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姐姐
阿嚏2019-01-11 16:0510,939

  1

  唐猫猫已然忘了当周翔把那些过往一一说给她听时的感受,她只记得在回家的路上,身体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玻璃碴,动也不能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的都是疼痛。她觉得狭小的出租车容不下胀满了胸腔的羸弱喘息,虽是奄奄一息的生命,可每一次的苟延残喘都汹涌出无尽的孤痛。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才算是正常的反应,她只能躲进被窝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起来,宛如冬天提前出生的蚕宝宝,因畏惧世界和躲避寒冷,只能缩进蚕茧里,可谁都知道,为时已晚。

  悲伤如海潮、如云海,而她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贝壳、渺小的星辰,对于整个如同宇宙般缥缈的生命,她唯有承受。

  方雷此刻就站在她家的楼下,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从唐猫猫给了他一个耳光起,到现在晚上10点。他看着她走过小区门口,就那么站在那儿,也不向前。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那么热烈地想要立刻将她融化的冲动,此刻竟冷却成一团生铁,除了遍体冰冷,一丝一毫可以让他不管不顾向前的体温都没有。

  他看着她走进楼下的大厅,看着她走进电梯,看着十七楼的灯光亮起。她的身影从窗边走过,“唰”地一下拉上了窗帘。那一刻,他抬头看着她映在窗口的身影,脑海里划过许多的曾经。

  他想:如果时光倒流,他能做些什么?

  他一定不会因为听到她说跟阿江在一起了,所以就想也没想地彻底离开。

  那是他这些年来做得最错的选择,他想,如果他不走,他就可以陪在她身边。这样他就可以在那个浑蛋跟唐师师纠缠不清的时候,把唐猫猫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

  不对,很快地,他想到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段时间他的确出现了,他也把她抱在了怀里,可是他还是没有击败那个浑蛋。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喜欢阿江,他以为她也只是像别的女生那样因为崇拜阿江的一些浑蛋气质而执迷不悟,可是他错了。就算阿江让她那么委屈那么失望,可她还是选择了放下尊严,跑去告诉那个浑蛋她离不开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该怎么做呢?

  他发现自己可悲地被这个傻缺问题难住了。

  可他并不着急,他坐进车里,点燃一根烟,静静地开始回想从前的那些事情。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他可以在这里耗费一整夜的时间来思考这些。这得归功于他殷实的家庭,让他不需要为生活而撞破头脑。

  唉,他是怎么了,怎么会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决定集中精神好好想一想从前,那些有她的从前。

  那么就从源头开始说起吧,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

  是14岁那年的运动会吗?

  那时他才上初二,参加了一百米的赛跑,跑完了,气喘吁吁地走向看台,她笑着递给他一瓶矿泉水,阳光正温暖,从她的脸颊微微滑过,他甚至可以看清楚她脸庞上细微的绒毛,还有她像极了贝壳的牙齿,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来,眼睛像翅膀一样扑闪,她是那么好看。就算只是穿着宽松的校服,他也觉得只有她才能穿出那种优雅,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在他的鼻息里缠绕,让他有瞬间的眩晕。他以为那是运动后的反应,可是后来他想清楚了。不是,肯定不是那样的。至于是什么造成了短暂的眩晕,他只能归于那天的唐猫猫。

  也许更早一些,在他懵懂时,在他第一次遇见她时,有一种冥冥之中的东西在暗中窥私,也许还提示他,你这一生都会被深深地烙上她的印迹,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想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还是算了,他知道她不喜欢命运这个词儿,她觉得如自己所愿才是需要去做的,不管结局是否美好,但只要做了,就是对命运的顺从,因为你始终无法改变它,不管你承认与否。

  这是猫猫在16岁的时候对他说的话,那是她遇见阿江的那一年。

  在没有阿江之前,他一直以为,当我们遇见某个人,总有难以说明的原因会让我们觉得,相遇可能是这个故事的开始,可是年华徐徐走,岁月慢慢去,直到我们长大,直到我们分开,直到我们再次相遇,我们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而醒悟的时间就是我们不再期待的那个瞬间。

  再次遇见她,他有那么多的期待,在心里藏了那么多年,总算可以勇敢地承认,他很想要跟她在一起,他非常非常爱她。这么多年来,他承认,他变了很多很多,可是唯有这一点没有变,一点儿也没有变。

  虽然这几年他也曾跟几个女孩子在一起过,甚至他也曾真正爱过其中的某一个,可是不是那种他对唐猫猫的感觉。简单来说,他跟那些女孩子在一起,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是基于男女情欲的感情,这跟他对唐猫猫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么说吧,他可以就这样面对唐猫猫什么也不做一辈子,可是你若是想把那个人换作任何人,他甚至都不敢想象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况。

  就拿大学的那次来说吧,那是他曾经最接近爱情的时刻。

  那个人是唐师师。

  那是在阿江出国的第一年,唐猫猫跟她的妈妈去了北京。而他去了上海念书,在那里,他遇见了唐师师。

  上海是一座难以说明的城市,繁华、奢侈以及永无止境的欢乐,可同时它又浑身无处不在体现着前面那些词语的反面,荒凉、贫瘠,以及所有人都把青春往上海这个大坑里填充的无奈和绝望。

  大一的冬天,他混迹于满是操着英文和上海话的夜店里,跟身边的哥们儿开着无边无际的玩笑,说着说着就会发出一阵呼声,紧接着是一杯深海炸弹见底。所有人都在肆意地放松着,如果不这样,这里的繁华会将你狠狠地吞噬。为了生存和希望,每个人都必须掩耳盗铃般地告诉自己其实我过得还不错。

  是的,还不错,除了这个词语,方雷想不到比这个更适合自己的词儿。不过这是相比他身边的那一群外乡的哥们儿,如果是跟那天在夜店遇见的唐师师相比,那他的境况简直就有些太好了。

  方雷是在离开的时候看见她的。那家夜店在地下一层,他沿着楼梯往上走,整个人因为适当的酒精刺激而有些微醺,所以他不得不多看了两眼那个蹲在楼梯口的,穿着暴露的黑色吊带的女孩。她的头发很长很长,缠绕着她的身体,像是要与她一起窒息在那个狭隘的角落。

  他定定地看着她,他的朋友们站在连接外面夜色的楼道口,回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招呼他别看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地从身体里流泻出来:“是你吗,师师?”

  她抬头看向他。

  回去的路上,朋友们还在车里开他和她的玩笑,他们以为她是夜店的小姐,他们还感慨自己的运气没有他那么好。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租住的房子,他替她打好了水,让她洗把脸。老实说她脸上因为眼泪而花了的妆简直有些惨不忍睹。

  她洗过脸后才问了他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念书。你呢?”他打开电脑。

  “真巧。”她笑着说,“我都不知道你也来这里念书。”

  “工大。”他说出自己的学校,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向电脑屏幕,久久地才说,“你比从前更瘦了。”

  她捋了下额前的刘海:“是吧。吃不惯这里的东西,什么都是甜腻腻的,连辣椒炒肉都恨不得放糖。你说上海人是不是味觉都有毛病哪。”

  “我知道有一家菜馆,做得一手家乡菜。下次带你去吃。”

  “现在去吧。”她忽然说,定定地看着他。

  他像是难以置信一样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笑着放下膝盖上的电脑:“好,走。”

  上海的冬天很难下雪,一般都用雨来搪塞冬季。那天也下着雨,他只有一把伞,他们只好相互揽着彼此,躲在小小的伞下面。这样的情景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在那些童年时光里,那些下雨的季节,他们常常躲在一把雨伞下面回家。如今转眼长大,再回想从前,不禁无限唏嘘。

  整个吃饭的过程是愉快的,吃完饭,他拿不准她要去哪儿,两个人只好慢悠悠地往回走。她向来藏不住话,半路就说了句:“今天我住你那儿吧,方便吗?”

  他愣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其实从那家夜店回来的车上,他就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抓痕,他心里纵有千千万的疑问,也终究不好问出口。他一向秉承的是别人不说他就不问,此刻如此,先前唐猫猫和阿江在一起时也如此,他注意到了她的动静,可直到她亲口告诉他,他也才发觉自己从头至尾对那些疑问都是狠狠地藏在心里,也不问。

  2

  那天晚上的小雨下得淅淅沥沥的,像极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姑娘的抽泣。

  方雷不知道那天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躺在一张床上的,那是一张单人床,租房子的时候他就在想,这样的床可能不方便以后带姑娘来过夜吧?不过也算了,看在地段比较好的分儿上,其实也可以原谅。他是那种不缺钱的人,但又不想整得太矫情,吃饭睡觉过得去就行,如果是别人又有他的家境,估计早去五星级酒店住了。

  总之,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夜晚总是足够长,长到让人以为一辈子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事情,从前的,现在的,单单没有未来的,不是想不到,而是一想到未来,他就会赶紧打住,他会在心里告诉自己:“什么未来啊,扯淡!”

  这样的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可能就是唐师师说“方雷,你很久没看见他们了吧”那句话开始的。他看着唐师师,一脸懵懂又凄美的唐师师,他想,完蛋了,方雷,你总算完蛋了。

  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他起身想要去上厕所,她的手搭在他的腰上,他就着窗外的路灯,能看见她的睫毛,长长的,稍微弯起,很俏皮的模样。这不是她的风格,她是那种风情万种的好看,举手投足间只能想到风花雪月之类的词语。他拿开她的手,她翻了个身,将他紧紧抱住。他以为她睡着了,轻轻地喊她的名字:“师师?”

  她睁开眼看着他。“吻我。”她说。

  那是一个纠缠了很久很久的吻,他几乎能体味到其中的血腥味,她在他的怀里肆意地扭动,紧紧地抱住他,所有的生命在这一刻开始肆无忌惮地张扬着,飞逝着,整个世界在迅速苍老。

  当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眸子,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类似于爱情的东西。他想,那应该是他最接近爱情的时候。

  唐猫猫,有个声音在他的耳畔喊着她的名字。他使劲摇摇头,真糟糕,这个时刻竟然想起她。

  唐师师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她伸出手缓缓地摸着他的脸颊,轻轻地、仔细地、一寸又一寸地抚摸着,她呓语着说:“方雷,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我全都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你能讲给我听吗?”

  “你怎么了?”他问。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好笑,明明是他不对劲,可却成了他问她。

  “我老是梦见她,方雷,我几乎天天晚上都会梦见她,还有你,以及阿江和周翔。”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外表看上去何其坚硬,内心却柔软得可怕,比水还柔软。

  “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多久了?”她不甘心地问。

  “一年多了吧。”

  “我要去找他们。”她松开抱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说着,这个时候她的眼睛里有梦一样的光彩,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她只是奢望自己可以那么做,其实只要稍微等待几分钟,不用别人戳破她,她自己就会发现刚刚只是梦魇了。

  那段时间他们一直住在一起,每天晚上睡在那张单薄的单人床上,两个人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就单单是抱着,什么也不做。

  有时候她回来得很晚,大部分时间是白天她在睡觉,他去上课,晚上他回来,她却早已出去了。可是不论多晚,她总会回来,有好几次天刚蒙蒙亮,方雷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可是只要他这样的想法出现几分钟,就能听见她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真是神奇。

  他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工作,说到底也没有多么不堪,不过是晚上去夜店陪陌生人喝喝酒,当然是为了赚钱。没有人会喜欢过这样的生活,除非她脑子有问题。方雷知道不论她需要赚的那笔钱有多少,他都出得起,而问题就在于,她怎么才能理直气壮地接受。

  他跟她一起长大,太了解她的脾气。

  她是那种宁愿自己咬破嘴唇,也不开口央求别人的性子。

  这样的性格对女孩子来说是致命的处事方式,她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让自己达到目的。

  后来他知道她赚钱是为了出国。理由很明显,那个时候阿江已经在大洋彼岸,她大概是想去找他。他们在一起住了有两个月,方雷休学去北京是在上海的春天彻底来临之前的某个周末的清晨。

  那时她还没有回来,他猜测再过半小时就能在这个房间看到她。不过他不打算那么做,他最后回头看了眼他放在床上的一沓钱,有10万块。然后他转身提起自己简单的行李,轻轻关上了门。

  在从虹桥机场起飞前,他给她的手机发了条信息,然后将手机扔进了机场安检门口的垃圾桶,头也没回地走进了另一片天空下。

  那年他19岁,此后离开的数年,他都没有再见到唐师师。他偶尔也会想念她,想念那些发生在上海的短暂故事。不过他从不感慨,那些事情对他来说就只是事情,他遇见了然后他解决了,这就圆满了。至于其余的爱情友情因素,原谅他只知道岁月的漫长和生命的坎坷。而那些不过是点缀生命这件华袍的虱子,不足道也。

  说到底,还是因为唐猫猫。好吧,他承认,就是她把他变成了这样冷血的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北京会遇见周翔,而周翔对他们之所以能相遇的解释是:“如果两个人的银行卡里的数字高得离谱又很接近,那么这两个人会很容易相遇,这就是所谓的圈子。”

  他跟周翔说起在上海遇见唐师师的事情,不过也是选择性地告诉周翔,至于同居那段,他自动给省略了。他知道周翔一直喜欢唐师师,自然不会蠢到和盘托出。周翔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来到北京这么偏远的地方。他无所谓地笑笑,一副他也不清楚答案的样子。也知道周翔是以开玩笑的方式想要知道关于唐师师的一些事情,他自然没有中圈套继续说下去。

  “那你最后给她发了条什么信息?”周翔问。

  方雷摇了摇手里的红酒杯子,出神地望着手里的杯子。

  “她告诉我,她要去找一个人。所以我也说,我跟你一样,也要去找一个人。”他笑着说。

  “找阿江吗?”周翔在电脑那静静地敲过去一行字。

  “是啊。”

  “那她可真够狠的,当着你的面就去找别人。”周翔说完还附加了一个搞怪的表情,以掩盖自己的心虚,他其实就是想试着了解一下那个时候的她和方雷之间究竟到了哪种地步。

  “你别逗了,我们可是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都相识,要是想发生点什么,早就发生了。”

  周翔看着这句话,沉默了许久,心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思量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喜欢唐师师这么多年了,却竟然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尽管她可能早就知道。

  后来的某一天,他在游戏里遇见了唐师师,他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至少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不然他会瞧不起自己,那样的他毕竟太过于懦弱了,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他问:“如果阿江去找唐猫猫,你会怎么办?”

  那是她跟阿江回来的第一个礼拜天,他问了她这个问题。

  她回答他:“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回来,也是找一个人。周翔,那个人就是你。至于为什么是你,人到了今天这一步,很多事情已经没有为什么了。只不过我不甘心,我知道这样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我自私、贱,等等,一切难听的词语都可以往我身上砸,反正又死不了人。可是周翔,我必须这么干,我必须看着他找到她,我才能放下。你懂我说的吗?”

  周翔当然懂,他知道这些对于她意味着什么,那不单单是她对阿江的爱情,那里还有一个走失的灵魂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那个灵魂的名字叫唐猫猫。从唐猫猫失忆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在那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盯着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你欠她的,你要还。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办法。这些从高中那年当你决定和阿江同演那出戏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那个时候,她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爱,而且有了这么美好的原因,纵使开头难过,结局也一定是圆满。

  比如唐猫猫看到阿江出轨,然后心灰意冷、伤心难过一段时间,直到高中毕业几年后早已想不太起来高中的时候她竟然喜欢过阿江这么一个人。

  唐师师猜到了结局,却没有猜到过程,在时间和死亡面前,唐猫猫选择了死亡,在淡忘和失忆之缝,她不偏不巧地钻进了后者的间隙。

  3

  唐师师记得那是在高中的冬天,她穿着一条碎花的裙子,在学校里招摇过市般穿梭而过。她当然知道这样会引起多少人的羡慕和嫉妒,她就是要这样的效果,没错,她是故意的。那些好的、坏的、肮脏的,以及圣洁的名声都拜她这样的肆无忌惮所赐。可如果她偶尔告诉别人说这都是她想要的,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人相信,他们总会嗤之以鼻。可阿江信,她第一次跟他这样说的时候,他深深地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像是懵懂的孩子在某个瞬间读懂了人世间的规则,懵懂而又担忧。她说:“走自己的路,别人说什么,我哪管得了。”

  其实她只是跟极少数的人说过这句话,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这样说话会让人以为她是个疯子,那样的话就不好玩了。

  他和她都是那个年龄段里的少数派,之所以说是少数,是因为在某些事情和感触上,会像他们那样去看待和思考的人并不多见。简单来说,当他们从语文老师的嘴里听到《红楼梦》的时候,大家第一的反应是名著、冗长、读不下去……而他和她的想法却是凄凉、奈何、华美。

  “你懂我说的吗?”那是她那时候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她身边应道:“嗯,当然。”

  然后在那个冬天,那个唐猫猫出事的冬天。阿江有一天忽然跑过来对她说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至少在当时的她看来是有些突然。

  这一次换他来问:“你懂我说的吗?”

  她不懂,她使劲摇着头,她想要一口气告诉他她不懂什么先天性心脏病,更不懂要出国去美国进行移植手术,她最不懂的是他说自己终归是活不长的,所以不想耽误唐猫猫。那么他就可以耽误她吗?他就那么笃定她不喜欢他,所以能跟他演好一出戏,让唐猫猫以为他出轨了,而出轨对象是她的姐姐唐师师?

  “为什么不好好跟她说?”她问。

  “你应该比我更懂她,只有这样决绝的方式,她才能少一点难过,你说呢?”他说。

  她毫无征兆地哭了,他不知所措,亦只能任由她捉着他的手,使劲地哭,狠狠地哭,似是秋日里一场绵绵无尽的阴雨。

  “师师,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她带着哭腔,像是抱怨自己不争气就哭了一样地强颜欢笑,伸手擦了擦眼泪。

  “这是一个糟糕的主意吧?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师师,我都不敢想象如果猫猫知道了真相,她会怎样。师师,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你帮帮我,好吗?”

  “不好。”她说。

  “为什么啊?”他更加着急。

  她怔怔地看着他:“阿江,我喜欢你。”

  那是在学校的走廊尽头,她轻轻地抱住他,然后越来越紧,越来越热烈的拥抱。

  几天之后,他忽然又跑来跟她说还是不要这样演戏了,他最终决定骗骗猫猫,就说他要去国外念书,反正时间是感情最适合的敌人,等几年时光过去,谁还能记得当初的谁呢。

  可是她却不甘心,她才跟他在一起,虽然是演戏,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觉得不妥,没有觉得自己是委屈的,相反,她是拿出了真正的自己跟他相处。听见他这么说,她急得快要哭了,可是不忘找了一个最恰当的理由:“你这样就是让猫猫等你啊,那么多年,你就舍得让她等吗?而且,你知道你永远不能再回来实现她的等待,你忍心吗?”

  他不忍心,可他无法面对唐猫猫的眸子,那么美,那么清纯,什么杂质都没有,她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要在一起,她的眼睛里都要溢出水来。他心疼得不像话,感觉心脏像被人摁在案板上,用棒槌狠狠地敲了几下。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跟唐师师说和猫猫约好了去看电影。

  然后在那个约定的清晨,在那个他们所有人穷尽一生也许都忘不了的清晨,在那个将之前的唐猫猫和未来的唐猫猫彻底分崩离析的清晨里,唐师师站在校门口,远远地看见阿江走过来。她强忍着几乎要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求他不要离开的冲动,微笑着看着他,直到他皱着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就是在那句话里彻底放弃了他。

  有古话云士可杀不可辱,同理,她总觉得爱情可以不要,但不能被嫌弃。

  如果一个人开始嫌弃你,那么不管多么爱,也不要再去奢望爱,离开是最好的谢幕,放弃是最恰当的结束。

  她想要最后抱抱他,他沉默着。她走上前抱住他,她的整个世界在此刻纷纷幻化成碎片,洒满了整个太平洋。

  然后她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并看见飞翔在空中的唐猫猫,她的妹妹,那个善良的唐猫猫,狠狠地从天空的大手中挣脱,摔在地上。

  而那一刻她的想法让她此后多年都不能释怀:“她是不是看见我们了?”

  就是这样一个想法,逼得她这么多年都在苦苦追寻阿江,她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他,然后,将他送到唐猫猫的面前,物归原主,否则她不敢想象自己的一生是否可以安心。

  那么多人以为她寻找阿江是因为爱情,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可是每次当阿江和唐猫猫相互靠近,她却又忍不住想要隔离他们,因为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长痛不如短痛,阿江迟早要离开,那么之后的唐猫猫该怎么办呢?

  一切,早已不是物归原主这么简单。

  因为她是唐猫猫的姐姐。

  4

  当初撕破了脸皮,哪怕是去夜店陪酒,也要去那个距离的海岸线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的是她;现在义无反顾想要把他送到唐猫猫身边却又不忍心的还是她。

  “师师,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阿江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对她说。

  她低头研究手里的时尚杂志,头也没抬地应了句:“你说。”

  “其实,我觉得周翔人挺好的。”他底气不足地说。

  她抬头看向他,接着很快又低头翻杂志,一副并不打算接话的派头。

  他以为她心里对他说的话觉得别扭了,急忙又补充一句:“真的,他真的挺不错的,我跟他一起长大的我知道。”

  她继续看着自己手里的杂志。他轻轻地叹一口气,转脸看向机舱外的云海。离开的时候,也是这幅景象,现在一晃四年过去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回来,而且是跟唐师师一起。

  他这次回来,心里可是一点儿底都没有。他只是偶尔从周翔那里得知一点关于唐猫猫的事情,有时候他也挺庆幸的,离开了之后还有周翔这么一个好朋友留守北京,隔三岔五跟个特务一样去唐猫猫所在的学校视察一圈,然后把她的近况告诉他。

  当然,更多的时间是在游戏里。

  发现唐猫猫玩游戏的竟然是唐师师。有一天,阿江发现唐师师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打游戏,这可真是一件新鲜事儿。后来她告诉他,猫猫也在玩这款游戏,然后他不惜花重金也去玩了一个号,可是在他回来之前,他所做的只是躲在游戏背后,看着唐猫猫做这个做那个。

  他第一次在游戏里用众生的号跟她说话,就是他回国的那一天。

  至于后来的见面,他在回来的那一刻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没错,他回来只是想要看看她,远远地看一眼就成。至于在一起,还是算了吧。他这张船票已经过期这么多年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过得其实还不错,而他却是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先所有人一步的离开。

  所以,他也能理解唐师师处处破坏他跟唐猫猫的接触,他想周翔那个笨蛋可能以为那是因为师师对他的感情。唉,有时候他是真的想跑到周翔面前吼一句“你赶紧把师师给收了吧”。

  后来,他还是跟唐猫猫见面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是非常渴望这样的重逢的,尽管他知道就算如此,也不能改变任何结局,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仅控制不住,他甚至是重逢的罪魁祸首。

  唐师师几次对他提出警告,之前回国的时候他就说明了自己只是回来看看,可是他却出尔反尔,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触唐猫猫。直到他的病情再次恶化。他的爸爸和妈妈也好几次在大洋彼岸叫他过去那边治疗。

  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走,他最浑蛋的地方就在于,他发现自己离不开唐猫猫了。

  所以,当坐在他床边的唐师师对他说她让唐猫猫不要再来了的话时,他心里顿时空空落落的,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就好像坐在他身边的唐师师是一个熟练的刽子手,三下五除二便将他的所有一掏而空,最可悲的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做的是对的。

  “你又关机了?”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刚刚你爸又给我打电话了,让你订这个月之内的票回去接受治疗。”

  “我在这儿也能治疗啊。”他笑。

  她伸手将他的手机从他的口袋里摸出来,摁了开机键:“你怎么越活越像个小孩。”

  “是啊,还是你老,越来越像我妈。”

  “谁让你们老让人操心啊。我真想学你妈那样说一句,为了你们这些个狼心狗肺的,把我的心都给操碎了。呔!”

  他哈哈大笑起来,护士走进来,看见他们在说话,嘀咕了一句:“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别大声喧哗,吵着隔壁的病人,军长呢。”

  房间再次沉默。久久地,她终于说:“说真的,你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两件事,回去和猫猫,怎么打算的?”

  “回去简单,你跟周翔在一块儿了我就回去。至于猫猫,还是等你们在一块儿了再说。”

  “别打岔,我说真的呢。”她埋怨地剜了他一眼。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她叹一口气,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然后轻轻地捋了捋额前的发,举手投足之间已是风情万种。阿江知道她一定有话说,每当她做这个动作,她都会有话说,而他需要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

  “阿江,你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们都一窝蜂似的喜欢看你打篮球,而我不去吗?”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老实说他们在一块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事情早已如同他手里这杯清澈见底的水,没有什么是还可以藏起来而再次被拿出来说道的。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去了,我们就永远都不会认识了。”她笃定地说,这个时候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他再次问。

  “因为我足够聪明呀,你想啊,如果我去了,我就跟她们没有两样了,那么我们还能做朋友吗?你高高在上,而我是你的小粉丝?”她反问道。

  “也是。”他放松地将双手放在脑后,枕在床头。

  “所以,我刚刚忽然想,阿江,也许这次你逃不掉了。”

  “逃不掉什么?”他心知肚明地看着她。

  “你还想用先前的那一套,跟我演出轨的戏码,然后让这个再次爱上你的唐猫猫退避三舍,可是阿江,你忘了现在的唐猫猫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傻丫头了。你知道吗?当我让她不要再来的时候,你猜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什么?拜托你别让我再问了,一口气说完不成吗,姑奶奶。”他埋怨道,心里却担忧起来。

  她神秘地一笑,像是即将见证奇迹时刻的刘谦:“她的眼睛里有一道火。”

  “火?”

  “对,充满了斗志、锐气,也许你会说这个叫孤勇,随便叫什么吧。但我总算知道了,她这次不会认输了,她变了,你懂我说的吧。她不会轻易地放弃了,不,根本不是轻易,是压根就不会再放弃了。”

  “那她前段时间不是还放弃了那个男朋友吗。”他撇撇嘴。

  “那不一样,不管你信不信。”她认真地看着他,“就算你不见她,不接她电话,拿我做挡箭牌,然后迅速立刻失踪,可是阿江,我必须告诉你……”她顿了顿,“让我用一个霸气点的词语来概括吧,那就是,她对你,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句话说得阿江浑身打了个冷战,前一秒还觉得一万个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唐猫猫,不知道怎么样回到之前他们俩各不相干的状态,又或者怎么说服自己最后一次离开,可这一秒就似乎全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世仇。

  当然,这是错觉。很快地,他的错觉在手机铃声里被彻底粉碎。

  他看向此刻正在手边响起的手机,那个铃声在他的手机里只设置给了一个人。

  “唐猫猫……”他拿起手机对面前的师师念了一句。

  “接吧。”她说。

  他犹豫着,眼看着就要到达手机会提示对方暂时没有人接听的时间段,他心里一着急,乖乖地摁下了接听键。

继续阅读:Ⅸ 天使只在夜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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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神一笑百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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