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彭湃2019-01-12 14:4917,863

  /// 01

  赵倩言出必行。

  第二天枷辰没来学校,我和茄子心急如焚,一上午发了几十条短信,手机更是打到爆,可枷辰始终没有接。后来班上有人传开了:他跟外校学生打架斗殴的事不知怎么被抖出来了,对方学校的老师都找上来了,学校先让他休学,进一步处置有待调查,很多老师都在保他,但校领导那边态度很坚决。

  我几乎崩溃了,一整天都没缓过神。茄子也是,中午他破天荒地没去食堂抢饭,当初得知苏冉沫跟枷辰在一起时他都没有中断过这个习惯。谁能想到呢,我们第一次废寝忘食,茶饭不思,居然是因为一个男人。

  下午专业课上,青萱突然出现了,之所以说突然是她整个上午都没来学校。她走进门口的时候,画室里出现了一秒钟的寂静,其实并非每个人都被她吸引,但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像是清晨阳光般的洁净感,以至于乍一看的时候会感觉有些不真实。

  大家就在这种不真实中恍惚了一秒,接着该干吗干吗,画画的画画,聊天的聊天,打盹的打盹。

  她环视画室一圈,朝我走来:“嘿。”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怎么了?看起来很不开心。”该死,她要不要这么敏锐!

  “嗯,出了点儿事。”

  “什么事?”

  我叹了口气,放下画笔:“简单说,枷辰得罪了一个很有势力的同学,现在别说保送大学,能不能继续待在学校还是个问题。”

  “那人是赵倩吧?”

  “你怎么知道?!”我惊呆了。

  “昨天篮球比赛的事我听小沫讲了,赵倩认了余亚彬当弟弟这事我也知道,今天再听你这么一说,事情就不难猜了。”

  “福尔摩斯都比不过你。”

  “过奖,你现在有办法了没?”

  “没有,脑子一团糟。”

  青萱转着画笔,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其实事情也没你想的那么糟。据我所知,赵倩虽不是什么善类,但还是讲道理的。”

  “她?算了吧。”我嗤之以鼻。

  “不试试怎么知道?找赵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服个软,在气头上的人无非是要出一口气,你让她出了这口气,事情可能就解决了。”

  我动摇了,现在确实不是要面子的时候。叫枷辰道歉是不可能,但我跟茄子反正没脸没皮,去道个歉也不会少几斤肉。

  “我再想想。”

  “嗯,想清楚。”青萱眨了下眼,话锋一转,“有件事要拜托你。”

  “不是吧?你才来,又要走了啊?”

  “我就过来报个到。”她做出恳求的样子,“我这个月的专业课作业落下太多了,你帮我补上来吧。”

  “你先说多少。”

  “十张素描,二十张速写。”

  “你——”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改天请你吃饭。”她搁下画板,一个轻快的转身后消失在凌乱的画室,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当天晚自习,我和茄子没有逃课,主要是没心情。青萱下午露了个脸后就再没有出现,我旁边的座位空着,茄子坐了过来。头顶天花板的节能灯亮得晃眼,满教室都是翻阅资料和做笔记的细碎声响,偶尔传来压得很低的闲聊声和咳嗽声,以前这种声音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今晚却像苍蝇一样扰得人心烦意乱。

  我还在想青萱的那个提议,只有我和茄子去解释肯定不行,还得有证人:“茄子,你还记得那个余亚彬的女朋友吗?”

  “你是说小雯吗?”他一愣,脸上的心虚一闪而过,“当然记得。”

  “你有事瞒着我。”

  “没啊。”

  “绝对有,都写脸上了。”

  “你想多了。”

  “你到底说不说?!”

  “好吧……其实,我和小雯一直有联系。”

  “真的吗?!”我差点儿跳起来。

  “这个事吧……”茄子点点头,不敢看我,“一言难尽。”

  原来那天的事情还有后续,我和枷辰跑回了学校,茄子送小雯去医院检查。小雯到了医院门口却死活不肯进去,说没事。茄子格外坚持,不停地说:“同学,你可别大意啊,最好还是照个片什么的,伤到了骨头啊内脏什么的真不好说。我姥姥之前就是摔了一跤,当时没当回事,结果第二天就再也没醒来……”

  小雯听着听着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真想死了算了。茄子吓傻了,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又是道歉又是安慰。最后小雯跟他坦白了——她怀孕了。

  小雯跟余亚彬在一起没多久就出事了,小雯不敢让家里知道,就跟余亚彬两人自己想办法凑钱,后来总算凑够了,结果到了做手术的前几天,余亚彬把钱拿去花了,还跟她说分手,翻脸不认人。小雯跑去台球室找他理论,之后才有了我们三人目睹的那一幕。

  茄子听完之后气得不行,恨不得冲回去再操两瓶啤酒砸余亚彬脑袋上。两人在医院大厅坐了很久,最后茄子一咬牙:“这钱我帮你出了。”

  小雯没有拒绝。第二天正好星期六,茄子陪她去了一家妇科医院,做完手术后她在医院输液,观察了一天,茄子也一直陪着。出院后,小雯留下手机号,说钱一定会还。那之后,两人就成了朋友,偶尔也会联系一下。

  我恍然大悟:“我就说那阵子你怎么那么穷,天天刷我的饭卡!原来你把钱——”

  “喂,小声点儿!”茄子堵住了我嘴巴,低头叹了口气,“我当时能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我一时语塞。

  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了:“这些先不管,你现在马上给小雯发短信,约她出来见个面。我记得他们学校不用上晚自习。”

  “干吗?”

  “正事。”

  第二节晚自习我跟茄子逃课了。

  自从跟门卫小哥搞好了关系后,我们都是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出去的。第一次约女孩见面,网吧肯定不合适,高档西餐厅又去不起,最后我们把地点定在了红旗广场的那家奶茶店。我俩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小雯很快便出现了。

  她穿着一条素净的白裙子,走路悄无声息,乍一看我吓了一跳。她低着头,一直在抠手指,看得出很紧张。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说完我就后悔了,据我所知,凡是坏人,说的第一句话都是:我不是坏人。

  果然,小雯更紧张了。

  “要不咱们先喝点儿什么吧,慢慢聊。”茄子说。

  “不用了,就在这儿说吧。”

  我望了茄子一眼,开门见山道:“那我就直说了,你跟茄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会保密。”

  “钱我还在凑,等凑齐了一定……”

  “不用还。”茄子打断,“我们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这个忙只有你能帮。”

  “我吗?”小雯抬起头,满脸疑惑,“我能帮什么?”

  “帮我们作证。”

  “作证?”

  之后,我花了一点儿时间,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关于赵倩,关于篮球比赛,关于枷辰可能被勒令退学的事,我都说清楚了。

  小雯认真听完后点点头:“我可以帮你们作证。但是……我有个请求。”

  “你说。”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那天的事我也很感谢你们。可是如果我帮你们作证,你们以后能不能别再找余亚彬的麻烦?”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茄子激动地喊起来。

  “是分手了,可我还是不想看他受伤……”

  “他那么对你,你还护着他,你是不是有……”茄子极力控制才把“病”字吞回去,他用力踢了一脚旁边的梧桐树,独自走开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办法恨他……”她双手捂脸哽咽了起来。我一时间无言以对,胸口堵得厉害。

  其实我早猜到了,她还喜欢余亚彬,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只是觉得很悲哀,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是傻子爱上骗子?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是坏人有恃无恐,好人伤痕累累?

  “只要这事能解决,从此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保证。

  “真的吗?”

  “真的。”

  “谢谢,谢谢你!”女孩破涕为笑,她抬起眼睛,含着泪水的眸子里倒映出一片温柔又凄楚的橙黄。

  那晚我坐着茄子的自行车回家,一路上他都格外安静。我仰望着头顶茂盛的梧桐树叶,摇晃的视线中,它们似乎幻化成了一大群蝴蝶,用力扇着翅膀,却还是拥挤在一块,怎么也飞不散。

  自行车停下来,前面的路口是红灯。

  “茄子,几天前的烧烤,你有喊小雯一起来对吧?”

  茄子的身体僵了下,没回答。

  “我记得那天你准备了五套餐具,我当时还纳闷,难道你算到青萱会中途加入?现在我才知道,你是给小雯准备的。结果小雯没出现,倒是余亚彬带着一群人出现了。”

  “别怪她。”茄子重新踩动了自行车,骑出好一会儿,他才用很小的声音说,“她也挺可怜的。”

  “你知道小雯求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再次仰起头。

  “想掐死她?”

  “不,我在想,有一天我会不会也跟她一样,做出很坏的事,为了……我认为对的人。”

  “别说了,我要哭了。”茄子声音有点儿发颤,我本来以为他会大喊“快别恶心了,我要吐了”,可他说他要哭了,真蠢。

  茄子突然猛地蹬了一脚自行车,我整个人差点儿甩出去,接着自行车速度越来越快,简直要赶上狂飙的摩托车。一盏又一盏路灯从眼前晃过去,马路上寂寥的昏黄像是某种厚重的金色液体,绚烂地流淌,慢慢形成一个旋涡,仿佛时空隧道的入口。

  我哇哇大叫:“茄子,你疯了吗?!”

  茄子说:“是啊!我疯了!哈哈哈!我疯了!”

  /// 02

  第二天枷辰还是没来上学。

  不过我和茄子已经没有那么着急了。我们托人弄到赵倩的手机号,下课后去楼顶给她打了个电话。我以枷辰朋友的身份约她出来,电话那端她一副意料之中的傲慢态度,声音懒洋洋的,估计还在家睡懒觉。

  “有事直接说。”她很不耐烦。

  “电话里怕说不清楚,我希望你还是能找个时间出来谈一下,保证不耽误太久。”

  “想谈叫他跟我谈。”

  “会的。”我撒谎了,“不过还是我们先谈谈吧。”

  那边犹豫了下:“行吧。”

  依旧是同样的时间,晚自习。同样的地点,红旗广场那家奶茶店。我们运气很好,里面没什么人,有空座位。我和茄子最先到,几分钟后小雯也如约而至。三人坐下随便点了些东西。我不停地说:“小雯,待会儿你别怕,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也不会找余亚彬的麻烦,就是想把误会解除,以后大家各走各的。”

  赵倩迟到了半小时,我不知道她平时在外面是不是都这么酷,当晚她骑着一辆黑色摩托车出现了,穿着一套紧身黑皮衣,摘下头盔时,头发甩动,红唇张扬,有那么一点儿女中豪杰的味道。我知道她私下喜欢跟一群富家子弟飙车,本来以为她是坐在车后座上那种,现在看来她是骑在车前头的。

  她雷厉风行地走进奶茶店。我连忙起身:“要喝点儿什么吗?”她看了两眼这家店,皱起了眉头:“还是算了,有事快说吧。我一会儿还约了朋友玩车。”说完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眯起了眼睛,“你叫——顾小离?”

  “你认识我?”能被明成高中的风云人物认识,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我记得你。咱俩的文化成绩差不多,每次考试你都坐在我前面或者后面,久了就有印象了。啊,你的名字真的好娘啊!你家里怎么想的?”

  “但至少印象深刻不是吗?”

  “哈哈,也对。”她豪爽地笑了,在我对面坐下来,气氛融洽了点。

  接下来我一本正经地介绍了自己和茄子,以及她干弟弟余亚彬的女朋友,准确说是前女友小雯。然后我把事情的原委详细道出,当需要小雯作证时,小雯便点点头。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儿添油加醋,听到几个关键地方,赵倩都忍不住骂脏话了。

  听完后,她问小雯:“你老实告诉我,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小雯的眼睛红了,点点头。

  “人渣!”赵倩点上一根烟,恶狠狠地吸了一口,“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亏我还拿他当亲弟弟一样照顾。小雯,你放心,这事我替你做主!”

  “别……别……”小雯摇着头,害怕极了,“我知道是他不好,但就让这事过去吧,你们别找他麻烦了,我求你们了!”

  赵倩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凌厉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她掐灭了烟头,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茄子,你一共帮小雯垫了多少钱?我给你,这事我有责任。”

  “不用不用。”茄子连忙挥手,“我们不是为这个来的,就是希望枷辰能……”

  “我知道。”很意外,谈及这个给过她一耳光的人时,她非但没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笑着说,“其实我一直挺欣赏他的,所以当余亚彬跑来告诉我他仗势欺人时,我才气得不行,就好像自己被出卖了一样,我本来也只是想给他个教训。”说完她又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灯光让我产生了错觉,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少女的羞涩。

  不管怎样,我如释重负:“既然误会都解除了,枷辰明天可以返校了吧?”

  “没问题,一通电话的事。”

  事情谈完,大家便散了。

  赵倩跨上摩托车,我则跳上茄子的自行车。本以为事情皆大欢喜,大家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赵倩忽然喊住了我。

  “喂,问你个事。”

  我看到赵倩的脸时已经猜到什么事了,这些年,我在太多女孩的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它叫心动。

  “枷辰他——”她把玩着手里的安全头盔,随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有女朋友没?”

  半个小时后,我和茄子去了枷辰家里。

  他家住在老街区的一栋单位楼里,很老式的七层楼房,红色的砖墙在经年累月的雨水冲洗下变成了陈旧的黄色,楼下的草木也无人剪裁,繁茂地生长着,空气里飘浮着一股并不难闻的潮湿气息。

  楼下的一个小门面店里亮着鹅黄色的灯,几十个纸箱里分别装着不同的水果,从屋里一直摆到了外面,上面搭着一顶红色的帐篷伞。

  枷辰系着围裙,戴着手套,正在给客人打包一袋芒果,他爸爸坐在门口外面的小凳子上抽闷烟。儿子突然不去上学了,估计他正为这事烦心吧。枷辰又是那种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的人,他爸拿他没一点儿办法。

  “叔叔。”我走上前。

  “哟,你们过来了啊?”叔叔的眼里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欣喜,他立刻起身招呼,“枷辰,带你同学上屋里坐坐,这里交给我吧。”

  枷辰看到我跟茄子时,脸上闪过一丝很复杂的神色。他不紧不慢地脱掉围裙,摘下手套,将我们领上了楼。

  我们没进他家,直接上了楼顶。茄子从书包里掏出偷偷买好的啤酒和零食,三人坐在干净的水泥台上,每人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但谁也没有喝。

  “学校通知下来了,你被正式开除了。班主任特意让我跟茄子来告诉你。”我故意吓他。

  “哦。”他口吻淡淡的。

  “你这什么反应?你拼了这么久,上不了大学不要紧吗?”茄子继续刺激他,“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惹到谁了?”

  “不要紧,你们别管。” 他还真是死到临头也一脸臭屁,可惜快被捏爆的罐装啤酒已经出卖了他。

  我和茄子不忍心,互看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枷辰一脸茫然,怀疑我们是不是疯了。

  “明天来上学吧,事情解决了。”我说。

  “什么?”枷辰眉头一皱。

  “比赛那天你和赵倩的事我跟茄子不小心撞见了,今天我们找小雯一起去跟赵倩解释了,反正就是误会一场,你明天照常去上课就行。”

  “你们……”枷辰半张着嘴,表情明显不够用了。

  茄子:“我们是不是特别英俊?”

  我:“特别帅气?”

  茄子:“你是不是特别感动?”

  我:“特别想哭?”

  茄子:“你知道吗?以前有个朋友教我……”

  我:“当你眼泪忍不住要流出来的时候,你就倒立……”

  茄子:“这样原本要流出来的泪就回到身体里了哦!哈哈哈……”

  我跟茄子唱起了双簧。

  枷辰白我们一眼,干脆别过头去。那个闷骚的、忧郁的侧脸维持了五秒钟,最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我笑着将一罐啤酒伸到中间,茄子赶紧跟上,枷辰也把手中的啤酒伸过来,我们畅快地干了一罐。

  /// 03

  第二天,枷辰返校了。

  他穿着那件永远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背着单肩包,清秀的身影酷酷地走过操场时,引来许多同学趴在走廊上围观。我身旁的女同学就在这时一脸花痴地放起马后炮:“就知道我的枷辰不会有事,学校哪敢开除他呀,求着他来上学还来不及呢!”

  我当时那个愤慨!

  首先,什么时候变成你的枷辰了?!我跟他十几年感情,小时候还泡在一个澡堂里互相搓背,我都没好意思这么说。然后,每个人都看到他重返学校的骄傲与荣光,可谁又知道我和茄子在背后的付出和努力呢?所以说,每一个成功的奥特曼背后,通常都会有一两只默默牺牲的小怪兽。

  时间走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三月底。

  去年冬天,明成高中的高三美术生们统一参加了全省美术联考,开学之后大家又报名了外省美院的考试,枷辰自不用说,我运气好,也拿下了两所美院,但这只成功了一小半,接下来的高考才是终极战场,如果文化成绩达不到美院的录取分数线,等待我的依然是落榜。

  此后我再也不能去画室一边听音乐,一边晒太阳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淹没在浩瀚的题海中。用茄子的话来说就是哪怕闭着眼睛填ABCD,每天都能填到手软。我知道这时候就应该争分夺秒、悬梁刺股,高中三年所有的课本知识都会在最后两个月重新复习一遍,因此即使是之前落下了很多课程的学渣,也有机会拼一把。

  偏偏如此关键的时刻,我却使不上劲,不知天高地厚地挂念着两件和学习毫无关系的事。

  第一件事是高中篮球联赛,枷辰是校队的主力,虽然老师不希望高三的学生再耽误时间在比赛上,但枷辰是例外,反正他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根本不需要老师操心,而且他极有可能会被保送,到时候高考都直接省了。有枷辰的比赛,我和茄子场场都去给他加油——主要是为了给自己翘课偷懒找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第二件事是,苏冉沫的生日快到了,挑礼物这件事让我绞尽了脑汁。茄子嘴上嚷嚷着“送什么礼物啊,花再多钱也是替枷辰养老婆”,但心里面其实跟我一样急。我说过缺爱的孩子总是特容易满足,有些人认为山盟海誓、花前月下、轰轰烈烈、刻骨铭心才叫爱情,或许吧,那是对于幸运的人。像我和茄子这种人,就从没奢望生活能上演琼瑶剧,我们的生活就像《读者》杂志里那些悲情、励志、自我安慰的鸡汤故事,我们所有的努力,能换取对方的一个微笑、一声谢谢,也就算是爱过一场,青春无悔了。

  那天中午,学校有篮球赛,茄子还在食堂抢饭。这阵子几乎可以用“失踪”来形容的青萱破天荒来了一次学校,拉着我一起去看比赛,她说她很早就想一睹枷辰打球的风采了,今天正好赶上了,不能错过。

  我立马紧张了,说:“青萱,该不会你也喜欢他吧?”她说:“不会,他不是我的菜。”我差点儿哭着捧着她的双手,我说:“谢谢你,青萱,从小到大我身边的异性朋友就没有不喜欢枷辰的,是你终结了这场噩梦,是你让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青萱哈哈大笑,说:“别贫了,看球去吧。”

  我俩去了篮球馆,刚进门我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退开两步才看清楚是苏冉沫,她见到是我和青萱后愣了一下,眼睛又湿又红,脸上的委屈根本藏不住。我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就埋头跑走了。

  我想追,青萱拉住了我:“你追她不适合,还是我来吧,你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

  我冲进馆内,对方球队还没到,明成高中的队员提前吃过午饭,正在场地上热身。我正四处找枷辰,一个靓丽的身影径直朝我走来,她头戴黑色鸭舌帽,穿着一套前凸后翘的紧身运动装,胸前还挂着一只黄色的口哨。

  “赵倩!”我惊呼。

  “怎么样,我这身打扮还行吧?”她笑得霸气而爽朗。

  “你——这是干吗?”

  “看不出吗?”她张开手,很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我现在是篮球队新任经理了,前任篮球队经理长得太丑被投诉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接任了。”

  什么叫篮球队经理太丑?这又不是在选美,我看那个投诉的人就是你吧!你说你吃穿不愁、大学保送,乖乖在家待着或者去飙你的车不行吗?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我按捺住内心排山倒海的情绪,问道:“枷辰人呢?”

  “刚被教练喊走了。奇怪了,今天怎么好多人来找他?”

  “还有谁?”

  “就刚才,一个叫什么沫的,让我轰走了。”

  “你没搞错吧!她是枷辰女朋友。”事情总算真相大白了。

  赵倩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地笑了:“哦——原来就是她啊,很一般嘛。”

  “人家女朋友来看男朋友打球怎么了?你凭什么赶人家走?”我有点火了。

  赵倩傲慢地扬起下巴:“我才不管这些,闲杂人等一律滚蛋。我现在是篮球队经理,一切我说了算,以后你没事也别来打搅枷辰,他要专心比赛。”

  我简直要笑了,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千金大小姐的手腕。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少男吗?她嚣张什么啊,也不看看我们枷辰是什么人,他可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赵倩,你做这些没用的,枷辰不会喜欢你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三岁就认识他了,我就是知道。”好吧,其实我不知道,枷辰是我穿开裆裤就认识的朋友,但有时候我觉得他陌生得像个谜,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敢说,枷辰要是劈腿,我跟茄子一定弄死他。

  赵倩用一种郑重其事的眼神凝视着我:“既然你俩关系这么好,我就直说了。自从上次他很有骨气地回敬我一耳光后,我就满脑子都是他的脸,怎么也赶不走。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贱,竟然喜欢上一个跟我作对的人,但我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我想他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

  我好想说:你爱个屁,你就是觉得新鲜,觉得好玩。因为从来没人跟你对着干,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什么也不怕的疯子,你就觉得他很特别,想要占有,想要征服,想要证明自己的魅力。

  “所以——”赵倩上前一步,把嘴凑到我耳边,自信又嚣张地笑了,“我才不管他有没有女朋友,我一定要得到他。”

  “如果你就是得不到呢?”我努力压抑住心中的嘲讽。

  “那就毁了他。”她看着我,眼底一种病态的狂热稍纵即逝,随后她讪讪一笑,“开玩笑的。”

  这不是玩笑,她在威胁我,让我识趣点儿,让我聪明点儿,别站错队,别不识好歹,否则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掉头就走。

  “喂,你上哪去,不看枷辰打球啦?”赵倩在后面喊。

  “不看了,回去拉屎。”

  很奇怪,那一刻我怒火中烧、心烦意乱,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很诡异的镇定和平静,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这就对了。

  顾小离,你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你就知道生活不会轻轻松松如你所愿。但是你不怕,你身边有一群值得信赖的好朋友,你知道他们永远不会辜负你,正如你永远不会辜负他们。一切烦恼和不顺都是短暂的、脆弱的,它们只是热血的催化剂,注定失败的电影反派,张扬青春的锦上添花,它们伤害不了你,也改变不了你。

  /// 04

  当天晚上,我心情不好,抓着茄子翘掉晚自习,跑去学校附近的台球室打台球。茄子突然大叫一声,我还以为教导主任搞突袭,杆子一扔就往球桌底下钻,躲了半天才发现是虚惊一场,茄子在一旁贼兮兮地笑。

  我上去就是一个勒脖杀:“很好玩是吧?吓唬人很好玩是吧?!”

  “不是,你听我说——”茄子挣扎着,“我想到要送小沫什么生日礼物了!”

  “什么?”我来兴致了。

  “你看,送蛋糕、送花什么的多俗气啊,她生日不是这周星期五吗?我们可以带她去武汉大学看樱花啊,多浪漫,我之前听她提起过,她说过喜欢樱花。”

  “这想法不错!”我激动了两秒又蔫了,“但是武汉好远啊,坐火车要五个多小时,感觉不现实啊。”

  “坐啥火车啊,多没意思。”

  “那坐什么?”坐飞机我们可没钱。

  “你忘了?我爸有车啊,我可以跟我爸借车。我以前跟他去过两次武汉,走高速四个小时都不需要。”

  “你?你能开车吗?”

  “我能啊,我身份证上的年龄大了两岁,前年秋天就满十八了,之后寒假我就把驾照考了。”茄子他爸在驾校当教练,他从小就会开车,考驾照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爸自己有一辆小型面包车,有空的时候就送货赚点儿外快,平时都是开教练车带学员。

  “那你爸肯借吗?”我有了新的疑虑。

  “我这次考试进步了十几名,我爸开心死了,我要什么他都答应我!”

  “你爸还真是容易满足。”我本想说倒数几名跟倒数十几名没什么区别,不过一想人家好歹进步了,哪像我啊,依旧不要脸地徘徊在垫底的边缘。

  “那就这么决定了!到时候给小沫一个大大的surprise!”茄子操着一口蹩脚的英文,越说越兴奋。我也是,感觉自己就要办成一件大事了。

  我俩扔下球杆,简单商量出一个计划,便开始各自打电话。

  茄子打给枷辰,我打给青萱,没人接,我猜她可能在忙,便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大忙人,这个星期六有空吗?要不要一起玩?

  两分钟后,短信回过来了。

  ——好啊。

  我笑着关上手机,一屁股坐上茄子的自行车后座,大手一挥:“搞定,回家。”

  茄子用力一踩自行车,我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星期五终于还是来了。

  按照惯例,学校下午会少上一节课,因此五点不到便放学了。老师刚布置完假期作业,我跟茄子便冲出教室分头行动。

  我去1班堵住了苏冉沫和枷辰,并带他们出学校。因为我跟枷辰一言不发,一路上苏冉沫不停地问“咱们这是上哪去”,以为出了什么事。走出学校后,青萱已经站在马路斜对面的便利店门口了,手里提着一大袋零食。

  “随便买了些,不知道路上当晚饭够不够……”我走过去才发现她今天涂了口红,更美了,或者说更妩媚了。

  “这么多,肯定够。”我上前接过来。

  “青萱,你也在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青萱摸了下苏冉沫的头,一脸神秘:“我只负责买吃的,其他的我不知道。”

  这时耳边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大家纷纷回过头,一辆五菱扬光的白色面包车开了过来。驾驶位的黑色车窗打开,茄子叼着根棒棒糖,假装不认识我们:“同学们,刚放学啊。”

  “对啊,老司机带我们一程呀。”我说。

  “你们想去哪?”

  “想去天安门。”

  “天安门啊,有点儿远。”

  “去不去啊?”

  “去!去!两个美女跟我走。”茄子瞟了我跟枷辰一眼,“你俩就回家写作业吧。”

  “滚!”我一把拉开车门,大家笑着钻进了车里,苏冉沫是被我们拉上去的。

  后车厢的中间座位已经被拆掉了,腾出了一个小空间,里面特意装饰过一遍,挂满着五颜六色的彩饰和印着“Happy birthday”的贴纸,本来车里还飘着很多氢气球,可惜准备得太早,大多已经瘪了,无精打采地蜷缩在角落里。

  我们把苏冉沫围在中间,拿出藏在口袋里的彩筒“啪”地打开了,纷飞的彩色纸片中,茄子捧出了生日蛋糕,我们连忙接过来,点燃蜡烛,唱生日歌,中文版唱完又唱了一遍英文版。

  苏冉沫全程张大了嘴,感动和惊喜的泪光在大眼睛里打转,让我想到了夜晚打开冰箱时,笼罩在灯光下面的漂亮果冻。

  “谢谢……谢谢你们。”女孩揉了揉眼睛,“没想到你们都知道了,我还打算晚上请大家去唱歌的。”

  “唱什么歌啊,不唱,我们有更好玩的。”作为整件事的策划者,茄子非常得意,“先许愿,不然蜡烛都烧没了。”

  “好。”苏冉沫重重点了一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第一个愿望,希望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第二个愿望,希望大家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最后一个愿望……”昏暗的车厢里烛光摇曳,女孩光洁无瑕的脸上浮上了一层奇异的红。

  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第一个愿望献给亲人,第二个愿望送给朋友,前两个愿望因为太过无私反而平淡无奇,唯有第三个愿望才是最真实、最美好,也是最自私的,通常,我们都只敢在心里默念。

  苏冉沫的愿望是什么呢?肯定与枷辰有关吧。这些天我早就接受了他们相爱的事,也真心实意地祝福,然而一股刺痛的失落感还是见缝插针地钻进了心里。我忽然想,电视剧里那些远远看着对方幸福,自己就会很幸福的人,真厉害。

  苏冉沫睁开双眼,一口气将蜡烛吹灭了。

  大家开始拍手,热烈的掌声中,苏冉沫脆声笑着,一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腼腆,这也是我和茄子最爱的模样。

  “好啦,该出发了。大家快系上安全带。”茄子喊起来。

  “我们去哪里?”苏冉沫问。

  “去武汉,晚上九点半之前能到,在酒店睡一晚,明天去武汉大学看樱花,晚上再回来。”枷辰把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

  “可是我家里……”

  “别担心。”我看了青萱一眼,“她已经冒充班主任给你妈打过电话了,说你要补课到很晚,所以今晚跟同学睡学校的寝室。”

  “真的吗?”

  “搞定了。”青萱笑意盈盈地拍了拍自己的黑色小背包,“日用品我都带了,你晚上用我的就好。”

  “太好了,青萱,你真棒!”苏冉沫一把抱住了她。

  “行了行了,系好安全带,出发了,得赶在堵车之前上高速。”茄子一声令下,车厢里立刻安静了。对于刹车和油门都傻傻分不清的我们,前面居然坐着一个可以上高速的同龄司机,一时间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茄子不负众望,一套发车的动作一气呵成,看上去很是专业。谁知汽车刚要走,“砰”的一声被人撞上了,车厢里一阵尖叫声,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茄子破口大骂:“哪个孙子追我尾?!”他气冲冲地下了车,不一会儿就乐呵呵地回到了车上,重新发动汽车,“不用惊慌,不用惊慌,搞半天是我忘记切倒档,后车轮撞路边的石墩上了。”

  大家更惊慌了。

  我说:“茄子啊,要不咱们还是坐火车去吧,火车多好啊,沿途还可以看风景。”

  茄子说:“没事,一会儿上高速你们也能看风景。”

  我又说:“那万一在高速公路上翻车会怎么样啊?”在座的人都下意识地抓紧了安全带,估计大家早就想问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开口。

  茄子认真思考了下:“一般情况下,高于120码出事的话会死无全尸吧。我说的全尸,是指车。”

  “那人呢?”

  茄子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想什么呢?哪还有人呀!”

  我立马解开安全带:“你们玩得开心啊,我突然想起还有作业没做。”

  枷辰也跟着起身:“我晚上还有训练。”

  “我陪你。”苏冉沫说。

  “啊,不巧——”青萱看了眼手机,“我也有急事。”

  可是来不及了,茄子一脚油门,面包车在一阵尖叫声中上路了。

  /// 05

  六点左右我们把车开出星城,上了高速公路。不得不说,茄子开车还是很厉害的,又快又稳,坐得久了,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车上。我怀疑最开始所谓的忘记换档,是他故意跟大伙开的玩笑。

  起初大家都很兴奋,不停地聊天,很快便觉得饿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吃起了生日蛋糕和零食。茄子比较可怜,就喝了一瓶红牛,不管他如何在前面哭天喊地,我们都不肯再让他吃东西。因为我们都知道有饭晕这回事,反过来说,只有饥饿才能保持清醒,不会酿成意外,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在这一刻得到完美贯彻。

  晚上八点,高速路已经走了大半,外面的天色早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后车厢没有开灯,昏暗而温暖。大家都在休息,苏冉沫像只小猫一样乖乖地睡在枷辰的怀里,青萱闭着眼睛,歪头靠着车窗,海藻般的长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脸。

  一起说话的时候还好,一旦安静下来,夹在中间的我便有点儿无所适从了。就在这时,青萱的身体动了下,眉头微蹙,双手下意识地环抱住双肩。我犹豫了下,小心翼翼从包里翻出薄外套,轻轻给她盖上。她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很黑,湿漉漉的,仿佛在深夜的山坡上静静绽放的水仙花。

  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朝我微微一笑,慵懒而迷离,接着又合上了眼睛。

  这个女孩真美,美得叫人心疼,产生这个想法时我忽然慌了一下神,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我的大腿外侧传来了震感,我低头一看,是枷辰裤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慢慢醒来,掏出了手机,举到眼前,幽绿色的荧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流露出一种月光般淡淡的忧伤。

  静音的手机在他手上反复振动,就这么坚持了半分钟,终于停止了。

  “谁打来的?”我轻声问。

  “赵倩。”枷辰口吻很平淡,“明天有一场比赛。”原来他之前不是开玩笑,今晚真的要训练。

  “你干吗不早说?”我有点儿自责。

  “不是很重要的比赛。”他说。

  “那也不能……”

  “马上要高考了。”枷辰打断我,“以后大家能聚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吃惊地张着嘴,没想到枷辰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这句话把我堵得死死的。

  沉默很自然地降临了,外面的车灯光线像海浪一样汹涌地灌进车里,再快速退去,一遍又一遍,车厢轻微摇晃着,有一种不真实的安静。

  我突然想起,自己好久都没跟枷辰聊过天了。我说的不是日常的聊天,而是像初中那会儿,夏天的时候我们经常挤在一张床上,深夜的寂寥有一种可怕的魔力,会引诱你说出很多白天绝对说不出口的话,梦想、爱情、远方啊什么的,矫情得要死,可是又很生动,像生命能量一样注入你的心脏,再扩散到全身。一觉醒来后明明什么都没改变,可你就是觉得更安心了,更踏实了。

  具体哪天我也忘了,印象中,上高中后我跟枷辰便再没有这样聊过。他疏远了我,我能感觉到。不是他的沉默内向,或者越来越优秀的光环,不是这些,而是我总能在某些时候真切地感受到,他心里缺少了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顾离,”枷辰突然说话了,声音很轻,还有一些沙哑,“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心虚地笑笑,“你呢?”

  枷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这时车窗玻璃忽然变成了一片金色,像是下一秒就有黄金流沙涌进来,一辆疾行的大卡车与我们擦肩而过,气流被挤压成一道悦耳的滑翔声,这声音盖住了一切。

  “到武汉了!”茄子喊了起来,与此同时,所有人的手机都收到了一条短信,那是跨省之后移动公司自动发来的提醒信息。

  “枷辰,我们到了吗?”苏冉沫醒过来了,揉了揉眼睛。

  “到武汉了。”他把苏冉沫睡乱的刘海拨向一边,扭头看向了窗外。

  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大家都很累了,进入市区后我们便开始找酒店,最后在青旅订了两间双人房,青萱和苏冉沫一间,我们三个男生把两张床拼在一起,挤着睡一间。

  半夜,我被茄子的磨牙声吵醒,上了个厕所,然后去走廊上抽根烟。我发现两个女孩睡觉的房间没有关灯,门缝后面透着一束光,我猜她们大概是害怕吧。

  记得刚跟我妈妈去继父家时,我晚上也不敢睡觉,老觉得周围的东西很陌生,好像一关上灯,那些东西就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继父从我妈那得知这事后,每晚睡觉前都陪我聊天,跟我一一介绍房间的那些家具摆设的来历,仿佛在跟我介绍一大群不爱说话的朋友。慢慢地,我就真的把它们当成了朋友,不再害怕了。

  继父是个好人,温和、耐心,还很善良,从来不对我妈大呼小叫,也不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我喜欢他,可还是没办法叫他爸。无论在和别人聊天又或者像现在这样默默地回忆,我都习惯称他为“继父”。我想了很久,可能正是因为喜欢才叫不出口,因为在我心里面,“爸爸”并不是一个什么好词。

  /// 06

  第二天上午,大家退了房,去楼下吃了碗热干面,便朝着武汉大学进发了。然而一开始并不是那么顺,茄子左拐右拐,一路上不停地问路人,最后还是迷路了。就在大家束手无策时,苏冉沫打电话叫来了一个朋友。

  他叫阿信,是苏冉沫表姐的大学同学,武汉人。

  阿信很快就出现了,穿着一身很嘻哈的衣服,戴着黑框眼镜,一头的脏辫子,下巴上留着一撮性感的山羊胡,潮得不行,一开口,却是字正腔圆的磁性嗓音,一问才知道他在大学读的播音主持,不过目前是无业游民,正打算自己创业。

  有阿信的帮助,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武汉大学。

  “前面红绿灯左转,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我们再走两条街就到了。”副驾驶的阿信很有导游精神,耐心地解释着,“每年这时候,慕名而来的游客特别多,武汉大学附近的街区全被堵死了,车子进去了根本出不来。”

  阿信没有夸张,下车后,我们放眼看去,满大街都是人。阿信建议我们手牵手,否则一会儿很容易被人群冲散。阿信在前面带队,茄子随后,再是枷辰,苏冉沫乖乖跟上,剩下青萱和我。

  “让你先来。”她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她是故意的,让我牵苏冉沫的手。

  “算了,你先吧。”被她这样一说,我反而别扭了起来。

  “真的?”青萱坏笑了起来。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

  “你有完没完?”我也笑了,这人还真是记仇。

  青萱于是快步追上去,牵住苏冉沫的手,回头把一只手伸给了我,她的手纤细而冰凉,像湖泊中的水草,仿佛稍有不慎就会从指尖溜走,我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

  越靠近武汉大学的门口,人就越多,我几乎谁都看不见了,被黑压压的人群推搡着往前走。混乱得、拥挤得像是末日的街头,我拉着青萱,青萱拉着苏冉沫,苏冉沫拉着枷辰,枷辰拉着茄子。恍惚之间,我觉得我们变成了命运长河里的一条蛇,一条不知会去往哪儿又会撞在哪儿的贪吃蛇,首尾相连,荣辱与共,谁也离不开谁。

  武汉大学的樱花主要集中在烟波门的东湖东路和凌波门的东湖南路。老实说,因为人实在太多了,我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去的是哪条路,不过反正跟着阿信走就对了。

  在一条通往图书馆的路上,我们终于看到了大片的樱花,它们像是身穿着优雅白袍的巨人守卫,整齐而骄傲地并列在道路两边,大风一吹,整个世界便飘起了粉色的雪,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起头,好像我们都变成了某个爱情故事中的主角。

  苏冉沫穿着明成高中的校服,白衬衫、蓝裙子,长头发柔顺地搭在肩上,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淡金色。她拉着枷辰跑跑停停,有说有笑,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青春电影里的唯美镜头。

  茄子一脸羡慕地说:“好看的人就是好,随随便便就是一幅画。”我说:“是啊,不行,我要去找青萱假装恩爱一下,大好时光我才不要当光棍。”回头一看,青萱正跟阿信聊得火热,俊男美女站在斑驳的树荫下,画面那叫一个和谐。

  我伤心地转身:“茄子。”

  “滚。”

  “茄子,要不咱俩……”

  “滚滚滚!”

  差不多转累了,大家便站在一棵格外茂盛的樱花树下合影。

  阿信蹲在旁边,举着青萱带来的数码相机,往来的路人很好心地停下,给我们留下拍照的空间。

  阿信开始倒数:“准备啦!三、二、一……”

  “茄子!”我们四个私下约好的人大喊一声,茄子吓了一大跳。

  “咔嚓。”

  画面定格了。

  大片的粉色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像美贵妇的秀袍一下优雅地垂落下来,樱花树下是五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中间的两个女孩都很漂亮,阳光下笑得烂漫如花。左边高高瘦瘦的男生微微低头,一张巴掌大的面瘫脸,看得出他有努力试着上扬嘴角,但失败了。右边的两个男生,一个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另外一个的肩膀上,朝着镜头摆出一个恶俗的“V”字。另一个好像被什么给吓了一跳,张大着嘴巴看向一旁,只露出半张傻里傻气的脸。

  这张照片后来差点儿被烧毁,边边角角都成了破碎的黄褐色。

  2013年的冬天,来我家做客的小表弟偶然在我房间里翻出相册,看到这张相片。他指着苏冉沫和青萱问:“她们化了妆吗?”我笑笑说:“没有,她们就长这样,本人更漂亮。”然后他又指着枷辰说:“这个人好像流川枫。”我笑着说:“你还认识流川枫啊,他可比流川枫厉害多了,不仅篮球打得好,成绩也很好,还会画画。”最后他指着茄子问:“这人在干吗?”

  我想说当时我们四个人都商量好了喊他的名字,他被吓到了。话却卡在了喉间,因为我意识到这个事有点儿复杂,一旦解释起来会没完没了。而且我不知道我要用什么样的口吻告诉表弟,照片上的他们,曾经的感情非常非常好,就像那些樱花一样美丽无瑕。

  ——后来呢?

  表弟一定会问后来的,没有听众会不关心故事的后来。

  话题只能在这戛然而止。

  /// 07

  我们先去吃了点儿东西,然后来到了武汉大学的操场上休息。

  操场附近是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泊,春风带着潮湿的水草气息,吹在人的脸上痒痒的。很多人都在这里放风筝。这让我突然想到一句话:春天就是赏樱花和放风筝的柔软季节。柔软,这个词用得真好。

  当我把这句自认为很美的话分享给苏冉沫时,她笑盈盈地告诉我:“我以前看过一篇新闻,说日本人赏樱花可讲究了,春天来了会去追着看,樱花从南部开到北部,冲绳二月就开了,北海道要到五六月才开。每到春天,日本气象台便会公布准确的樱花前线。有很多人就会追着樱花前线走走停停,一直看遍全国所有有名的樱花场所。”

  我安静地听着。

  “当时我就想,天啊,这也太浪漫了!”苏冉沫抿着嘴,害羞地低下了头,眼神里却藏着热切而坚定的向往,“那时我就决定了,这辈子,一定要跟自己最爱的人去日本追一次樱花。”

  我忽然就明白了,眼前的女孩为何会吸引我,她的容貌、声音、一举一动,以及心里流露出的每一个念头,都是那么的单纯美好,仿佛就连悲伤和难过也是干净得不含杂质。可能这样的性格在残酷现实下过于理想和脆弱,但并不妨碍某些人一厢情愿地去守护,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她永远别长大,永远是那个站在开学典礼的发言台上认真讲话,鞠躬时因为太用力把马尾弄到了脑袋前面的女孩。

  “小沫,做我妹妹吧。”我几乎是本能地讲出了这句话。

  “啊?”苏冉沫有些走神。

  “没什么。”谢天谢地,幸好她没听见,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发什么神经。

  沉默了一会儿,苏冉沫想起了什么:“小离,你跟青萱很熟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是想说,她有跟你谈过自己的事吗?”女孩似乎有些担忧和困惑,“青萱对我很好,我也一直把她当好朋友,但是昨晚……”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含糊带过,“总之,我发现自己原来一点儿也不了解她,也从没听她谈论过自己。”

  我摇摇头:“我也不了解她。不过,既然是朋友,就要相互信任吧。”

  “也对,只要大家在一起开心就好了嘛,唉,我真是自寻烦恼。”她拍了下自己的头,吐了吐舌头。

  这时,青萱走回来了:“枷辰和茄子叫你们去放风筝,我有点儿累,回来坐会儿。”

  “好。”苏冉沫拍拍裙子站起来,“小离,你去吗?”

  “我不去了。”四个人放一只风筝,不打架才怪。

  “那我过去啦。”苏冉沫跑走了。

  青萱是真的有些累了,光洁的额头上浮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脸色也很苍白。她坐下,刚想拧开一瓶矿泉水,双手突然无力地垂落下来,身子轻飘飘地往后一仰。我慌忙扶住她,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

  “你没事吧,别吓我!”

  “没事……”她睁开眼睛,微微吃力地坐起来,“贫血,老毛病了。”

  “哈哈,你这么瘦,不贫血才怪。”我乐了。

  青萱有些不可思议:“你是有多恨我,这么幸灾乐祸。”

  “当然啊!在这之前我以为你跟枷辰一样,人好看,成绩好,各方面都很完美。有你们这种人生赢家,我跟茄子根本不用活了好吗?现在看来,你也没那么神,会生病,会贫血。”

  “这算夸奖吗?”她一脸无奈。

  “不算,这叫嫉妒。”我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红苹果递给她,“给,吃点儿东西。”

  她把苹果托在手心打量了一会儿,接着轻轻咬下一口,几秒后,她抬头朝我笑了笑:“蛮甜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吃毒苹果的白雪公主。

  “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我们同校了三年,我之前竟然从没见过你。要不是因为最后一学期分班了你主动来3班,我们应该一辈子都是陌生人吧,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聊天,有时候想一想,觉得挺神奇的。”

  “茄子之前也这样问过我。”青萱放下手中的苹果,若有所思,“其实我也是最近才决定好好上课的。”

  “一星期来两天也能叫好好上课?”

  “已经好很多了,换以前我一个月才来两天,课程基本靠自学。”

  “自学?!全年级第一名?!你为什么这样厉害,你老实说是不是外星人?”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

  青萱笑笑:“厉害,有吗?与其说厉害——”她停顿了下,“不如说是太无聊了。”

  “无聊?”我不明白,她怎么看都不像生活很无聊的人。

  “我没什么朋友,所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课本和另一件事上。”她看着我,说不上乖张还是妩媚地歪着头,“我爸是个赌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我们。我妈身体不好,经常需要人照顾,这很花时间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天才问:“这次你跟我们来武汉,阿姨在家不要紧吗?”

  “没事,一两天而已。”青萱笑着摇摇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

  “我在1班的时候根本不是坐在角落的位置,那天我转来3班,老师领我进教室之前,我站在门外看到你和茄子聊得特别开心,我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儿嫉妒。所以我故意坐在你身旁,就是想拆开你们,我是不是很坏?”

  “还好啦。”其实我挺理解的,就像我也很想拆散枷辰和苏冉沫……

  “老实说,我很庆幸那天的自己这样做了。”

  “为什么?”

  青萱回过头,斑驳的树荫下,她漆黑的眼睛泛着一种洁净而认真的光泽:“能认识你们,挺好的。”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不该笑,最后我还是笑了:“我们也是。”

  肆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继续阅读: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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