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毕业多年,李知仍常做同一个梦,自己手握乒乓球球拍,两腿微屈,上身前倾,站在高考赛场上。数学、语文、英语、政治、历史,各类题目从发射器里不断弹射而出,李知双目紧盯来球,左击右回,一道道回答正确的题目变成一级级台阶,通向某个神秘的去处。李知踩着这台阶,一步步,前面出现一个大大的滑梯,两边花藤缠绕,彩蝶飞舞,李知顺着滑梯,一溜而下,耳边微风呼呼,西单一闪而过,长安街一闪而过,国贸一闪而过,最后在一片广袤的定福庄大地上,停了下来。李知站起身来,路牌上赫然写着:定福庄东街一号。
那是1997年的夏天,香港刚刚回归,北京街头四处可见10元钱能跑10公里的面的,BP寻呼台还存在,人人都看春晚和《综艺大观》,《北京青年报》深受北京青年的喜欢,一首《心太软》飘荡全国的大街小巷,而这所学校还叫广播学院。
那个夏季的广播学院,美得不可方物。天空湛蓝湛蓝的,仿佛水洗过。阳光灿烂甚至刺目般照耀下来,无遮无拦铺设整个校园,学校广播站的大喇叭连番播放着各电视台、广播电台的呼号:“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国际电台,北京电视台,浙江电视台,江苏电视台,湖北电视台—”一连串的快进声音之后,一个比之前更为响亮,更有气势的声音直冲云霄:“这——里——是——广——播——学——院——广——播——台!”
在这一声呐喊中,太阳似乎都为之一振,照射得更为猛烈了,校园里每个人,睡梦中的猛然惊醒,行进中的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地冲向时代的最前列。2个月前,香港回归,中央电视台进行了72小时连续报道,实现了中国电视媒体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直播,电视强势媒体的地位不容质疑。
李知,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电视媒体无限风光的时代,作为大一新生一脚迈进了这所学校。脚尖刚刚落地的那一刻,就听见不远处一阵喧哗声:“妈,妈,快过来看,你快过来,你看这是谁?你偶像!”接着是“哇!”地一声,一个中年妇女的惊声尖叫。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李知东扭西挤地钻到了校园橱窗最前面,一张张无比熟悉的面孔赫然出现在她面前:从新闻联播的罗京、李瑞英到新闻频道的白岩松、崔永元。
李知和大家兴奋地看着橱窗里的“师哥师姐”,里面的“师哥师姐”也兴奋地看着他们,这些照片魔力般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仿佛大家与名人之间只隔着一个大学四年。
李知转身冲出人群,昂着头,朝着太阳,一路笑着,大步奔向宿舍,她的大学生活已经拉开了帷幕,李知要隆重登场了。这一天,她已经期待了很久,现在她一刻也不想等待。
李知一路欢快地找到写着210门牌的宿舍门,她猛地推开,一道光束照进房间,一个娇小的女生正站在光束中,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中,听到声音,她应声回头,向李知投来好奇而友好的目光。这是优优,李知大学认识的第一个同学。逆着阳光,李知看不清优优的长相,只觉得很温暖。朝着这温暖,李知大声说:“你好!”如果那个时候,李知知道优优的心事和秘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笑得那么轻松与欢快。优优轻轻打量了一下李知,也欢快地笑了:“你好,我是优优。”
话还没有说完,门再次打开了,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姑娘站在那里,后面跟着“喝哈二将”的父母帮她拎着大包小袋。羊角辫姑娘眼睛滴了咕噜转个不停,惊奇地扫过宿舍每一片角落,然后蹦蹦跳跳走向宿舍。那一瞬间,李知感到整个宿舍又被重新拉回了高中时代。这个羊角辫的女孩叫宋小,她一边吃着桌子上的“刺梨干”,一边上蹿下跳打量着210宿舍每个人,两个羊角辫忽上忽下跳跃着,像两只狗耳朵忽上忽下扇乎着。
“你叫什么名字?”
“李知!”
“我叫宋小!”
不一会儿,宋小的床铺被她年轻得像姐姐一样的妈妈建造完成,粉红色的床单,粉红色的枕头,粉红色的床帘,甚至床头的书架都是粉红色。现在看来,那就是一个粉红猪小妹的家。宋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床铺,李知觉得时光似乎从高中变到了幼儿园。
但就是这个人,让李知迷惑了四年,时常搞不清她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一条真的鱼?因为她的记忆通常只有7秒。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宋小又问了一遍李知。
李知惊讶地看着她,回答:“李知!”
“我叫宋小!”宋小又一遍回答。
加上之前就到来的方媛和刘小宇,210宿舍的5个人全部到齐,史称210的“五朵金花”。
当父母的背影消失在核桃林,97新生如“鸟出樊笼马脱缰”,放飞自我的时候终于来到了。他们每天在学校里东摸摸西瞅瞅,像爱丽丝梦游仙境,汤姆索亚历险记,或是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神奇、惊险、有趣的冒险开始了。
首先让大家感到神奇的是这里的老师。他们一个赛一个漂亮或帅气,明星般光彩照人,和你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生怕她的声波惊到了你,即使批评,也能听完你全部的辩解,即使生气也笑得很真诚,这让那些从未见过好脸色的男生,无所适从,颇为不惑。
男生甲:“她刚才是批评我们吗?”
男生乙:“是呀!”
男生甲:“那他为什么笑?”
男生乙:“对呀,她不应该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吗?”
男生甲:“你确定她是批评我们?”
男生乙摇了摇头:“难道是表扬我们?我们上课乱讲话还迟到了,她还表扬我们不成?”
他们让人捉摸不透,他们不走寻常路,他们轻描淡写间,樯橹灰飞烟灭,他们只为自己代言。
九月的北京,秋老虎来了个回马枪。广院女生抓住最后机会,亮出风采,花红柳绿的裙子继续点缀校园。广院男生也“须眉不让巾帼”,他们穿着紧身衬衫,解开上衣的几颗扣子,故意露出几块小胸肌,走路一晃一晃,佯装成熟社会人。李知和宋小走在学校里,不时偷瞄几眼,发现无事,随即大胆起来。李知朝宋小努努嘴,小声说:“这根本不行,不算有胸肌。”宋小点点头,嘟囔:“这个还不如上一个,瘦得跟排骨一样。”她们相视一笑,有种做坏事没被发现的小得意。这时,旁边一男生干咳了几声,故意扯扯衣服,洋洋得意地露出了疯狂健身的成果,李知瞥过眼去,宋小紧张地大叫:“干什么,暴露狂!”。这一叫也吓了那男生一跳,刚想为自己健美的身材解释,一中年男子骑车而过,看看那男生,摇摇头,扔下一句话和重重的叹息,回荡在广院上空:“还露胸呢,也没个胸毛,露什么露!哎———-”。
“没有胸毛”一句话如一晴天霹雳,“轰隆隆”击得那男生不禁后退了几步,他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果真“没有胸毛”!他惊慌地拉紧衣服,口里一边高喊“刘—老—师—” ,一边落荒而逃,险些撞到路边的白杨树。李知和宋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接笑出了内伤,瘫坐在长椅上,迈不动步。
从那以后,广院男生欲展示自己雄性魅力前,总要先低头看看自己,一声叹息间,老老实实系上每个纽扣,隐藏着瘦弱的小身板,端庄地走在广院的每一个角落。
2、
跟广院老师斗法,这些愣头青都不是对手,但他们并不服气,仗着自己年轻无畏,频频向老师发起攻势,很快,他们又输掉一局,而且一败涂地。
上课铃声响起,一名身高刚刚1米65的男老师带着金丝框眼镜,昂首挺胸,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挺拔的身姿仿佛是垫着脚进场的芭蕾舞演员。他走到讲台上,抬起头,优雅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猴王在向一群小猴子宣告领地,然后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了“吴用”两字,不紧不慢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吴用’”。
几个男生互相眨着眼睛,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吴老师淡定地看着他们,双手示意安静,接着他用那不标准的南方普通话说到:“同学们,这是一个看名字的时代吗?不,这是一个看人格魅力的时代,特别是对我们男人!”他推推眼镜接着说:“以后,大家相处多了就知道我这个人了。我这个人很率真的!”几个男生突然露出了更诡异的笑容。
第二周,新闻概论课,李知刚刚坐下,就看到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我很帅,真的!”李知回顾四周一票同学,个个抻着脖子,瞪着眼睛,死盯着门口,“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表情毫不掩饰的挂在脸上,一男生鬼头鬼脑地,撅着屁股,半个身子伸出窗户外,嗷一声:“来了,来了!进教学楼了,进教学楼了!”
李知“蹬”地一声站起身,却被身边的宋小猛地拽住了胳膊:“快坐下。万一,你刚上去老师来了,还以为是你写的呢!”。李知怕惹怒老师,执意要去擦黑板。这时,一蹩脚的东北普通话从她们身后传来:“咱们是记者,不怕惹事,就怕没事!知道不?有新闻要记录,没有新闻,创造新闻也要记录。麻溜坐下,老师马上来了,别错过历史性的一刻,历史即将在你眼前爆炸了,李记者!”说话这人是李博。十多年后,他成为了一代“名嘴”,活跃在各类新闻节目以及情感节目,说学逗唱样样在行,偶尔还充做颜值担当,全凭一张嘴闯世界。但是,此时此刻,李知完全看不出他这个同学飞黄腾达地迹象,只是也学着东北普通话回了一句:“等会儿被看见,老师就在眼前爆炸了!”
正在此时,上课铃声尖利地划过教室上空,吴老师一如既往地踩着铃声挺拔地走进入教室。李知被宋小一拉,一屁股坐回凳子上。
1米65的吴老师登上讲台,看看黑板,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台下的每个人,接着又回头看看黑板,空气被他眼中射出的寒光冻结了,教室异常安静,每个历史见证者都屏住了呼吸。一场疾风暴雨即将将这里洗劫一空,“目光寒,动杀心”,想到这儿李知绝望地看了一眼李博。此时李博正将头深深低下,整个人埋在李知的背影里。
吴老师继续用森寒的眼神,扫视全班,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操着他独有的南方普通话:“说,说是谁,这是谁干的!”。这些历史的制作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臊眉搭眼,沉默是金,直接把头埋进沙堆里。
吴老师冷冷得哼了一下:“说,到底是谁,谁这么了解我!在这个看脸的时代,在这个美貌就是生产力的行业,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赞誉呀!同学们,你们知道什么是我一天最高兴的事情吗?你们知道当我遇到困难挫折痛苦的时候,什么使我重新振奋,重回自信吗?”吴老师“啪”地一拍桌子,像评书里的惊堂木,吓得李知以为历史真在眼前爆炸了,“是我的相貌呀,我的同学们!”吴老师的声音开始变得激动起来,“无论我是人生得意尽欢后还是长风破浪时,抑或独钓寒江雪还是空杯对月舞影凌乱时,我只要照照镜子,然后对自己说:吴用啊,吴用,你长成了这样,知不知道多了不起,一对相貌普通的父母能生出你这副模样,这有多难得。就冲这个,你也没有理由抱怨生活,抱怨命运!就冲这个,你也要坚强,要笑对生活。那个时候,一切的一切,都云消雾散,都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吴老师的感想发言一气呵成,气壮山河,声情并茂。
教室依旧静悄悄,历史的制造者们,不敢相信历史竟以这种方式在他们眼前爆炸了,直炸得他们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突然间,刚才“嗷”一声的男生兴奋过度倒在了桌子上,接着哄堂大笑。李博早已直起了腰,伸长脖子,眉飞色舞地看着吴老师,宋小笑得两个羊角辫前蹦后跳,两个眼睛眯的合在了一起,李知则不断地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是一位老师。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鼓励,吴老师喝了口水,继续口若悬河:“针对你们今天黑板上的事情呢,我,我还是提出表扬。传播要讲是趣味性。有了趣味性,传播就有了翅膀。你们今天这个事情吧,多少有些意思!”
李博坐得更直了,脖子拉得更长了,用笔捅捅李知:“你个子高,以后坐后面,我都看不见老师了。怎么样,你差点阻碍了一次有趣味的新闻事情的发生与传播,差点就是历史罪人呀,李记者!”
李知瞪了李博一眼,懒得理他。
吴老师越说越高兴,越说越自信:“生活中不缺乏美和乐趣,关键是缺少发现。今天,我给这次事情的策划者,执行者提出口头表扬,如果他们以后继续有这本事,并写成新闻稿,我给你们期末考试加分!”
李博越听越兴奋,不住用笔捅李知:“记得,以后没有新闻的时候,就要创造新闻。嗯!今天这个老师,敞亮、带劲儿!”
李知回头瞪了眼李博:“你,歪理邪说!”
下课时,吴老师收拾好课本,依旧自信地迈着芭蕾舞步走出教室,全体同学猛得站起,默契地朝吴老师喊:“吴老师,我们爱你!”吴老师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男同学就算了吧!”男生却不肯放弃:“我们真的爱你!”。
很多年后,当李知和同学重新坐在书桌前,当满头白发的吴老师再次走进教室,并在大家的注视下走到黑板上前,写下“我很帅,真的”的时候,那些活跃在各大新闻平台,真正见证过历史的大小记者们,却再也笑不起来了。
吴老师看着大家,大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吴老师。时光让李知他们忽而到了当年吴老师第一次站在大家面前的年龄。“我普通话不好,这些年同学们,你看我有没有长进?”吴老师问。
所有同学唰地一下站起来,齐声高喊:“吴老师,我们爱你”,吴老师一如当年潇洒地挥挥手:“同学们,我马上要退休了,而你们,依旧年轻!”眼泪瞬间流淌在年轻也或许不再年轻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