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自罗德岛设计学院的邀请
画室里静悄悄的,只有沙沙的笔触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在认真作画,白笙却凝视着画上之人的脸,无法下笔。这幅画从他初学开始,就精心布局、勾线、上色,现在已经将背景、人物统统完成,只有主人公的眼睛怎么看怎么不妥当。他总觉得画不出那个人的神韵,连下笔都觉得是亵渎,越改越觉如此。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美术老师拍着手走进教室:“Hi boys,天大的好消息。我的母校对咱们这儿打开了绿色招生通道。招录组近日将亲临S城,对提交作品集的学生进行面试。其中得分最高的一名学生,只要他在高三毕业之前,拿到雅思6.5以上的成绩,就能直接去F国进修美术。怎么样,心动吧?!那可都是因为我哦!”打扮邋遢、扎着马尾辫的美术老师放肆地大笑起来,对学生比了个大拇指。
虽然大家面面相觑,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非常诱人。谁会想到,这个不靠谱的年轻人毕业自世界排名第二的罗德岛设计学院。他说的那个特别通道,也与他在业界的名气不无关联。
“从现在开始,大家一定要全力以赴准备作品集。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让我瞧瞧……”美术老师一看手表,微笑道,“招生组再过半个月就来了!”
“半个月怎么可能拿得出来啊!”孩子们忍不住大声抗议。
美术老师天真无邪地眨了下眼睛:“一名伟大的画师,应该抱有随时都能震惊世人的觉悟。所谓作品集,并不是让你临时抱佛脚地去画,而是让你拿出自己这一路走来最得意的那些作品,一鸣惊人!所以,加油吧,老师看好你们!你们随时都可以从我这里获得支持和帮助。”
“话是那么说,可名额只有一个的话,那肯定就是徐晋的了吧!”有人瘫坐在椅子上怏怏道,“我们的画摆在他旁边,简直就像是在兰博基尼边上停着一辆拖拉机,这种差距,招生组的大师们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了……诶,徐晋这个家伙真是让人生气!”
大家纷纷附和着,语气却并不如他们所言充满着愤怒,反倒夹杂着骄傲、崇拜甚至宠爱的情绪,可见徐晋在绘画社中享有多大的人气。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有名的画家,从小经受着艺术熏陶,可以说血液中就流淌着对于色彩与线条的直觉。加之经年累月的训练,造诣远非同辈可及。也许正因如此,大家也都对他心悦诚服,普通人与天才之间的距离,连嫉妒这种感情都无从讲起。
见大家斗志全无,老师好脾气地劝说着围绕在徐晋周围的同学:“大家不要那么悲观嘛……”
这个时候,教室一角突然传来“砰”地一声,是颜料盘不小心打翻在地上的声音。
白笙沉默着,弯腰去捡。
老师仿佛突然看见了救星:“白笙也不错的,他进步得非常快,完全可以去争取一下——大家都要像白笙学习!知道了吗?”
他的一席话,让教室里再一次炸开了锅。
“这家伙对徐晋不满么?都嫉妒得摔颜料盘了啊,做给谁看。”
“脾气真是孤僻。明明是后入学的小子,却完全没有尊重学长的自觉。”
“有点天分又怎样!反正他的画我不喜欢。”
“他这样的人和徐晋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恐怕还得再练个十几二十年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冷嘲热讽着。
白笙对伤人的话充耳不闻,但是再呆下去未免尴尬,索性收拾画具准备离开。徐晋从刚才开始就略微皱着眉头,既不为即将到来的机会欣喜,也不为大家的赞扬骄傲,只是在大家提到白笙的时候回过神来,看着他擦身而过。教室门拉开又阖上,十数双眼睛目送白笙在门后消失,更加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美术老师没办法地扶额:“真是的……”
喧哗的教室里,只有徐晋一人看见了那枚滚落在门边、不断打转的戒指。
“那家伙……丢了东西么?”他想。
然而下一秒,那枚戒指突然消失不见了,仿佛只是一个幻象。
2 咖啡馆的偶遇
白笙夹着画具走在天色阴沉的傍晚。
正是放学时分,周围的同学正三五成群地往校门外涌去,人潮里的白笙显得孤独,不引人注意。
“又搞砸了……”他抱紧了怀中的画具,在心底里这样说着。
他因为不善言辞、只会闷声作画的缘故,和绘画社的其他人都不太熟悉。作为新入社的学生却很快得到了美术老师的赏识,这种情况下,就渐渐地引起了他人的关注和不满。“明明是新手却窜得那么快”“孤傲得根本不理人”这种话,也迅速为他贴上了标签。不过人际关系上的失败,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也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他始终没有能和徐晋搭上话。觉得徐晋画得很好,希望他可以引导磕磕绊绊学得很辛苦的自己,也想把自己脑海中的场面分享给他……总之,想跟天才一起享受画画的快乐,一起画出最美好的画,这是他的愿望。
但是总觉得已经被讨厌了。因为老师总把他们俩放在一起的缘故,再加上那种传言……自己在他心里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没有天赋的杂鱼?白笙沮丧地想着,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
“我来了。”
“又来晚了小白!快去换上制服!”
“好。”
忙碌到八点,咖啡店的姐姐凶巴巴地出现在他身后:“喂,小孩子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其他人都还在工作,只有我……”白笙担心道。
“钱不会少你。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就应该早点回家睡觉。”姐姐叉着腰,一副不肯相让的架势。
白笙忍不住微笑起来,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向换衣间。他的家庭条件很差,晚上要打零工补贴家用,所以今天老师提议的时候,他才无动于衷。远赴F国数一数二的艺术类院校进修,是他的梦想,但是他很有可能凑不齐高昂的学费,也会给家里造成沉重的负担。
而且……
他展开了那副油画,盯着画上人的侧脸。他始终画不出那个人的神韵,也对自己的画技没有什么信心了。
其实他并没有其他人看起来的那么高傲,敢将徐晋视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徐晋所有的,他统统都没有。他和大家都一样,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连嫉妒都不敢。
叮铃叮铃,挂在门上的风铃响了,唤回了他的思绪。
“你好,给我来一杯拿铁……白笙?”吧台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白笙吓了一跳,连忙将手里的画收起来,但是穿着制服的样子无论如何遮掩不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逃走,想遁地,但是他又麻木地站在那里,仿佛正在对那个不断接近的人说:“看,看吧,看我这幅落魄的样子,我根本就不配做你的对手。”然后他和徐晋的第一次搭话,就会在他的极度自卑中结束。
“你也在这里?”徐晋不等他回答,就对吧台的姑娘打了个手势,“两杯拿铁,一份巧克力松饼。”
白笙和徐晋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你在这里打工?”徐晋解下了红黑格子的羊绒围巾,扯了扯制服领口。
“嗯。”白笙抓紧了腿上的裤料。
“白天上学,晚上打工,那你要什么时候去准备作品集?”徐晋搅动着咖啡问道。
“老师不是说……只要挑选自己满意的画就可以了么?”
徐晋奇怪地看他一眼:“满意的画永远是下一幅。难道你想用旧画充数?真是自信呐。”
“不,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入选的可能。”
“是因为那些人的疯言疯语么?”徐晋沉默了几秒钟,啧了一声,“比你强的人是不会花时间去贬低你的。那些人内心深处实际上在嫉妒你,然而又没有超越你的能力与决心,就只能在言语上伤害你,好让你慢下脚步,沦落到和他们一样。总之,不要让他们得逞。”
抓住裤料的双手一松,白笙惊讶地抬起了头,徐晋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么?
原来从未说上过话的徐晋是这样的人,既温柔,又聪明,不论在绘画作品还是为人处世上,都很有涵养……对,当然会是这样,他在绘画室的时候对其他同学就是如此,用平缓的语调交谈着,既不会因为自己的天赋而怠慢他人,又乐于将自己的经验心得分享给同行。只是自己卑微到让他看不见,也没有勇气开口同他说话罢了。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准备作品集?”徐晋在刚上来的巧克力松饼上淋上冰淇淋,推到他面前,自己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沙发上,交叠起了双腿。
白笙凝视着因为囊中羞涩一直没吃上的巧克力松饼,咽了口口水:“我……还没有想好。”
“哈?”徐晋表情严肃起来,“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要策划主题、挑选与修改画作,甚至要完成新的作品,现在都还没有主意根本来不及吧。”
“有你不就可以了么?”白笙脱口而出。
“你在说什么傻话?”
白笙也自觉这句话有些傻气,但是他觉得难得搭上了话,应该直抒胸臆。
“我的意思是……会被选中的一定是徐晋你。大家之所以提前恭喜你,也是因为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你有那样的天才,又不会被现实打败,如果画画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话,你就是理想应该有的样子。所以只要有你就够了。你准备最好的作品集,去罗德岛设计学院进修,成为最棒的画家,以后在我们所有人都泯然众人的时候,依旧可以在电视上看到你,看到你的画,这样就可以了。”
砰——
徐晋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台面,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话:“想得还挺远。不要擅自把自己的意愿加在我身上,我不负责帮你实现理想,想要就自己去。”
“我……根本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哦?现在就已经在思考打败我以后的事了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哪怕就当我赌输了,还你赌资也不是不行。几十万的花销,我还负担得起。”徐晋啜了口咖啡,“还有什么问题么?”
白笙失笑,他们俩今晚都在说什么傻话,明明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自己在担心日后的花销,徐晋却立下了赌约要供他上学?
“问题是……我画得不好。”
“那就改。好作品都是改出来的。”徐晋说着,朝他伸手。
“诶?”
“给我你的画。”
“哦哦……”
白笙翻出画稿递给他。
徐晋聚精会神地一张张翻看着,时不时说些“这里的透视应该这样”“色彩太厚了”“比例不对”的话,甚至从制服口袋里翻出一支2B铅笔在上头涂涂改改,一点也不客气。
天下起了雨,窗玻璃上拉出一条条斜线,静谧的咖啡馆被沙沙的雨声笼罩。白笙望着暗色灯光下的徐晋,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为什么帮我?”在他回过神来之前,话已出口。
徐晋头都不抬地说:“因为只有我们俩。”
“什么?”
“那个绘画社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心一意做‘画画’这件事而已。”徐晋将视线从画纸上挪开,对上他的眼。
白笙涨红了脸,这是在肯定他么?
“那也许在其他地方,你能找到更好的伙伴……”
“那是自然。只是现在还没有什么‘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伙伴’,只有我们两个人。”徐晋收回目光,不满意地啧了一声,“你还真是弱啊。努力画下去,不要让我太无聊。”
3 浮标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依旧下着小雨,徐晋撑着伞,白笙抱着画具,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着。到街口时,白笙停下了脚步:“你往哪里去?”
徐晋道:“往你家的方向,顺路。”
“是么?”白笙觉得未免有点太巧了,但还是不由得高兴起来。可以躲雨的伞,可以领路的人,这真的不是在做梦?
分别的时候,他小跑着迈上台阶,回过头来问:“以后也能像这样教我画画么?”
“好。”徐晋围着红白格子围巾,撑着伞在雨里说道。
白笙笑起来,目送他离开,摸出钥匙开门。在门缝透出灯光的一刹那,细小的声音自背后的黑暗中传来,听起来就像是一枚硬币或者是其他类似的金属物件在地上旋转。可是当徐晋回头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
之后的日子里,白笙经常约徐晋在咖啡馆见面。徐晋给了他很多帮助,让他看清了他画技中的不足。以前即使白笙朦朦胧胧有意识到,却没有勇气去面对的那些问题,都被徐晋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只能凭直觉感觉到‘好看’抑或是‘难看’,但是对于徐晋来说,他却能准确地说出‘为什么会难看’‘怎样处理好看’,他的心里对于画画这件事,是有章法的吧。”白笙在心里感叹,“果然是大师的意识么……”
“所谓的章法,不过是前人的经验,随便翻开哪本教科书都能看到。即使一时半会儿无法领悟,后天经过千百次的训练也能习得。但直觉什么是好看,什么是难看,却是可以被称为天赋才能的东西。”徐晋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心,揉了揉他的脑袋,“有打算动笔画的新作品么?”
“嗯!”白笙用力点点头。
这段时间学到了很多新的东西,回过头来看自己从前的画,能看到更大的进步空间。既然徐晋如此尽心地指导着自己,自己也应该尝试新的突破,来让他不无聊。
这样想着,白笙望向窗外。风雨如晦的城市尽头,大海在黑夜中蛰伏。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着的力量,足以将一切黑暗摧枯拉朽地毁去。
他想画风暴海。
将初稿交给徐晋以后,徐晋的神情似乎变得非常迷惘。白笙紧张道:“怎么?”
徐晋摇摇头:“没什么。构图很漂亮,线条也进步了不少,好好上色应该会非常有震撼力。”
白笙腼腆地笑起来,这次轮到徐晋问:“怎么?”
“因为你一直喜欢讽刺我,没想到也会被你夸奖。这次打稿虽然自己很有信心,但是一想到要拿给你看,就感到忐忑,这种忐忑甚至不下于面对着罗德岛设计学院的大师。”
“是么?”徐晋的神情不那么自在,“我希望你能继续画下去,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褒奖?”
“是——不过,你放学以后一直单独指导我,真的没有问题么?你不用准备作品集么?”白笙将底稿夹入画夹中,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如果因为自己的事而耽误了徐晋的准备,他不知道该有多愧疚,甚至会产生“自己这是在亵渎”的想法。
“我有在准备,不用担心。”
“这几天离开绘画室的时候,都看到你专心对着画架,好想知道你在画什么。”白笙说完便自知失言,“我怎么好看你的画。”
都是竞争对手,理应避嫌。
“这没什么,我不也在看你的么?”徐晋扶着膝盖起身,“走吧。”
“诶?”
“我的画都在画室里。”
“这么晚来学校不好吧?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是非要看的。”无人的走廊里,白笙走在徐晋身边,小声劝阻着。
“因为白天人多口杂,不太方便。”徐晋解释。
“哦。”
白笙停下了脚步。
有两三秒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凝望着徐晋的肩膀,然后低下了头。
在学校里,徐晋依旧不和他讲话,被人群围绕着,在他融入不到的另一半教室里。白笙也有自知之明,不去攀附。他想要的是和徐晋一起画画,如果只能在下课后的咖啡馆实现,那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只是被他那么一说,心里有点难过——
为什么我是见不得光的朋友?
白笙摇了摇头,用力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徐晋打开了绘画室的门,回头问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哦。”
白笙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在属于徐晋的柜子前蹲下,看他打开柜门,将里面的一叠画稿交到他手里。白笙眼睛一亮,像是看到极珍重之物,沉沦在那些出自天才的想象之中,连呼吸都要忘记。
就在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人声:“诶,那么晚了绘画室怎么还亮着灯?”
“是最后走的家伙忘了关灯关门了吧?”
徐晋起身:“储藏间还有一些素描,我去拿给你看。”
“麻烦你了。”白笙朝他点头致谢。
徐晋走进储藏间的时候,绘画社的两名同学也正巧跑到门口,见到白笙有些意外:“诶……是你?这么晚了还在啊。”虽然平日里他们也嘲笑过白笙,但是单独遇到,还是尴尬地打了招呼。
白笙点点头:“我马上就走。”
“走的时候记得关灯关门啊。”
“嗯。”
两个家伙这才离去。
徐晋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没有找到。”
“你都没开储藏间的灯。”白笙无奈。
“我夜视能力很好。”徐晋再次在他身边蹲下,顺便把柜子最里面的画卷取出来,“这是我正在画的。”
白笙闭上眼睛:“这个不看。”
徐晋笑:“随你。”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罗德岛设计学院的大师们已经莅临S市,然而白笙的作品集却迟迟交不上来。美术老师急得直跳脚:“你为什么不交?你为什么不交?”然而白笙就像个闷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抱着自己的画夹也不给人看。
他遇到了瓶颈。风暴海完成了,但是缺了点什么。他知道缺了点什么,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所以这张画只能打90分。他虽然尚青涩,却也有点艺术家的脾性,不是最好的不公之于众。拖得日头一久,始终没有着落,就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一切。能画好么?能得到他人的认可么?可以比别人的更好么?现在都画不出来以后能画一辈子么?这些问题塞满了他每一个脑细胞,让他无法冷静。他看着画布上嶙峋的巉岩、怒吼的铁铅色波涛以及山岳般厚重的云层,心情也和这海一样,随时都可能爆发。
他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的卡座上,翻出他从开始学画以来一直没有完成的那张画。每当他遭遇挫折,他总是望着画中人的侧脸想着:难道就走到这里了么?
咖啡馆的店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了,浑身湿透的徐晋闯了进来,一眼就望见了靠窗的白笙。他走到他面前:“为什么不交稿?”
“我……跟最好的画之间,始终隔着一些东西。”白笙慌忙将那幅画收起来,“我不觉得我自己能做到。”
“那是自然的。”徐晋抢过了摆在台面上的风暴海,咬开了自己的食指,在左下角的地方抹了几笔,“你才刚刚开始,你跟最好的画之间远隔着千山万水。但是不走下去,永远都隔着千山万水。你不想有一天,跟我一起见到最美的风景么?”
白笙接过徐晋递过来的画。
徐晋画上去的是一枚……在海水中沉浮着的红色浮标。
那个瞬间,所有的一切都活了过来,风暴、大海、云层还有风。
白笙突然意识到,徐晋也在千山万水外,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追上。
但是又近到触手可及。
白笙颤抖着伸手,握住了徐晋的手腕。
“谢谢你……我想画下去。”
招生那天,绘画社的同学们在教室外等待着,紧张得像是在等待审判。徐晋是最先进去的,出来的时候神情一如既往地寡淡,但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感到绝望。所有人都在想:除非此时此刻彗星撞地球刚巧把这个人砸死,不然其他人都是没有机会的吧。
白笙排在倒数第二个。进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徐晋,眼中含笑。徐晋捕捉到他的凝视,却皱起了眉头,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与自己做眼神交流。白笙敛目,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在外人面前扮生疏么?他强压下不安,推门而入。
教室里,几个考官翻阅着他的作品集,神色都很惊喜,连充作翻译的美术老师都偷偷对他比了个大拇指,气氛因此而变得轻松起来。
“说说你为什么要画画?”
“因为……以前看到有人认真画画的场景,觉得非常美丽。所以自作主张地猜测这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想和他一起做。”
“可创作是孤独的事,没有其他人可以帮你,和你在一起的只有你的作品。”
“是的。”白笙讷讷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的作品可以摆放在他的作品旁边,那也不是很好么?这个世界上有人在和你做一样的事,你所经历的一切他都有经历过,虽然走着不同的路,有快有慢,但都同样是在披荆斩棘,最后一起达到心中最好的风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你所有的心情他都能理解,你所有的孤独他都在一起承担,画画就变成了最让人开心的事。”
教授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么说,你有个一起画画的好朋友?”
“对。”
教授将作品集的压轴画翻开,指着风暴海问:“所以,这是你们的共同创作么?”
白笙离开教室的时候,美术老师神色凝重地让他把徐晋请进来。徐晋走过他身边,眼神带着冷意。白笙隐隐约约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浮标是徐晋画上去的,徐晋当时明确要求放弃署名:“只是一笔而已,没必要大动干戈。”可是教授和老师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很快,门里传来争执声,动静越来越大,其他人都纷纷站起来探头张望。过了一会儿,门被拉开,教授们鱼贯而出,美术老师和徐晋尝试着挽留他们,但是教授们重复着“Sorry”离开了。
美术老师面对着好奇不安的大家苦笑了一声:“嗯……得到名额的人,是金明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被点名的人都一脸状况外:“怎么会是我?不是徐晋也应该是……”他瞥了眼白笙。
美术老师把俩人作品集翻到某一页,比对到一块儿,举在胸前。
白笙愣住了。
两人都画了风暴下的大海。暗色调,锋利的线条,波涛汹涌的动态感。
而且两人都在左下角画了红色浮标。
“不诚实的创作,这就是理由。”美术老师苦笑了一声,说。
“为什么会这样?”白笙盯着两张画,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要画风暴海的事,只有徐晋知道,徐晋见证了他从起笔到落稿。既然如此,他应该知道,在同一次比稿会上尽量不能碰这个主题了……
更何况那个红色浮标!
如果他的画在自己之前完成,那他应该知道这种关键性元素是绝对不可以出现在第二幅画中,可是他亲手加上了……如果他的画在自己之后完成,那更是从头撞到尾。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这是临摹么?”
“抄袭吧……”
“太糟糕了,这可是作品集主打诶!不会换一个抄么?”
白笙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冰水里,浑身瘫软,眼看着水位升高夺走温度夺走呼吸却逃不掉……
美术老师几乎难以启齿:“徐晋,白笙,这到底是……”
话音刚落,他眼前突然人影一闪,徐晋冲过去揪住白笙的衣领,高高扬起了拳头!
美术老师眼疾手快地钳住他的手腕:“徐晋!有话好好说!白笙,到底怎么回事?”
白笙咳嗽了两声,眼圈通红地指着徐晋道:“他……是他……”
“哦我想起来了!”某位学员排众而出,“那天晚上,我在绘画室里见过白笙,他蹲在徐晋的柜子前翻东西!不止我一个看见,魏矛也和我一起的!起先没注意,现在想起来,有问题呐!”
“对对对!”另一名学员举手,“那天我也在场!”
徐晋瞳孔一缩,神情变得更为狰狞了。
被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这样仇视着,白笙的脸变得煞白,浑身颤抖如没有生气的纸人,但是眼睛却是红的,血丝在眼球里蔓延,越来越浓。他的怒气也不断攀升着,甚至想要握紧拳头一拳砸在徐晋脸上,可是他眼里的血丝,最终凝成了一滴眼泪。
那滴夺眶而出的眼泪带走了他所有的情绪。
在千夫所指中,他只是颓然地凝视着徐晋没有感情的眼睛:“那天……是你带我来绘画室的。你在里间的……储藏室里,他们才没有看到你。”
求求你,说出真相……
“我没有。”徐晋斩钉截铁道。
4 傀儡
白笙冲进大雨里,脑海里回响着在绘画室中众人的话语。
他说:“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一起去听了音乐会,票根都在,我的朋友们也都知道。”
他说:“我和他不熟,更别提去什么罗曼斯咖啡馆指导他。”
他说:“要是知道他画风暴海,我怎么可能还会选择这个主题?”
为什么会这样?
“白笙,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能得暂时退出绘画社了,关于你今后的去留,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真是糟糕!毁了自己理所当然,但是毁了徐晋,这是安得什么心?”
“嫉妒也不是这么个嫉妒法吧。”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白笙猛地推开咖啡馆的门。
“小白?”正在擦杯子的姐姐望着湿透的少年,惊讶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雨水从发梢滴滴答答往下流,有不同于雨水的液体,啪嗒、啪嗒打湿了地板。
少年抬头惨然笑着:“因为以后都……不画了。”
空无一人的绘画教室里,徐晋坐在画架前,保持着他沉思时特有的表情,手却擎在半空中迟迟无法落笔。如果有人在场,一定会觉得他惨遭飞来横祸,难过得很,然而他竟笑了起来。起先只是轻微地耸肩,然后便是癫狂地仰天大笑,笑得眼角都流下了泪水,不得不把脸贴在风暴与海的画纸上维持平衡。
“真好啊……”他的眼泪渗进画纸中,“真好啊。”
在半年以前,美术老师将他叫到办公室里,对他坦言:“自从你跟着我学习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进步过了。诚然,你的画技日益娴熟,但是我看不到画里的灵魂。你在画画的时候,是悲伤还是快乐,孤独还是平静,我统统都看不出来,你的画里没有感情,也就是说,你失去了被称为灵感的那种东西,只剩下了技艺。你没有激情了,你似乎只是……为了画而在画。”
说完,美术老师递给了他白笙的画:“真正的画师应该是这样子的。即使技巧尚不成熟,但是,在试图透过他的画告诉我们些什么。从这点上来说,白笙也许是个天才。”
从那时候开始,心里就对那个人在意得不得了。
徐晋知道老师说得没错,画画对他来说,成了一种输不起的竞赛,光环压身的他必须不断赢下去,才能符合世人眼中的期许。然而,在碰上白笙的时候,隐约的怀疑变成了赤裸不争的现实:自己也许不像自己以为得那样有才华。
才华,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眼看他一天比一天进步得更快,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然而白笙是怎么了?竟然临摹了自己的压轴之作?
与其说恼怒、愤慨,不如说狂喜之情满溢在他的四肢百骸。
白笙的内心也充满着自卑……么?
自卑到需要借助自己的灵感才能继续下去的地步?
他在看着我,他肯定着我的画,那个傻瓜兴许还觉得追不上我……哈哈,我竟被白笙这样在意且嫉妒着!
徐晋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人的嫉妒,是治疗心病最好的良药……
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金属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徐晋抬起头,发现一枚戒指滚到门边。
戒指?
似乎在哪里见过。
门吱呀一声打开,被雨淋透的少年从黑暗中显身,发梢滴着水,滴答,滴答。
徐晋陡然间睁大了眼睛。
他受到了极致的惊吓,以至于坐在位置上无法动弹。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他。
徐晋往后退缩,整个人紧贴上画架:“你是谁?”
少年抓起他手边削铅笔的小刀,横在了他的颈边:“我就是你啊,徐晋。”
与他有着相同外表的“徐晋”冷酷地说道。
“去向所有人承认《风暴海》是白笙的创作,洗去他头上的污名,让他继续画画!”
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徐晋反倒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了。他飞快地浏览着周围可以帮他活命的工具,嘴上应付着:“哦?你不是自称为我本人么?你应该最清楚那张画是我的独立创作,从构思到细节,一分一毫都是我的,我为何要放弃我的权力?”
那个“徐晋”抿唇:“可是白笙,他的《风暴海》,也是他的,除了那枚浮标……”
“不错。如果没有那枚浮标,受过训练的人都能看出来,两张画只能说是相同题材的撞车现场,他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只是红色浮标是整幅画的点睛之笔,在暗色系的画面上加上亮色的细节,瞬间能让整个场景脱胎换骨。这是多少次思考的结果,如果连这都能凑巧,那就说不过去了。如果我没猜错,那枚浮标,不是他自己本人的主意吧。”
“那是因为他问我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徐晋”激动道,“他很痛苦,因为他的画缺了点什么,他走不出来,他很信任我,我却救不了他……可是我看过你的画,我知道你的浮标能救他,所以……”
“哦?所以你擅自从我这里盗走了浮标的创意,嫁接到了他的画上,最后酿成了这样的惨剧么?真是愚蠢。”徐晋哼了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与我长得如此相像,又这么心心念念帮白笙?你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双胞胎弟弟,还是去韩国整了容?”
“我就是你!”假“徐晋”一把揪起他的领子,高高举起了刀,“你死我就不会再见不得人了!”
安期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他的卧室。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窗帘外透来一点微光,应该是雨中的路灯。在这朦胧而暧昧的灯影里,床前的少年以及他手中的匕首却无所遁形。
“我是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的。”尼禄发现他醒来,手里的匕首散入无形。
安期开灯起床。
“那个……为什么突然醒了?”尼禄问完,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口气,讷讷地加上了“混蛋”二字。
安期久久没有回话。
自从路老师的事件过后,他和尼禄一直在冷战,尼禄甚至自觉地去沙发上睡,现在深夜出现在卧室里还鬼鬼祟祟……
尼禄觉得安期可能是猜到了他的意图,不由得将匕首紧攥在指尖,如果有任何异常的话……
“我梦见了两个人。”安期突然抬头,神情迷蒙地揉了揉眼睛,摸索着戴上了平光眼镜,“这次,波塞冬和另外一个人站在一起。看到他突然有了小伙伴,很不习惯,于是就惊醒了。”
尼禄松了口气,将匕首藏入袖里:“是其他权戒出现了。王权者与王权者之间,有超乎常人的感应。”
“是么?”安期挠了挠头,“可是完全感觉不到细节……他在哪儿,多大了,适婚么,统统不晓得。”
尼禄取出圣斯汀棋盘,此时,白皇后正移动着,最后指向了七点钟方向。
“是王权者的炼化痕迹,我们去看看。”
两人穿上制服,循着白皇后的指引,不多时便来到校区。尼禄敏捷地翻墙而过,安期有些为难地在围墙外仰着头,无计可施却不开口求援。尼禄犹豫了几秒钟,伸出手去,沉默地将他拉到身边,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说些刻薄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
他们一言不发地循着圣斯汀棋盘来到了绘画室外。已经是深更半夜,绘画室的灯却还亮着,而且似乎传来……打斗声?
下一秒,有个家伙被连人带门踹到走廊上,重重摔在及胸高的外墙上,慢慢滑落。
“同学!”安期冲上去扶起他。
待看清楚他的容貌后,安期不由得轻呼:“徐晋!”
徐晋的名声非常之大,经常在全校活动中看到他,即使不是同班同学,也对他的脸很有印象。
尼禄挡在他俩身前,对着灯光中慢慢踱出来的人眯起了眼睛:“哦?怎么还有一个?”
安期扫了那人一眼,倒吸一口凉气:“两个徐晋?怎么回事?”
他怀里的徐晋举手:“我是真的。”
尼禄手执棋盘向前,眼看白皇后稳稳指向他眼前的“徐晋”,眼神一厉:“看来,你就是王权者的炼化之物了。”
眼看尼禄与假徐晋陷入了混战之中,徐晋不解:“王权者?炼化之物?这都是什么?”
“说来话长……你听说过贤者之石么?”
“哲人石?当然有,这是古典绘画中经常出现的元素。”
“哲人石可不只是想象的产物,世界上真的有哲人石存在。虽然做不到点石成金,却能让普通人拥有超能力。眼前这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家伙,就是某个佩戴哲人石戒指的人使用超能力的结果。”安期尽可能简单明了地解释给他听。
“哲人石戒指?”徐晋陷入了回忆,“最近的确经常看见诡异的戒指,时不时出现在角落里顾自滚动!”
“你得到了这样的戒指?”安期用意念让海王权戒显形,“看,这种戒指的戒面就是哲人石!”
徐晋摇了摇头:“我只是偶尔瞥见过,并没有得到,刚才还在这里的。”
话音刚落,尼禄整个人破窗而出,捂着胸口地上站起来:“混蛋……”
安期仿佛见到了世界末日:“你竟然打不过他?”
“他……他不是人……”尼禄盯着绘画室里的假徐晋,他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应该是傀儡。”
“傀儡?”
“有一些王权者,他们的能力不在他们本身,而在于他们可以凭借权戒召唤非人类,这些非人类……统称为傀儡!”
“呵。”傀儡徐晋发出了表示不屑的声音,插着制服裤袋朝徐晋缓步走来。
安期将徐晋护在身后:“现在怎么办?”
“傀儡听从主人的意愿,他的主人能够驱策他!”尼禄看向徐晋,“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有可能是他的主人!命令他试试!”
徐晋闻言,对傀儡发号施令:“停下!”
傀儡充耳不闻,出手一掌将安期打飞,拽住了徐晋的领子将他高高举起。
徐晋抓着他铁钳般的手口齿不清道:“我……不是……他的主人……”
“不论是谁召唤出来的,这个傀儡的本体,都应该是镜子中的影。不然没道理傀儡与徐晋身形一致!我听说过‘水仙之戒’,这种戒指就能将影子召唤到现实当中,”尼禄推理道,“那么,把周围的镜子玻璃全都打碎就可以了吧!”
说着,他飞快地脱下外套裹在手上,一拳打碎了就近的窗玻璃。而后他跳进了绘画室中,抡起椅子打碎了左侧墙壁后的镜子。
“愚蠢。”傀儡收紧了指掌,徐晋被他擎在半空中,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安期汗如雨下:“尼禄,好像还是不对……”
“我才不是他的影子。”傀儡高傲道,“我比他好一万倍。”
说罢长手一挥,将徐晋掼到了空中,未等他落下,又飞起一脚,踹上他的肚腹。徐晋越过走廊外墙,斜斜飞了出去!
“徐晋——”安期大叫着扑向栏杆,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勾到。
在安期的视野里,徐晋睁大眼睛不断下落,双手在空中扑腾着试图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他的制服衬衫鼓涨如白鹤,眼睛却因为明白即将到来的死亡而瞬间熄灭了。
啪地一声,眼镜掉落在地。
安期的右眼中,显现出一枚亮蓝色的纹章。目力所及之处,徐晋的背后、那象征死亡的水泥地上,亦是从上、下、左、右四点生发,顺时针产生一道亮蓝色的光环。代表海王波塞冬的符号在安期的注视下形成,1.6米半径的圆周中,一切分子瓦解。质子、电子在极快速的运动中重新排布,结合构成新的元素……
“哗——”
0.76秒之后,徐晋落地。然而那一瞬间的刺骨却让他无比清醒。他在减速的下坠中抬起自己的手,望着包裹自己的蓝色液体,他这是……在水里?
他被丢下教学楼以后,竟坠落在一潭深水之中!
可是绘画室所在的教学楼下,有这么深的水潭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用力划拨着眼前沉滞的水,直到再次浮起!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个名叫尼禄的外国少年夹着安期从教学楼五层一跃而下,稳稳落在自己的身边。
“没事吧?”安期焦急地问道。
“啊,没事。”徐晋抹了把脸上的水,呸地一声吐掉,这水是咸的,莫不成是海水?
“你没事就好……”安期松了口气,摇摇晃晃盘腿坐下,刚才的炼化耗费了他很大的体力。
“还没完呢。”尼禄走到他俩身前,手中凝出两柄匕首,面对着黑暗中悠然走来的傀儡,“他是何种傀儡,由谁驱策,统统还不晓得。他怕是要继续追杀徐晋,直到他死亡为止。”
“不能阻止么?”安期伸手将徐晋拉上来。
“如果主人下达的是‘杀死徐晋’这样的指令,恐怕在任务完成前他都不会停下。徐晋,快回忆一下,你跟谁有这深仇大恨。”
5 皮格马利翁
“都说了小屁孩不要那么晚睡觉,会不长个子的!”咖啡店的姐姐一把勒住白笙的脖子。
“痛痛痛……”
“说,今天出什么事儿了,赖在这里不走?”
白笙从她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扫了眼大厅一角的壁炉,因为是主打复古风格的装修,壁炉一直启用着,此时,炭火正在幽微的灯光下泛着悠悠的红光。
白笙对姐姐勉强笑道:“借你壁炉一用。”
“诶?”
白笙走到里间,取出自己的作品集,毫不犹豫地丢进了火里。
“你这是在干什么?!”姐姐伸手想去抢救,但无奈火舌猛地蹿高,将他的画作吞噬殆尽。
她气急败坏地收手捏着耳朵:“你这个死小孩!你想什么呢你!这可都是我帮你打掩护的时间偷着画下来的,说烧就烧么?!”
“我已经……不会再画画了。”
白笙说着,展开唯一一幅单独摆放的作品——从未画完的那个人的肖像——最后再看了一眼,也一并投入了火里。
“呃……”长相与徐晋一模一样的傀儡突然抱头呻吟。
尼禄抹掉了嘴角的血。前一秒还刀枪不入,后一秒便突然跪地哭号……自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使用了什么绝杀么?
“啊——”傀儡发出极度痛苦的声音。
他的周身环绕起烈火,自下而上舔舐着他那炼化所得的身体,火舌所到之处,形体凭空消失。三人眼睁睁看着他消散在空气中,最后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回荡在教学楼之间,还有一星半点的火灰。
“够了!”姐姐突然抓来扫帚,捅进了壁炉中,将画作和炭火一起拨出、踩灭,从灰烬中找出边角受损的最后一张油画。“不画了?你会后悔的!”
白笙望着画中人布满黑灰的脸,心里涌起了无限委屈酸楚:“我,是因为遇见了那个人才去学画的。他认真画画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在做的一定是一件幸福之事,留住脑海里美好的想象、将它们永远定格于画纸之上,也一定是最值得做的事。我想变得像他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却和他越走越远了。”
“哈?”姐姐在黑灰中咳嗽了两声,一巴掌拍在他的头顶,“是因为什么人才爱上画画的么?那它们也太可怜了。”
“它们?”
“对啊,你画过的那些东西。”姐姐将灰烬中的纸片一一展平,“不是因为很美、很值得定格才努力画下来的么?怎么能因为某个人做了某些事,就全盘否定、甚至毁掉了呢?它们可都是有生命的东西,难道不是么?原本不被人注意的风景经过你的手,被大家看到;甚至原本只存在于你脑海里的事物,被带来这个世界上。你是它们的创造者,你从来都不孤单,你还要去创造更多,不应该是这样么?”
姐姐说着,将碎片珍重地放进了少年的怀里。少年不自觉地一张一张翻看下去。
原来,除了最上头那张一直没有完成的画以外,他还画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
一滴眼泪打湿了第一张画纸上那只黑色大枭。
大枭在风雨里,有最骄傲的姿态。
一声鹰唳划破长空。
刚经历过生死劫的三人抬头,望见头顶有一只巨枭盘旋。它通体漆黑,翼展不知几米,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大鹏一样,拥有绝对的气势与威压。
安期紧张地问尼禄:“这又是贤者之石召唤来的生物么?”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它。”徐晋陷入了回忆。
半晌,他蓦然抬头:“半年之前,我在白笙的画上见过这只鸟!对,就是这样,黑夜里的巨枭,是一张炭笔速涂,虽然勾勒简单,但是因为太过震撼,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他说到这里,将前因后果一串连:“白笙?”
尼禄追问:“怎么?”
“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傀儡,是为了白笙的事找上我的。而白笙他……”徐晋将两人之间的恩怨统统据实告之。
“难道是将画中之物具象化的能力?”尼禄皱眉。
“将画中之物具象化?”安期咂舌,“听起来好厉害……是神笔马良?”
“不,应当是皮格马利翁之戒。”尼禄笃定道,“这次肯定不会错。”
安期重复:“皮格马利翁?”
“他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非常擅长雕刻。他用全部的精力与热情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结果爱上了她,祈求神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打动,赐予雕像生命。后来,皮格马利翁就成为艺术史上的一个典故。”作为画家,徐晋对此一清二楚。
“不错。以他命名的权戒,拥有着炼化灵感、从虚空之中创造并召唤所思之物的能力。”尼禄自水潭边站起来,对徐晋严肃道,“这种能力如果控制不当,将相当可怕,只要他愿意,他几乎可以创造任何傀儡,操纵它们达成他的心愿。我们得赶紧找到他。你知道他有可能在哪儿么?”
徐晋沉吟片刻,说:“罗曼斯咖啡馆。他今天和我对质的时候提到过,他最近都和‘我’约在那里见面。”
“快点回去吧小屁孩,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谢谢姐姐。”白笙被这样灿烂的笑脸温暖着,似乎自己也在某一瞬间充满了对明天的渴望。
哪怕事情已经没有转折的余地。
即使他愿意坚持,其他人也不会再认同他画下去了吧……
那他脑海里存在着的那些画面,会全部都死掉么?
好难过。
好难过……
叮铃——
金属滚过水泥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白笙低头寻找时,一枚戒指正撞上他的鞋帮。戒指翻了个面,在他脚边晃荡起来,频率越来越高,最终静止不动了。
“是你啊。”白笙像是见到熟人,将戒指捡起。最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被这个戒指跟踪了,一直听到戒指滚动的声音却不见它的形,说出来怪吓人的。不过应该是错觉吧,天底下哪有这种事,要赶紧将它物归原主才行。
这个念头还未闪过,一抹冷光破空而来。白笙本能地往后一仰,匕首旋转着擦过门面,直直穿过他的手掌,射落戒指,继而将他的手掌钉穿在墙壁上!
“啊!!!”白笙发出一声惨叫。
滚落的戒指像沙质一般分解成点点金光,继而组成一条光带,恍若有灵之物感知到了危险,往巷子里逃窜。来人却用透明水滴瓶将它一把拢住。瓶中的光带重新凝固成一枚戒指的模样。白笙抓着自己的手,惊恐地质问突然出现的两个黑衣人:“你们……做什么?”
其中个子高挑、用匕首袭击他的少年默然不语。另外一个年纪稍长、撑着一把铁伞的男人则用轻佻的口气安抚着白笙:“不要怕,不要怕,年轻的国王,我们只要取走戒指就好。”
“戒指……不是我的……放开我!”
高挑少年一脚踹向他的肩,顶出腰间银鞘中的长刀。年轻男人却按住了他的手:“零,屠杀普通人违反第一律法。”
“穆先生,他是王权者,顶级炼金术士,不是什么普通人。”
“出现在S城中的新任王权者都很特殊,大部分被权戒选中之人,此前都对炼金术毫不知晓。他们有些甚至没有完成征召过程。你眼前的这人正是如此,就在刚才,权戒还在跟踪他、考察他,这也是他没有佩戴权戒的原因。回收权戒、放他们一条生路,这是馆长的要求。”
零怏怏放开了把刀的手。
“有人来了。”穆先生凝视着旋转的司南发出警告,“是近期使用过炼金术的王权者。”
“哦?”零再次按住了刀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敌我,先走为妙。如果他们是来找这个人的,我们带走他,找个适合交手的地方,胜算更大。”
被称为零的少年神色不悦,却还是干脆利落地拔出了钉穿白笙手掌的匕首,在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时,将人扛上肩带走。穆先生在纸巾上写了几个字,丢在原地,快步跟上了零的脚步。
6 乱斗
三人赶到罗曼斯咖啡馆外的街道时,发现有打斗过的痕迹。
尼禄抹了把墙壁:“血。”
而徐晋矮身,在四下散乱的稿纸中捡起了一幅小画。樱花树下,有个少年坐在青草甸上画画。虽然只有侧脸,但徐晋还是认出这是他自己。
是什么时候的事?
完全没有印象了……
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曾经被白笙以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么?
“什么嘛……”他笑着扶额,“画我做什么。”
所以,这就是傀儡徐晋的由来?因为白笙画下了自己,他又拥有了具象化的能力,那个徐晋就来到了这个世上。
“有人抢先一步带走了白笙。”安期率先发现了用记号笔留下字迹的纸巾,“还约我们去学校天台。”
“白笙是皮格马利翁之戒的拥有者,身边有傀儡保护,除非权戒失效,什么人能绑走他?”尼禄说到这里,神色一沉,“难道真的有人能够猎杀权戒者……说不定跟我父亲的死有关。”
“猎杀?”徐晋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白笙会死?”
“还不会。”
尼禄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经过安期身边,留下一句话:“小子,你乖乖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喂,这算什么——”
“这是个陷阱。他们既然能追猎到白笙,自然也能对付你。目前尚不知晓他们用什么办法让权戒失效,你去的话,岂不是把海王权戒拱手相送?”
“可是太危险了!我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权戒都不在你身上,你……”安期注意到尼禄脸色一沉,不由得闭嘴,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虽然被偷走了属于我的力量,但至少不会拿权戒开玩笑。”尼禄冷硬地望着远方,故意不与他对视。
“我没有拿权戒的事开过玩笑!”安期反驳。
“那难道是我摘下权戒放进敌人的艾萨克之瓶中么?”尼禄转身面对着他,居高临下地陈述事实。
“你根本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保护好权戒,保护好老师。”安期扬起了下巴,与他针锋相对。
尼禄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拙劣的小偷?”
“所以不如杀了了事?”
安期话一出口,尼禄就愣住了,避开了他的目光。
两人之间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你们好像吵完了,咱们可以走了么?”一旁徐晋收起了那张他的肖像画。
“你去又是干什么?”尼禄和安期齐齐回过头来。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白笙就这样受着委屈死去。”徐晋摇了摇纸卷,“也想问个清楚明白……他为什么画我。”
三个人往纸巾上留下的地址赶去。
“这个具象化的能力,是根据主人的意愿使用的么?”徐晋紧跟在尼禄身边问着,“也就是说,主人心目中傀儡是什么样,傀儡就会变成什么样?”
“所有傀儡,本质上都是战士。至于其他属性……无法超脱主人的认知。”
“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即使白笙按照对你的理解,创造出了一个‘徐晋’,并且觉得他是个顶尖画家,可那个‘徐晋’,却无法拥有超越他本身的绘画技能。这大概就是皮格马利翁之戒的局限吧。”
“这样……”徐晋慢下了脚步。
“怎么了?”气喘吁吁才能勉强追上他们的安期经过他身旁时,关心地问。
“没什么。”徐晋摇了摇头。
学校顶楼。
零站在女墙上,长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一如黑夜里静默的雕像。
然而,在某个瞬间,他睁开眼,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那一刹那,尼禄率先冲开楼道。紧随其后的徐晋环视四周,发现白笙被反剪着双手高高吊在水管上,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他解下来,却摸到了满手湿滑的血液。居高临下的零双手盘刀,静静地看着他们动作,并没有丝毫要前来阻止的意图。
可是当安期出现时,他眼光一厉,长刀出鞘。
尼禄翼护在安期身前,凝出匕首试图格挡他的攻击,然而在全速的奔跑中,零突然改变了轨迹,反身一跃从左侧绕到了右侧,突破了他的防御距离。
“好快!”尼禄面对着空空如也的身前,瞳孔一缩。
下一秒,安期面前出现了高挑少年放大的脸,带着绝对掠食的意念朝他的手腕斩去!
“Aqua!”
随着安期这一声暴吼,本应斩断他右手的刀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泼冰凉的海水。
零的身形凝固在收刀之时。
他面前的安期喘着粗气,眼镜不知何时拿掉了,露出了右眼中的波塞冬纹章。纹章经历过一次发动,正从亮蓝色逐渐减退。
“呵,”零那浸湿了的刘海背后,露出一双冷酷的黑色眼睛,“好久不见,原来做上了海王。”
“是熟人?”尼禄心下一惊,却见安期的神色与他一样迷惘,对眼前一身黑衣的少年显然非常陌生。
下一秒,安期背后突然闪现出一个黑影,尼禄瞳孔一缩:刚才袭击他们的人,只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并且把他和安期隔开?!
“小心——”
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穆先生铁伞横扫,猛击在安期背部,安期直直往前扑去,戒指脱落,掉进了零早已准备好的艾萨克之瓶中。权戒悬浮在容器中央,好像被无形的线条牵扯,再也无法动弹,更遑论回到安期的手上。
“你是蠢货么!”尼禄怒斥,“一点防备都没有!”
“我已经尽力了……”安期弯腰咳嗽着,吐掉嘴边的血,被铁伞猛抽的滋味可不是盖的。
“对年轻的海王这样发脾气可不好哦——零吓到你了么,海王陛下?”穆先生收好容器,拄着铁伞走到零身边,“零的脾气可不好,趁着他还没有拔出第二把刀,快走吧。”
“开什么玩笑!”尼禄怒吼,“不论你们是谁,不交还权戒,我都不会善罢甘休!”
“哦?”穆先生懒散地一挑眉峰,“原来是海王世家的小王子,失敬失敬。不过我刚才说得很清楚哟。趁着零还没找到新的刀,赶紧滚,不然的话……”
他的眼色一凛,嘴角上扬,流露出极为轻佻的微笑:“他就会做出大不敬的事呢。”
“说什么大话!”尼禄欺身上前,“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但是他尚未触及到穆先生的袍角,零已经切入两人之间,匕首与短刀发出金属撞击的铮然之声。
尼禄被他震得双手酸麻,倒退两步,咬牙切齿地对上零那双冷酷的眼睛。这个混蛋,体术不在他之下!有他保护着那个男人,恐怕连近身都很难!
就在这时,倚在墙边垂着头的安期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大叫一声朝穆先生冲去。
可惜被零一脚踹在墙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你做什么?!”尼禄气急。
“显然是不想拖累你啊。只可惜,没有权戒的海王连普通人都不如,真是个笑话。”穆先生对零使了个眼色,“零,你拖住他们,我先带着戒指回去。”
零垂下了眼睛,视线流连在昏迷的安期身上:“随我处置?”
穆先生莞尔:“啊,既然是炼金术士,那就随你处置。”
这厢打得难舍难分,十几步开外的风机背后,徐晋正握着白笙被钉穿的手,用制服领带试图阻止他的出血。对于一个画师来说,他的右手是无价之宝,徐晋难以想象白笙此刻正经历着如何的疼痛与惊恐。
“徐……晋?”白笙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惊喜,然而想到之前的经历又惶恐不安,想从他手里抽手。这一动是彻骨的疼痛,徐晋按住他的胳膊:“别动,你受伤了。”
白笙警觉地张望四周。这里貌似是教学楼的顶层,看来之前袭击他的神秘人将他带到了这里,问题是……
“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听着,陷害你的事,我没有做。那是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在你身边的其实有两个我。”徐晋从来没有这么嫌弃自己嘴笨,他拿出那张自雨水中捡到、熨帖在胸口的画,递到他眼前,“陪伴你的,是画上这个徐晋,不是我。那枚戒指,有能力让你将笔下的一切具象化,所以你笔下的我就来到了这个世上,把我的红色浮标交给你使用……”
白笙懵懂地接过那张画:“具象化?”
“是。”
“之前那个在咖啡馆指导我的,只是我的……想象?”
徐晋并不知道他与傀儡徐晋的过去,所以此时保持着沉默,只等白笙自己理解。
他视野中握着画的手慢慢开始颤抖:“我希望和你一起画画,他就来找我了……我遇见了瓶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希望你能把我拉出深渊,他就替我画下了浮标……可我烧了他!”
“他没事。”徐晋帮他拂去画中人身上的黑灰,“他现在无法现身,是因为你的戒指被夺走了。”
“戒……指?”
“是的。”徐晋按着他的脑袋,从风机后方凝视着四人。安期昏倒在墙边,尼禄与零对峙着,穆先生则收起铁伞,对着地面虚虚划线。诡异的是,凡他所指之处,地面上出现对应的光纹。
“穿校服的那两位同学和你一样,也拥有那种诡异的戒指,另外两个人是来抢夺戒指的,掳走你是为了引诱那两位同学现身。如果不阻止他们的话,我们大家都有可能死在这里。”
“我……我能做什么吗?”
徐晋苦笑一声:“你召唤出的那个我,非常强大,如果可以夺回戒指让他回来,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们把戒指藏在透明容器里,那透明容器……藏在那个画炼化阵的绑匪身上!”白笙想起之前在路口遭遇的细节。
“好,我知道了。你在这里乖乖等着。”徐晋将他放下。
“别去!他们很危险!”白笙用能动的左手扣住了他的胳膊。
徐晋轻笑了一声,拨开他的手:“如果你心目中的我,是那个温柔又强大的存在,那我是不是也该露一手,证明你没有看错人?”
不多时,穆先生的炼化阵成型,看起来是拥有金属光泽的紫蓝色液体界面,却因为奇特的光芒,让人怀疑液体另一面别有洞天。
“我先走一步,大家请好好享受零的服务。”穆先生抬了下他的单片链条眼镜,迈入了炼化阵中。紫蓝色液体恍若有灵之物,攀附上他的身体。只不过是一眨眼间,他淹没于阵中,消失不见。
“不好,是空间门!”尼禄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风机背后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跑到阵前,伸手插入空间门中!紫蓝色液体顺着他的右手蔓延到他的脸上,将他往下方拉扯,他却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后挣扎。然后,零和尼禄同时发现,他竟然从紫蓝色泥沼中拖出了一只手!
零脸色大变,投掷出短刀直逼徐晋的面门!
短刀却在半空中被打飞,旋转着改变路径飞向天际,然后噗一声插入十几米外的水泥地里。
尼禄对着零冷笑一声:“别小看炼金术士啊,混蛋。”
他身后,徐晋爆发出怪力,将穆先生拖出了空间门,凭借着自己的体重牢牢将他控制在身下。两人近身缠斗中,穆先生怀里咣当掉落艾萨克之瓶!徐晋眼疾手快一把敲开瓶塞,权戒化作金光一闪而过,片刻之后,从风机箱后走来右手流血不止的白笙。
而他的右手无名指上,赫然是皮格马利翁之戒!
他艰难地将手举到眼前,将手背上出现的炼化阵对着众人:“凡我创造之物,尽数现身!”
一道金光平地而起,旋转着勾勒出人类的形体,单膝跪地的傀儡徐晋在他身边缓缓睁开了眼睛:“是,吾王。”
徐晋哂然一笑,总算来了。
傀儡朝徐晋走来,徐晋往白笙走去。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一击掌,傀儡徐晋邪笑道:“只会画画的人走远点儿,等会儿打起来,可不太好看。”
零与穆先生背靠着背,面对着包抄的尼禄和傀儡徐晋。
“你们是什么人?对权戒有什么企图?!”尼禄喝问。
“不修体术的后果还真严重呐。”穆先生吐了口血沫子,牛头不对马嘴地嘀咕。
零冷哼一声,表示“你知道就好”。
穆先生换上了认真的神情,快速分析战场上的局势:“权戒是炼金术体系中最强宝器,对上可以使用权戒的王权者,我们根本没有胜算。尼禄还好说,但是那个傀儡几乎不可战胜……不对。皮革马利翁之戒的所有能力都基于召唤术,王权者自身的体术、炼金技能却没有显著的提升,所以现在最容易除掉的反而是白笙!”
“了解。”
话音刚落,两人突然一齐向傀儡袭去。
另一边的尼禄哦了一声:“这是看不起我么?”
然而下一秒,零突然改变了行动轨迹,纵然一跃向白笙刺出短刀!
“小心!”徐晋拽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怀里,拿脊背对着从天而降的刀锋!
白笙越过徐晋的肩膀望着短发的冷酷少年,以及他映着月光的刀。视线被越来越浓的杀气布满了,他甚至看到零的嘴角带着胜利的自信,上扬。
结束了……么?
樱花树下的少年,在绘画室的两个角落各自努力的时光,一起描绘过的《风暴海》……
还有那些在风暴里独自翱翔的巨枭,笼里打盹的花猫……
它们存在于纸面之上,脑海之中,夜半无人时千万次温暖过他寂寞的想象。
“不要!”
巨浪泼天而来,浪头带着风暴的伟力,像拂去一片小帆般拂去腾空的零。转眼之间,他和他的刀在海浪中打了个卷,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尼禄目瞪口呆,“海?”
傀儡徐晋心下了然,闭上眼睛轻笑了一声:“这是风暴海。”
“什么?”
“是他们俩一起到达过的风景。”
徐晋和白笙相对而立,两人身周是一道水的漩涡,从那个漩涡中诞生了海浪、沉船、礁石、风云与雷电,掠夺权戒之人很快就被海水吞没了。
“但是我们怎么办?”不断上涨的海水里,尼禄奋力抓住避雷针稳定身体,傀儡徐晋说了句“你想死么”,引导他往前方游去。游了一小段路,尼禄突然想起什么,潜下屋顶找到了昏迷的安期。
当两人一起浮出水面时,尼禄用力拍打着安期的脸颊,逼他吐出海水。
“唔……怎么了?咳咳……”
“涨水了。”
“水?”安期迷蒙地放眼四周,“我们怎么在海里?”
尼禄答非所问:“还好你胖,没有被冲走。”
前方的傀儡徐晋示意他们抓住飘来的沉船木片,尼禄却在湍急的海浪里吼叫:“让白笙停下!停下!如果他不停下,我们今晚都得淹死在这里了!”
“不会的——你看!”傀儡徐晋指向前方。
不远处,一枚鲜红色的浮标在风暴中浮沉。徐晋带着白笙爬上了浮标,正在朝他们招手。三人奋力朝浮标游去。
当尼禄把安期的手搭在浮标上的时候,他迷糊地打了个寒噤:“冷……”
“你不是海王么……等一下,海王戒!”尼禄这才想起来,波塞冬之戒还在那伙人手中!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沉船碎片上出现了穆先生和零的身影。穆先生在木板上发动了空间门,带着零跳入阵中,但是封印着海王戒的艾萨克之瓶也在一个浪头打来时,掉入了海里。他们最后没有回身去找,而是选择离开这片海域。
安期松开手,潜入水中。
“你去做什么!我去,蠢货!”尼禄焦急地紧随其后。
安期对他的喊叫充耳不闻,不断下潜。
头顶的风暴在水平面下消弭无声,大海像母亲的子宫一样宁静。学校沉没在大海深处,仿佛千百年前的古迹。而在这无前无后无上无下的深水中,海王戒正囚禁在艾萨克之瓶中,缓缓下落。
安期水性好,很快潜到了海王戒下方,捧着容器,自下而上凝视着追来的尼禄。
尼禄嘴里吐出一连串气泡,似乎想说什么,却呛了好几口水的样子。安期笑起来。他知道他大概在说:打开啊你个笨蛋。可是打开了以后,戒指回到他的手上,又有什么用呢?
快要无法呼吸了……
安期捧着海王戒用力一推,推向了他。
自己却闭上眼睛,沉入了海的深处……
END
“徐晋,有人找!”
徐晋在画架前抬头,看到了窗外的白笙。
他跑到门外,白笙所在的地方,一米见方之外都没有人,大家见到他纷纷绕道。
徐晋皱起了眉头:“明明已经解释了很多次了……”
“没有用的吧。如果没有‘两个徐晋’这个前提,我们撞了题材又撞了元素这件事,无论怎样解释都圆不回来,还是算了。”白笙笑了笑,把他的肖像画递给他:“今天来是想把这幅画送给你。”
樱花树下,少年对着画架,眼中流露出古代哲人一般高贵的静思。
“我是因为憧憬你,才想去学画画的。可能是太寂寞,想要跟你这样优秀的人做朋友的缘故……虽然你没有注意到过我,可是我因为你,体会到了很多情绪。我梦想着能接受你的指导,也嫉妒过你,愤恨过你,招生组事件以后甚至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你,我的傀儡也因此顺从我的心愿做了伤害你的事,但是以后都不会了。”白笙平静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因为原来,我一直都错了,我并不是因为什么人而坚持走下去的。如果是那样,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放弃了。但事实上,即使以为你对我做了残忍之事,我也还是想画;即使全世界都已经不再相信我,我也还是想画!我想把他们带到这个世上,我要为我笔下的他们继续走下去。徐晋,我已经……不再憧憬你了。”
徐晋点点头,把画交还给他:“那换我憧憬你吧,皮格马利翁的继承者,能从虚空之中创造生命之人。你笔下的世界,很精彩。”
白笙微笑着,越过他的身侧,朝前走去。
“很抱歉,为您加上了那枚浮标。我只是无法超越您认知的傀儡,无法为您的才能增添些许光彩……”隐身的傀儡徐晋在白笙耳边喃喃絮语。
“不……我感觉得到,我被我所创造之物,温柔相待着。”白笙温柔地闭上了眼睛。
徐晋凝望着白笙的背影,仿佛看到阳光中,有自己的身影自虚空之中隐现,陪伴在他的身侧。
校医院里。
安期缓缓睁开了双眼,尼禄放大的脸印入了眼帘。他受到了惊吓,咳嗽着想要坐起来,反被尼禄按住了:“不要动!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淹死了!你在想什么?难道你在水下就打不开瓶盖了么!”
“你是想杀我的吧,那天晚上。”安期虚弱道。
尼禄沉默了半晌,暴躁地反驳:“我说了,那天晚上我是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笨蛋!”
“是么?克劳狄乌斯家族的大少爷,什么时候需要对笨蛋撒谎?”
尼禄被逼到了这种境地,气急败坏地踹了下他的病床:“是啊!你一点用都没有,偷拿了我的权戒也只是累赘,还根本不好好爱惜,我无数次都想杀了你、取而代之了!你满意了么!”
“那……那时候不救我不就可以了么?晚几分钟打开瓶盖,我一死,权戒再次择主,除了你还是你。为什么要救我?”安期强压下想要发笑的念头,不依不饶地逼问。
尼禄咬牙切齿地揪住他的领子:“你呢?你这个狡猾的笨蛋!为什么明明知道打开瓶盖就可以获救,还将瓶子推向我!你想做什么?是想成全我么?”
两人视线胶着。
安期率先别过脸去:“我就想知道,你有这个贼心,到底有没有这个贼胆。”
尼禄瞪大了眼睛,这才明白入了圈套,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背影:“哼,别想太多了,笨蛋。饶你不死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环,我是不会对你心软的。”
“哦?你有什么计划啊?”安期把脚探出被窝,踹向他的屁股。
尼禄狠狠瞪他一眼:“零和穆在四处掠夺权戒,也不吝于杀人,我怀疑他们就是杀死我爸爸的幕后黑手,所以你要赶紧好起来,追查他们的下落以及背后的势力。”
“哦。”
“还有,学校里都到处都湿漉漉的,还有鱼,今天轮到我们做值日。”尼禄抱胸道。
然而安期已经缩回了脚,还掀起被子盖住了脑袋:“我睡了——”
“你给我起来!你是想死么!我现在就杀了你!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