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今日当众说要将你处于极刑,朕若要赦你无罪,当如何做?”
皇后脸色已恢复正常,对于刘浙说的话,好似浑然不在意。
小灯笼强撑着正视皇后,脑海飞快的转动,那一席话当众说出来,若是皇上突然赦免了她,必定让皇后难堪,帝后不合,宫闱大忌,虽然,她已经从刚才的话里听出来皇上与皇后的关系不如传闻中那般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可是,那又关她什么事,她只想求生而已。
“奴婢求皇上赐名,从此再无小灯笼。”小灯笼再次俯身磕头。
刘浙背着她的方向勾了勾唇角,然后转身道:“赐名锦灯,封八品采女,入乐清宫。”
小灯笼磕头谢恩,除去劫后重生的喜悦,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茫然,她不想成为后宫女人中的一员,她宁愿当个小宫女。
直到刘浙脚步远去,她都没有动,皇后慢慢的走过来,极是温柔的问:“今日本宫要处死你,你恨么?”
“回皇后娘娘,小灯笼已被处死,死人怎么会恨。”
她从现在起就是锦灯了。
显然,她的回答,令皇后满意,至少表面上很满意,于是很宽容温和的让她退下了。
锦灯恭恭敬敬的行礼,跪安。
她知道,当她踏入德清宫的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得罪了皇后,而皇上再一次救了她,意味着她彻底的得罪了这个女人。
皇上一句话就决定了她生,却是一时的而已。
步出德清宫的时候,她回头去看了一眼,那恢弘大气的宫宇,沉甸甸的压着人喘不过气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莫名的笑了笑,或许,今天是活着出来了,却是真的向死亡靠近了。
只是,活着,终究是长久点好。
锦灯再回身时,看见迎面而来的人,略微惊异。
“奴婢扶桑,奉旨引路,锦灯姑娘可要现在前往乐清宫?”
扶桑不复那日见时的温和,一脸的冷淡,浑然不识她的样子。
锦灯还不能适应自己的名字,好久才低下头去,轻声说,“我、晚些去……”
扶桑等了下,没听见接下来的吩咐,便明了,“奴婢这便回了话,还请锦灯姑娘自行前往乐清宫。”
离开德清宫后的路,锦灯没有走大道,弯弯绕绕的走了许久,小径两旁种满了花树,影影绰绰,既保留了几分安静,又不失奢华。
她脚步轻,一路安静。
隔着远远的都能看见“威风库”三个大字,锦灯停驻。
“莲月姑姑,我真的好想你。” 还有冬菜,阿沁……对着那威风库的大门,锦灯长久的凝望,转身离开的那瞬。
威风库常年关闭的大门打开了。
刘浙背着手走出来,往大道的左边转,行了两步,他侧头往回看了一眼。
紧跟着他的陈全立马停住,顺着他的视线寻过去。陈全眼神太好,一眼就认出了锦灯,哪怕是背影。
那个玉雪精致的小姑娘,如果在等两年,长大了又是何等风姿? 陈全垂下头揣测,一面露出满意的笑来,随即他跟上身前人的脚步,心里十分好奇,是什么原因能让刘浙会为一个小宫奴停驻脚步,哪怕是短短一瞬。
那一日的事情,成了锦灯难以释怀的记忆,听福子说,那日把她自己回了莲都宫,一直很乖顺的,没有哭,从头到尾都没有哭。
当天夜里,她就开始发烧,在惩戒司关押了几天哪里会一点事儿没有,她身子向来弱,发现她神色异常的福子守在她身边睡觉,察觉她发烧已是后半夜。
福子当即就去敲了柯管事的门,这发烧可小可大,若是烧糊涂了脑子就坏了。
“怎么办?让你送人去乐清宫,非要留一晚,这大半夜的找谁去?你求陈全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柯管事一听是锦灯发了烧,被吵醒的不满倒是消了去,却不同意福子说去找人。
尤其是福子三番两次背着他去找陈全,已经很让他很头疼了。
“不求他,我能求谁?好歹是共过一个主子的,舔着脸去求他又怎么了?”福子压着嗓子低吼,平日里她就是个大嗓门,这一着急差点就吼出来。
气的柯管事差点甩了手里拿的衣服,忍着气将衣服穿上,他刚才起来的匆忙,只披了件衣服,如今穿好了就当先往外走。
“福子,我再说最后一次,终有一天你我都会死在他手里,若是你还不醒悟的话。”
话明明说的不重,却像是砸到她心里一样,福子看着他眼里闪过的悲凉和悔恨,蓦然心颤。
走出门,两人都没在说话,福子性子急躁,心里憋不住事,但也不是没脑子的人。
“我以后都听你的。”再开口,福子的声音明显低了,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讨好,勉强浅笑起来,极是温柔,“那现在呢?莲月说过,这孩子身子弱,时不时的生病,尤其是发烧,一发起来半个月都不得好……”
柯管事平息了下心里翻涌的波澜,才缓缓道:“之前你不是不喜欢她么?说什么招祸惹事,害死一个又一个的。”
福子被堵的一愣,讷讷的回了句:“那不是没见过她。”
两人随后就进了福子的房间,动静虽小,那西屋大房间的人也有吵醒的,但都是翻个身继续睡。
锦灯睡觉极是规矩,睡着前是什么样,睡醒时还是什么样,不带翻身的,发了烧也是如此,除了面色潮红,呼吸粗重,光看还真看不出她已经烧到极致了。
福子探手去摸她的额头,顿时被烫的一惊:“糟了,这真要烧糊涂了!”
“你怎么不用毛巾浸了凉水先给她敷上降降温啊!”柯管事怒了。
福子一听立马跑出去了,柯管事来回的踱步,终于显现出焦虑来。离天亮还早着,敷了凉毛巾仍是无用,那脸蛋是越烧越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别说福子急的冒泪,柯管事也看不下去了。
这真的会烧死人的。
“你看着,别离开一步,我马上回来。”丢下一句,柯管事急步出了门。
福子慌的心里七上八下,嘴里开始喃喃自语:“莲月,这孩子要不行了,你快救救她啊……”
等待是漫长的,福子除了一遍又一遍的替换毛巾,毫无办法。
而那天晚上的事情,福子记了一辈子,不仅是因为锦灯差点送了命,更是那天晚上,她见到了阔别了近七年的姐姐,她怎么也没想到的人。
“还愣着干什么,都出去!”声音不大,却真正的不失威严。
推门而入的人,第一眼没有看福子,而是将她连柯管事都呵斥出去,随她而来的一个小宫女手里端着一个大坛子,直接走进来就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就去掀开盖在锦灯身上的薄被。
在旁边傻了半天的福子被柯管事拽了出去,门随后哐当的关上,将她震回神。
“她,她是阿絮么……”
柯管事不敢看她,转身就要走,福子抓着他的手不放,没有喜悦,真的没有,纵然知道死了七年的姐姐突然出现,可是,此刻她的心中,只有悲伤和难以置信:“你骗我?你们骗我!当年那碗药真的没毒……原来真的没有……唔唔……”
柯管事被她突如其来的的话吓的一跳,连忙扑上去死死的捂住她的嘴,使劲全身力气将她往自己屋子里拖。
屋内却是死一样的静寂,唯有小宫女低着头认真的替锦灯脱衣服,好似没有听见屋外的动静一样。
“阿絮姑姑?”直到将锦灯剥了个干净,站在床前的人还没有动,她试着唤了声。
夏日的月光很亮,此刻却只剩半边弦月照着窗,似蒙昧珠光流淌了一地,烛火微微幽灭不定,淡淡的酒香迷漫着,室内笼罩在一片暗色中。
那一大坛子,就是酒。
阿絮伸手揭开盖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简衣素髻,容色秀婉,“她竟然长这么大了……”
那声音清婉苍凉,绝不似进门时的那声怒斥。
小宫女胆子怯弱抿着唇不敢多言,一直看着,看着她最敬爱的姑姑,颤抖着手用浸湿在酒坛里的布巾去为床上的人拭擦身子,一遍又一遍。
冰凉入骨的酒,火热灼烧的身子,冰与火的对撞,锦灯难耐的开始呻吟,慢慢的竟然呜咽出声,凄凄切切的,声音如蚊,只是这个暗夜,却那么清晰。
锦灯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天光明媚,晴好无云。
她手脚无力的爬起来,屋子里有股很浓烈的酒味,熏得她有些晕,只觉得头重脚轻。
开窗通风,夏日的风,带着热气,她两手抓着窗沿,深深的呼吸,浓烈的阳光罩在她身上,一下子就温暖起来,渐渐的她感觉遍体通畅的轻松,直到出了一身汗。
“好好活着吧。”
神志清明时,这句话再度涌入脑海的,那音质清冷的声音悠远的似乎幻觉,锦灯虚软中又有了力气,只闭上眼抬头时眼角滑落的泪混合着额角的汗水,一起滴落。
“你醒的正好,”站在厨房门口的福子隔着院子叫她,“捡几件衣服过来洗个澡,水都给你烧好了。”
锦灯闻言一怔,水凝透亮的眸子闪动着,珍珠般美丽。
站在汤池前,就是一个大木桶而已,福子来回走了几趟,才将水倒满,她擦了擦汗,声音有些嘶哑:“洗吧,趁热泡泡也好,出身汗,病就好了。”
锦灯一直对着她笑,这会细看了她面色,苍白的很,眼睛却是红肿着,“福子姑姑,我……”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先去洗澡吧。”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福子强作笑颜的离开。
那摸样和之前相差的太大,锦灯有些心酸,算算也有好些日子没有洗澡了,将门关死了,然后才敢放开了洗个舒服的澡。
穿好衣服,她将换下来的衣服拿出去,转进隔壁厨房找了个水盆装着,已经过了午时,厨房没人,灶上放着一碗粥,还冒着热气,锦灯顿觉饿极了,捧着碗就开始喝,清淡的蛋花粥,是她从未想象过的美味。
福子这时候推门进来,见她那股子馋样,竟然舔碗底?她绷不住嗤笑出声:“锅里还有呢!”
锦灯顿时窘得脸红耳赤,搁下碗再不好意思吃了,“我去洗衣服。”
说完就拾起旁边的水盆想出去,福子却一把拦住她,“衣服放着吧,你去吧。”
锦灯一下子就僵住了,她已经不属莲都宫了。
“多的我也不说了,你是聪明的孩子。”
两人都极有默契的没有提其他的,一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足以说明一切。
锦灯自然是聪慧的孩子,高烧迷糊中也隐隐感觉到了有人在给她擦身子,然后就是沁骨的冰凉滑过肌肤,渗入体内。到最后,彻底脱离痛苦,疲累的陷入深度睡眠。
看着锦灯消失在院门口的身影,福子幽幽的叹息,风卷起鬓角的垂发摩在脸上沙沙地痒,眼角不觉酸酸地湿润。
很多事情,被岁月掩盖,就如那深深的怅然叹息,被风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