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与子
叶理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在老旧的电脑前玩蜘蛛纸牌。听到前厅的动静,他在围裙上搓着手站起来,端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果拼盘迎上:“回来啦,饿了么?先去洗个手吃点水果,晚饭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好。”
叶理嗯了一声,拈了瓣甜橙往嘴里塞,父亲却打了记他的手:“在外面摸东摸西的,手多脏,全是病菌,先去洗手。”
叶理眉头一皱,丢下句“那不吃了”,便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这周五的家长会上,他将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要花时间准备稿子。今天的作业也不少,两件事儿撞一块儿,更要争分夺秒才行。作为众望所归的优等生,他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琐事上,比如洗手不洗手——父亲有时候真是搞不懂轻重缓急。
叶理在拥挤矮小的书桌前坐下,点开了蘑菇台灯,开始赶作业。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敲门:“小理,吃饭了。”
叶理头也不抬:“做完这张卷子就来。”
“卷子吃完饭再做不行么?”父亲唠叨着,“天大的事儿大不过吃饭。饭点就该吃饭,吃不上饭就伤胃,老来有你苦头吃。把手里事情停停,赶紧吃完了洗个澡,我好洗衣服去。”
叶理被打断了解题思路,丢掉了手里的笔,瘫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闷坐了一会儿才懒散地走到餐厅。父亲已经落座,打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七点了,看新闻联播。”叶理虽然不用考政治,却对国家大事比较关心。
父亲护着遥控器不肯依他:“嘿,电视剧多好看呐!”
叶理知道与他多说也是对牛弹琴,顾自喝汤。父亲的鲫鱼炖豆腐做得不错,他也就这道菜还拿得出手。只是家里只他们俩人,每天还烧四五个菜,真是浪费。
“诶我说小理,周五开家长会你怎么不告诉我?”冷不丁地,父亲蹦出那么一句。
叶理一愣,父亲怎么知道的?
“你们老师今天打电话给我了,还让我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上台发言。”父亲嘿嘿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挂号单,背后密密麻麻写满了发言稿。他在医院上班,接到消息手头没纸,就捡了几张挂号单临时充数,反正背后是空的,能写字。他把几张小纸条按顺序递给儿子,眼里流露出与他年纪不符的忐忑,“你作文好,给我看看,写的还过得去不?”
叶理随手就把挂号单丢进喝剩下的鱼汤里:“你别去了。”
父亲“诶”了一声想伸手去捞,无奈圆珠笔蘸了汤汁早就化了,父亲不由得懊恼,还有些委屈:“你这孩子……你干什么呀?”
“你上台讲什么?”叶理眼里的轻蔑再也隐藏不住,在这一刻喷薄而出,“讲你成天打蜘蛛纸牌的心得?还是讲你在医院做护工的经历?别人的爸爸都是企业家或者大学教授,全都西装笔挺开着宝马奔驰去开家长会,你骑着辆小破驴还想跟他们科普如何教育下一代?你就是个俗人,别瞎凑热闹了。”
说完,便丢下满桌的残羹剩饭走进了卧室,再也不看父亲一眼。
后来一整晚,父亲在外面做家务时,手脚都特别重,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小孩子受了委屈,在特意寻求他的注意。叶理也在某个瞬间反省: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重了?
然而他的确看不起父亲。
父亲平庸,无能,活到这个年纪,也谈不上还有梦想之类的东西,只是每一天都在浑浑噩噩地过着。因此才会甘于伺候人的工作,也甘于困囿一室之内成日家长里短。而他还年轻,他与父亲是不一样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没用的父亲。
只是父亲混杂着绝望、委屈的眼神,以及那红了的眼圈,始终无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让他无法安心做任何事,只好把自己扔到了睡了许多年的小床上。
这时,耳边传来金属物件滚动的声音。好像是硬币,又有可能是戒指。叶理想睁眼去看,眼皮却有千钧重,不一会儿便坠入了沉沉的梦里……
2 欢迎光临梦的世界
叶理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睡去的。不过睁眼时,墙上的挂钟指着清晨四点,窗外异常热闹。他们这样的老小区,住满了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平日里早早就在楼下打起太极,不过也不至于四点就开始,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这一瞧倒吓了一跳:整个小区、乃至整个城市都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几乎所有人都在街上游荡。他们有的在说话,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吃饭,有的在购物。再仔细观察,却发现他们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的人没有丝毫互动,生生透漏出一股诡异之感。
虽然明白闭门不出更安全,但是叶理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心和冒险精神,这恐怕是自负有才之人的通病吧。
门外和往常不一样,小而窄的楼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直通大街的几级楼梯。叶理走到大街上,混入状似疯癫的人群当中,仔细地观察着他们。这时候,一个孩子突然撞上了他的腰。
“呜……呜……”孩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在小男孩触碰他的一刹那,叶理感觉到大地震颤,不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前一刻还平静的街道一眨眼就换了副模样,建筑物在燃烧,滚滚黑烟裹挟着警笛冲上天际。一只浑身长毛的怪物扒着高楼大厦探出脸来,叶理站在马路中央,在硕大阴影的笼罩下惊出一身冷汗。这家伙目测有五米多高,像是金刚和《怪物学院》中沙利文的集合体,张嘴咆哮时,喷薄而出的臭气熏得他几欲窒息。
叶理当机立断就抱起孩子冲回家中。但是进门的瞬间,门上金光大作。他扑进了客厅,怀里的孩子却惨叫一声,反弹到街上,仿佛被看不见的结界阻挡。
孩子坐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哇哇大哭,一只巨掌从天而降,将他高举过头,悬于血盆大口之上。悬空的小孩儿四肢胡乱挥舞着,崩溃地哭喊着“哥哥救我”。
眼见巨怪松手,小孩儿往他嘴里掉去,叶理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喊一声“不”,便冲出了门外!
下一刻,孩子忽地凭空消失了。
那巨兽也哀嚎一声,仿佛搁浅的巨鲸,缓缓伏倒。头顶的阴影越来越大,却同时越变越淡,叶理眼睁睁看着无比真实的巨兽从下往上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彻底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眼前又出现了之前的街道,人们依旧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对刚才的一幕毫无反应。以他为圆心,周围似乎一个正常人也没有,也找不到那个孩子。叶理原地打转,心里想着: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毫无征兆的,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喂,你是醒着的么?”
叶理转身,对上一双明润如水的眼睛。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哈?怎么可能!”陌生人夸张地笑着,“这种时候不该问我是哪儿来的梦者么?”
“哈?梦者?”叶理一挑眉峰,表示不解。
陌生人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难道你不是梦者?”
“什么是梦者?”
陌生人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长长地“唔”了一声后陷入了沉思:“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在梦中保持清醒……”
“梦?”叶理捕捉到了重点,扫视周遭,“难道说这里是在梦中?”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梦界,是独立于现实之外的、由意识构成的世界。一般人只有睡着以后才能来到这里,他们都不是清醒的,而且会在这里遇见他们潜意识中渴望或恐怖之物。”
陌生人随手触碰了身边一个喋喋不休的大婶,周围的空间产生了波折,叶理发现他们站在窗明几净的客厅中。那大婶气愤地对一名年轻男子骂道:“这么大年纪还不结婚,你是想做大龄单身男青年么……”
陌生人收手,这个画面就随之消失了,他们重又回到了街上,只有大婶还在一旁对着空气骂骂咧咧。
“原来如此。”叶理终于明白方才诡异的一幕是如何产生的了。
小男孩做噩梦,梦见了被巨怪追逐乃至吃掉,他因为与小男孩产生了身体接触,亲眼目睹了这幕幻想,而周围的人却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梦中,并不互相干涉。仿佛要印证他这个观点,眼前骂将的大婶和另外一个人越走越近,眼看要撞个满怀,却透体而出——街上的人对彼此来说是互相透明的,他们只看得到自己的梦境。
搞清楚了这一点,叶理慢慢接受了这是在梦界的事实。他转而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经历的事情恐怖到将他们吓醒,他们就会从梦界消失?”他还在担心刚才那个小男孩儿。
“对,一旦情绪积累到无法承受,就会让意识触发自我保护机制,产生类似于‘啊,我大概是在梦里’的想法,他们也就能回到现实世界,自己的躯壳中。”
“躯壳?”
“人类的躯壳,也就是——”陌生人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身体。”
叶理不禁打了个寒噤:“做梦难不成是灵魂出窍?”
“差不多。梦界的一切都是意识构成的,意识进入了纯精神的梦界,专注于梦中的经历,就没有余裕再支配身体,身体因此处于睡眠状态。不过天亮以后,意识自觉需要苏醒,就会回到躯壳当中。”陌生人扫了眼自己的手表,“差不多早上六点了,看。”
街上游荡之人显著变少了。一些在梦中经历了恐怖之事的人,早已中途退场。享受梦境之人此时也意犹未尽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半梦半醒地走进自己的家宅。他们越走越困,走上台阶的时候都打着哈欠,可以从窗口望见他们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消失不见。
有些人睡眼惺忪间走错了门,被门上金色结界反弹出来,一屁股坐在街上,怔忪几秒钟之后,又起身找寻正确的家门。
叶理想起方才他试图救下孩子,孩子却被大门阻隔的细节,皱起了眉头:“这些门似乎有筛选的功用,只允许特定的人通过。”
“这是一种保护机制。”陌生人解释。
“保护?保护什么?”
“回到躯壳中的路径。”陌生人笑得神秘,“意识脱离身体来到梦界,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如果不属于本体的意识接近了通往躯壳的通道,自然就会遭到排斥。”
纵然胆大如叶理,也不禁毛骨悚然,因为他听出了陌生人的弦外之音:“人类的意识……还会找错自己的身体?那岂不是灵魂互换?”
“很少发生,但也不是没有。而且我们这些梦者存心作恶的话,夺舍不是什么难事。”
“你刚才一直说梦者梦者的,梦者到底是什么?”叶理同陌生人走在空旷的街上。现在,他们只能遇见更少的人了。少数是依旧眼神迷离的做梦之人,不过更多的却是眼神清醒、和他们一般在互相交流着的人类。
“梦者是修行清晰术的人,可以在梦界自由穿行。”陌生人警惕地与其他梦者对视着。
“世界上还真有炼金术士么?”叶理耸耸肩。
“是啊,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更特殊,一个普通人却天生自带清晰术。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可是你要小心,在梦中徘徊不去很损耗精力,甚至会耗尽灵魂,除非你是……”陌生人低头偷瞄了眼他的手。当发现他手上没有任何东西的时候,表情很有些失落。
叶理顺着他的目光望了眼自己的手指:“怎么了?”
“没什么。”陌生人摇了摇头,“我到这里是来找酒神的。你见过他么?”
“酒神?”叶理失笑,“继炼金术之后,你告诉我世界上还真有神?”
“整个梦界,也就是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地方,就是酒神建造的。酒神造了一个梦,连通了所有人的梦,缔造了这个伟大的城市。他是因为有操纵梦境的伟力而被人尊称为神的炼金术士。”陌生人与他娓娓道来,“你真的对他一无所知?”
叶理摇了摇头。
陌生人泄气:“也是,你怎么会知道。其他梦者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梦界出现过了。如果有酒神手持‘狂欢之剑’保卫着这座城市,这里也不至于人人自危,害怕被掠夺了躯壳。”
说着,便垂头丧气地打算离开。
“等一下!”叶理叫住了陌生人,“我……我该怎么出去?”
“你自哪里醒来,哪里就是你通往躯壳的路径。”
“谢谢。”叶理告别了陌生人,回头朝自己家走去。
3 被缚于梦中之人
叶理成功通过门的筛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床,发现床上有一个圆形炼化阵,大概这就是陌生人所说的“通道”了吧。正当他想要回到现实中时,他听见父亲的卧房中传来哭泣的声音。
心中有一个声音说着“别管他了”,另一个声音却按捺不住好奇,催促他前去查看一番。也许是父亲正在做什么诡异的梦呢?
他循声推开了父亲的卧室门。
有一刹那,叶理很好奇将要看到的画面,但眼前的场景再一次告诉他,对父亲抱有期待是错误的。卧室还是那个卧室,父亲不在这里。此时此刻,他应该在面前的床板上,酣睡着打呼噜,和过去的每一天、未来的每一天一样——没有梦。
叶理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父亲,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哭声中。在卧室中听,声音便愈发清晰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在哭泣,自地面以下传来。
叶理在床边跪下,目光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那里有一块突起的抓手,抓手连着暗门。叶理觉得有趣,在他40平米的家中,竟然还有暗门?不过也不好说,毕竟这是梦里。
他推开床,双手用力开启暗门,一股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经年埋葬的棺椁。叶理咳嗽了两声:“梦中的感知还真够逼真的。”
暗门底下是一条长而垂直的竖井,井边有可供攀爬的铁质抓手,叶理看不清底下的情况,喂了一声:“你是谁?”
哭泣声一顿,似乎因为突然的打搅而不知所措,井中于是变得死气沉沉的。
“你不告诉我,我可就自己下去了。”叶理往下爬去。
虽然井中极冷,但他掌心火热,心中狂跳。也并非不害怕,梦中光怪陆离,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可怖之物有可能躲在任何一个角落窥觑着,可这危险抵不过他心中渴望冒险的念头。生活太过平淡无奇,他的聪慧让他能够轻松掌握任何技能,在同辈中脱颖而出。但是他却每天被无能的父亲束缚着,无法尝试这世上危险而又充满诱惑的一切。梦中就不一样了,一个冒险故事就摆在他的面前。
竖井很快到了底。叶理双脚着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朝有光之处走去。很快,他来到一个房间,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中央突兀地支撑着一张病床,病床上绑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她的手脚被固定,嘴上贴着胶条,双眼被蒙蔽,连哭泣都无法尽兴。
叶理伸手帮她除去这些束缚:“你是谁?”
女人却像受惊了的兔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睁眼打量周围:“这是哪里?”
“这是梦里。”
“梦……”女人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她皮肤微黑,穿着一条白色抹胸紧身裙,牢牢包裹住她玲珑的曲线。
叶理红着脸脱下自己的外套递上:“对,这是梦里,天一亮所有人就得回到现实。你是从哪儿来的,就得回到哪儿去。”
“我……我一直呆在这儿。”女人用她沙哑又好听的声音重复道,“我一直呆在这里。”
“总是梦见这个场景?”叶理调笑道,“你的梦也真够无聊的。”
女人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呆在梦里——如果如你所言,这是梦中的话。”
“哦,没有现实的记忆?那也非常正常。人类做梦的时候,很少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更别提回忆起关于现实的种种。总之,天一亮,你就能够回去了。”
“是、是么?我只是做了一个又长、又恐怖的梦么……”女人抓紧了他的外套,对他展露出温暖的微笑,“谢谢你,听你这么一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叶理脸上热烫,不禁羞涩万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女人不安地挨近叶理,戒备又胆怯地张望着四周。
“你醒来之后就会忘记我,所以不问也罢。”叶理看了下手表,“天快亮了,如果你就是从这里入梦的,那么也该从这里离开梦境,我送你回去。”
“真是神秘的小哥。”女人朝他笑了一声,曲起了一条腿,抱紧自己的膝盖。另外一条腿悬在病床上,脚尖耷拉着白色低跟鞋轻轻摇晃,嘴里唱起了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
叶理竟觉得这旋律非常熟悉:“这是什么歌?”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
叶理并不深究,目光再一次落在表盘上,离早晨6点还有几秒钟的时间。
5,
4,
3,
2,
1……
叶理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该回去了吧。
“那个……你为什么要叹气?”温柔且沙哑的女中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叶理瞳孔一缩,对上了那双茶色的眼睛。
她怎么还在这里?
叶理脑海里浮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女人,真的被囚禁于梦中了。
4 平江路108号
叶理和女子相对坐于餐桌两侧。
女子握着面前的水杯很有些忐忑:“请问……我身上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么?”
“你说得也许没有错,你一直呆在这儿。大概有多久了?”
女子回答:“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时间观念。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刚才的那个房间里。”
“手脚被缚,眼睛蒙蔽,嘴上贴着胶条?”
“是的。”女子对遭受的暴行心有余悸。
“那么,还记得是谁做的么?”
女子摇摇头。
“现实中的事呢?”
女子有点慌乱:“方才你也说,在梦境中回忆现实,好比是前世的浮光掠影……”
“即使是前世也偶然能想起一两个画面吧?!”叶理激动地一捶餐桌,“梦境是消耗人类灵魂的地方,一直徘徊不去可是会消失的!”
言毕,两人都是一愣,连叶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女人则低下头道歉:“对不起……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一直都看不见,听不到,无法言语,不能动弹,在那口井里呆了很久。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温暖的手指忽然触碰了她。她受了惊吓,抬头对上了叶理的眼睛。
他解释道:“你脖子上挂着一枚钥匙。”
女子这才意识到他抓着自己胸前的挂坠。
串绳是劣质牛皮,挂坠则是一枚钥匙,起先一直藏在她的白色紧身裙中,她一低头,便从胸口滑落,悬空摇晃,让人很难不去注意。叶理是想伸手抓住那钥匙,却碰到了女子冰冷的肌理。
“这是哪里的钥匙?”
面对叶理的询问,女子一如既往地懵懂无知。
叶理将钥匙翻面,上面刻印着平江路108号的字样。
“我想,这会是你回归现实的线索。”叶理笃定道。
叶理回到现实中,正是清晨六点半。天刚破晓,门外有父亲蹑手蹑脚洗漱的声音。
他起身,偷摸躲过卫生间里父亲的视线,闪进他的卧室。贴地查看,床底下没有暗门。
当然会是这样才对,父亲的床底下怎么可能锁着女人?不过话说回来,梦中的事并非毫无来由,而是与现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平庸的父亲与那样漂亮的女人曾有过交集么?
“你在做什么?”父亲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显然很惊讶儿子清晨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不过他的表情比以往冷淡,显然没有释怀昨晚的争吵。
叶理回报以更冷淡的脸色,与他擦身而过。
父亲冷不丁扣住他的手腕,脸上有着一丝无奈:“吃了早饭再去学校。”
叶理脸色稍舒。他知道他与父亲争吵,永远不会落了下风。
叶理站在平江路109号前,蹙起了眉头。
然后他又后退几步,瞟了眼右手边店面的门牌号,平江路107号,没错。
107号,109号……不停地前进又后退的叶理无法理解,为什么108号不见了?
叶理思考了几秒钟,打开手机,使用了最简单的办法:网上搜索一下。
搜索的结果超乎他的想象:S城平江路108号公寓,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当时这里住着父女两人,某天夜里,凶手闯入其家中杀死父亲,然后一把火烧了公寓,十六岁大的女儿也从此下落不明。
警方迟迟没有破案,流传的案件细节却耸人听闻。有人声称凶手将父亲肢解失踪的女儿恐怕也难逃厄运。因为有了这样的传言,开发商也再也没敢重建被大火烧毁的108号公寓,导致平江路在107号之后直接跳到109号。
叶理看到这里打了个寒噤,莫非他在梦中遇到的年轻女人,是失踪的那个女孩儿?
当天夜里,叶理再次陷入梦境,刚一睁眼便听到客厅传来熟悉的曲调。与现实的家中一般无二的地方,女人正围着围裙在四处清洁。他的家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窗明几净,桌面一尘不染,洗衣机里没有堆满了的脏衣物,不锈钢的料理台亮得能当成镜子。
“你在做什么蠢事?”叶理上前夺下了她手中的抹布,“这是梦中。”
“这就是我呆的地方,”女人笑得温暖,“反正我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如果非要清洁的话,我一个念头也能完成。这里是我对我家的映射而已。”
“那为什么从来没有‘让它变得干净’的念头呢?”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带我来的时候,这里可是一塌糊涂。”
“从来没有这种念头。”叶理理直气壮,“因为是和父亲两个人住,所以对干净什么的完全无所要求。我们可都是男人,做家务的水平也就勉强及格而已。”
“这样啊……原来是单亲家庭。”女人恍然大悟。
叶理再次在餐桌前坐下:“先别管我的事了,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今天去了平江路108号。”
“那里什么样?”女人眼里有了光芒。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叶理神色复杂地复述给她听,“108号公寓已经被烧毁,不在了。而它之所以被烧毁,是因为二十年前那里发生过一场命案。一对父女住在公寓里,父亲被杀,女儿失踪。你能记起来点什么么?”
话音刚落,父亲的卧室中突然传来男子的痛呼。
“啊!啊——”
叶理转身望向卧室的方向。卧室门在他眼前变化了,奶白色的木门幻化成了深棕色的两开铁门,从门缝中还透出红色的火光,不多久,黑烟便弥漫了整个客厅。
“这是……”叶理下意识地询问女人,却望见女人眼圈泛红地站起来,解下脖子上的钥匙,插进了眼前的门锁中。此时,门的正上方,悬着平江路108号的门牌。
女人用力洞开大门,一股热风扑面而来!
叶理咳嗽着,瞥见了屋中地狱般的场景。
门背后早已不是父亲的卧室,而是他所不熟悉的客厅。客厅里的一切都在燃烧,窗帘、桌椅、景观植物,全都泛着幽幽的亮红色。而客厅中央,有一个壮年男子被按倒在地。穿风衣的年轻男子骑在他身上,对他进行惨不忍睹的虐杀。女孩儿躲在花架后哭泣,女人对上了她的眼睛,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可是正当她要冲进门里去的时候,凶手扛起女孩儿离开了。
“不——”女人哭叫。
平江路108号的深棕色两开铁门缓缓掩上,同时从墙壁上剥离,就好像纸上的画在纸张点燃后迅速褪色。火焰、黑烟、哭叫声统统被卷进门缝,最后砰地一声关上的,是父亲卧室那道寻常的木门而已。
女人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叶理在她身边蹲下:“所以那个女孩,是你么?”
女人啜泣着承认:“那个人,杀了我父亲,烧了房子。”
“你看清了他的脸么?”
女人摇摇头。
“他带走了你,然后去了哪里?你应该还没有死,你还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毕竟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我……我记不得了。”女人突然发疯似地捏紧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为什么都忘了!我什么都忘了啊!”
叶理攥住了她的手腕,停止了她近乎自残的行为。
女人悲哀地凝视着他:“我要是……一直想不起来怎么办?”
叶理提醒她:“钥匙。”
女人低头。
她的钥匙上面,字串变了。
“后唐街26号404室。”叶理与她对视一眼,“看来你每次打开一扇门,就会读取自己的一部分记忆,映射在梦境中。我们可以据此了解真相。”
女人依旧没有高兴起来,而是虚弱地枕上了他的肩膀。
叶理有被依靠的感觉,却并非男女之情。他哼起那首不知名却熟悉的歌谣,好像这是他们两人间的约定。
5 后唐街26号404室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叶理轻车驾熟地前往后唐街找寻线索。这一带是老小区了,房屋老旧,六七层的居民楼墙上刷着新漆,走道里却阴暗潮湿,堆满了杂物。很多人家的铁门上挂着蜘蛛网,显然是许久没人住了。当他敲开26号404室的门时,一位鸡窝头的年轻人探出头来:“外卖呢?”
“没有外卖。”叶理冷淡地扫视着他背后的客厅,“二十年前在平江路108号发生过一桩命案,父亲被人杀死,女儿下落不明,这件事你知道么?”
年轻人举起双手:“不是我干的。我今年十九岁,是个年轻人,连暴力向的动漫都不喜欢,只喜欢看青春美少女的题材……”
“我是问你知道些什么。”叶理推门而入,神态自若地仿佛在自己家中一样。这里是一套六十平米的二居室,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装修却还不错,就是被年轻人弄得乱七八糟,像是鸡窝。
年轻人跟在他身后转悠:“你是警察么?我看你的年纪,不像警察啊。”
叶理答非所问:“那个失踪的女孩,最近被人找到,她神志不清,但是报出了你家的地址。”
年轻人再一次举起双手:“这房子是我租的。”
“租的?”
年轻人点头如捣蒜:“所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叶理将桌子上的手机丢给他:“打给房东。”
“我才不要!”唯唯诺诺的年轻人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推脱,“我躲他还来不及,我还给他打电话!一看你就年纪轻轻,根本不知道欠债是何物……喂!你干什么?!”
他话没说完,就被叶理揪住了领子拽到眼前。叶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这里,也许,发生过命案。也许,在你每天睡觉的床底下,就埋着尸骨。不问清楚,你敢睡么?”
叶理盯着他的眼神镇定到冷酷,年轻人瞬间感觉室温下降了十度,不禁打了个寒噤。他的眼睛情不自禁打量着四壁,从来熟悉的居处,此时看起来却处处透露着诡情。猩红的窗帘底下有深色的斑迹,桌子底下的地板有切割过的条纹,柜子里更是传来细微的声音……年轻人一把抢过手机:“我打!我打!我打还不行么!”
电话很快接通了,年轻人在听到对面“你几号交房租”的咆哮后瞬间腿软:“那个……我其实是有其他事情想问一问……”
“我就问你什么时候交房租!欠了几个月了!”
“那个……”
叶理一把夺过手机:“平江路上曾经发生过一桩命案,108号公寓中父亲被杀,女儿失踪,这和你的房子有什么关系?”
对面的老头愣了一下,操着一口方言骂道:“小崽子你胡说些啥?”
“我是警察。”叶理平淡地回应,顺便递给年轻人一个眼色。
年轻人会意,凑上来哭爹喊娘:“老爹,真的是警察!警察!据说这案子里面的当事人找到了,昏迷中报出了你家的地址!诶哟这可是……”
叶理嫌他啰嗦,把刚入戏的年轻人一把推开,夺回了电话的主动权:“你最好仔细想想。不然媒体一曝光,说你这房子与凶杀案有关联,你说你还租得出去么?”
“退款!赔钱!”年轻人狐假虎威地冲着手机大吼,一时之间找回了尊严。
“真没有!”隔着电话都能想象房东那张哭丧着的脸,“警察同志,我这房子,干净得很,租户来来去去都是正经人。就你眼前的这个最不正经,有事您找他。”
叶理和年轻人对视一眼,年轻人第三次举起双手。
“租户来来去去,总有那么几个不对劲的。您老再回忆回忆,一有线索立刻通知他。”叶理说完收线,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存到年轻人通讯录里,丢还给了他:“常联系。”
等送走叶理,年轻人才松了口气,这老成少年到底哪里冒出来的,吓死他了。
走到楼下,叶理望见几个老阿婆在树荫底下乘风凉。老小区绿化做得好,小区里还有小公园。看她们摇着蒲扇吃着西瓜,叶理就有了主意。他走过去,展露出最灿烂的笑脸:“阿婆好。”
老阿婆们都面面相觑。
“我是王婆婆她孙子呀,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住这儿的。”叶理拖了把藤椅,在她们身边坐下。“后来搬走了,我奶奶还经常提起你们这些老街坊邻居。”
“哦哦是王婆婆家的孙子啊,都长那么大了,小伙子真俊。”
“好多年不见了!她怎么不来啊。”老阿婆们纷纷跟他套起了近乎。
“我奶奶身体不好,现在跟我们一块儿住,这儿的房子也想卖了,我今天就是来这儿办点手续。”
“卖了?不值当呀,这儿的房子都老成这样,再等几年就赶上拆迁了,到时候下半辈子就不愁喽。”
“实在是我们自己也不太愿意住了,楼上那户人家太吵。”叶理叹了口气。
“你们是住哪家来着?”
“就那幢3楼,楼上404租掉了。”叶理指了指9幢26号,他刚才上楼的时候注意到3楼没人住。
说起404,老阿婆们都炸开了锅:“就是勒!你说大家都是十几年街坊邻居,你不住了也租给个正经人。可那家呢?只看钱!前些日子还租给过几个不正经的女人!每天半夜踩着高跟鞋撒着酒疯上楼,还有男的大半夜在楼底下按喇叭喊名字,烦也烦死了,那幢楼里的人闹到居委会去,才不给她们租了的。现在租给了个男的,平日里也不见人,看起来有些猥琐。”
“哦……这么乱租是要出事的。”叶理引导着话题。
“你别说,以前还真出过事,警车都开来了。”有个老阿婆突然道。
几位阿婆登时炸开了锅:“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时候?”
“老早了,我刚退休那会儿,说起来也有个十六七年了。那时候那家刚搬走,房子租出去,租给了一对小年轻。女的很漂亮,男的也长得俊,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和楼道里都蛮好的。”老阿婆娓娓道来,“后来有天晚上,两夫妻突然打架了,我们就听到那女的在屋里哇哇大叫,说杀人啦杀人啦,然后就是乒乓的声音,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倒掉了,那女的就没声音了。”
叶理皱眉:“家庭暴力?”
老阿婆回答:“太惨喽,别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可是那女的还跳窗了,砸在二楼雨棚上。三楼的谁——是你家爷爷吧?”
“老张。”叶理接过话头。
“对对对,老张就说这个不行,要报警,要叫120,就去打了电话。那个时候哪有手机哦,都是跑到有钱人家家里借的。后来警车啊、救护车啊全开过来了,乌拉乌拉绕了整幢楼,我印象很深的。”
老阿婆们七嘴八舌,有的表示自己也有记忆,有的则啧啧称奇。
叶理关心的是:“那女的后来怎样了?”
“拉去人民医院了,也不知道死没死。应该是没死。那种时候跳楼是大新闻,上过报纸的,报纸上说还在抢救,后来也没说死了,应该就是没事吧。”
“那个男的么?”
“后来还来过几次,收拾收拾搬走了,没见过。”老阿婆说起来也很感叹,“看着也是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喝醉了打起老婆来那么狠的,我是想也想不到。”
老阿婆们纷纷表达了自己的控诉、愤懑与惋惜之情后,就拐到广场舞的话题上去了。叶理趁她们不注意走到一边,打电话给年轻人让他问问这件事:“问房东那对夫妻的名字。”
不一会儿,年轻人回电:“那对夫妻,男的叫叶满,女的叫谢玉。我是不是圆满完成任务?”
但是电话那边只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是手机坠地的声音。
毒辣的太阳底下,叶理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觉得周身都冷。
叶满,是他爸爸。
6 妈妈
叶理从小没有妈妈。
“你有我不就够了么?”不论他问爸爸多少次,都只会得到这个敷衍的答案。
起先他只是觉得这有点奇怪,别人的妈妈都来幼儿园接他们回家,为什么他没有?但是他早熟,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单身家庭这种存在,于是从奇怪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一定是因为老爹太无能,所以妈妈和你离婚了。”
“你懂得也太多了吧?!感情这种事情相当复杂,现在还不适合和你交代……”
虽然爸爸极力否认,但是叶理却觉得这显而易见就是真相。爸爸一个大男人,做着没钱没地位的护工,这就是妈妈离开的理由吧?
然而他错了,真相极有可能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爸爸家暴将妈妈送进医院……他这么多年来又在人民医院做护工……
叶理狂奔向人民医院。
身世的秘密,今天终于可以揭晓……
叶理冲到住院部前台:“你好,请帮我查一下,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位叫谢玉的病人?”
“哪个科室的?”
叶理喘着粗气摇了摇头:“不、不知道。但是她是我妈妈,可能跟一件案子扯上了关系,我怕她出事,麻烦帮我查一下。”
前台护士显然对他这番话的真实度持怀疑态度,但因为是直系亲属,还是沉默着开始查询,很快给出了结果:“在11楼D区,1103号病房。”
“谢谢!谢谢!”
叶理搭乘电梯冲上11层,越接近1103号病房,脚步就越是沉重。走到门外后,他甚至不敢进去,只轻轻将手贴在探窗上,张望着里头。与梦中少妇面容相近的女人静静躺在病床上,脸上罩着氧气罩,身上连着无数导管与挂针,紧闭着双眼。
“你是她的家属么?”路过的护士经过他的身边,投来狐疑的目光。
“是。”叶理擦掉盈眶的眼泪,有些激动地朝她点头,“我是。她是我妈妈。”
护士的眼神越发奇怪了:“以前从没看你来过。”
“我不知道。”
“不知道?”护士发出了荒诞的笑声,“她昏迷十多年了,你竟然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铃声响起,护士急匆匆离开了。
叶理推门而入,在她床边坐下,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多年不曾运动的身体因为缺乏光照,显现出死人般的苍白,除了呼吸之外,没有任何体征可以将她与尸体区分。叶理屈起食指抚摸着她的脸,指尖传来与梦中一样冰凉的温度,不由得让他伤心落泪。
正在这时,走廊上传来对话:“老叶,又过来照顾你老婆了?”
“是啊是啊。”
叶理凑近门上的窗子,发现父亲正与人打着招呼,显见是要往病房里过来了。他惊慌失措,赶忙躲进了洗手间里。过不了多久,父亲果不其然推门而入,为昏迷的母亲擦身,也为窗台上的绿萝更换了清水。做完这一切,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盯着母亲,良久才叹了口气:“儿子有出息,考试考得好,要去台上发言,就是不带我。”
说完,他又停顿了半分钟,仿佛在等待床上的人睁眼与他说话,然而房间里至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走了。”父亲弯腰亲吻了母亲的额头,离开了病房。
隐在厕所里的叶理松了口气,却握紧了拳头。
为什么要躲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看见了父亲深情的模样,他心里却分明燃烧起怒火。
他突然就意识到,自己是恨着父亲的。
他不是生来不幸,是父亲造成了他的不幸。
父亲的窝囊是毒瘤!
他窝囊,所以没有自我,一个大男人只会在家中围着自己打转;
他窝囊,所以太想要自我,把自己的无能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通过不断地犯罪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与征服欲!
他夺走了母亲的家庭,继而夺走了母亲,把她变成了一具不会笑也不会说话的傀儡。在那个法治缺失的年代里,他逃避了法律的惩罚。大概是良心不安吧,他选择成为了医院的护工,为曾经犯下的行径赎罪——然而后悔有什么用?自己为此失去了母亲!
懦弱的父亲甚至不敢对自己明言,让他长那么大,都不晓得母亲就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
叶理一拳砸在墙壁上。
他要复仇。
7 苏醒的植物人
叶理从小心思深沉,那天回家之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然而他厌恶父亲到了极点,比往日表现得更加冷淡,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寻思着如何报仇。
只是他想着想着,便回忆起在厨房里穿着围裙转悠的父亲,讲过时的笑话逗他打趣的父亲,往他口袋里偷偷塞零钱的父亲,因为输了蜘蛛纸牌而闹脾气的父亲……心中无数种情绪交织,扰乱了他的思绪,让他无法冷静思考。
叶理丢下了纸笔,枕着脑袋在床上躺倒,强制停止思考关于父亲的一切,萌生另一种想法:如果在梦里遇见的少妇就是妈妈,那让她回到现实中,医院里的那个植物人就会醒来了吧?
他蓦然坐起来:对啊,就是这样!
既然自己有穿梭梦界的本事,当务之急,就是要将沉睡的妈妈唤醒!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不已,躺在床上辗转睡去,直达半夜,才听见悠然的金属旋转声传来,梦界的大门随即向他敞开……
一睁开眼,叶理就闻到了蓝莓酱的甜味,厨房里传来那首童谣,声调却不如之前那么欢快了。
叶理赤裸着双足下床,循声步入厨房,妈妈依旧围着围裙在忙活着:“你回来了啊?”
叶理一把将她抱住。
被少年这样热情地对待,女人有些不知所措:“请问……发生了什么事了么?”
“妈妈。”叶理轻声说。
她手中的碗摔碎在地上:“你、你说什么?”
“妈妈。”叶理闭着眼睛埋在她的发间,仿佛在确认她的味道。
“我是你的……妈妈么?”
叶理收紧了双臂回应他。
“我好像是有个孩子,但是他还很小很小……”她扶额,因为回忆带来的痛苦而蹙起长眉,“他还不会走路,需要我抱着他。他喜欢我抱着他的时候哼歌,那样他会很快睡着……”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入她的脖颈上,仿佛发酵了经年的美酒,把她烫伤。
“很多年了。”叶理按着她的双肩让她转过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妈妈昏迷很多年了,我也已经长大了。”
“昏……迷?”女人的神色恍惚。
“对。”叶理轻而缓慢地说,“妈妈是被爸爸推下了楼,变成植物人的。”
女人蓦然抬头,眼圈一瞬间就红了。很快,不止是眼圈,她的双眼遍布血色,神情变得怨愤而恐怖。隔壁的房间中,同时传来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声。
两人一齐望向父亲的卧室。卧室门再一次变化,奶白色的木门变成了普通的防盗门。叶理看着眼熟,他知道这是后唐街26号404室。
女人一步步走向那扇门,将脖子上的钥匙插入了锁眼。她颤抖着握住了门把手,听着里头的哭叫声,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打开。当叶理都以为她会放弃的时候,她轻而坚定地将防盗门拉开一条门缝。
吱嘎——
年轻女人被按倒在沙发上,手脚并用地想要逃离身上人的禁锢,却被打断了双腿。她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叶理和多年后的自己站在门前,朝他们伸手求救,然而被错开了手骨。她绝望地想要撕咬那个凶手,却被割断了喉舌。她痛苦不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在挣扎中逃出了禁锢,朝窗口的方向纵身一跃!
“不——”女人捂住了嘴。
凶手回过头来。
那是一双怨恨而又痛苦的眼睛,嵌在父亲的脸上。
叶满与叶理对视的那一刹那,后唐街26号404室的防盗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而后幻化成了父亲卧室原本的模样。
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对叶理而言是不可估量的。他亲眼看到了父亲是怎样施暴,施暴对象还是自己的母亲,整个人都在发抖。反而是女人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叶理甩开了她的手,“他是个杀人犯!他杀了外公,带走了你,你为什么还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脸,指缝中涌出苦涩的泪水。这是他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刻,他想不到他的出生就是一种罪孽!
“不是那样子的。”女人温柔地摘下他的手,“听着,那个人,他不是你爸爸。”
“别骗我了,我都已经看到了!”
“正因为我看到了,想起来了,所以我才会说他不是你爸爸。你爸爸他不会做这种事。”女人一直以来混沌的眼睛变得清亮许多,轻轻抚摸着叶理的头顶,“他是……梦魇。”
“梦魇?”
“不错。”女人转身,打量着这间房间,“这里是梦界,你知道有梦者的存在吧?”
“你是说那些炼金术士?”叶理想不到恢复记忆的母亲竟对梦界如此了解。
“对。炼金术士修习清晰术,可以在他人的梦中来往,但是这非常损耗他们的精力。有些炼金术士堕落了,他们靠吞噬人类的灵魂补充精力,然后占据他们的身体。”
叶理想起之前陌生人对他的科普:“就是传说中的夺舍?”
“是的。那些黑炼金术士,你不知道他们活了有多久,他们只是在一具一具身体中穿梭,永生不死。杀死你外公的,以及试图杀死我的,是同一个人,他是黑炼金术士中最邪恶也最强大的那个,我们叫他梦魇。你父亲当时只是被他操纵罢了。”
“梦魇为什么要追杀你?”
“很简单。”女人转过身来,身上突然显现出此前不曾有过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在她的脚下,“因为我是造梦之主。”
叶理花了整整半分钟消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面对女人微微含笑的表情,叶理欣喜若狂:“那么说,妈妈你就是酒神?你创造了整个梦界?”
“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轻易地进入梦界,来去自由?那是血统,孩子,继承自最强炼金世家的血统。一旦你成年,自然就会被唤醒。”女人同他解释。
叶理大笑,他就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那么优秀。
“我创造了整个梦界,但梦界变成了黑炼金术士的避难所。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四处追猎他们,于是梦魇也追猎我。他无法杀死我,就夺走了我的权戒,把我封印在梦里,让我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是谁。”
“权戒?”叶理觉得到处都是他无法理解的新名词。
“我并不是神,只是继承了我们家族的炼金宝器——权戒,所以才拥有了几近于神的力量,成为了造梦之主。那枚权戒以狄俄尼索斯命名,他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醉与梦总是联系在一起的。也正因为酒神的象征是葡萄酒,所以权戒上的贤者之石紫到发红,戒环则是编织起来的银质葡萄藤——你见过那枚戒指么?”
叶理摇了摇头:“从没见过。”
女人的表情有些泄气:“如果得到权戒,我就可以从现实中醒来。”
“真的么?告诉我它会在哪里!”
“梦魇将权戒带走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使用权戒,也许会把它藏起来。我可以教你一个炼化阵,为你指明方向,可是这期间你必须要远离所有人,因为每一张面孔后都有可能是梦魇,你父亲也不例外,他就曾经被梦魇夺走过意识……”女人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绘下炼化阵。
“那么找到之后呢?”
“来医院找我,将戒指戴在我的手上,这样,我就能解开封印。”
叶理收回了右手,郑重道:“好,等我。”
叶理回到现实中时,手掌上还残留着梦中的感觉。那是一道三角形的纹理,其中蕴含着混乱的圆与线条。叶理按照女人的教导将它按原样绘制在手上,闭合的一刹那,紫黑色的光游走于炼化阵中,那些混乱无序的圆与线条也改变了方向,重新组合成指南针,随着叶理的移动而剧烈地改变着指向。这种现象,只可能发生在与目标距离极近的情况下。距离越远,他个人的移动对大方向的影响越小。而现在,他一转身,指针就东西颠倒,这说明权戒就在家中。
叶理下意识地走进了父亲的卧室。此时,手掌上的光纹指针不再动荡,坚决地指向门里。
也是,父亲曾经被梦魇掌控过,甚至有可能梦魇现在还在他体内……
他今晚不在家,在医院陪床,这是将母亲解救出来的绝佳机会!
叶理推门而入,指针显示床头第二个抽屉就是权戒所在。他拉开抽屉,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全家福。年轻的爸爸,妈妈,抱着他。叶理捻起光洁如新、显然被保护得很好的镜框,觉得鼻子酸酸的。只是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伤感了,他必须尽快找到权戒。
抽屉里堆满了杂物。全家福底下保存着一叠他的奖状,从去年的奖学金到幼儿园小班的小红花,统统都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叶理张开信封,对着那些黄与红的奖状,流露出笑容。
“爸爸……”他情不自禁地喊道。
但是他很快想起被戕害、被囚禁在梦中的母亲,眼神一厉,丢掉了那些奖状。
他在抽屉里翻找了许久,最后在抽屉一角找到了那枚紫宝石葡萄藤银戒。它的颜色暗淡,戒指上甚至有点磨损,显然被随意丢弃了很久。
“也许爸爸清醒之后,意识到这是他犯下的罪孽,所以将戒指藏了起来。”这样想着,叶理把戒指揣进了裤兜里,把他与父亲的家丢在脑后。
现在,他要去见妈妈了。
要不是往病房里张望了一眼,叶理的计划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他发现今夜父亲就陪在母亲身旁,一米八的个子,坐一方矮凳,趴在母亲床边像个恋家的小孩。仿佛感应到他的视线,父亲抬起头来,叶理赶忙闪到一边,心跳如擂鼓。
不远处的护士台传来谈话声,新入院的家属要请陪护,但夜已经深了,护士也劝慰说恐怕要等明天再安排。叶理想了想迎上去:“护工的话,叶满今天没安排,你可以问问他。”
护士听他言之凿凿,便打电话联系了叶满。父亲很快从房里出来,叶理趁人不注意绕后来到母亲的病床里,抓起她的手,将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无名指。
床上昏迷的植物人发出一声怪叫,睁开眼睛开始痉挛。叶理见到母亲醒转,再也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张开双臂拥抱了她:“你终于回来了。”
母亲看他的眼神十分陌生,仿佛在看着什么陌生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谁,僵硬地将他搂入怀里:“好好好,干得好。”
可是叶理却发现母亲手上的权戒正在消失。
权戒风化成了黑色的粉末,随后像狂风中的沙粒一般悬浮在半空中,从门缝里溜出了病房。
叶理放下的心再度悬起:“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沉下了脸,迅速拔掉身上的吊针与导管,以一个昏迷十八年的植物人不该有的机警跳下了床:“不好,他知道了。”
“谁?”
“梦魇——快!那里有轮椅,推出来!”
叶理依言搀扶她坐下,冲出了病床。
护士台。
“他刚动完手术,要整夜打吊瓶,所以劳烦你今晚不要睡了,看吊瓶的时候也记得帮他翻个身——我说你有没有在听呐?喂!”病人家属正交代着,发觉护工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又极严肃地抬头注视着他的背后,不由得不满意地嚷嚷。
叶满再也没有像平常那般好脾气地唯唯诺诺,推开他就冲进了走廊,然而1103病房房门大开,几分钟之前还躺在里面的妻子已经消失了,人去楼空。
叶满攥紧了手,权戒冰冷而坚硬的质地硌痛了他的指骨。
他向安全出口狂奔而去,她走不了太远的!
叶理推着母亲坐上了电梯,在父亲拐过拐角时按上了关门键,父亲“等等”两个字就被电梯门阻隔了。母亲松了口气:“如果被他找到我,后果将不堪设想。”
“没关系,有我在,他无法再伤害你。”叶理捏了捏母亲的手。
母亲笑得欣慰:“我会躲起来的。”
“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叶理害怕再一次被母亲抛弃,重新过上与父亲朝夕相对的日子。知道真相以后,他连跟父亲同住一个屋檐都无法忍受。
“那里你去不了。正常人都去不了,却是我最好的藏身之处。”
“哪里?”
母亲的笑变得十足诡异:“疯人院。”
叶满追到街上的时候,天下着暴雨,雨势汹汹,能见度极低。他眼睁睁看着有人叫了辆出租车,将妻子抬上了后座,然后毫不留恋地绝尘而去。他声嘶力竭地大吼“停下”,可他的声音在雨里变得格外渺茫了。
他向过路的车辆招手,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所有出租车都亮起了“载客”的黄灯,除了被溅一身水,他什么都得不到。
等终于有师傅愿意对他敞开车门时,这个穿着灰蓝色护工装的人坐进车里,却连去哪里都说不清——那辆偷走他妻子的车早已消失在视野里。
“有病啊?蹭得车里一身水!滚滚滚!”
叶满便重新被丢到了下着大雨的街上,茫然无措。
正在这时,他突然想起来,权戒他一直保管在床头的第二个抽屉里。如果他们找到了权戒,也一定扫荡过家里。
儿子今晚一个人在家!
他一个激灵,连忙从兜里掏出手机想联系叶理,但是手机泡了水,亮了一下便黑屏了。他按了几次没有反应,就独自一人跑回自行车棚,跳上自己的老坐骑往回家蹬。
黑夜,大雨,呼啸而过的脚踏车。
心脏已经很久没有跳那么快了……
一直以来麻痹于照顾人的四肢,也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血脉贲张。
平时十五分钟的路途,他五分钟就解决了,走到门前把自行车随便一扔,便一边敲门一边大叫:“儿子!儿子!”
慌乱中几次插错了钥匙,好不容易进到屋里,却是漆黑一片。
叶理不在他的卧室里,也不在任何地方。
黑暗中,叶满一次次呼唤着:“小理!小理!”然而没有人给他任何回答。
这一路上燃起的热血就全都冷了。
他跌坐在地上,就觉得冷气像刺似的,一根根往他心头扎。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捋下权戒,重重砸在墙上,砸碎了父子俩的合影。
就在这时,门扑通一下关上,灯光大亮。
叶满回头,对上了叶理诧异的眼睛。后者正在收伞,伞上淅淅沥沥滴下雨滴。
“你、你在做什么?”叶理被父亲的神情惊到,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你在哭?”
话音刚落,他就被叶满一把抱住:“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叶理厌恶地推开他:“别碰我,好恶心。”
叶满没说什么,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跟着儿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今晚去哪儿了?”
“去给朋友补课。”叶理不动声色地撒谎。
“这样啊……”父亲又回复了往常的模样,啰啰嗦嗦问东问西。
但是,在叶理回房以前,他发现客厅的一角,权戒正在滴溜溜地打转。
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怎么了?”拿毛巾擦着头发的叶满殷勤地问。
叶理收回目光:“没什么。”
8 黎明前的黑夜
其后两天里,叶理和父亲相安无事。
叶理并不觉得他回到这个家中,代表着他可以释怀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他依旧比任何时候都厌恶父亲。只是那天将母亲送到疯人院以后,母亲告诉他:“回到他身边去。我们之间终有一战,他会来找我的。到时候你可以提前通知我他的动向,我的小哨兵。”
所以他告诉自己,他回来是为了监视父亲的一举一动。
父亲这几天早出晚归,应该是在找寻妻子的下落,然而对他,依旧是只字不提。叶理想到父亲的不坦诚便咬牙切齿。只是不知道在那具躯体里的,是不会做梦的父亲,还是可以随意夺舍的梦魇,哪一种都让他觉得面目可憎。
周四晚上,父亲照常回家做好晚饭,两父子各怀鬼胎地相对而坐。
电视机里播放着晚间新闻:“自本周二起,泗山医院出现大量植物人病例,引起各方面广泛关注……”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盯着屏幕。
“泗山医院是我市最大的公立精神病医院,收治有百余位病人,对于大量病人病情突然恶化、失去意识一事,警方已介入调查。”
叶满放下了碗筷:“你先吃,爸爸吃完了,出去一趟。”
叶理哦了一声,眼神戒备。那天,他就是将妈妈送去了泗山医院,看来爸爸——不,梦魇——已经感觉到什么了。
叶满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了衣柜,找到了衣柜深处多年不曾穿过的旧风衣。略显苍老的手抚上精心保养过的衣物——确是极好的皮料,不论过多少年都不会过时的考究剪裁。往事涌上心头,他不得不花了点功夫,才忍下了鼻尖的酸意。
待叶满重新回到叶理视线中时,他身着风衣,仿佛变了个模样。叶理看着他有些怔忪,他没有见过这样精神的父亲。
叶满与儿子擦肩而过,走到门前又转过身来:“爸爸可能明天去不了你的家长会了。”
“本来就没想你去。”叶理淡淡地回答道。
“你这孩子。”叶满无奈地笑,“以后饭前记得洗手;别光顾着吃鱼,也要吃蔬菜;作业做久了起来活动活动,不然年纪轻轻要得脊椎病;还有眼药水别多滴……”
“够了!”叶理近乎崩溃地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仿佛脑袋里再塞进任何一句他讲的话,都会立即爆炸,“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叶满一愣。
“我也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叶理红着眼圈倔强地与他对视着,“所以,就算你死在外面,我也不会难过。那是你欠我的,叶满!”
说完,便起身把自己关进了卧室里,像每一次一样。
客厅里沉默了一阵,父亲的脚步声远去了,街道上传来小电驴的轰鸣。叶理靠在床边掰下了两指百叶窗,目送他远去,随后把自己扔上了床。
比小电驴更快的,是梦。
“他来了。”
叶理告诉母亲这个消息时,她抽烟的姿势一顿。叶理抽掉她指尖的烟:“抽烟不好。”
“这是在梦里。”她笑道。
“那在现实中你也抽烟么?”叶理反问,“这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母亲心烦意乱地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
“泗山医院的精神病人怎么都成了植物人?”叶理问她。
她耸耸肩:“他们原本就是疯子。”
“是你做的么?”叶理直视着她的眼睛。
“不,不是,当然不是我,你在想什么?”母亲皱起了眉头,起身离开了家,“他要来了,我需要帮手。你能帮我召集其他梦者么?告诉他们,梦魇醒了,酒神也醒了。如果想做点什么,就来泗山医院。”
“我当然要帮你!”叶理信誓旦旦,“我能保护你。”
母亲打量他半晌,终于松口:“在后唐街26号404室客厅地板下,有一柄附魔匕首,可以伤到他,你很容易发现那个暗格。”说罢便离开了房间。
叶理追着她走到了大街上。街上走满了做梦的人,可是母亲已经消失不见了。
“喂,原来是你!”有人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是第一天来梦界时遇见的梦者,“好久不见啊!”
“不要跟无关紧要的人说话,安期。”他身边站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少年,虽然面孔稍显青涩,身形却十分高大,此时盘着手数落名叫安期的少年。
“尼禄,礼貌一点,什么叫无关紧要的人!”
“你就是容易被人吸引,所以才无法集中精力修习炼金术。对于与自己没有利害关系的人,聊上一句都是浪费时间,更何况你这样成日招蜂引蝶。”
“‘招蜂引蝶’根本不是这样用的!”安期愤慨道,“你为人处世真是太功利了!”
“你们俩都是梦者吧。”叶理打断了两人的争吵,继而将目光投向安期,“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找酒神。”
“怎么,你有他的线索?”安期立刻瞪圆了眼睛,连不友好的尼禄都闭上了嘴。
“他在泗山医院。而且,梦魇也醒了。他们今晚就会碰面。”
“哦……什么是梦魇?”安期偷偷抬眼问尼禄。
“你就是修行不认真。”尼禄嫌弃道。
“酒神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回到现实中以后,在泗山医院中碰头。”叶理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安期倒吸一口冷气从床上弹坐起来,呼呼喘着粗气。无论再来多少次,他都无法在梦界与现实世界间自由穿行。
身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尼禄在穿外套。明明是一起入梦的,他却完成得轻而易举,仿佛不是穿梭梦境,而是去楼下便利店买了盒泡面。
尼禄将他的校服丢在他头上:“弱也要有个限度,只是这样就疲惫得无法继续,你根本无法继承我的权戒。”
“知道了知道了,每天都唠唠叨叨的……”
“我可还有父仇要报,懒散的你却在不断拖累我,如果没有自己的梦想,好歹不要挡着别人的道。”
“我是笨了一点,但是我根本不懒散,你要什么我都尽力去满足了,不要睁眼说瞎话!”安期生气地反驳,“老实说吧,你故意触我的霉头,是哪里又不开心了,小子?”
“你跟那个人说话了吧?”尼禄冷不丁翻起了旧账,“那天晚上也是,刚学了一点皮毛,就陪着他在梦界转了一整个晚上,你以为我忘记了么?无聊的人与无聊的事都不应该去关心,专心自己的修行才能避免平庸。什么‘我需要正常的社交’‘我需要休息’之类都是无稽之谈,是没有目标没有梦想的懒人给自己找的借口,仿佛这样肆意放纵自己就心安理得。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用的事情上,这才是王权者应该有的人生态度。”
“可正因为我与他说话,我们才找得到酒神啊!”
“哼,酒神重新现世,我们总会得到消息。”尼禄转身离去,“总之,与你这种没有天赋、还不懂得为梦想努力的人做同伴,让我非常恼火,因为你根本就不可能有实现目标的那一天,只是混吃等死。”
他走到门前,停下了脚步,等待安期能因为他的一番话醒悟,敬他为人生导师,然后追上来磕几个响头。
但是安期没有。
追来的是一个枕头,然后是生物书、语文书、作业本以及台灯。
“你一个人去啊!你一个人去好了,反正我就是没有天赋还不会努力的庸人!”安期怒吼。
尼禄遭到了这样的反抗,脸上出现了惊诧的神情,而后演变为被冒犯的恼怒:“冥顽不灵,懒得管你。”
年轻人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打断,闷闷不乐地摘下耳机,放下游戏手柄:“来了来了……现在的快递都那么晚送到么?怎么又是你?!”
叶理闷声不响地推开他,进门四下一扫,就摸出折叠刀撬开了地板。
“房东非得打死我不可啊啊啊啊啊!”年轻人抱头哀嚎,直到他取出一卷书写着诡异符文的羊皮,“我家客厅底下怎么会有这玩意儿?!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客厅底下有这玩意儿?!”
叶理沉默着抖开羊皮,里面掉落一把匕首,匕首上刻印着难解的符文,应该就是母亲口中所说的附魔匕首了。
“管制刀具!”年轻人高举双手。
叶理随即沉默地离去了,如同他来时一样。
“你别再来了!”年轻人掰着门框泪流满面,“我受够了!你个小混蛋!”
9 梦魇与酒神
尼禄赶到泗山医院的时候,叶理也刚赶到门前。两人对视一眼,便认出是梦里打过照面的梦者。
叶理问尼禄:“还有一个呢?”
“有我就够了。”
“走。”叶理不置可否,将附魔匕首插在腰后,“他大概已经到了。”
叶满手执短剑,在黑暗的走廊里潜行。周围无声无息,一个活人也没有。这样的环境中,他的脚步声显得太过刺耳,虽然知道自己不会有危险,但他还是紧张得手心出汗。这让他意识到他已经老了。不单是身体,还有心态,都在长久的安逸和逃避中变得钝重。他怕遇见死去的妻子,他怕自己不敢动手,他怕自己输也怕自己赢,还怕自己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小理……太多太多瞻前顾后,让他明白,他不再适合这样刺激又危险的工作。
“救命——”身边的病房突然洞开,扑出来一个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胖子。
看到他手上的剑,胖子显露出害怕的神情,却依旧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别赶走我!救命!救命!”
发现不是敌人,松了口气的叶满将他扶起:“嘘——没事了。”
“医生根本不信我们的话……病人一个个全死了,我知道他们死了。他们的身体虽然还在动,可是背后根本就不是他们!”
叶满眼神一沉,果然,他猜的没错。
他的猎物在这里休养生息,恢复精力——靠吸食人类的灵魂。
叶满放缓声调问那胖子:“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我我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走!”胖子瑟缩着往后退去。
“为什么?”叶满耐心地问。
“还有一些人在这里,我们要一起走。”
“其他幸存者?”叶满紧张起来,“带我去找。”
胖子带着叶满走进一间疗养室,推开了门:“就在这里……千万不能让她发现……”
精神病人们一个个在墙壁边上挨坐着,表情呆滞又恐惧。叶满走到一个小姑娘面前蹲下,把短剑放在一边:“没事了,叔叔会带着大家出去。”
背后传来关门声。
叶满转头,胖子堵住了门,用冷酷而又疯狂的眼神紧盯着他:“好久不见,叶满。”
叶满一愣,手向短剑探去,然而剑身却被小女孩一脚踩住,踢到了一边。
疗养室里,排排坐的精神病人全都站了起来,和胖子并着肩缓慢朝他围拢。虽然是不同的身躯,背后却是同样冷酷又疯狂的眼神。
在某个时刻,他们用同一种声调,对叶满异口同声道:“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仿佛这许多人的躯壳中,只住着同一个灵魂。
叶理和尼禄冲入医院的时候,里面并不平静,到处都是疯子在逃窜。
“杀人啦!杀人啦!”他们向两人求救,又很快放弃他们,朝门外跑去。
两人对视一眼,逆着人流前行。在下一个拐角,叶理与母亲撞了个满怀。
“妈妈!”叶理搀扶住她,发现她腹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将病号服染得血红。
叶理望着自己手上的血,愤怒在胸口暴涨:“谁?”
母亲保持沉默,神情却愤懑,似乎不忍启齿。
叶理从她的表情中猜到了答案:“是他对不对?他在哪里?!”
“救命——”又是三五个病人冲出安全门。
叶理抓住身近的一个:“他在哪里?!”
病人指了指大厅,神似见鬼,叶理给尼禄递了个眼色:“你照顾她。”
“我还能走。”母亲摇晃着支撑起身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涉险——让你带的那柄刀,你找着了么?”
“在这里。”叶理拔出腰后的附魔匕首。
母亲让他收好:“这是在现实世界中可以毁灭一切灵魂的炼金武器。只要插入梦魇的心脏,梦魇就会死去,永远。”
叶理迟疑了片刻:“那爸爸呢?”
“他会没事的,匕首只会杀死灵魂,对人的躯壳倒是没有损伤。梦魇消失之后,你爸爸他自会回来。”
叶理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走。”
三人很快来到医院大厅。这里,叶满正大开杀戒。他对着无辜的病人胡乱挥刀,断肢飞舞,鲜血流淌,整个场面恍若地狱。
见到叶理,以及他身后的女人,叶满满是鲜血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怔忪:“你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踩着一具尸体拔出他的短剑,焦躁地朝儿子伸手:“快过来!”
叶理的呼吸有点紧促,但还是依言走上前去。
叶满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检查着他的眼睛:“儿子?”
“是我。”叶理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太好了……还好你没事……”叶满喜极而泣。
“但是你有事了,梦魇。”叶理递出附魔匕首,毫不留情地插入了他的胸膛。
叶满双目圆瞪,倒退了几步,靠在了大理石立柱边:“什……什么?”
“难道不是你控制父亲杀了外公,又害得母亲昏迷十六年么?”叶理一步步走近他,“我是来复仇的。”
叶满越过他的肩膀,对上了女人冷笑的眼睛:“她是……这样对你说的么?”
叶理用沉默代替了答案。
叶满苦笑一声:“看来……有必要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两父子对视的一瞬间,叶满的右眼深处,紫色的纹章光芒大涨,像一场迷梦摄住了叶理的心魂!
叶理站在平江路108号门外。
透过窗子里的白炽灯光,可以看到餐厅里的父女俩神色诡异。
“爸爸,你怎么突然转了食性?你不是说喝酒伤身,从来不碰的么?”女儿看着父亲一杯杯倒酒,担心地劝诫。
父亲阴沉道:“吃你的饭。”
女儿泄气,不一会儿又拿出一份报考清单:“爸爸,你觉得我报哪所学校好?”
“呵。”父亲冷笑一声,“无论哪里都一样是凡间的蠢货,短命又毫无意义。”
“爸爸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女儿惊讶地起身。
父亲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我说什么话,还要你指手画脚?”
女儿抓挠着他的手:“你、你根本就不是我爸爸!”
“你知道得太晚了。”父亲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因为你很快就会死。”
他手上用力,女孩儿的脸涨得紫红。
正在这时,有人一脚踹开房门,以惊人的速度冲到那父亲身边,一拳将他击倒。来人手背上有线条凌乱的纹章,此时与手上的戒指一同散发出深紫色的光芒。被这光芒所笼罩,那父亲的脸变得十分扭曲可怖,渐渐的,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幻化成一道黑气冲出天灵盖。男人顺势跪倒在地,夹住他的脖颈,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咳咳……咳咳……”女孩儿惊恐地看着这一幕,被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
陌生人却冷静地在屋子四处倒上油,点燃打火机丢到脑后,扛起女孩儿就走。
“你这个杀人犯!放开我!”女孩儿拳打脚踢。
“他不是你爸爸,你知道的,你爸爸已经被他杀死了。”
“什、什么……”女孩儿泪流满面。
“世界上存在着一种东西,它们在梦中吞噬人类的灵魂,占取他们的身体,以此获得长生不老……我就是猎杀他们的人。很抱歉我来晚了,让你遭遇了这种不幸——你有地方去么?”
女孩儿摇摇头。
穿黑风衣的年轻男人爽朗一笑:“我可以暂时收留你一阵。”
“你不是去杀外公的,你是去杀梦魇的……你才是酒神?”叶理呆滞地问身侧的男人。
叶满轻微地阖了一下眼睛,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梦魇呢?他怎么会变成妈妈的模样!”叶理崩溃地将手指插入自己的发中。
“当时事态紧急,我只来得及毁去他的躯壳,逼他回到梦界。等我安顿完你妈妈以后,发现他已经逃走了。后来……”
女孩儿被年轻男人收留,这一住便没有了离开的念头。他们恋爱,结婚,搬进了后唐街26号404室。男人是炼金术士,没有正经工作,日子过得清贫,但是两人都很快乐,特别是有了爱情的结晶以后。
直到有一天,男人半夜起床,发现妻子站在客厅里,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着匕首。匕首上刻印着炼化阵,是可以在现实中杀死人类灵魂的炼金武器。
男人清醒过来,如坠冰窖:“你不是我的阿玉儿。”
“呵呵,我还在猜,你要花多久才能意识到枕边人是我。”梦魇在谢玉的身体里愉悦地笑,“没错,你的阿玉儿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了。她在被吞噬之前,还在求我放过这孩子。恐惧又坚强的母亲,真是我平生尝过的极致美味啊……”
说着,梦魇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流露出沉浸于回味之中的表情。
男人显然被打破了心防,情绪失控,手上的戒指连同纹章都爆发出炫目的紫色光辉。但梦魇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而是把刀对准了哭泣的孩子:“你敢么?把戒指给我!”
男人毫不犹豫地捋下戒指,摆在地板上踢了过去:“把儿子还给我!”
“我可没答应过你这样的交易。”梦魇毫不留情地将匕首刺向了孩子。孩子的躯体没有任何损伤,但是附魔武器的力量震荡到孩子的灵魂,哭泣声立刻悄无声息,他的灵魂碎裂了。
“小理!”男人扑过去拽住了梦魇的衣领,他们缠斗着,想将对方推出窗口。
两人在对视的一瞬间入梦,酒神戒在梦中幻化成裹挟着烈焰的狂欢之剑。梦魇显现出原本的模样,尖叫着想要反抗,但是男人哭泣着斩断了他的四肢……最后在梦魇的胸口高高悬起了狂欢之剑。
“救我,叶满。”梦魇突然变成了谢玉的模样,七窍流血地乞求着他。
男人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他将失去五感、记忆错乱的梦魇封印在自己的心底深处,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中。
窗外的雨篷上,离他那么远的,是再也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的妻子,除了呼吸,就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小理……”男人回身抱起了孩子,孩子同她的母亲一样,完全失去了意识。
“不……不……”男人嘶吼着,回到梦界,用狂欢之剑将自己的灵魂切分成了两半。
然后把聪明、冷静、勇敢、喜欢冒险的那一半,放进了儿子的体内。
酒神强大的灵魂,融入了孩子虚弱到近乎消失的灵魂之中,给予他汲养。
孩子重又哇哇大哭起来。
男人捧着孩子,像是捧着一整个世界。
10 醒
安期终究放心不下尼禄,打车来到了泗山医院。然而一下车,就发现叶理和尼禄倒在草坪上,更远的地方,病人七七八八倒了一地。安期吓了一跳,扑上去摇了摇尼禄,发现他还有气,后怕道:“莫非是在做梦?”
安期在他身上施展清晰术,进入了他的梦中。
尼禄发觉自己站在布满沙砾的海滩上。
不远处,有人静静地凝望着蔚蓝的大海。海潮周而复始地拍打着海滩,远来时如群马奔腾,推进到他脚下时,却驯顺如绵羊起伏的脊背。阳光照耀着他那头璀璨如黄金的长发,散发出让人敬畏的王者之势,让人只是凝望便甘愿俯首称臣。
男人觉察到他在身后,转过身来:“你来得太晚了。”
尼禄发现他与自己容貌绝类:“你是谁?”
男人赤裸着双足,踩着柔软的细沙顾自往前走:“你想要得到我的力量,却被人捷足先登。”
“你是……海神波塞冬?”
男人不置可否,只是扫他一眼:“你还来得及。”
他说完这句话,尼禄便听到背后传来安期的声音:“咦,这是哪儿?——尼禄?”
“杀了他,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波塞冬吩咐尼禄。
安期脸色一变:“尼禄!”
“你很清楚这一点,而你们共处的时间,足够你杀他一千次了。”波塞冬在尼禄耳边蛊惑着,“其实你很想杀他的吧?被这样的人窃取了力量,为他所拖累。”
尼禄咬牙,手中凝出了匕首,整条手臂却因为用力过猛而略微颤抖,冰刃反伤到了自己,鲜血渗入白沙。
“无法下定决心么?”波塞冬冷冷哼一声,“原来是内心软弱的人,的确不配得到我的力量。”
“不是的!”尼禄低吼。
“那为什么还不动手?”
尼禄凝望安期悲伤的目光,手一松,匕首跌落在白沙上:“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很好。”波塞冬沉默片刻,转而对安期说,“那么,杀了他。”
尼禄大惊失色:前一秒钟还恐惧战栗的安期,下一秒凝出与他一样的匕首!尼禄眼睁睁看着他瞬移到自己身边,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我才是海王,你以为呢?”安期抵着他的肩膀冷笑道,“我不需要你,你活着只是个祸害。”
鲜血大量地涌出,淋漓泼在满地白沙上,力气在迅速地流失。尼禄抬头,阳光下看不清安期的脸。
“你……”他伸出手去。
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尼禄!”突然有人将安期一把推开,扶起他往前走,“快跑!”
模糊的视线里,一头栗色的短发耸动着,尼禄虚弱道:“怎么还是你?”
“你是在做梦!那都是假的!”眼看波塞冬和那个幻想出来的安期追了过来,安期赶紧在自己身上画了个清晰术,“来,我们逃去我的梦里。”
“不是应该回到现实中么?!”尼禄喷出一口血。
“可是怎么回到现实的炼化阵,我忘了!”安期振振有词道。
两人步入了安期的梦里。
尼禄感觉在上个梦中被捅了一刀的心脏好受许多,喘着粗气打量着四周:“你的梦可真无聊。”
“闭嘴吧,总比被我捅死好。”安期涨红着脸道。
说实在话,他也感到有点羞耻,因为他发现他的梦就是自己的家。都说梦是内心深处渴望或者恐惧之物,难道他的梦想是在家里宅一辈子么?
正当尼禄轻车熟路地打开冰箱要喝可乐的时候,安期突然听见哥哥的房间里有动静,丢了魂似得朝里间走去。
推开门,哥哥坐在书桌前回头:“怎么么么晚才回家?”
“哥哥……”安期红了眼圈,扑上去抱住了他,“哥哥!”
下一秒,尼禄拽着他的领子回到了现实中,泗山医院入口处的草坪上。安期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与他干瞪眼。
“哥哥是谁?”尼禄神色不善道,“他为什么会在你的梦里?”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了解到真相的叶理想要去抚触父亲受伤的灵魂,却颤抖着无从下手。他受梦魇所骗,用炼金匕首伤了父亲,恐怕父亲的灵魂即将死去……
“还有追回的余地。我当年一时心软,只是将梦魇封印起来,而没有下手,这才导致今天的局面。这次,你一定要杀了他。还记得我手上的短剑么?那是酒神的狂欢之剑,梦界至高无上的宝器,没有梦魇躲得过‘狂欢’的斩杀。”
叶理到这时却犹豫了:“我能行么?”
叶满轻笑:“我们现在是在梦中,梦中的时间过得比现实要慢上许多。我们是在对视的一瞬间入梦的,等我们回到现实,大概才过了半秒钟。”
话音刚落,叶理发现自己回到了医院大厅里。眼前的父亲胸口插着炼金匕首,靠着大理石柱虚弱地喘息,自己在他面前说着无情的话,梦魇在背后冷笑。也许在梦魇看来,父子俩只是有一瞬间的怔忪罢了。
事实上,梦魇更加关心的是,为什么叶满被附魔匕首刺中,却没有立刻神魂俱毁?大概因为他是酒神的缘故,所以才拥有格外强大的灵魂吧?
他心中感到一丝忧虑,此刻再次怂恿叶理:“快,彻底杀了他!”
叶满朝儿子眨了下眼睛。
叶理沉默地拔出了父亲胸口的匕首。血,大量的温热的血喷在他的脸上,他无动于衷。眼看父亲缓缓倒地,叶理夺过他手中的狂欢之剑,再没有看他一眼,毫不留恋地朝梦魇走去。
“哈哈……”梦魇愉悦地大笑,“终于!终于!”
下一刻,叶理将短剑捅进了她的心脏!
狂欢之剑在母亲的身体中绽放出炫目的紫色烈火!
梦魇发出可怕的啸叫,显现出原本的模样。黑色的灵体冲天而起,充溢着整个医院大厅,叶理定睛看时,发现黑气中有无数张扭曲的面孔。那是梦魇在长久的时间里,吞没的一切灵魂,它们此刻在紫色光华的焚烧中,终于得到了解脱与安息。
其中有一张凝视着他,流下了一滴泪。
“再见,妈妈。”叶理低头道。“再见。”
叶理丢下匕首和短剑跑到父亲身边:“醒醒!醒醒!”
父亲气若游丝地把酒神戒交到他手里:“我……我恐怕不行了,拿去,以后你就是造梦之主。”
“我不要!”叶理突然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
他戴上了戒指,抱着父亲进入梦中,冲进自己的家宅,把他放在自己的床上。床上的炼化阵大亮。
“你在做什么?”父亲抓住了他的手。
“我……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我在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叶理跪下来握住了他的手,“现在……我把灵魂全还给你。你会进入我的身体里,以我的名义活下去。”
“哦?”父亲面露惊讶,“那你呢?”
“不重要了……”叶理把脸贴上他的手背,“我只想你活下去。”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躺在泗山医院门外的草坪上。
父亲居高临下地踹了踹他:“一切都结束了,起来吧。”
End
叶满和叶理两父子坐在精神病医院的花园长凳上,看着东天发白,朝阳破晓。
“所以我一踏入泗山医院,就在梦里?”
“是。”叶满勾起唇角,“我建造了一个与真实的泗山医院完全相同的梦境,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还在现实中,包括梦魇。梦魇的附魔匕首,的确可以在现实中杀灭人的灵魂,但是因为是在梦中,你们拿的刀剑都是我梦到的,当然无法伤害到我;我的狂欢之剑却是酒神戒在梦中的化形,可以毁灭梦中的一切灵魂。”
“如果泗山医院是第一层梦境,那么后来你带我看到的回忆,就是第二层梦境咯?”
叶满了解他背后的疑惑:“虽然是梦境,却是当年真实的情形。”
“那……那是真的么?我的灵魂早已四分五裂。”
“是的。”叶满说起这件事,还是伤心,“你的灵魂是我重新塑造的。”
“所以你再也成不了酒神?”叶理充满了愧疚感。
“不,这倒不是,只是我不想再回到梦里了,那里封印着梦魇,总是会提醒我当年我是怎样失去你妈妈的……而且,我有你了,不是么?”叶满望着地平线,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一个单身爸爸,要养你一个小子,多不容易啊。在外辛苦挣钱,回家还要洗衣服做饭,谁还有空去管梦的事。”
他满不在乎地说着,把酒神戒褪下来递到他面前:“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一切,是为了不再走我的老路。不过你要喜欢就拿去玩吧,你开心就好。”
叶理推了回去:“你收着吧。挺有意思的一个地方,现在梦魇不在了,你可以多回去看看。”
“我老了,没什么心情做梦了。”
“真的么?”
“真的。”叶满哈哈一笑,“你就是我的梦。”
“可我不是啊。”叶理凝视着他的眼睛,“爸爸,你曾经拥有过一整个世界。”
“但我有了你。”
“我已经长大了,我能照顾好自己。”叶理哽咽着说,“一直以来我幻想着拥有一个英雄般的父亲,可是你那么平凡,我、我只是无法接受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没有办法像其他人的父亲一样给他们领路,保护和庇佑他们……所以就不愿意接近你了。是我错了,做了很过分的事。”
叶满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揉了揉他的脑袋:“原谅你了,谁叫你是我的儿子。”
“我听说权戒不会轻易让主人之外的人碰触,他却一直跟着我,甚至愿意让我佩戴,其实是想让我把他还给你的吧。”叶理将酒神戒戴上了父亲的手指。“你是酒神,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放弃了你的世界。”
叶满吐了个烟圈,眯着眼睛笑起来:“好。”
“你的梦想就是跟你哥哥呆在那个破公寓里唧唧歪歪?”尼禄朝安期发火道。
“这样的我,总比一个会杀你的家伙好吧?”安期不甘示弱地指责他,“你的梦里尽是些血腥恐惧,你甚至害怕我对你动手!我明明真诚又善良!跟你这种人一点也不一样!”
尼禄被戳中了心事,错开了他的目光。即使他再不愿意承认,那个梦的存在已经把他的隐忧暴露无遗。安期夺走了他的权戒,总有一天会拥有超越自己的力量,到那时候,安期会不会对自己拔刀相向?
“我不会的。”安期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把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我发过誓,力量也好,愿望也好,统统都会帮你实现。这个誓言,永远都不会变。”
尼禄被突如其来的告白般的安慰所震惊,良久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张嘴:“那你呢,小子?你自己的梦想。”
“我?”安期感到意外,一向傲慢自大、全世界都围着他转的尼禄怎么突然有空来管他的事,认真思考了片刻,回答他说,“也许我的梦想就是很平庸地宅在家里,和重要的人一起努力生活吧。”
“那算什么梦想啊!根本算不上!”
“有什么不好么?这样我就可以闲来无事帮你报仇了呀。”
尼禄沉默一阵:“只是很难想象有人会愿意为他人实现梦想而努力吧。”
“往往这样才能收获更多。”安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道走到花园里。
“酒神好。”安期按着尼禄低头鞠躬。
“好好好。”酒神高兴地丢掉烟头邀请他们坐下。
“最近有一伙人杀了很多王权者,戒指重新择主以后,他们开始猎杀那些无辜的人。酒神你一直住在这里,知道些什么么?”
“大概是大图书馆的人吧。”酒神轻描淡写道。
“大图书馆?”
“以保护人类为名,与炼金术士对立的组织,一直与王权者为敌。你们可以往这个方向找寻线索。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帮忙。”
安期和尼禄对视一眼:“谢谢。”
酒神慵懒地起身:“又有的忙咯。”
叶理追上去:“爸爸,有空去我的家长会么?”
“诶?稿子都没写呐。”
“随便讲两句。”
“难道让我讲梦界的事么?可怕!”
父子俩的背影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