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Y先生来KFC工作已有两年，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老员工。这并不是在置疑他的能力，事实上他的工作一直做得干练而出色。只因为他非常斯文和安静，看上去还有一丝腼腆。哪怕经常出入烟熏火燎的后台，也永远是一副干净的脸庞。当他在收拾餐桌时也是慢条斯理的，像穿着燕尾服在庄园里修剪灌木丛的优雅管家。
所有人都觉得，或许他不是很爱这份工作。
但相反，他爱它，只是不善于表达。其中最让他享受的，莫过于忙完一天后心满意足地伸个懒腰，然后一个人静坐在即将打烊的店里。时间通常是深夜，向阳街在霓虹灯温柔的抚摸下缓缓沉睡，他独自坐在玻璃窗边，吃着自己炸的薯条，偶尔沾一点儿番茄酱。这时他会收听电台，直到深夜两点。
不过最近，Y先生有了一点儿小麻烦。
突然间，网上就流行起了一种“点外卖喊帅哥”的风潮。好多人都觉得很酷，尤其是宅女们纷纷效仿，点单时总是特别注明：必须派送一个帅哥来，否则不买单。无奈，作为店里唯一一位拿得出手的“帅哥”，Y先生开始了他送外卖的生涯。
骑着小电动车，穿过车水马龙的向阳街，来到每一栋去过的没去过的居民房，然后一边摁着门铃，一边等待着门背后花痴女生们的尖叫声。更有夸张者，还会要求签名跟合影，搞得原本就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的Y先生面红耳赤压力山大。
今天，第五次要求帅哥送外卖的电话又打来了，Y先生不太情愿地接过点单票，地址是向阳街26号，电台大厦。点单人：巧乐。他微微仰头看向玻璃窗外的风景，街对面那一栋大楼便是电台大厦。
这应该是Y先生第一次走进电台大厦，他曾多次幻想过里面的样子。进入电梯时，他紧张地压了压鸭舌帽。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吧，不过一间办公楼被厚玻璃隔成很多间的小播音室，每个播音室里都会有一两个主持人，他可以想象那些主持人对着麦克风专注而幽默的样子。
午休时间，工作人员都坐在了大厅。Y先生喊出“肯德基外卖”五个字时，大家炸开了锅。
——哇，真送来了一个小帅哥耶！
——看看，他害羞了。
——巧乐，你还满意吗？满意就快买单吧。
随着这声呼喊，叫巧乐的女孩从人群中冒冒失失地跑出来。今天的她和往日那个扎着乱蓬蓬的马尾戴眼镜的女孩有些不同，她把自己打扮成了日系的甜美风，尽管还驾驭得不那么好。比如卷发应该先染个颜色，比如淡绿色的围巾不应该系成一条红领巾。显然，与其说她喜欢，倒不如说是处心积虑地打扮给谁看？是给谁看呢，反正不是他。
女孩用清爽又略微带羞涩的声音说道：“谢谢，多少钱？”
“一共一百三十四块。”
“呵，给你。”
Y先生清好钱后正要转身，巧乐喊住了她，接下来的挽留没什么心意，“我可以跟你合照一张吗？肯德基帅哥。”
人群跟着起哄，没等Y先生反应过来，巧乐就壮胆走到他身边，佯装出很亲密的样子，扬起手机“咔嚓”了一张。Y先生有些后悔，他想如果还有下次，自己的脸一定不能那么僵硬。这时巧乐看到了他打包盒子中多出的一份炸鸡块：“这份是我们的吗？”
Y先生摇摇头。
她好奇：“那就是给另一家的咯，谁会只点一份炸鸡块呢？”
Y先生笑笑，不说话。
回去的路上，Y先生骑着摩托车绕到附近的一片老旧居民区，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篮球场，如今已经成了小区居民们投放垃圾的地方。不久前，这里突然多出了一条流浪狗，是只很可爱的斑点犬，据说很多人都想领走它，可是它实在太凶了，不肯对任何人示好，也不肯离开这。
Y先生自然不敢靠近它，只是远远地把那盒炸鸡块放在地上。
“快吃吧，以后我每天都会来。”Y先生试着对一脸戒备的斑点狗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可惜他的脸永远那么僵硬。
【二】
一个星期后，也可能更久，Y先生其实没什么时间概念。他只知道那天下了一场雨，不大，却很顽强，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凌晨1点。这会儿他拿着拖把在最后一次清理地板，尽管玻璃窗已被细密的雨水沾染得模糊，但他还是看到了街对面的电台大厦下发生的争执。
Y先生犹豫三秒，扔掉拖把，冲出店门。
事情要回到三分钟前，巧乐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份外卖，急匆匆地往电台大厦赶去，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醉汉。大醉的男人似乎早就等待这样一个闹事的机会了，他逮住巧乐，以要求赔礼道歉为理由开始撒酒疯，并慢慢地演变成肢体接触。
Y先生上前阻止的时候，非常果敢，他冷硬的脸庞被雨水浇湿，显得更加严肃和阴郁。醉酒的男人知道对方不好惹，对峙了半分钟后就悻悻离开了。只可惜巧乐手中那份外卖已经打翻在地。
她一边蹲下来挽救狼狈的局面，一边连声道谢。
Y先生陪她一起收拾，有些尴尬。他试着说话：“你今天是上白班吧？”
巧乐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早上我打扫卫生时，正好看到你走进了电台大厦。”
“是吗？”巧乐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是我师兄上夜班啦，我来给他送点吃的。”
“如果我没记错，你师兄今天不上班吧。我常听他电调，他说过，他这两天要出差。”
“啊！真的哎，我居然忘了。”巧乐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接着笑了。但Y先生看得出，她一点也不开心，他甚至觉得，巧乐其实没有忘记。只是她已经在凌晨给自己的师兄送过太多次消夜，多到她不知道除了做这个还能做些什么？
关于她口中的师兄，Y先生可以猜到就是他常听的那个午夜电台主持人，好听的声线，幽默风趣，偶尔也会用很温柔的声音回答热线电话：自己目前还是单身，不过可以透露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比如卷发、日系、淡绿色的围巾……
其实，Y先生什么都知道。尽管他只是一个常常送外卖的肯德基服务生。
Y先生把浑身湿透的巧乐领到店里，“等雨停了，你再走吧。”后来，他又给巧乐端了吃的出来，“算我请你。”
巧乐微微仰头望向Y先生，想说感谢的话，却“哇”的一声哭了。这把Y先生吓坏了，他情愿同时应付一百个恶意刁难的客人，也不想面对一个哭泣的女孩，他不会哄人。后来，他用僵硬的脸给她说了一个冷笑话，她这才破涕为笑。
两人开始聊天。巧乐说，她会哭是因为她很难过，她难过是因为她的师兄从没有对她这么温柔过。其实这次出差，师兄本可以带上她，但他没有，却带上了另一个女同事。如果只是如此就算了。关键是她的师兄，也是她男朋友，尽管全公司没人知道这件事。
她是在去年愚人节跟师兄表白的。她本以为会被拒绝，意外的是师兄竟然答应了。两人开始谈恋爱，她起初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在一起，什么都不在乎。她可以永远做他的地下恋人，可以为了他而不停地改变，哪怕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可最终，这些妥协没有为她赢得任何东西。
“对不起，上次我是故意要求帅哥来送餐的。我也是故意跟你合照，我只是想气一气他。”巧乐埋下头，她道歉的样子像只小猫，然后她又红了眼睛，“你说，为什么我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他还是不喜欢我呢？”
Y先生很想劈头盖脸地骂过去：你可以为了爱情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快乐，但不应该为了爱情变成连你自己都讨厌的样子。自己都不爱自己，又怎么指望别人会爱你！
但他说不出口，他试着安慰道：“选择愚人节表白的人都是胆小鬼，可能胆小鬼总是容易受欺负吧。”
“这样啊……”巧乐似乎被说服了，苦涩地笑了，“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有可千万别跟我一样哦，愚人节表白什么的，真是傻透了。”
“当然。”Y先生点点头，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女孩的刘海儿。
【三】
愚人节的前一天，之所以这么清楚地记得日期，是因为愚人节那天店里会举办活动。这天，巧乐来KFC主动找到Y先生。Y先生从忙碌的后台走出来，见到巧乐时他第一次感到局促不安。
“我跟他分手了，我好没用，还是哭了。”
“那晚谢谢你，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是你给了我勇气结束这段感情。”
“我已经辞职了，明天我可能会离开这，跟你说声再见。”
Y先生站在闹哄哄的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她。想说点儿什么，可这时店长的声音后从身后传来，“小Y，又有让帅哥送外卖的电话了，快去准备下。”
“再见。”Y先生说。
“嗯，再见。”巧乐咧嘴笑笑，眼中划过一丝失落，稍纵即逝。
【四】
愚人节这天，他负责在柜台收银。
——你好，我们这里推出了全新优惠套餐。你只需要五块钱，就能买到一个全家桶。
——哇，真的吗？
——当然是骗你的，愚人节快乐。
就这样，一个无聊的谎言，他在短短一个上午，起码说了三百遍。
中午休息时间，他又偷偷拿出一份炸鸡块，这次他犹豫了下，索性用员工卡刷了一份薯条、一个汉堡、一杯可乐，然后骑着摩托车赶到了流浪狗待的地方。他本来是想，跟斑点狗一起吃顿午餐也不错，却没想到遇见了巧乐。
不，何必骗自己呢？
其实他猜到了，他一直在等这一刻吧。
他早就知道这条狗是巧乐的，他也知道因为师兄不喜欢狗，所以巧乐才想把它转手，无奈这只狗不愿意接受其他主人，最后只好丢弃在这里。而现在，她似乎要将这只斑点狗领回家了。当然，领回来的不单单是狗，还有在爱情中丢失的尊严和自我。
巧乐转身看到提着食物的Y先生时惊讶地叫出了声。接下来，短短的几秒对视，彼此之间似乎就什么都明白了。巧乐犹豫着，她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话来打破沉默，大概现在的Y先生更讨厌她了吧，自己这些天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傻事啊。
Y先生干咳了两声，他真诚地说道：“我不喜欢狗，也不喜欢你，更不想跟你在一起。”
巧乐怔了两秒，笑中含泪：“愚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