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退思见她手法虽然不能和专业的医护人员相比,但是每个步骤都做得有条有理,显然受过专业的训练,心里十分诧异。
虽然对白微微非常不屑,但是老爷子为了理由充分的劝阻凌君昊和她断掉来往,对她也略微做过一些调查——她的相貌有目共睹,举止也端雅大方,陪同凌君昊应酬的时候礼仪完美无缺,还擅长烹饪,对衣衫首饰,家具布置等事物也具有不俗的鉴赏力,老爷子挑不出差错,心里憋气,但也并不觉得意外。白微微毕竟是白振邦夫妇专门培养来攀附权贵提携白家的工具人,受过很严格也很周全的淑女训练。
古代的那些扬州瘦马,青-楼-花-魁不也把许多公侯世家的千金小姐碾成渣么。
但是急救和护理,根本不包含在淑女教育的条目里面,讨好富豪也不用从这些方面下手,与其用这么漂亮纤白的手指去接触粗糙的绷带和刺鼻的药物,不如多学几样精致点心,多琢磨几种插花式样。
也许,白家人对她的价值做过预估,她这种没有家庭支撑的养女,年轻公子哥儿通常只是短期玩一玩,不会考虑娶她,白家能通过她捞到的钱有限,为了利益最大化,他们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把她卖给色-心不死的老头子,老人容易生病,所以白微微需要学习护理知识。
凌退思忍不住仔细的端详起面前这个自己曾经觉得多看一眼都伤眼睛的女子,她没有化妆,头发因为被暴雨冲刷过,又湿又乱,衣服也沾染上了黄褐色的泥浆,半湿半干的贴在皮肤上,但是即使这么狼狈,那张素白的脸依然俏丽得让人无法忽视,仿佛一道破开这乌沉暴雨的光。
这么乖巧漂亮的女儿,稍微有点人性的父母,都会恨不得把她捧在掌心里疼爱,白振邦夫妇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白微微感受到他的注视,抬头和他对视,露出诧异的神情,老爷子飞快的别过视线,嘴唇用力一抿。
难怪凌君昊割舍不下呢,这小模样太有迷惑性了,就连他这个老头都差点上狐狸精的当了,何况血气方刚的孙子?
他的严肃冷漠只持续了十来秒钟,就被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震破了功——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观景山道附近根本找不到餐馆,他和黄秘书午饭都没吃,早就饿得不行。
白微微被老爷子十几秒连变三次的表情逗得弯起嘴角,转身回到车边,打开后备箱,把烤炉拎了出来,然后在两个男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有条不紊的把零件安装好,放炭,引火,盖上烤架,又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袋又一袋的肉类和蔬菜放到地上,再抬手在距离烤架三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感受了一下温度,说:“肉要重新解冻,先烤点蔬菜和年糕片垫垫肚子吧。”
黄秘书用看哆啦A梦的目光看着她:“白小姐你……你怎么什么都有?”
白微微一边拆保鲜袋一边说:“这些吃的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本来是打算和朋友野外烧烤的,还没来得及吃,他们就提醒说要变天了,只能原样收回来……”她眉毛渐渐的皱紧,转头看向沉沉雨幕之后的灰色山岭轮廓,心里说不出的担忧。
不知道刘飞他们是否平安?应该是平安的吧,他们走的是宽阔的主路,而且应该没有像她那样走分叉路或者在路上耽搁二十来分钟,按照车速,大雨瓢泼之前他们应该已经出了山口,上了没有滑坡危险的高速路。
周围不停传来山石泥土滚落的声音,夹杂着雨声哗哗,偏偏视野又昏暗看不清周遭的一切,让人心神不定,精神绷得越来越紧。
黄秘书只觉得心虚气紧,赶紧找话题,想错开一下注意力,便问:“白小姐……你是和朋友一起进山的,怎么回城没有一起走,就你一个人?”
白微微大略解释了一下,他不禁叹了口气:“这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啊。”
无人接话,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命定劫难这种涉及玄学的问题,只适合在安全舒适的情况下感慨,而他们现在正处在无法呼救的自然灾害之中,这种话题只会让人绝望。
他沉默的看向密集的雨幕,满心茫然,思绪不知不觉的飞远了。
凌退思和白微微是凌君昊最挂念的人,万一他们真的交代在这次山体滑坡灾害中,不知道他心中会有多痛?
还有他自己,生活富足,夫妻恩爱,父母康健,两个孩子就读名牌大学,光想想自己长眠之后再也看不见这一切,而自己这个幸福安宁的家庭也会失去主心骨,陷入巨大的悲伤里,他心里就像有一把刀子在搅动似的,耳边的唰唰雨声也渐渐变成了他心血奔涌的声音……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黄秘书如梦初醒般猛地抬起手,慌慌张张的擦去脸上的泪,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一下子清晰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串烤年糕片。年糕被烤得鼓鼓的,原本雪白的表皮呈现出淡淡的焦黄,散发出浓浓的米香。
白微微的声音响起来:“吃点东西吧。”
黄秘书依然悲伤难以自抑,摇头道:“吃不下。”
白微微也不劝,把烤好的年糕片放在一边的铁盘里。
黄秘书捂着脸继续伤感,但是被白微微这样一打岔,他的情绪已经达不到刚才那种浓烈到感知不到外界的境地,耳边传来喀嗤喀嗤的咀嚼声,是凌退思在吃烤年糕,光听这个咀嚼音就知道年糕片烤得外脆里嫩,火候恰好。
紧接着,又有浓烈的咸香味传到鼻尖,还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激发的诱人的焦香……
他忍不住循着香气来源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白白的山药块,淡黄的小土豆,橙红的胡萝卜,圆滚滚的口蘑串,还有培根片包裹的金针菇,烤架上还放着一个烤盘,里面是翠绿的韭菜和嫩莴笋叶,白微微正拿着调料瓶往上面撒调味料,孜然遇上热蔬菜和油脂,香气就像爆炸一样飞快的扩散开来。
他嘴里的唾液腺瞬间激活,让他不得不咽口水。凌退思瞄了他一眼,说:“再难受,也别和身体过不去。刚淋了雨,还扭了手,山风又越吹越大,你再饿着,没一会儿就会病倒,到时候是我这个瘸了的老朽来照顾你呢,还是让个忙前忙后的女人分神来照顾你?”
黄秘书顿时涨红了脸:“老爷子教训得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他赶紧起身去拿了几串烤好的食物,分给老爷子一半,见白微微还在翻动烤蔬菜,便说:“白小姐,你先吃一点吧,等会再忙也不迟。”
白微微道:“等会儿。不看着的话会烤焦。”
凌退思哼了一声,正想说别在他面前争分夺秒的刷好感度,没用,还是省省力气赶紧吃东西,但是话还没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想多了。
白微微从烤架上拎起第一串烤好的野生鲜口蘑,这串口蘑表皮烤得焦黄,十字刀裂纹里溢出露珠般的汁水,上面薄薄裹着一层黄油和黑胡椒碎,光用眼睛看就知道火候正好,滋味绝佳,老爷子的目光顿时追了过去,白微微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然而,她很快就收回目光,吹了吹蘑菇上蒸腾的热气,一口咬上去,丝毫没有来讨好他的意思。
接下来,是第一串烤好的小土豆,小山芋,培根金针卷,她专心的吃完,这才一脸满足的把其他烤串放进盘子里,端到他们面前,然后半点也不谦让的继续吃。
老爷子终于意识到,白微微说她不讨好他是发自内心,而不是故作清高,刚刚把毯子让给他取暖,是因为她觉得有必要,毕竟老人家淋了雨吹了风,生病的概率极大,先烤好的年糕片给他,是不想他低血糖,但是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特殊照顾他的举动。
毕竟他还能自理,吃东西根本不是问题。
凌退思老而不朽,身强体健,胃口一直很不错,黄秘书正值壮年,也十分能吃,再加上两人没吃午饭,饥肠辘辘,吃了这么些烤蔬菜烤蘑菇,饥饿感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被火候恰好,调味绝佳的食物勾得馋虫满肚子乱窜。他们看着白微微把解冻好的肉食放上烤架,心里期盼得不得了,只是碍于深入骨髓的礼仪教育,没有直接凑过去看,但是目光却像被胶水黏住似的,定格在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上。
羊排牛柳撒上辣椒孜然,腌过的鸡翅和猪里脊刷上蜂蜜,鳕鱼块挤上柠檬汁,磨黑胡椒和海盐碎,诱人的香气铺天盖地,就连山体滑坡带来的浓重泥土腥气都被冲散。
两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凌退思毕竟年纪大见识多,勉强保持住了德高望重的沉稳姿态,黄秘书眼神已经十分狂热,只差把“崇拜”二字写在脸上了。
白微微的手法,即使外行人都看得出格外专业,而且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流畅自如,光看她那双纤白的素手翻动肉块,撒上调料,都是一种视觉享受。
烤足了三个人的量,白微微用干净的剪刀把大块的肉剪成方便入口的小块,然后端着盘子和调好的蘸酱,回到两个眼巴巴等了许久的人面前。
黄秘书连忙说了声“白小姐辛苦了”,凌退思也板着脸道了谢,维持着他世家家主的风度仪态,姿态优雅的把筷子伸向一块热腾腾的冒着香气的牛柳。
然而他落了空——白微微轻声咕哝一句“饿死我了”,飞快的夹走了那块饱满多汁的牛柳,在黑椒酱里轻轻一蘸,放进嘴里,眼睛微微眯起,一边嚼一边给自己的厨艺打了九点五分。
做人嘛,要谦虚点,所以她勉勉强强给自己扣了零点五分。
凌退思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夹了另一块,然后又瞧上了那只最大的蜜汁烤翅,但是在他筷子到达之前,白微微又提前一步把鸡翅给夹走了。
老爷子顿时火冒三丈,这女人是故意和自己作对的不成?可是他一个德高望重,出身高贵的老人,和年轻的小狐狸精计较这个,实在有失身份,再想想这些食物是她带来的,还是她辛苦烤的,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他这个被她亲手救出险境,又吃了白食的废物,哪儿有和她讲究尊老的资格?
他心中的气一下子平了,沉默的吃着东西,然后发现自己又想多了——白微微只是挑着她喜欢的东西吃罢了,根本没有和他对着干的想法。
凌退思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他活了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人都遇见过,有人铆足了劲讨他欢心,有人全神贯注的算计他,但是不论心思好歹,那些人的注意力重心都在他身上,像白微微这样对他毫无所求的人,他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帮他只是因为他需要帮助,她也不掩饰对他的情绪,她礼节周全,但只要他语气不善,她也毫不客气的呛回来。
这个白微微,到底是心思纯净,天性淡泊,还是心机太深,用“不卑不亢”“不戴假面具”的姿态来掩饰她的真正目的?
老爷子凝神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是看不透,也罢,时间还长,他有的是机会观察,再好的伪装也有破绽,他不信这女人能完美无瑕的装一辈子。
呸呸呸,一辈子?小狐狸精也配他投入精力和时间去仔细观察?
老爷子愤愤的暗自咬牙,决定把注意力放到烤肉上,定睛一看,他立刻瞪大了眼——满盘子的烤肉已经剩得不多。
黄秘书吃得红光满面,和刚才那个悲伤得吃不下东西的失落男人简直不像是一个人。白微微也在吃,半点没有撑到的迹象。
老爷子又急又悔,他刚刚走的是哪门子的神!他赶紧下筷子,也不管姿态是否优雅了,捞着肉就往嘴里送。
黄秘书察觉到他的低气压,略一观察就明白了,识趣的收了手。白微微却像不知道世界上有“谦让”这个词似的,继续一块接一块的吃肉。最后盘中只剩下了一块多汁的柠檬烤鳕鱼,两双筷子同时伸过去,以老爷子落败收场。
凌退思眼睁睁的看着她把那块鳕鱼放嘴里,满足的轻叹一声“好吃”,然后有条不紊的抽出纸巾擦嘴擦手。
真是……气死了!
凌退思牙齿磨了又磨:“不是说女明星最怕发胖,吃得和麻雀一样少吗!你这食量,我看男人都比不上你!”
白微微摊了摊手,说:“我是不容易发胖的体质,天生丽质我也没办法啊。”
凌退思被狠狠噎了下,偏偏又没法反驳,眼前的女孩又是淋雨又是折腾炭火烧烤,头发乱糟糟,衣服皱巴巴,但是那张脸依然俏丽清透,除了天生丽质,他自己都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她,只能重重的哼了一声:“年轻人这么张狂要不得,要懂得谦虚!”
“我说的是事实啊,事实就该坦坦荡荡的说,装模作样的谦虚,那是虚伪。”白微微飞快的端详了一下他,见他目光时不时的扫过空空荡荡,只剩下残油和调料渣的盘子,终于明白了他的怨念从何而来,忍不住弯起嘴角:“凌老先生这是没吃饱吗?应该不至于呀,我算过分量的。”
凌退思当然吃饱了,但是这烤肉做得实在鲜美,在山雨飘摇的灾害里,美味程度更是放大了几倍,他肚子满足了,嘴却根本满足不了,每一粒味蕾都在叫嚣着“还想吃”。
“老人家吃多了更不容易消化,何况我们被困在这里,万一肚子痛,连医院都去不了。冰箱里还有肉,等下一顿吧。”
凌退思气哼哼的说:“我老是老,但是不废!哪儿那么容易闹肚子?”停了停,又说,“还有鳕鱼吗?下一顿多烤点儿。”
白微微瞄了他一眼:“有是有,不过,您最近还在吃药调理身体吗?前段时间您不是因为鱼汤喝多了,和药物相克,进了医院?”
凌退思老脸倏地通红:“臭小子连这都告诉你?不是,你怎么对我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他的目光里顿时添了几分冷意,这狐狸精的淡泊果然是装的,私底下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收集他的资料。
白微微也冷了脸:“因为印象太深刻了。明明是你贪吃进的医院,外面却推到我的身上,居然说我被你赶出去之后气不过,打电话骂你,脏话连篇,把你气得大病一场。然后他们就觉得我这次是真完蛋了,君昊饶不了我,墙倒众人推,赵家慕家还有林飞泉联合起来算计我,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不用我再多说了吧。事情闹这么大,起因居然是几碗鱼汤。我丢了大制作电影的女一号,可惜了这么好的剧本,我本打算靠着这个拿奖呢,现在全泡汤了。您贪吃这事儿,我想忘都忘不了。”
凌退思哑口无言。
黄秘书想打圆场,但是找不到合适的托词,只能埋着头继续装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