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颜惜依然能想起告诉程弈鸣关于苏微微的事情时,他认真而又狐疑的眼神。
就像此刻她办公桌上放着的程弈鸣的侧脸照,照片拍摄于午后,是在伊斯坦布尔的街角,一处蓝白色的房子,他坐在桌子旁,看着远方的日落。
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苏微微为他拍下的这张照片,总之他一定很喜欢,不然不会放在办公室。
办公室外人来人往,玻璃门外不时有人推门而入,向她汇报整个公司的各个项目的进展,以及资金的用度。
她像是个强大的女公爵一样,在这个办公室已经奋战了整整两个月,从程弈鸣得知苏微微怀孕,她就知道,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必然是要替他管理公司一段时间。
她欣然接受。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对于他们程家来说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自从郑佳辰离开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好消息了,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了。她最近越来越爱发呆,忙碌过后,总是想起从前。
办公室外面是火热的商业战场,她在那里杀伐果断,但估计没有人会想到,等到安静稍微降临在她身边一分钟,她的思绪就会飘向遥远的过去。
她想起了那时的程弈鸣,那时的他还没有认识苏微微,他整天待在房间里,吃很少的东西,喝更少的水,沉默寡言。但只要到了外面,他就变得异常活跃。程弈鸣的父母都不明白高中之后忽然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的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颜惜明白,她明白他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个秘密。
所以当她坐在他身边,慢慢地寻找着话题,捎带着把室友苏微微这个人讲给他听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了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后来的事情尽人皆知,他渐渐在学校里开始关注起那个总是跟在郑佳辰身后的女孩子。渐渐地,她总是听到程弈鸣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个苏微微的傻。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起苏微微时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温柔。
于是她明白,她成功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有一双命运的大手在安排,那么程弈鸣认识苏微微,则是她和命运完美配合,演出的一场相识戏码。
那个时候的她年轻、冲动,喜欢的东西就想着要霸占,一点儿也不想让给别人,哪怕这个人是大大咧咧,总是对她笑嘻嘻的苏微微也不行。
她都快忘了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郑佳辰的,也许是在年级大会上,看见那个长相清秀,僵硬地站在台上领取奖学金的郑佳辰看向她的时候;也许,只是在食堂里,忽然看见了苏微微跟在脸色冷漠的郑佳辰身后噘着嘴跟她打招呼的时候,郑佳辰的眼神越过人群,跟她短暂地交汇。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轻微地跳跃了一下,加快了一个节拍。
她起初很害怕这种情绪,她怎么可以喜欢自己朋友喜欢的男生?
她越是克制自己这样的想法,越是发现皆是徒劳。
终于有一天,当她在家里的走廊经过时,看见程弈鸣发呆的侧脸,一个想法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然后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她知道,苏微微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会吸引到程弈鸣这样的人,而郑佳辰与苏微微的成长差距,会让他们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直到成为不可跨越的鸿沟。
她以为自己做完了这一切,就会拥有自己想要的。
后来她明白,她得到的不过是无尽的愧疚。
她不是那种可以心安理得做坏事的人,更没有办法坦然地去追寻郑佳辰。很多时候,她想过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她是否会依旧这么自私地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程弈鸣和苏微微是否明白他们的相识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曾经轻轻地推动过他们的遇见。她更加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些,是否会恨她。
她只知道,这些年以来,她一直没有办法放下这件事。以至于后来跟郑佳辰结合后,她才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么,是她自己爱的能力。
她不敢再去爱自己心爱的人,只能告诫自己保持距离,远远地等待着。她想过让他们复合,所以才又与郑佳辰分开。
只是事情已经变得不再受她的掌控,也许她从来就不曾掌控过,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
在这样的境况里,她封闭了自己的心。
后来,她也曾去找过郑佳辰。
郑佳辰离开的那段时间,她和程弈鸣的父母待在英国,知道了程弈鸣和苏微微的复合,她尝试过联系郑佳辰,可他的手机总是关机。她听说他去了洛杉矶,回绝了一切国内的演出机会,想要在国外有所发展,但刚开始总是到处碰壁,日子过得并不顺利。她想过去找他,于是独自一个人去了洛杉矶,人生地不熟,她也不知道他的地址,整天就在洛杉矶的那片影视区开着车转悠,心想着也许能遇见他。
却不曾想到,她竟然遇见了赵宣扬。
赵宣扬,曾经与郑佳辰在大学时期关系最好的男生。关于他的事情,颜惜知道一些,两个人的关系算不上很好,但也不差。
彼时赵宣扬在洛杉矶度假,好巧不巧,两个人的车子在大道上同时等红灯,一转脸,就看见了彼此。
于是两个人相视一笑,在街边停了车,随便找了一个露天的咖啡店,点了东西。
他们心照不宣地说了各自的目的,赵宣扬叹息一声,说:“郑佳辰可真是一个无底洞啊。”言下之意是说,她不应该在这里这么耗下去,连对方在哪都不知道,怎么找呢?
“可我还是遇见了你。”她笑着说。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偶遇,需要极大的幸运,比如她和赵宣扬的相遇。可是她还是不够幸运,没有能遇见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后来日头落下去,夜色就来了。夜里的空气有些冷,气氛就变得伤感了一些。她点了酒,喝光了,又点了啤酒。赵宣扬看着她喝酒,也不劝阻,只是缓缓地说起了大学时候郑佳辰告诉他的一件事。
赵宣扬说:“郑佳辰这个人,很少跟人交心,他可能是怕受到伤害,所以受伤之前,先把自己包裹得跟个甲壳虫一样。可是也许我看上去没有什么攻击力吧,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喊我出来喝酒,也是这样的夜色,也是这样的街边,只是那时是在大学后面的巷子里。这个人还真是好笑,说要喝酒,自己却沉默寡言地坐在那里。还是我点了啤酒,他直接就喝开了,也不说话。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酒量那么大,喝了一大堆,愣是不醉。”赵宣扬说到这里的时候,指了指对面的她,“就跟现在的你一样,他红着眼睛看着我,几乎是冷静地跟我说了他高中时候的一件事。”
赵宣扬说:“他说,高中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学校忽然来了一个转校的女生,据说是从北京来的。在小城镇的高中里,这算得上是一件让学生们兴奋的事情。那个女生一头短发,有非常精致好看的脸颊,只是看上去总是很不开心的样子。她转去了郑佳辰隔壁的班级,那是一个中等班级。郑佳辰也听说了这件事,只是沉默寡言的他没有参与那些讨论。有人说,那个女生之所以转学,是因为早恋,也有人说,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让人羞于讨论的事情。总之,那个女生被孤立了。女生都避之不及,男生呢,也站在远处投以鄙夷的目光,只有几个学校里的小混混,偶尔堵在她的面前,说一些有的没的。郑佳辰站在楼道里,偶尔能看见她和他们站在角落里,她沉默着,低着头,那些男生肆意地笑着,说着什么话题。他低着头走去过,能感觉到女孩子的委屈和愤怒。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郑佳辰发现自己和那个女生还挺有缘的,总是能看见她在他面前走过……有一天放学,女生和他擦肩而过,他忽然站住了,女生也站住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回头看了彼此一眼。然后他看见女生笑了一下,他僵硬地伫立在那里,想要笑的时候,发现女生已经走远了。”
赵宣扬说到这里的时候调侃着笑道:“你不知道郑佳辰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他的样子。我去啊,这个木头一样的家伙,竟然也有懵懂的初恋?笑死我了!可我不能笑啊,因为他那时候看上去特别难过。于是他继续跟我说,他说,他开始越来越留意那个女孩子,女孩子似乎也对他蛮友善的。直到有小混混找到他,警告他离她远点儿。他固执地看着那些男生,只是从那一天之后,女孩子似乎就对他若即若离了。他说她可能是为了保护他吧。郑佳辰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着我,他说他那时第一次感觉到,胸口有点儿堵堵的感觉。于是他就在一个放学的午后,提前去了车棚,放了那个小混混的头目的车胎气。”
“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时候。”她笑起来说。
赵宣扬说到这里的时候,半躺在椅子上的身子忽然坐正了,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颜惜,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他说:“那一天,那个女生坐在被郑佳辰放气的自行车后座上,出了车祸。”
赵宣扬后来还说了什么,她已经不大记得了,只是记得他说郑佳辰说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女生。有人说她摔坏了腿,下半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还有的人说,她的父亲接她回去了,到国外治疗去了。
“就像是一场梦。”
赵宣扬说这是郑佳辰对他说的,关于这件事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颜惜记得,是苏微微和郑佳辰分手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颜惜眼看着苏微微和程弈鸣在一起的那一天。
那一天之后,郑佳辰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她听完赵宣扬说这些,赵宣扬又说:“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在这里就住在他那儿,要不我把地址给你?”
她愣了愣,点了点头,手机收到了赵宣扬后来发的地址,但她只是看了一眼,回去便买了回程的机票,回到了北京。
她只是忽然明白了郑佳辰这个人为何如此对待爱情,她也明白了,自己执着追寻的,其实并不是只要够执着、够坚持就能追寻到。
爱情里,最没有用的就是用力去爱。如果她还想要自己想要的那份爱,她就要强迫自己学会等待,学会离开,更要学会顺其自然,还有水到渠成。
后来她收到赵宣扬的短信,他说:我告诉郑佳辰说你来洛杉矶了,他想要见你。
她回复他说:已经回国了。
后来是郑佳辰的号码回复的她:“那有机会再见。”
总会有机会的,她想。
颜惜坐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想到这里,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站在通透澄明的玻璃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已经是华灯初上,再有半个小时,天就完全黑了。
她静静地矗立着,望着车窗外。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大一开学那年,她作为本地学生,义务在车站接外地的高考生来学校报到。
那时候的天色跟现在很像,再有几分钟,也许不到十分钟,天就会黑下去,北京的霓虹灯亮了很多,照亮了整个车站。
她站在等待的人群里,手里捏着自己要接的写着那个新生的名字的字条。
她有些担忧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对方的名字,生怕让一个陌生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感觉到失落,于是她又低头认真看了一遍掌心的字条上写着的名字——郑佳辰。
她默默在心底念了一声,她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
然后她一抬头,看见了人群中的郑佳辰。
她记得,那一刻的自己,呼吸停止了一下。
然后她笑着走过去,伸出手,对他说:“你好啊,我是程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