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辰给颜惜发完短信,一个人坐在租住的房子里发呆。这是他来洛杉矶的多少个日夜了?他已经不大记得了。他现在对于时间的概念总是很模糊。可能自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变得有些慵懒。
他租住的房子坐落在洛杉矶市区一处山坳里,房子有两个卧室,租金很贵,但好在他之前也积攒了不少的钱,还应付得过来。
妈妈离世之后,他就一个人选择了这里。其实关于程弈鸣叮嘱苏微微去找他的事情,他已经从颜惜那里听闻了。他出国之前,颜惜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程弈鸣安排了一切,他们一家都要去英国。只有苏微微会留在国内,希望郑佳辰能照顾好她。
郑佳辰在电话里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叮嘱颜惜让她照顾好自己,其他的事情他会有分寸。
郑佳辰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次见到苏微微的时候,已物是人非。
他远远地看见苏微微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安静得像是一个聋哑人。这些年来,他们都有了太多的变化,不再像几年前认识的彼此了。
那个午后,他们坐在长椅上,说了很多话,说他们的大学,说他的家乡,还说他的学校,她还问了他,那个在学校里碰见的老师,现在可好。
还有他帮她买回来的家,她说谢谢他,可是她不想再回去了。她把钥匙给了他,最后拥抱了他。
她起身离开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苏微微笑着回头,看着他,说:“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因为那时候的你,似乎永远不会喜欢我。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的眼睛总是害怕的。我那时候总想,我好喜欢你害怕的眼睛,我想如果让你眼里的害怕变成渴望,那我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
他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她终于抽离了自己的手指。
年少时的爱是什么?是追求,是一心一意的对待,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腔孤勇。很多时候,爱情是复杂而又敏感的,让人分不清那些喜欢到底来自于哪里。到最后我们去回忆那些往事,会发现那些爱情里掺杂了太多别的因素。
嫉妒、自私、热情、懵懂……太多的因素,最后成就了此刻的你我。
那一天她离开很久之后,郑佳辰一个人在湖边坐到了夜晚,夜幕降临的时候,他给她发了信息:“这一生遇见你,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经历。”
“我也是。”她回复给他,还有一个暖心的拥抱的表情,表情后跟着她的另外一行字:“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要选认识你。”
他看着手机屏幕,忽然落下泪来,那些年跟在他身后一直嚷嚷着告白的那个打不死的苏微微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时没忍住,只得蹲下来大哭。
他哭了许久,再站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一身轻松。
于是他知道,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些眼泪里流出了他的身体。
他是真的放下了。
郑佳辰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他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他相信在屏幕那一边的苏微微,也跟他一样。
在爱了很久很久之后,他们终于明白爱不是要捆绑和受虐,爱是放手,是让彼此再次轻装出发。
他在走回去的路上,脑海里想了很多很多,有从小到大的一切,有妈妈,还有印象中模模糊糊的爸爸,当然,还有他第一次看见那个来自于北京的转校女生的场景。多年以来,他都不敢再放任自己去想起那个女生的身影,好像一想起来,就是一种罪过似的。
很小的时候,郑佳辰就明白,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当别的小孩在胡同里疯玩的时候,他坐在阴暗的阁楼里,写着一个个的方块字;当别的同学在夏天的河道里欢快地游着的时候,他待在闷热的房间里,写着一个个的公式。
妈妈总是站在他的身后,像是一个尽心尽力的用人关照着他的起居,又像是一个严厉的父亲,时常会在他松懈的时候声泪俱下地谴责他,甚至是拿鸡毛掸子打在他的脊背上。
他从小成绩就很好,总是班级第一,如果考了第二,对于他来说,可能就是一场噩梦。
这场噩梦,是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天开始的。
关于父亲,他极力避免想起,因为那是他一切痛苦的源泉。
从小到大,郑佳辰的人生似乎都是灰暗的。
直到十六岁那年,他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看见了站在拐角处的那个女生。
别人都说她是转学来的,从遥远的北京来的。
北京,这个城市对于郑佳辰来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字。他的父亲就来自于那里,后来再也没有回去。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让郑佳辰回到那里。
从小到大,郑佳辰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去往那里。可是他对于那里,却一无所知。
十六岁的郑佳辰在走廊里,看见了他对于那座城市的唯一的了解。
那个转学的女生来自于那里,她穿着白色的裙子,粉蓝色的运动鞋,站在走廊里,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郑佳辰。那是一个早操,大家都在下面做操,操场上到处是人。郑佳辰因为感冒没有去,所以他得以用这样的方式与她初遇。
后来的很多天,他总是有意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女生的身影。他并不是喜欢她,他只是觉得,好像看见她,心里就会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他之前的人生所经历的一切,都变成了活生生的,都是值得的。
她就像是来自于他心中的那个图腾。
他去往洛杉矶,也是想要再看一眼她,那年她受伤出国,据他所知道的有限信息,是被父亲送到了美国治疗。他辗转很多次,才打听到她在洛杉矶的一家医院做过手术,可找到这里的时候,资料已经遗失了。
于是他便住了下来,很多人以为他是来洛杉矶发展自己的演艺事业,大概也只有颜惜知道他来此的目的。
只是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消息,却等到了颜惜再次打来的电话,这一次是关于程弈鸣和苏微微的事情。
回国的那一天,是颜惜在车站接的他。
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幕降临的晚上,他一个人风尘仆仆地从外地来到这座城市。她站在人群中,朝他挥了一下手,笑着说,她是程颜惜。
他想着这些往事,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拥抱了她。
拥抱持续了几十秒,恰到好处的时间。
他低头看向她,她还是那么光鲜亮丽,只是比从前更多了一份成熟。
“换洗的衣服都在车子里了,我可以先载你回酒店,然后再去公司,今晚会有一个发布会。明天我们再去参加他们的喜事。”她有条不紊地说完这两天的安排。
他点点头,跟随她走出车站。
迎面而来的是很多年轻的面孔,还有离别的愁绪。他戴上了口罩,以免有人认出他来。
他是在几天前接到颜惜的电话的,电话里她告诉他说,微微和程弈鸣的孩子要出生了,他们想要补办一个婚礼,她想着也许他想要回来见一见他们。
他愣了愣,随即听见颜惜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如果你不想回来……”
“当然要。我订机票吧,到时候联系你。”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买了在苏微微婚礼的前一天回到了这座城市的机票。
一路上都是颜惜在开车,他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座,偶尔会说一两句家常话,都是离开这段时间国内娱乐界的一些事情,以及他在洛杉矶那边的发展。
他在那边发展得不是很顺利,但也有了突破。颜惜劝他回来,他说再考虑考虑,日后再说。
两个人相对无言,车子驶出去很久之后,开上了高速公路。
车窗外是不断向后的树木。他发呆地看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景色,忽然心里涌上一股酸楚。他一回头,看见了颜惜精致的妆容。她对他浅笑着,从身边摸出一盒药递给他:“知道你晕车,给你准备了。”
他吃了晕车的药,又接过她手里的水。
“你还记得第一次我接你的时候吗?”她问。
他笑起来:“记得。你又要说那件事。”
她嗔怪地笑着说:“当然要说了,你吐了我一身。”
他不好意思地撇嘴:“我一直晕车的,上车前我也告诉你了。”
“唉,时间过得真快。”她叹息一声。
沉默再次笼罩了两个人,许久后,他才开口问道:“你还是一个人吗?”
颜惜不置可否,眼睛平视前方,什么也没有说,连表情都是淡淡的。
他知道自己又犯蠢了,问错了话,只好赶紧想着用什么话题岔开这个尴尬的问题:“对了,程弈鸣和微微他们……”
“是啊,一直是一个人。你呢?”她忽然打断了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英语一直是弱项,所以出去拍戏也没办法和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女进行有效沟通。”
他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上次你去洛杉矶,没有来得及见你。”他提起上次她去洛杉矶的事情。
“我去忙点儿事情,所以回来得很着急。”她说,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她是专门去寻找他的。
“赵宣扬跟我说了我才知道。”他说。
“他还跟我说了一些别的事情。”她说。
“我知道。他也跟我说了。”他笑起来,“他总是这样大嘴巴,活得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也挺好,幸福指数高。”她笑着看了他一眼。
他皱眉,眉宇间是担忧,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开口说:“其实去洛杉矶,我是想着找找她,也许能找得到,当年只听说她出了车祸,之后就去了美国洛杉矶的一家医院治疗。”
她静静地听着,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说的,是那个他心里藏了许久的,关于那个女生的记忆。如果不是赵宣扬,他可能会带着关于那个女生的所有记忆走完自己的一生。
“找到了吗?”她问。
他摇摇头,手撑在车窗沿,露出好看的手指。
“我也听闻过类似的事情,那个故事里的女生,和你认识的那个女生很像。有时候我甚至都要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只可惜,我知道的这个女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她目视着前方,淡淡地说道。
“她叫什么?”他忽然问。
她怔了怔,转过脸看着他,意思是,你不会觉得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吧?但在他的等待里,她还是说出了那个女生的名字,那是程弈鸣告诉她的,她一直记得那个女生的名字,因为那个女生的名字里,有一个字跟她的名字相似。
他在听闻那个名字的瞬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幻灭了。
她愣了愣,耳边忽然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她猛地踩住了刹车,眼前一片光亮,是迎面而来的巨大的卡车,冲破了高速公路的隔离带,朝着他们的车子撞了过来……
郑佳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车子里被猛烈地撞击着,巨大的痛楚并没有袭来,只有无尽的麻木。
他忽然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想起第一次看见程颜惜的时候,她自我介绍说了她的名字。他听到她名字里那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
那时,他以为这些都只是巧合,现在,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也许这就是命运。
车窗外的夜幕完全笼罩在了天地间,车子就这样静静地滑进那抹刺眼的亮光中,好像是一声无尽的叹息,载着两个人,驶进了时间的长河。
在那条无尽的长河里,夏夜长存,青春永驻,那些记忆中的欢笑和眼泪,都化成了夜空中的星辰,伴随着所有人的命运,熠熠生辉,永恒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