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小皂发现自己的包给偷了是在下公交车后。
她穿着始终无法习惯的拘谨的蓝白色职业装以及打脚的高跟鞋，没走几步便发现包包的拉链开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丢。大概是贵重的手机挂在了胸前，而钱包又藏在了上衣内袋，这才没让小偷有机可乘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暗自庆幸地在早点店要了杯绿豆汁，加快脚步走向公司，单薄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清晨忙碌的上班族人海中。
——喂，您好，这里是10086人工服务台，请问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吗？
——您的套餐服务上个月已经取消，需要续费吗？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工作时间不闲聊。
这便是何小皂的工作，一份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只需声线甜美且将公司的套餐业务倒背如流就能胜任的事情。坐在能容纳上千人的移动公司大厅里，不停地接听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电话，枯燥，乏味，日复一日。
下班后，同事美宝喊何小皂去KTV。说是隔壁部门经理的生日。美宝和她同是一名人工电话接待员，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整个公司里招蜂引蝶。而所谓的“隔壁部门经理”，不过才认识几天。
“啊，还是算了，你们去吧。”何小皂迟疑片刻，紧张地摇摇头。
“那拜拜咯。”美宝并不失落，反倒是意料之中地扭着屁股离开了。
何小皂当然明白，这不过是同事之间的一句客套话。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谁会真正愿意接近她。平凡的外表，普通的能力，沉默的性格，所有的一切都是沉闷温暾波澜不惊，如同马路边上的广告牌，无害却也无聊。
其实她也有想过，如果半分钟前的美宝能再盛情邀请一次，如果美宝能像对待别人一样热情地挽住她的胳膊，说不定她会鼓起勇气说：“好。”
只是，大家总是不太愿意给她机会。
待到同事们都走光后，她才默默收拾东西。这让她想起了半年前的高中生活，默默地擦完黑板、倒掉垃圾，再关上教室门。一切似曾相识，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整理好文件，拿起钥匙，她伸手关上灯。
“啪。”
整个世界遽然黑了。
【二】
第二天何小皂发现自己的包又给人偷了，准确说是被人翻过了。
这次她还挤在公车上便隐约察觉到了异常。回过神后挂在肩上的包包拉链果然又被拉开了。她迅速环顾四周，然而除了跟自己一样赶着去上班的神色漠然的乘客，什么可疑人影也没有。
是多心了吗？是出门太急忘记拉上拉链了吧？她这样说服自己，紧了紧包，又呆呆地看向车窗外。那一秒，她的胸口处竟泛起了一丝莫名的失落。想到这她有些奇怪地笑了，摇摇头：“何小皂，你真傻。”
——喂，您好，这里是10086人工服务台，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对不起，您的手机之所以上不了网，是因为您欠费了。
——先生，您什么时候发工资不需要告诉我，如果您不续费我们无法帮您垫付话费。对，对……五块钱也不行。谢谢。
下班后，何小皂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远路去了一条小巷口吃拉面。
半年前，当她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高二女生时，曾有个隔壁班的男生约过她。那大概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次约会，还是自己暗恋两年的男生。可是，当男生大方地替她付完账后问的却是同桌雅楠有没有男朋友的事情。雅楠，那个怎么看都跟现在同事美宝如出一辙的女孩。美丽、闪耀，众星捧月。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她忘了。何小皂只记得那晚的最后，她独自一个人回家。她想到男生清秀的眉眼、温柔的语调、白皙好看的修长手指，以及他听到自己撒谎说同桌已有男朋友后失望而落寞的侧脸……回家时，她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任由深夜晕开的城市之中的酒红色光芒快速晃过自己的脸，她弓着背，用力捂住嘴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这种心情，没人能懂。
第二天，她没去上学。
第三天，她休学了。
第四天，她通过亲戚的关系去了移动服务大厅上班。
时隔半年，吃面时老板居然认出了她。这让何小皂颇为意外。当问及原因时，老板哈哈大笑道：“没错，一点儿都没变。半年前我记得你也是这个样子，蘑菇头，黑框眼镜，眼角下面有颗痣，低着头，不爱说话。”老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过，当时似乎还有个男孩吧。你们待了很久，所以我印象深刻。”
那晚，何小皂没再说话。她只是花了很长时间，一点点吃完了那碗面。
【三】
又是一天。这天早晨，何小皂站在站牌前，等候着公交车。在确认今天自己的包包有拉上拉链后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么做的原因，她便将自己的手机和钱包取出来，故意扔进了包里。
这样，你一定还会来找我吧，而我会抓住你。
今天的乘客似乎比昨天更多了，大家一脸惺忪漠然地簇拥在停停走走的狭小车厢中，空气混浊，令人烦闷。语音报站机械地播放着，何小皂故意抬头望向窗外，然而全身的感知却都悄悄集中在挂在左肩的包包上。
去公司的路程不是很长，当车开到倒数第二站时她还是焦急了。待她回过头去时，发现包包早已经给人打开了！
一瞬间，她脸色煞白，不顾旁人，手忙脚乱地检查起来。让她更吃惊的是，这次包里的东西依旧没少，可又确实被人翻过。最好的证明是，自己的手机一开始是在记事本左侧压着，现在改变了位置。
她的脑袋空白了几秒，抬起头，所有人都向她投来不解的目光。可她挨着这些脸庞看去，却找不到她要找的那个人。那个躲在暗处一直在跟她玩着莫名游戏的人。神经病？跟踪狂？变态……她无从知晓。
也是那一秒钟，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沿着她的心底蔓延开来。是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
——喂，您好，这里是10086人工服务台，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你的手机目前已开通A套餐……同样的套餐只能开通一份。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手机坏了应该找手机维修店。移动公司不提供客户的免费上门维修服务。
一整天，何小皂都心不在焉。她并不清楚这算什么？恶意的玩笑，还是蓄意的骚扰和恐吓。没有答案，有的只是她的包包永远逃脱不了给人翻开查看的事实。唯独破例的两次分别是：快迟到的她打了一次出租车。还有一次，她将自己的包包双手捧在胸前。但是那非常困难，面对车速不匀且乘客拥挤的情况，她几次踩到了别人的脚，还差点摔倒。
于是她可以确定，不知何时起有个人在默默关注她。在这个狭小拥挤却又神秘的车厢里。这些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当中，有那样一张揣摩不出表情的脸，一直盯着她，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并翻看她的包。
何小皂从没见过他，但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有些害怕，同时又很兴奋，却找不到人来倾吐。和美宝之间只能扯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谈。大多数时候美宝都是隐藏不住地炫耀，诸如“哪个部门的某某又约我了”“这个包包好贵，不过是某某某送的”。几次何小皂想要开口，却还是生吞回去。
有个小偷一共翻开过我的包包二十八次了，但是每次都没偷走任何东西……这种事情，换自己也不会相信吧。
可是他真的存在啊！
可是他真的存在吧？
……
【四】
何小皂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这指的并不是生活、工作、交际，相反这些一成不变。改变的是她的内心。当她那个花了60块钱从淘宝店买来的精仿品牌包包被五十三次地“偷窃”时，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惶恐了。
甚至有一些期待，就像……就像约会的恋人。
她开始试着给自己化妆，为什么呢？因为有个人会看她啊！是男还是女？都不重要吧。不过在何小皂的想象里，他应该是个高大甚至绅士的男生。电影里的小偷角色通常都是很帅气然后笑容邪魅的男人不是吗？每每想到这，她居然还会脸红心跳。
她一边对着镜子化妆，一边想着今天的包里应该放点什么？以方便那位小偷先生的“检阅”。那个小偷先生有什么爱好呢？会不会也爱吃拉面？想去日本赏樱花？读泰戈尔的诗集？看法国文艺电影？听迷幻摇滚？他会不会还相信格林童话？相信UFO？相信玛雅的世界末日论，相信世界上各种的不可思议。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也很孤单？
包里的东西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变化着，每一次都是场精心的准备。最尴尬的时候莫过于例假来的那几天，何小皂只能将卫生巾用一个深色小袋提在手中，也不愿意塞进包里。这种事情是不能让小偷先生看到的吧，多难为情啊。
“何小皂，你刚笑什么？”美宝早发现何小皂的不对劲儿了，这些天里，她总会莫名地傻笑。
“没有啊。”
“还说没有。你是不是恋爱了啊？就算工作时接到骚扰电话也完全不生气的样子。”
“啊，真的没有。谁会喜欢我呢？”何小皂胡乱挥手。
“也对，谁会喜欢你呢？”美宝暧昧地笑了。
——谁会喜欢你呢？
——谁会喜欢你呢？
如同吞入一个冰块，瞬间梗住了何小皂的胸膛。她的傻笑就那样僵在了脸上，仿佛是失去养分的大地表壳，不断地龟裂，直至风刮起了丝丝沙尘。这就是所谓的“石化”了吗？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网络词语的精妙用处。这也是她第一次在内心燃起了一丝除了难过以外的东西。
是什么呢？
是不甘。
【五】
小偷先生依旧天天来访。可却永不现身。
耐心慢慢丧失，何小皂着急了。她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他发现自己不够好，自己包包里的内容又是如此贫瘠，于是他犹豫了，他退缩了，失去兴趣了？是不是终有一天他不会再来了？那么如果这样，她又该怎么办？
小偷先生，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从何时起，我每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啊。那些处心积虑的新发型、新衣服、新发夹、新围巾、新唇彩、新手表、新表情，那些偷偷在家练习过很多遍，看上去没那么傻，而是带着俏皮而可爱的发呆时噘嘴的模样。这些所有的所有，都是因为你啊。
可是你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
——爱，伤害，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请快点出现吧，我很孤单。
何小皂花了一整晚，将这张便条写上几百遍。终于找出了她最为满意的一张，字迹娟秀，且带着她迫切而炙热的情感。然后，她将这张纸条轻轻放进了包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再对自己说了声晚安。
遗憾的是，事情并没有如同预想般发生。第二天，小偷先生没有来。也是那一天，何小皂终于发现了一件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情。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似乎并没有一个每天关注她的小偷。当一个乘客匆匆挤下车与她擦肩而过时，只消一点点肢体接触，她被挤压到的包的拉链就会自动滑开。
那一瞬间，她的世界轰然倒塌。
她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突然像个疯子般尖叫着狠狠拽起了自己的包，将它举得高高的，然后将它的拉链拉上，再微微倾斜，果然，拉链又缓慢地，自动地，滑落到另一端，同时滑落下来的还有她的心。
“啪。”
什么东西关上了，世界万籁俱寂，漆黑一片。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一切不过是自己臆想的虚幻泡沫。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那样一个人。没有一个每天早晨准时躲藏在公交车里关心自己的人。从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包包，注意过她脸上的忧伤，她内心深处的脆弱和孤单。
从来没有。
【六】
第二天，何小皂就换了一个新的包包。
这个包包是她在步行街专柜花了几个月积蓄才买回来的名牌包包，是真正的名牌，当然拉链的紧固效果也非常好。好到不会轻易就自动敞开。是的，不会再敞开了。哪怕你全心全意地对世界敞开胸膛，也换不回一丝温度。
一个月相安无事。
一个月继续孤单。
一个月的移动电话依旧让人抓狂。
——喂，您好，这里是10086人工服务台，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您好，先生，以后这种三岁小孩子都懂的问题麻烦您去百度。
——先生，如果你一定要给我讲黄色笑话，那么我只能把这段聊天的录音，用语音信箱发给你老婆了。
——先生！我在工作，我不想做你的情人。没其他事我要结束……你才是贱货！
何小皂决定辞职。
她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勇敢的。
事情的改变，也是一个月以后。何小皂突然发现自己的包包又敞开了。这是她最后一天去上班，下车时她嘴巴里正叼着一片全麦吐司。面包掉落在地，何小皂愣了好久，终于还是颤颤巍巍地翻开了自己的包包。
不是做梦，不是臆想，不是因为我太孤单。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手中拿着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字条。
移动小姐：
您好，我就是那个每天早晨都会来看你的小偷先生。相信你也已经发现了我，尽管你从没真正见过我。感谢你每天都会在包包里放上很多好玩的东西，也因为这样，我喜欢上了你。好吧，其实不是的。其实从第一次我偷你东西没能得逞时，我就喜欢上了你。但是我没有勇气找你搭讪，因为我是个小偷，这个职业很不光彩。我偷过成百上千个皮包和手机。但是自从遇见你后，我再也没偷过。我现在必须要去找新工作了，否则我会饿死的。以后不能每天早晨都陪你了。另外，我比较喜欢你之前那个包包，你现在的包包我真的很难再打开了。哦，还有，其实我不太喜欢莎士比亚的诗集，我看不懂。我读海子的诗，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我在初中课本上看到的，我很喜欢——忘记说了我只有初中学历。
最后要告诉你。我也很孤单。
期待我们的再次相遇。再见。
小偷先生
那天清晨的城市街道上，忙碌的人群之中，一个女孩突然蹲下了身子，大声恸哭，很久很久都不能自已。为了生活奔波各怀目的的行人从她身边匆匆经过，没人知道她是开心还是难过，也没人在意。
【七】
秋天，冬天。
很快就到了夏天，何小皂不再工作，重返了校园。因此她正拥有一个漫长的暑假。其实她还悄悄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给小杂志写一点文章和影评，偶尔还会免费给一些工作室翻译日文动漫字幕。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去日本留学，去大阪赏樱花。这个曾经被别人嘲笑俗气、幼稚的梦想，她重新拾起了。
这样被填充得满满的生活她很满意，很少再觉得难过。至少，她再也不用接到各种莫名其妙的电话，这些无聊的电话就像是来自这个世界里无所不在的热闹与荒唐。明明无关，却总会干扰到自己，并可耻地不断提醒着自己是一个人。
孤单的，一个人。
门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早响起，她放下手中喝到一半的牛奶，光着脚丫跑去开门，是一个穿着白色背心露出麦色胳膊的健硕送水工人，看上去还很年轻。高大的男生慢慢放下扛在肩上的水桶，擦了一把汗，掏出本子念起来：南林小区8栋3单元702何小皂。是你要送水的吗？
女生点了点头。
谁知男生停顿了几秒，咧嘴笑了。他的单眼皮眯得非常好看，牙齿洁白：“移动小姐，你换发型了呀？我还是觉得蘑菇头比较可爱。”
何小皂愣了一愣，但很快地，她恢复了自然。
这一幕，女孩等待了太久，也准备了太久。此刻她终于能将这一切滚瓜烂熟地付诸行动了。她像迎接一个熟识已久的朋友般让开了道，露出大方得体并温暖的微笑。
“我前些天刚拍了一本《海子诗集》，要一起看吗？”只是不知为何，眼泪还是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