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周翔16岁那年,他遇见了唐猫猫。
当他意识到阿江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出来跟他打球时,他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又物色到了新的猎物。那时他和阿江还住在那家国营企业的家属院里,他们的爸爸妈妈还没有下海,两家人还时常坐在一起吃饭。
因为上一代人的关系,他和阿江的交情自然也不浅。从懂事起,两个人就玩在一起,小学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中学一起调皮捣蛋泡网吧,高中之后两个人又一起在篮球场上风生水起,搅得一整座高中的女生夜不能寐。
他们算是富家子弟,又长得不赖,球打得好,小跟班一大堆,整天酷酷地在学校里骑着单车风一样飞过。
在阿江连续几天没有出现在家属院的篮球场上时,周翔再见到他是在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周翔他们打完球,晚上9点多各回各家吃饭。晚饭结束后,周翔觉得有些闷,夏天就是这样,男孩子一个人也在家里待不住,不是在大街上晃荡,就是在网吧里吹冷气打游戏。
他准备出去逛一圈,然后,当他路过球场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影在篮球架下喘着粗气,安静的家属院里,发出沉闷的篮球接地的声音。
他知道那一定是阿江,他知道阿江一定有心事。每次有心事,阿江都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一个人打篮球,谁也不理睬。
他站在篮球场外,静静地看着阿江在篮球架下卖力地消耗着体力。
过了好一会儿,阿江终于累了,使劲将手里的篮球朝周翔扔过来,然后喘着粗气躺在地上,面朝夜晚的星空。
他走过去,也坐在阿江身边。一时两个大男孩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还是阿江先开口了:“周翔,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谁都没告诉,我就想告诉你。”
“嗯,你说。我能帮得上你的,一定帮。”
以前这句话都是由阿江来说的,就像他们很小的时候,别的大院的孩子经常在街边抓着他就是一顿追赶,直到有一天阿江出现在他面前,使劲把他拉住,然后挡在他面前,挑衅地看着那帮追过来的孩子,两队人马对峙了几分钟,阿江作势要拾起地上的砖头,那帮孩子才一哄而散,那个时候阿江对他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能帮得上你的,一定帮。别老什么话都咽肚子里不说。”
阿江转过脸看向他,笑了笑,面颊上竟然留了一丝极度隐忍的羞涩。当周翔看到这样的阿江,他在那一刻的真实想法是:就算你要我跟你在一起,我也答应。
“阿翔,我想我喜欢上了唐猫猫。”
周翔在脑海里将唐猫猫这个名字自动搜索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丫头啊。
在阿江消失的这几天,他曾经听过一次这个名字。
他和阿江念书的高中是寄宿制封闭学校,对于像他和阿江这样住在外面的学生,只有晚上下自习才能出校门,每天都有值日的学生看守校门。那天中午他和阿江准备出去买烟,在出校门的时候遇到了唐猫猫。
以前因为他们在学校里好歹是风云人物,守门的学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们出去了。可值日的唐猫猫却不,双手叉腰守在门口,俨然一副“姐姐不吃你们这一套”的模样,盯着他们俩,时刻在传达着一个信息:要想从此过,从我身上踏过去,不然我就告诉教导主任。
饶了他们吧,他们最不想打交道的人,教导主任绝对排在前三名。此君是个胖子,常年有口臭,不骂你不教训你,逮着你就讲道理,一讲道理还主动替你在班主任面前请假,说这个学生我今天要给他讲一天道理,课就先不上了云云。而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比罚站扫操场还要煎熬。
两个人那天最终没有出得了校门。
这才几天啊,阿江就跑过来跟他说喜欢她。
他现在才想起来,那天阿江在这个小姑娘的阻碍下,竟然没有发怒,甚至连抱怨都没有一句。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这些对于风云人物阿江来说,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游戏,就像他们小时候玩的电子游戏,每一段恋爱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关卡,过关了,就当然要面对新的BOSS、新的猎物,所以他关心的是时间问题。
“喜欢就追呗,这种事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清楚地记得,他说完这句话,本来以为阿江会假惺惺地反驳他说自己也是很专一的,可是那天阿江没有说话,而是重新看向夜空,久久地,才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倒不这么认为,可他忍住没有说这些话,他只需要等待就好,只需要等待一个月,或者一个月都不需要,等到唐猫猫哭丧着脸过来堵住他和阿江的时候,他就能用事实反驳阿江。
所以,当他在此后很多天看到唐猫猫时,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这可怜的小姑娘,还真是往狼嘴里跳啊。
因为从阿江跟他说了喜欢她的一个月后,他就看见阿江和她在一起了。
很久之后,周翔曾经问过唐猫猫:“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孩子啊,究竟喜欢阿江什么?花花公子败家子再加上长得帅够坏是不是就是你们女孩子喜欢男生的标准啊?”
唐猫猫笑起来:“我怎么觉得听着像是你在骂自己?”
周翔不以为意,他说那些关于阿江的话也不是出于敌意,他只是搞不明白,是真的不懂才忍不住感慨。
“不过他追女孩也真有一手,才个把月,你们就好了啊。”周翔笑。
“那有什么啊,我喜欢他,他也恰好喜欢我。那就在一起呗,搞那么久那么复杂就不好了。”唐猫猫说这些话时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向往的表情,就好像她跟他在一起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而这辈子他们除了在一起,还能怎么样呢。
周翔必须承认,在那个时候,他是有些嫉妒阿江的。
以前,阿江有的他全都有,阿江有钱,他也有,阿江长得好看,他也还过得去,阿江篮球打得好,可还是没有他球技精湛。可是现在,阿江有一样,忽然让他觉得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拥有。
那就是唐猫猫。
其实直到现在,周翔也无法说得明白唐猫猫这个人,她善良、聪明、单纯,又不仅仅只是善良、聪明、单纯,她敢爱敢恨,拥有就不肯放弃,却不单单是孤勇,周翔无法用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去解释16岁那年遇见的唐猫猫。他想也许就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永远无法言说的气息,才让他对阿江蓄谋已久的时间长短问题一败再败,直到一败涂地。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一年也看着到头了,阿江和唐猫猫依然在一起,如胶似漆。更重要的是,他发现阿江变了,不再是像从前那样干脆利落,对什么人什么事都能迅速决断,他甚至觉得阿江有点陌生。他有点接受不了这个整天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谈起唐猫猫就一脸幸福甜蜜或者紧皱眉头不知所措,情绪不稳定的阿江。
这么多年来,这样的阿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此后的很多年,不论是离开家乡,还是去往大洋彼岸的国度,他再也没有发现一个可以这样彻底改变阿江的人,而他身边这几年来来去去也走过几个女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像唐猫猫那样,彻底让16岁的阿江重生。
唉。他叹了口气,没想到时间过去这么久,他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
想到这里,他忽然收回了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在过往生命中的思绪,面对认真地盯着他的唐猫猫,此刻,他忽然不想再往下说了。他怕再说下去,她就会深深地陷进去,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的,全是深信。
那是她丢失已久的记忆,她却深信。
是他转述得太过于真实,还是她本来就没有忘记?
周翔有点分不清楚过去和现在。
他决定挑一些重要的事情说。
那么就从她和阿江第一次吵架说起吧。她一定不记得了,可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因为,唐师师出现了。其实更准确地说,她一直都在,甚至在唐猫猫还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之前,她就在。
认识唐师师的时候,他跟阿江刚上高一,人群中,很难不去注意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她漂亮得简直有些突兀,不是有一个成语叫“鹤立鸡群”吗?他敢肯定,发明这个成语的人一定是看见了类似于唐师师这样耀眼的存在。
可是她真便宜,请她吃顿饭,就能亲嘴;请她去外面网吧包夜,就能随便摸。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情。尤其是那一帮子女生,而她们统一认定唐师师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是因为她家穷呗。
阿江也约她出来过,可并没有发生上述的任何一件事情。
后来越来越熟,他才知道原来谣言这种东西真的可以把一个人活活打死。有一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对她说:“你跟我想的不一样。”
“是吗?”她脸上是一种完全不屑于去争辩这些东西的表情。
那个时候,唐师师和阿江走得特别近,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在一起了,当然更多人以为的是:阿江上了唐师师。
只有他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在一起,尽管唐师师也许喜欢阿江。他也很疑惑像阿江这样在当年热衷于拈花惹草的人,为何迟迟没有对身边光彩照人的唐师师下手。
阿江唯一一次就此问题说的话是:“可能是觉得不适合吧,而且我要是真跟她在一起了,那帮浑蛋的阴谋论不就得逞了吗。我就是要抻着,让那帮傻子干等着。”
他那个时候是喜欢唐师师的,所以听见阿江这样说,是有点不高兴的。很多次他想要表白,至少是跟阿江透露一下自己喜欢她,可是他没有勇气,一点儿也没有。一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唐师师把这些说出来,二是顾及到阿江。
终于,直到唐猫猫出现,直到阿江和她在一起。
他终于没有了包袱,准备了好久,鼓起了勇气去表白。
直到现在,他也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一切。
教学楼后面的走廊里,因为是晚上熄灯前,所以显得很是空荡。他知道今天这个点是唐师师值日,所以教室由她关门,她自然是最后一个走。
昏暗的走廊里,有几道从教室的窗户里流泻出来的白炽灯光,那是在高三的冬天,月亮很大,空气清冷,可是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心早已泌出一层汗水。他的心跳跟那晚的月色一样,将他整个人照耀得光明透彻,像是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孩子一样,满眼的期待。
然后,他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唐师师,以及阿江。
2
他们抱在一起,阿江低着头,她的头稍稍仰视着他。教室窗口的光线之外,黑暗中,他听见唇齿相依的声音。
他呆呆地站在他们的背后,整个世界刹那间分崩离析,碎裂的声音从深不见底的心穴里轰隆隆地传来,撞得他16岁的生命摇摇欲坠。
那段时间,他沉默寡言,离群索居,一段时间都没有碰过篮球,阿江也开始几天几天地不见踪影,倒是唐猫猫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每当面对唐猫猫,他都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场景。
其实他完全不需要替她担心,在不久的将来,他会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那段时间他和她像是约好了一样,每天放学,彼此都会在车棚里撞见,然后打声招呼,一起回家。
放学的路很长,身边叽叽喳喳的人熙熙攘攘。他们各自推着单车,走一段时间,她就会停下来,把手缩进袖子里暖和一下。
这个时候,她的眼睑低垂着,朝袖子内哈一口气,然后转头看着他,说一声:“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念叨了一遍。其实在某一个冬天的夜晚,当她说这句话,当他想起阿江和唐师师,他也想对她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男盗女娼的地方,随便去哪里都好,只要没有他们就好。”
可是他们能去哪里呢,随便哪个地方都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到十六七岁时的他们还很害怕它。
那时的她看起来很平静,变得不太爱说话,她以前很喜欢说话的,阿江说她是话痨,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然后在平静停留的最后的晚自习,他和她站在车棚里,她低头去开锁,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等她推车出来。他看到她开了很长时间的锁,像是在出神地想一件事情。然后他看见她忽然蹲下去,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蹲在车轮旁,肩膀微微地开始颤抖起来。
他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她抬起头,满眼的泪光在车棚的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特别光亮,她哽咽了几声,说:“我该怎么办,周翔,我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只能呆滞地站在那儿,像是个没有主意的木头人,最多说一句侥幸的安慰:“你怎么了?”他想要她不说,想要她只是摇摇头,然后跟他一起走出这个该死的车棚。那样的话他就不用去煎熬,不用考虑该怎么安慰这个傻丫头。虽然这个想法看起来很自私很自私。可是就算是现在看来,周翔也能理解自己当时的心境。他不是不愿意去抚慰别人的伤痕,而是怕当他尝试着抚慰时,却发现自己也跟着痛起来。
他拉她起来,她乖乖地站起来。他指了指单车,她乖乖地跟着他推着车子走出车棚。冬天的时候,月亮总是特别大。那晚的夜色也如此,他和她走在午夜的大街上,风从遥远的天空吹进他和她之间的空隙,带着他们的悲伤穿堂而过,飞向更加遥远的地方。他知道,在更加遥远的远方,会有人比他们更需要它。
说起来也蛮奇怪的,后面两人都开始莫名地开心起来。好像那件事完全没有发生一样,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问他那颗是什么,那颗叫什么。他笑起来,配合着她。直到分开,她都没有再提那件事,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有一种错觉,是不是时空怕人太伤感,偷换了时间和悲伤的长度。
后来周翔才知道,唐猫猫知道这件事,竟然是唐师师亲口对她说的。
也不知道唐猫猫那个傻丫头从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蛋嘴里听说了,竟然蠢到跑去问当事人唐师师。他听班级里的那个以传播八卦为己任的傻缺在教室大声说:“你们知道唐师师是怎么回答她妹妹的问题的吗?”紧接着是一群窸窸窣窣的等待答案的催促,“她就说了一句话,她说‘是啊,怎么了?’注意,她的表情是这样的——”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家伙站在桌子上,摆出一副傲慢而又不屑的表情。
然后他就想要揍人,他确实也揍了。
他在教导处门外的走廊里写检查,唐猫猫远远地看着他,满眼的歉意。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连检查也不写了,拉着唐猫猫就跑向阿江的班级。在楼道里,一直嚷嚷着“你到底要怎样”的唐猫猫挣脱了他的手心,看见他满脸的愤怒,她低下头去,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回教室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她转身的刹那,他看见她哭了。他再次拉住她,她却死死地往后躲,一瞬间哭得更加厉害:“求求你了,周翔,你让我走吧。求求你了……”
那是他这辈子看见过的最让人心疼的眸子,他的意思是,当他望着唐猫猫的眼神,他只想着阿江你这个浑蛋,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她。甚至唐师师也不重要了,你可以和她好,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唐猫猫?你难道不知道像唐猫猫这样的女孩子是一次都不能伤害的吗?因为你伤害一次,她可能就会记住一辈子。然后就算你头破血流,穷尽一生也不能将伤痕从她的生命里抹去,至少不再能回到从前。
她是最坚硬的钻石,虽然惧怕来自于你的烈火灼烧,却可以不碎,可你也休想再想方设法伤她第二次。她会远远躲开。因为害怕,所以远离。尽管悲伤无度又深沉。
3
“后来呢?”她问,她靠在沙发上,依偎在周翔的肩头,歪着脸看着面前的他,眼睛里居住着一种被称为深沉的情绪,像是一首悠扬而深情的老歌。
他轻轻抬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额头,可他还是忍住了。他轻笑一声,像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后来?”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其实都没有看她,而她轻轻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嗯。”
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手机在这个时候很恰当地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又望向唐猫猫,她起身坐正了身子,好让他接电话。
是方雷打来的,问他是不是跟唐猫猫在一起。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挂了电话,只说“既然你们在一块,就放心了”。
“你跟方雷吵架了?”他问她,他太了解方雷的性格了,除了找唐猫猫,方雷根本不会给他打电话,而且他相信如果他不接,方雷那个家伙绝对会打给阿江,当然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比如跟唐猫猫吵架了。
原因无他,其实方雷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跟他和阿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的。认识方雷是因为唐师师。他们和唐师师一起去网吧玩游戏,然后唐师师叫来了方雷,四个人算是认识,后来日复一日,接触得多了,也成了好兄弟。直到高中那年,唐猫猫和阿江在一起之后,他们三个之间的关系才算转为冷淡。
在接触的过程中,周翔和阿江知道了他跟唐师师从小就认识,就像他打小就跟唐猫猫在一起一样。也是从方雷那里,他和阿江才得知了唐师师和唐猫猫的名字相似绝对不是巧合,而是因为她们是姐妹,尽管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当然这其中关于她们的各种变故,也是在日后的接触中一点点从方雷那里了解到的,若想要一下子全部得知,在当时的他们看来是没有必要的,而且方雷也不一定会在他们意图如此明显的情况下全说出来。唐猫猫和唐师师在那年早就成为他们之间交往的禁忌。
唐猫猫很小的时候,妈妈带着她嫁到了唐师师的家中,后来因为唐猫猫的妈妈跟唐师师实在合不来,所以她爸爸只好让唐师师搬出去跟她的奶奶住。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结下的。因为从那些无数个通宵的夜晚里的旁敲侧击中得知,唐猫猫刚搬过来的时候,唐师师其实对她还算可以,再加上唐猫猫的妈妈和唐师师的爸爸后来的吵架,两个孩子反而走得更近了,直到她搬离那个家。再后来,姐妹两人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成长,唐猫猫品学兼优,而唐师师却是个小太妹。不同的历程,也渐渐让她们成为两条过了交点的射线,背向而行,唐师师看唐猫猫开始不顺眼,觉得她假、装,而且软弱,而唐猫猫则一直想着怎么修复她们之间的关系。
因为那些小时候的记忆,她始终不能忘记,而且她一直也觉得欠了唐师师很多。她想要补救,唐师师却从不给她机会。
直到她知道唐师师跟阿江走到一起。她难过、愤怒、委屈,可除了躲起来哭,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害怕看见学校里那些异样的目光,她害怕那些絮絮叨叨的议论声,她简直要疯掉了,她想要跟周翔说说这些,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无数个一起放学的午夜,她都只能一路隐忍着,计划着该怎样诉说才不会显得自己很可怜。可最后总有一个声音提醒她:活该,你个可怜鬼,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想要找方雷说说这些事,她知道方雷一定会安慰她的,甚至会替她出头。这样她就能安心享受方雷对她的挽救,她甚至不用责备自己跟姐姐抢阿江。可是方雷走了,他在一年前就走了,在她告诉他和阿江在一起的第二天,他就转学了。
她还记得那天,方雷站在学校门口,沉默地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她低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就像小时候那样。可他的手最终还是停在半空,说了那天唯一的一句话:“唐猫猫,记住,你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最后他摆摆手,低垂了眼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几分钟后,他头也没回地走了。而她,就那么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渐行渐远,却不能说一句挽留的话。因为她知道既然她给不起,那么她就没有资格去挽留。
而他留给她的离开的理由是:“因为要考取很好的大学,所以只能在最后一年选择去更好的高中学习。”但也直到那个时候,唐猫猫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
周翔真不知道该说唐猫猫什么好,这丫头竟然傻到在所有人都知道方雷喜欢她的时候,还认真地对每个来八卦她跟方雷关系的人说:“怎么可能呢,我们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才不会喜欢我,他就会骂我笨。”
16岁的唐猫猫不知道,经常骂你笨的那个男生,其实是觉得你可爱。
那么,可爱的意思就是,可以爱,可以去爱。
但可以去爱的人却不一定会如愿也爱着你,比如阿江。
在唐猫猫最难过的那段时间,起初,周翔都搞不清楚那段时间阿江跑哪里去了。他只记得在某一天早晨,他没有看见唐猫猫出现,他以为是她迟到了,可是整整一天,他都没有看见她。他有些担心了,第一个想到的是告诉阿江。
当周翔看见阿江就坐在他的班级教室里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是他和唐猫猫都刻意避开了阿江,所以才造成了某种错觉。所以阿江才会可怜兮兮地问他:“我以为你们都不打算理我了呢,猫猫呢?她怎么样了?”
看来他也知道唐猫猫知道了他跟唐师师的破事。
周翔真想揍他一顿,以前也没有觉得他花心有什么让自己不能接受之处,可这一次不同,他紧紧握着拳头:“你还问我!”
那天他们当然也没有找到唐猫猫,因为唐猫猫在家里,她生病了,重感冒,发烧,迷迷糊糊的,分不清人事。方雷不知道从哪儿知道这事,竟然请了假来她家陪她。她的爸爸妈妈见惯了他们从小就玩在一起,也没有太在意,只当是关心。
周翔不知道在她生病那段时间方雷都跟她说了什么,事实上是,在她病好了之后,她就把阿江堵在了教室门口,然后直直地盯着他,也不管教室里有多少双看好戏的眼睛。她深深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她在青春里第一个喜欢,也曾以为是最后一个喜欢的男孩子,她想要赌一把,所以她顾不上颜面,顾不上是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之后便再也无力承受之后的难过,所以浑蛋的阿江听见唐猫猫说“阿江”,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盯着他:“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啊……”周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静止状态的,只有她的心脏在怦怦地颤动,那是一个16岁的女孩子所有的勇气,奢侈到积攒了16年,在整个青春期里只能用一次的孤勇,而她决定一次性将它全部用光。
周翔就是在那个瞬间看见阿江眼里的某种蜕变,那个时候的周翔已经知道了他和唐猫猫其实误解了阿江,阿江并没有跟唐师师在一起。那天他看见阿江和唐师师抱在一起,其实只是阿江跟唐师师做的一个局,而关于这个愚蠢的局,暂时先不要让我们去提它,毕竟它至少改变了所有人生命的轨迹,且这么多年来从未放过始作俑者阿江。阿江记得那个时候的一丝一毫,他记得当他尝试着把唐师师抱在怀里时,他脑海里那一刻全是唐猫猫,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就抱住了她。然后他看见了走廊另一端的周翔。再之后,他看见周翔和唐猫猫在一起,他心虚,他愧疚,他觉得自己真是活该,所以他只好躲着唐猫猫和周翔。
而他们似乎也在躲着他。他简直受够了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很多次他都想要去解释,可是每次他路过唐猫猫的教室,从窗户外面看到低垂着眼盯着课桌上的课本的她,他便无法再迈出一步。他觉得自己真无耻,他觉得自己活该,他害怕看见她看向他的眼睛。他害怕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故意安排的,因为,他可能要离开她了。在不久的将来,他的身体会逼迫他不得不离开她,他不想告诉她,他之所以跟唐师师演那一出戏,只是因为他害怕她离不开他。其实他不想承认的是,是他离不开她,所以只能选择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尽管很蠢。
当那天唐猫猫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几乎是带着哭腔告诉他她喜欢他,不能没有他时,他感动了,除了马上抱住她,除了将她立刻拥进自己的怀抱,他不知道自己还该做点什么。他发现自己真的是蠢,简直蠢到了家。
4
那真的是一个意外。
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意外。
周翔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很多年前,《哈利·波特》系列的某一部电影刚刚上映,阿江和唐猫猫和好后的第一个礼拜,他们三个人约好了去看那场电影。周翔到现在都在怀疑为什么他也要去凑这个热闹,看电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吗!他去干什么呢?!如果他没有去的话,那么他就可以避免亲眼看见那些他这一生都不想再想起的场景。
电影放映是在中午,三个人约好了早上在学校门口见。
唐猫猫是第一个到的,就在他准备过去跟她打招呼的时候,他看见了随后而至的阿江和唐师师。天杀的,他们到底约了唐师师没有?这么多年以来,周翔认真地把整件事情回想了很多次,结论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蠢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约唐师师一起去看那场相对于第一部给人的震撼已经很稀落的电影。他不会那么傻,阿江更不会,至于唐猫猫,她一直想着的是如何避开唐师师这个姐姐,而不是傻到叫唐师师一起去掺和这个破电影约会。
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应该庆幸所有人都还没有发现他的出现。然后唐猫猫在一个街角消失了,他莫名地心里开始发凉,他必须马上让唐猫猫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不然他会疯掉的。
当他悄悄走到学校门口时,那条平时在放假时冷清的小街,生平第一次不是在放学的情况下热闹起来。人群围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圈儿,吵吵嚷嚷的人群背后,传来救护车的鸣叫声。他记得自己就站在人群之外,他始终没有走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都是空白的。
然后,他看见了阿江和唐师师。他们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看上去比他还呆滞。如果他是木头人,那么他们一定是经历了千年风吹日晒的古老雕塑。可是你看不出来那个场景中他们的情绪,他们几乎是没有情绪的,他们的眼睛里只有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除却世界的声音,他们的身体里全是来自地狱的神灵的凶恶咆哮。
永远没有人知道站着的人,也许会比躺着的人更接近死亡。
唐师师跑出去的时候,阿江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想唐猫猫一定是看见了,看见了他和唐师师。可是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那样的。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是第一个到的,他还特意起了个早,生怕让重归于好的唐猫猫等他。可是他没有想到,会看见唐师师。唐师师走过来问他:“你跟她和好了?”他点点头。
她不屑地笑笑,像是看不起他,可是她又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说:“那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不要告诉她我们说过的话,好吗?”
他乖乖地点点头,心里有点难受。他没有想到,在街道的转角,站着他心爱的唐猫猫。如果他知道,他宁愿去死,也绝对会躲开唐师师那个象征性的拥抱。他恨死了自己那恬不知耻的鬼主意。
他真想杀了自己,可他没有勇气,他想着那么就不管不顾闭着眼睛往马路中间跑去吧。或许上天会成全自己,将痛苦终结在瞬间。他的脑海里唰唰的全是尖刀刺过的雪亮和凛冽,他一点儿也不想这样犹豫下去,他只想赶紧死亡,赶紧动动手脚让自己死去,不然他可能就没有勇气跟他的猫猫一起死了。
唐师师转身跑掉的时候,阿江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几秒钟,他忽然一下子跌倒在地,就那么坐在大马路上,似乎先前都是唐师师支撑着他站在那儿,而她跑开了,他自然也失去了仅有的支撑。
周翔心里一阵发凉,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急急地追了上去,跑过阿江身边的时候,使劲踹了他一脚:“赶紧去医院,唐师师交给我。”
唐师师跑得真快,周翔追在她的身后想。可他们似乎都感觉不到累,跑到护城河边时,她才忽然一下子瘫倒在地。他停下来,喘着粗气,盯着她。她回头看到是他,目光呆滞地又转过脸,趴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河流。
他急忙走过去想要拉住她,她忽然又转过脸,看着他笑起来。
“周翔,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了?”他急忙答。
“唐猫猫啊。”她咧嘴笑,笑得他心里一阵发毛。他搞不清楚她这是怎么了,可是他知道自己非常担心她,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那么就让他暂且把她的不正常理解为因为承受了此前的打击吧。
“周翔,你知道吗?她死了,她死了。”
“不,我们还约好了一起看电影。”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都没有想就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看电影?”她笑,“我也去。我陪着她去吧,你们就别去了。”她说着往栏杆那边翻过去。
此刻在他脑海里出现的全是电影和电视里那些跳楼跳河的场景,必然是有一堆人在劝解,然后还会有一个主角或者警察站在当事人背后,苦口婆心地劝阻不要这么做,甚至会撒谎答应当事人一些荒唐的条件。他敢打赌,就连当事人可能都不会相信这些条件会实现。
可是他们至少有谈判的时间。
他没有,他一刻也不能停,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他这么冲过去是否会来不及救她。他就那么跑过去了,他的手心出现了她的胳膊的触感的时候,他恍惚之中竟然在愉快地想:我竟然抓住她了,我成功了,唐师师你休想死,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还有那么多错事要去解释,我现在可是牢牢抓住你了,你以为你还能为所欲为而丝毫不顾别人的感受吗?你休想!
她使劲挣扎着,他更加用力地拥住她,直到她转过头扑进他的怀里,剧烈地恸哭着,说着怎么也说不成一句的对不起。他记得,那天他们就那么在江边待了一天,她木然地坐在地上靠着栏杆,将对不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没有去医院,更加不想就这么回家。他们像是约定俗成了一件事情似的,直到阿江的电话打过来,告诉他们唐猫猫暂时脱离了危险。
周翔记得,当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停息了哭声的唐师师,眼泪忽然就簌簌地往下落。
5
“周翔……”唐猫猫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叫他。
他应了一声,看着躺在他怀里的她。
“你说的都好像是真的一样。”她说。她明显哭了。他想要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她,想了想作罢,觉得这样多此一举。
“猫猫,是你要问的。说了,你又抵赖不相信。”他笑着说。
她从他的怀里用力坐直了身子,伸手抽了一张纸巾,一边擦一边用因为哽咽所以有些浓重的鼻音说:“可是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不是吗?”
他低下头去,他能说的就是这些了,后面的那些,他不想说,他知道有人比他更有资格把接下来的事情告诉她:“对不起,猫猫,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可是你别怪阿江,他跟你一样是个倒霉蛋,甚至比你还倒霉。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这是事实。”
“他和那个女孩子怎么没有在一起呢?如果你说的真的发生过,我倒希望他们后来在一起,反正……反正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可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她避开他对她诉说的关于阿江的立场的道歉,自说自话着。
“其实他们从来就没有在一起。猫猫,其实她也在爱着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就没有变过。”
“你指的是那个叫唐师师的所谓的我的姐姐吗?”她故作不屑地冷哼一声。
“猫猫,我没有骗你。这么多年了,五年了吧?得有五年了,五年了,可是她从来没有选择跟任何人在一起,就算当初离开了那里,去了大洋彼岸,她本该有机会和阿江在一起的,我们都应该相信时间,五年可以改变的事情很多,可是她没有,阿江也没有。他们都没有啊,猫猫,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别告诉我他们都爱着我,疼着我,所以不肯在一起,好假的。知道吗?周翔。”
“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诉你,就是这样。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事实就是这样。尽管他们曾经有意无意地对不起你,可是他们也不愿意那样的。你可以恨他们,但如果我可以多嘴,我还是想要告诉你,其实有些事情,真的像极了命运。”
“命运?真不好意思,你说了一个我最不相信的词语。”她无所谓地笑笑,像是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话,可是若是此刻有一台高速摄像机,那么她眼里的悲恸一定会藏无可藏。所以她只好别过脸去,装作在整理因为陷进沙发而褶皱起来的袜子。幸好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她从茶几上迅速拿过来,看见来电显示是方雷。她犹豫了下,摁了挂断键。
她似乎这一刻才想起来,在周翔所说的那场发生在青春期里闹剧似的过往里,似乎遗漏了一些什么。
她不禁问了周翔一句:“后来呢?”
后来……
阿江此刻正躺在医院里,刚醒转过来,睁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唐师师。
“他们呢?”他知道周翔和唐猫猫一定来过。他想唐猫猫应该也看见了唐师师,这其实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因为他短暂生命里所有的大起大落,似乎都跟这两个女孩子同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有关联。
就像当初他从大洋彼岸回来的时候,她也要跟着他回来,她说“你别忘了,她可是我妹妹,说起来我比你还有责任去看看她”。
他没有办法拒绝她。
就像那些年里,面对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子,他心里想着不要走太近,就算走太近也不要陷进去,可是一切的警告和努力都没有用,他还是在她的故事里一点点陷落,在她楚楚可怜的眸子里无法自拔。
她跟他说她的那些事情,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跟唐猫猫的事情,当他知道她的事情越多,他发现自己越无法全身而退,这个从小就因为后妈而跟奶奶相依为命的女孩子,表面上看起来冷若冰山,内心却善良得让人无法相信。她表面对妹妹唐猫猫满是恨意,可是骨子里却是疼爱着她的。起初阿江也无法理解这种感情,直到她对他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孩子,都一样的可怜,难道不是吗?”
他看懂了她,然后他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已不止于好感,而是喜欢,那些天里,每次看见唐猫猫,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都是唐师师,每次跟唐师师在一起,又想着的是唐猫猫,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肮脏的存在,他煎熬得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他一度觉得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直到他的身体发病,他终于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尝试着借用唐师师,来选择离开唐猫猫。他知道这样做是很可耻的,可是除了这个办法,他想不出任何别的方式来结束,尽管事实证明他在众多的路途中选择了最愚蠢的那一条。
在分辨不清一切的同时,他又奇怪地拥有一种知道自己其实爱的人是唐猫猫的这种提醒。事实也如此,唐猫猫出事的那天,他就站在她的病房外,走廊里可真黑啊。他坐在长椅上,唐妈妈赶过来,看见他,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问他唐猫猫怎么样了。
他只能徒劳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看着她的眼泪一串一串地掉在地上,毫无办法。
他在心里说,让我去死吧,老天爷,如果这样你就能觉得好玩一些,你就能觉得满足了自己,那么就让我去死好吗?只要你保证把这糟糕的一切恢复原貌,就算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我阿江这个人好吗?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几乎站立不稳,险些跪倒在地上,扯着医生的白大褂,医生急忙安慰她说“没事没事,度过危险期了”。他“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病房走去。医生急忙挡住他,说暂时还不能进去。
看到她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整整三天,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医院,累了就躺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哪里还会饿啊。医生劝了他好几次让他回家休息,他仍旧木然地坐着,也不说话。医生摇摇头,叹一口气,终究不再去管他。
他只是想着她醒来了,他想要看看她的眼睛、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笑、听听她说话,就算是骂他,让他去死,只要她说,他都愿意听,哪怕是最后一次。
她终于醒来了,在手术后的第三天。
他却跑了,听到有人说她醒了,他站在走廊里,站了足足半小时,医生高兴地提醒他赶紧去病房里看看。他却转身往医院外面走,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也不知道,直到现在,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走,在她醒来的时候,他为什么会选择离开。
而周翔对此的说法是:“如果一个人最心爱的东西曾经在自己身边受到伤害或者破坏,而这个东西最后又很庆幸地躲过了一劫,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在危险再次来临前将这个东西好好保护起来,甚至为了避免危险,终生都不会去碰它。当然,前提条件是这个东西真的是这个人最心爱,最心爱的。同理,如果是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的话,也会这样吧。”
周翔说这话的时候,阿江已经出国两年了。彼时他正站在大洋彼岸的海边,手里拿着电话,听见周翔说完,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朝向大海,大声说:“周翔,你听,是海的声音。”
周翔在电话那边贱兮兮地说“你这么肉麻啊”。
阿江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那声音软软的,像极了一首老歌,音调轻启,娓娓道来:“猫猫说她最大的愿望是听听海的声音。”
“阿江,不如你回来吧。”周翔最后在电话里说。
可那个时候的他并没有勇气回来,出去的几年时间里,多少个日夜,她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而每次都是他离开她的时候。
梦里,他站在病房外,病房里有人说病人醒了,医生都跑过来检查病情,她的妈妈在那里喊她名字,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在手术后,医生就曾委婉地告诉她的妈妈,病人因为头部重伤,可能会有些轻微的智力上的毛病。
然后一声茫然而又清澈的声音响彻在病房里,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响彻在长长的昏暗的走廊里,响彻在阿江的身体里。
她说:“你是谁?”
病房里开始传出来年轻女人的热切的再次的询问声,紧接着是大夫们争相的问题,继而是女人的号啕大哭声。
那段时间,他天天去医院里,就站在病房外看她一整天,看见有人走过来,就偷偷装作是家属的样子往厕所走去,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包括她的妈妈,也知道他躲在病房外,可是没有人有精力去跟他计较。
唐师师出现的那个午后,他狠狠地把她提着的粥摔在医院的走廊里,唐猫猫的妈妈听见声响,走出来,蹲下来一边收拾一边说:“师师啊,抽空回家看看你爸,他想你。”
唐师师就那么站在那里,忽然说出一句:“阿姨,对不起。”
“我过两天就带着猫猫走了,你回家好好跟你爸相处。”她说完,将保温瓶放在唐师师的手里,转身走进了病房,轻轻把房门带上了。
阿江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唐猫猫的妈妈跟唐师师的爸爸离了婚,就在那几天,就在她知道猫猫的记忆丧失的那几天,她说要去大城市,在那里也许能治好猫猫。后来出国之后,师师告诉他说她爸爸和猫猫的妈妈这么多年其实过得并不愉快,所以他也不必那么自责,以为自己破坏了一个家庭。
紧接着学校参与进这个事件。而此刻阿江正好也要赴国外治疗身体。之后的一切几乎也都是爸爸一手操办的了,签证拿到手里的时候,他也才真正意识到要离开了。
他像是一个懦夫一样,逃离了这一切。如果是为了让她重新开始,也让他有一个新的生活,那么离开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走的那天,他趁天没亮,偷偷去了一趟学校。他去了和唐猫猫表白的地方,他站在那里,昨日之景似是将要在今天发生,一切只等太阳跳上天空,朝霞染红教学楼的天台,然后他就可以站在这里,看见穿着宽松校服的唐猫猫,推着单车从操场的边缘慢慢走过来,然后他一定会鼓起勇气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一定会因为不好意思而急急忙忙说一句“我喜欢你”,然后就跑得无影无踪。
而在他的背后,也一定会响起唐猫猫那一句清澈的话:“喂,你跑什么呀!”
然后,属于他们的青春帷幔就此拉开。他们可以高兴,可以难过,可以甜蜜,也可以吵吵嚷嚷,反正这一出戏是他们的,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青春带给他们的欢乐。
只要,只要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泥沼就好了。
当他的脑海里还在想着这些的时候,飞机呼啸着冲上了九霄云外。
他别过脸去看向玻璃窗外的云海,仿佛看见了藏在云朵里的他心爱的唐猫猫。
云海之上,日光倾城。天空以下,泪海成灾。
他知道,这一别,也许这一生都无从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