事正好戳中老爷子的死穴,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白微微收起笑容,说:“您老放心,我不可能向你提出那样的要求。哪怕是救命之恩,也是你我之间的事,不应该拿君昊的人生来作为报酬。哪怕我救的人是他,他也没有义务把余生赔给我。我救人只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道德绑架,以恩人的名义胁迫别人做什么。”
凌退思不由得怔了片刻,抬起眼,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目光清澈,表情坦荡,没有半点欲言又止,或者委屈的情态。
他不由得想起了慕宛若,那个柔婉的女孩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比如“不要强求君昊哥哥,他没有义务娶我”,“只要他人在,我就很开心”,但是每次说这种话的时候,她都是一副泫然欲涕,故作坚强的模样,嘴角带笑,眼圈却红红的,让人心疼不已。
她越劝,他越对凌君昊不满,然后找上孙子指责一通,再被他用很礼貌但斩钉截铁的话拒绝,祖孙二人不欢而散。
现在他已经很明白,这些都是慕宛若以退为进耍花招,她口口声声说不在意,不逼迫,却时时以“凌君昊救命恩人”自居,让他们祖孙感念,心疼,心甘情愿的付出大量的感情和金钱。
白微微呢?这些冠冕堂皇之词,是她的真心话,还是她精心斟酌过,想在他这里拉好感度的心机之语?
凌退思不由得茫然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说:“我姑且信你这句话……你这脸皮,应该是真心把那臭小子当成囊中物了……算了不提这个,我凌退思,有恩必报,你不提点什么要求,我觉都睡不安稳。你想要什么?仔细想想。电影剧本?影后奖杯?还是能出入更高层圈子的入场资格?”
白微微笑了:“您说的这些,我也用不着找你要啊。君昊什么不能给我?”
凌退思觉得自己虽然不会死于山体滑坡,但是很可能会死于心脏病突发——这死丫头太会气人了。
“不是我故作姿态,我真不知道找你要什么。”白微微按了按太阳穴,眉梢一扬,“要不这样,您给我钱吧,多给点,正好我在筹拍一部电影,需要花钱的地方蛮多的。”
凌退思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又拧起眉毛:“钱?怎么,君昊这不孝子这也能给你,那也能给你,你缺钱,不知道找他要?他现在在家族在集团一手遮天,比我这个退居二线的老头子有钱多了!”
白微微笑眯眯:“我知道君昊比您有钱啊,但是我是他的未婚妻,他的钱是我们的共同财产,我花他的钱和花我自己的钱有什么区别?还是从您手里抠些私房钱比较赚。”
凌退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你这脸皮,你……”
白微微道:“您舍不得私房钱啊?不给也没关系,用不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凌退思大怒,连维持多年的贵族仪态都丢在了脑后,非常不雅的猛拍大腿:“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舍不得钱了!”
“那您气什么呢?”
“你竟然敢说君昊的钱就是你的钱!太不要脸!”
白微微双手一摊:“我要嫁给他的啊,这样说有什么问题?至于脸皮……您老不是一直说我是不要脸的狐狸精吗?我不要脸这件事,您早知道了,有什么好吃惊的?”
黄秘书不得不打圆场:“老爷子,白小姐今天实在辛苦,刚刚还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去拿卫星电话,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闹情绪是应该的。您体谅下。”
凌退思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在救命恩人面前发火,这实在忘恩负义,顿时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沉默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摆正态度示弱:“白小姐,我年纪大了,犯糊涂,请你担待下。你要的钱,等回去之后,小黄会安排,数额和这两年的大制作电影的制作费看齐,不够再补,行吗?”
他既然不再凶巴巴板着脸,白微微自然也不会再和一个老头子怼下去,点点头说:“我会请专业的财会人员来审计剧组的花销,等出了费用明细,我再联系黄秘书。”
黄秘书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一定第一时间办妥。
一阵狂风刮过,把几根断裂的树枝吹到他们脚边,白微微轻轻踢开,说:“风这么大,去车上避一避吧,雨势减弱要三个钟头,等救援队过来,肯定要更多时间,不如睡一会儿。”
两人自然没意见,白微微和黄秘书一起搀扶着崴脚老爷子上了后座,黄秘书留在后面照料,她去了驾驶位,调整了一下靠背角度,塞上耳机,听着手机里下载的音乐,闭上了眼。
两个男人却怎么都睡不着,听见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黄秘书不由得感叹:“白小姐年纪轻轻,但真是有勇有谋,遇上这么大的事都能冷静应对,心神不乱,确实不是一般人。”
凌退思哼声道:“她当然不是一般人!一般人能牢牢的把那混小子抓在手里吗?”
黄秘书忽然想笑,连忙忍住,说:“老爷子还生气呢?年轻貌美的女孩子都有脾气,您何必计较。”
凌退思冷冷道:“别的女孩子再刁蛮,也没对我这么不敬!”
“您别怪我说话直,白小姐今天救我们,是冒了生命危险的,还辛辛苦苦忙前忙后的给我们弄东西吃,把毯子让给我们,这是掏心掏肺的对我们好,如果这是不敬,那什么才算敬呢?她付出这么多,您一直板着脸,说话也不好听,她不生气才奇怪。而且有话直说,总比她在心里记恨上好吧?”
凌退思本想说你怎么知道她心里没记恨,但是最终还是没开口——假如她真的是那种心怀仇恨的人,下来救人认出他的时候就会转身走开。而且她不救他们的话,省下来的时间足够她开车离开这个滑坡路段,而不是被堵在路中间,陷入险境。
虽然骄傲惯了的他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太狭隘了。
他又犯了老毛病,慕宛若愿意柔柔的顺着他的意思说话,捧着他哄着他,他就心花怒放,把这个满脑子算计他的心机女当成亲孙女一般疼爱,白微微不肯放低身段来说好听话取悦他,明明救了他的命,他却计较她态度不够尊敬。
——更何况,她不说好听话,还不是被他逼的?她受过他那么多气,讨好他本来就委屈,而且即使她忍气吞声来迎合,得到的却只有他的横眉怒目和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