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到星城的第五天,我如同行尸走肉般从网吧出来了。在反复打DOTA最终发现自己还是很菜时,我感到一丝小小的苦闷,当这丝苦闷转化为恶心时,我义无反顾地对着身旁那位一星期没洗澡的中年大叔吐了起来。
大叔正叼着烟盯着电脑屏幕,涨红的脸上爆出青筋,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只是毫不在意地将衣角处的呕吐物抹掉,继续投入战斗,真是在用生命在刷副本啊。那一刻,我明白不能再陪着这群糜烂的人玩命了,必须正视此次前来星城的目的。
我将思路简单理顺一下:我,叶景虹,十八岁,休学,天南地北地流浪到这,是想找一个人。找人当然需要时间,而时间就必然得消耗体力和金钱,因此如果我能找到暂住的房屋而不是乌烟瘴气的网吧,那么体力和金钱都能得到缓解。
几分钟后,我来到一个露天喷泉广场。
广场一侧的公共布告栏上贴满了招租的小广告,虽然大部分广告都被中介撕去了联系方式,但明显还有些是今早才新贴上去的。刚想认真看,身后就有人在拍我肩膀,力度是那么轻柔,以至于我真的很难接受两秒后的事实。
事实就是,刚回头,蓄力已久的一拳就砸在我脸上。
“啊!”
我大叫一声,几个街头混混将我团团围住。他们手拿着管制刀具,高大的人影争相盖住倒地的我。接着,他们用拖行李箱的架势把我拖到了角落。
“大哥,有话好说啊,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
“少废话,抢劫。”为首的男人朝我吼道,手里还自认为很潇洒地转着一把廉价水果刀。虽然早就听闻星城治安差,但这未免太离谱了吧!
“不是吧,现在才几点啊?大白天的,抢劫也不带你们这么敬业啊……”
话未说完,又是一脚踹向我的小腹!
这次我疼得龇牙咧嘴,跟个皮球一样在地上打起滚来。
那一刻我又不自觉地想到了我爸,要是他还在,一定没人敢欺负我。该死,我怎能又不争气地想起他呢?就是因为每次遇到这种事我都哭着喊爸,才一直被人瞧不起的!
“我跟你们拼了!”我脑子一热,纵身朝他们扑去。
“啪!”
一秒钟后,为首的混混在我眼前腾空而起,并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曼妙姿势优雅落地。当然,这件事跟我压根没关系。
情况是这样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色身影杀出,弓腰、转身,一记漂亮的回旋踢。虽然我看过很多功夫片,可真切目睹一个大活人居然用脚板盖在高出自己一个多头的男人的脸上时,我还是震惊了。
最最让人咋舌的是,踢出回旋踢的还是一姑娘!
后来我才知道,此女乃是国家二级跳高运动员,练过三年散打,两年跆拳道,韧带柔软得跟橡皮筋似的。
一米七的个头,一身酷毙的黑色运动装,鸭舌帽盖住了刚到耳际的黑色短发和半边脸。当时她就以这样一个英雄形象站立在我眼前,身后耀眼的阳光和挺拔的建筑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霸气。
轻而易举地将剩余的几个混混弄趴下,她面无表情地走向我。
那一刻我没有感激,我只是被她那刚毅中带着柔美的线条以及轻盈中带着坚定的步伐所深深震撼,如果她现在一脚下来肯定能把我的头踩爆掉吧,光是想想就觉得好酷喔!
一高一低地对视。
短暂的僵持。
我来不及花痴呢,很不和谐的事情发生了。刚刚还彪悍至极的她,突然小女生般温柔地蹲下来,用一双比猫还要无辜的大眼睛盯着我,仿佛身后那群满地打滚的人与她毫无关系。紧接着,她用娇嗲到堪比林志玲的声线说出一句让我崩溃的话。
“小妹妹,你没受伤吧?”
“……”
沉默的空当里,有刺骨的冷风吹过我的脊梁。
女孩继续眨着大眼睛,显然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几秒后,她又自我感觉良好地摸了摸我的刘海,心疼地安慰我:“是不是迷路了呀,姐姐带你回家……”
如果说前面一句话只是单纯的冒犯,这一句话就是装模作样了有没有!
“喂喂、喂……给我适可而止啊!”这是我的第一句话,自信绝对是发育成熟并已经完全变音的雄性腔调。
“啊!”
这一次,比之前凶狠百倍的拳头精准无误地砸在了我的右眼上。
可怜的我拖着惨烈的嗷叫再一次飞出了老远,天旋地转中我还在想,或许这个世上有些荒唐事情真是命中注定的,比如我脸上这对花上一个月才完全消退的熊猫眼,以及身边这位可以一拳将我打出两米的外星生物。
【二】
外星生物名叫柳絮南,从她嘴中得知这个如此婉约的名字时,我差点没忍住剧痛笑晕过去。一路的交谈中,我得知她在星城A大的体育系读大二,芳龄十八,谁说女人十八一朵花的,也有可能是猛虎。
半小时后我跟她去了星城繁华市区的高级住宅区。走进一栋豪华公寓楼的电梯时,我内心还在忐忑不安,我很难想象世上竟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偏偏还降临在自己身上。从小到大太多的磨难早已让我看清命运的狡诈与伪善,这导致我对任何美好的事情都持有高度警惕。
“这串备份的钥匙给你。”她口吻自然,大大咧咧地踢掉鞋,光脚去冰箱拿啤酒,然后躺倒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频道调到拳击节目,“找到房子前你就先住我这吧。”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好歹我是男的,正所谓男女授受……”
“哈哈哈……”她开怀大笑,“说起来真是对不起啊!我刚才一直以为你是个女孩。”
半小时前,柳絮南同学给我一拳的理由居然是:当她听到我嘴里冒出男人声时,顿时受到了惊吓,像是目睹了可爱的小白兔正在啃食一块生牛肉——这比喻都什么跟什么!出于自卫本能她不遗余力地赐了我一拳,据说我当场休克过去,她又甩了我俩大嘴巴才把我弄醒。
现在的好心帮助,算是补偿。
知错能改当然善莫大焉,尽管我打心底觉得比起她刚才的行为,她更应该为自己的言语道歉。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言语也让我受到了惊吓,你能想象一个操着林志玲口音的超级赛亚人吗?这远远胜过她在肉体上对我的摧残。
好吧扯远了,回到眼下。
半小时前我还窝在一个昏暗潮湿、空气浑浊,线路如同蜘蛛网一样密布在地上的破败网吧,现在却已身处一间装修气派的三室二厅公寓,虽然赶不上总统套房,但从那大到可以饱览全城风景的落地窗以及楼房临江的黄金位置看,此公寓绝对是价格不菲了。
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左眼,又摸了摸还非常痛的右眼,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既然这样,我就先暂住下来。放心,我不会住太久的。”
“行。”柳絮南豪爽地笑起来,“小朋友,瞧瞧你的黑眼圈多严重,快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放心,姐姐不会乘人之危……”
——黑眼圈还不是拜你所赐?还有为什么不知不觉就角色对换了啊,哥我才不怕你乘人之危!
我内心的愤怒犹如火山喷发一般爆发了。
“我想先找个房间。”踌躇了一会儿,我指着一个有些窄小的空间说道,“我就睡这里吧。”
“拜托,那是壁柜,放衣服的。”
“好吧,那,我睡这好了。”说着我又指向另一个大点的空间。
“那是仓库!”
“这里这里,我睡这里总行吧。”事实证明,我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啊。
“这是书房!喂,同学,你是故意的吧?”她显然被我的无知惹恼了,拽着我来到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大房里,浅粉色的墙,飘着淡淡的薰衣草清香剂味道,然后不由分说将我推进去,口气强硬得像是幼儿园老师。
“以后你就住这了,除了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这个时间段不能出入厕所和浴室外,其他都无所谓。”
“好。”
“我晚上还有些事,你自便。”
她朝我友好地笑笑,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她,除了头发太短外也算得上亭亭玉立,眼睛不是很大却有神,尖尖的下巴上有一颗恰到好处的黑痣。这样清爽干净的女孩,若不是那强悍的战斗力,大概也是很受男生欢迎的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叶景虹。”
“那么,景虹同学,回见。”
女孩关上房门,外面马上传来了收拾东西的乒乓之声,几分钟后,偌大的房间总算安静下来。
我放下行李,在床上坐下,又从钱夹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面有四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正拿着一个奖杯对着镜头开心地笑。其中有一位戴着墨镜,胸前挂着吉他的略微发福的胖子,则是我要找的人。他是这个乐队的队长,外号叫“老猫”,除此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困意不知不觉袭来,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星城喧嚣的外表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宁静。我多想告诉全世界,背着秘密流浪是件多么累人的事啊。不过谁又会听我倾诉呢,朋友这档东西除了逢年过节时群发个短信和找你借钱,还可以用来干吗。
【三】
我睡了很久。
睁眼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大得吓人的黑色瞳仁,像是高精密的监视仪。接着我看到了一个悬在半空的脑袋。虽然这张脸蛋比洋娃娃还可爱,但当它只作为一个单独个体存在时,情况就复杂多了。
“啊!鬼啊!”
我给吓到了,诈尸般滚下床。
“哈哈絮南姐,他醒了……”洋娃娃兴奋地拍着手,站起身来。金色卷发,婴儿肥脸蛋,穿着一件小熊维尼的睡衣,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翘起的嘴角更增添了几分娇俏。
“你、你……你谁啊?”
“我叫雨嘉,是絮南姐的好朋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啊!你都霸占一天一夜了,害我昨晚睡沙发。”她噘起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换上任何一个发育成熟审美正常的男人都会为之动容。但是,不对!犀利如我,明明发现她正将手里的什么东西往身后藏。
“那是什么!给我看下。”我要求道。
“没什么。”她露出马脚后慌张跑出房间。
我穷追不舍,在客厅将她制服,并从她手中缴获了一支巨大的马克笔。一阵不好的预感随即涌上心头!很快我就在镜子前看到了一张滑稽到可以去马戏团表演的熊猫脸,又是一声不幸的尖叫。
“不好玩,差一点就完成了。”叫雨嘉的女孩扫兴地躺回沙发上吃零食。
我跑去洗手间使劲地洗,眼睛处的两块黑色怎么都去不掉,着急地喊起来:“你给我眼睛处用的是什么东西啊?这么难洗!”
此话一出我才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雨嘉反问道:“我还想问你呢!那两个熊猫眼是怎么回事,天生的吗?你家的基因真可爱耶。”
惨痛的一幕又清晰地在我脑海里回放,我叹气道:“一言难尽。”接着我想到了什么,“对了,柳絮南呢?”
女孩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满脸的无奈。
半分钟后,我才明白雨嘉脸上的无奈到底为何。
当我毫无防备地推开厨房门时,一股夹杂着烧焦味的浓烟猛烈地袭向我。很难相信这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厨房而不是什么火灾现场。我捂着鼻子冲进去,只见柳絮南正系着围裙,操个锅铲玩得很高兴。
“你在做什么实验吗?”我知道这样问很冒昧,但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做饭。
“炒菜啊!没看到吗,我在炒土豆丝。”她一本正经地答。
我看到锅里那一团彻底烧焦的炭状物体:“那,这个……是做给我们吃的吗?”
“是啊,你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肯定很饿了吧?总不能让客人跟着我们吃方便面吧。正好下午没课,我今天特地去买了些菜……”
“没关系没关系,我这人特爱吃方便面!”
“你就别客气了。以后我有时间就给你做吧,直到你伤好为止……”吃了她的东西大概会残疾一辈子吧?很快我的想法得到验证,她抄起一瓶东西就往锅里倒,那倾倒的架势简直要赶上水龙头了。
“你这又是在干吗啊?”
“醋啊,醋熘土豆丝!没吃过吧?一看你就不是南方人。”
“那也不用放半瓶吧?”我弱弱地问了下。
“醋多才好吃。你不懂!”
“好吧,就算是这样。你刚放的似乎是酒吧?”我再次弱弱地问。
谢天谢地,通过我的反复提醒,柳大厨总算意识到了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了。她思考了两秒,望向我:“是吗?难怪我好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精味,现在怎么办……”
“轰隆……”
话未说完,大火就从锅底燃烧起来。接着蔓延到整个灶台。我一把冲上前去拉开柳絮南,将她推出厨房,接着麻利地关掉煤气,再盖上锅盖扑灭火焰,最后在呛鼻的浓烟中打开了抽油烟机。整个动作无比流畅,一气呵成——请给我五星好评。
厨房外,两个女生正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我,那一刻我居然天真地以为她们是在佩服我的反应敏捷有勇有谋。怎知沉默片刻后,她们分别说出了让人更加绝望的话。
雨嘉:“真好玩。”
絮南:“将锅里的土豆丝洗洗,我一会儿重新炒过。”
我简直崩溃了,有气无力地挥手道:“姑奶奶们,做饭这种粗活就交给我吧,你们歇着吧。”
虽然没有去新东方深造,但好歹也是跟我爸练过的,对于简单的家常菜还是游刃有余。开饭时絮南去拿啤酒,雨嘉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直接用手偷菜吃,像个小孩子。
“来,尝尝这个。”我将一大块鸡肉夹到了雨嘉的碗里。
“嗯嗯……真棒。想不到男孩子居然有这么好的手艺,而且长得也很可爱。”
“哪里,过奖了……”
“可惜就是矮了点!”
我差点没让一口汤给呛死,之前到底跟她谦虚个什么劲啊。
“对,我是矮了那么一点,但这也不是我的错啊。这些年我一个人拖着这个浓缩的精华到处奔波我容易吗我。”我放下碗筷,开始声泪俱下地叙说起自己的成长血泪史,从以前因为这个一米六五不到的瘦小身高,经历了几多风雨几多挫折,说到小时候因为太矮同班同学都不肯和我玩,大家一起去偷果子吃还得背一书包的课本去垫脚云云。
“什么都别说了。”柳絮南动情地举起酒杯,“来,敬咱们瘦小的新房客。”
她的欢迎让人感动,但擅自加上“瘦小”两字让我十分不爽,不过寄人篱下也就不挑三拣四了,瘦小就瘦小吧。
“干杯。”我举起酒杯。
【四】
原本计划待三天就走,不知不觉,竟在这间舒适的屋里住上了一个星期,堕落的资本主义果然腐蚀人心啊。
这一星期里,大家基本上都是晚上见面,一起吃饭聊天看电视或者玩玩扑克牌,我也基本搞清楚了两人的关系。她们彼此从小就认识,一个跳高的体育生,一个拉小提琴的音乐生,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却成了如胶似漆的好闺蜜。来到星城念大学后,她们一起合租住在这里。柳絮南像个大姐头,一直保护着雨嘉,从不轻易让那些图谋不轨的男孩接近雨嘉。她是朋友,更是长辈。
白天她们得去上课,我也会出去寻找照片上的人,当然,也会留意一些兼职,我这人天生就没有做坏人的命,白吃白喝久了还是有点不安心的。
那天早晨,当我顶着个蓬松的鸡窝头从睡房出来时,看到了还未出门的雨嘉。她穿着很正式的红色演出礼服,头发还是卷成很好看的洋娃娃风格,站在落地窗前专注地演奏着小提琴。
她侧对着我,忘神的恬静侧脸和柔软睫毛分外吸引人。
但我知道这只是假象。
果然,发现我后她立马露出一副邪恶的表情。这些天里,我已经领教什么叫外表甜美却内心腹黑到令人发指的恶作剧小公主了!所以当她望向我时,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并深深预感到接踵而至的一定是各种惨绝人寰的灾难。比如我的牙刷上面被涂满了风油精,我的早餐三明治里放着要命的辣椒酱,再或者鞋垫上面是牢固的双面胶水……
“还没去学校?”我心虚地问。
“嗯,今天不用去,下午我在社团编排的节目里有一场小演出。”她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些反常地问我:“景虹,你看我今天漂亮吗?”
“漂亮漂亮!美若天仙沉鱼落雁倾国倾城……”
“别闹,说认真的。”
“挺好看,怎么了?”
“那就好,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吧。”
“一会儿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人,我希望在我演奏的时候他能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粉色的信,脸上居然破天荒地泛起了一丝少女的羞涩,太不科学了!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送情书。”我嘲笑起来。
“我做什么要你管啊?一句话,到底去不去?”她恼羞成怒了,露出小老虎的真面目。
“不行的,要是柳絮南知道的话会生气的。她不希望你随便……”
“所以我才找你嘛……”简直是人格分裂啊,雨嘉转眼又拉起我的手撒起了娇,“景虹哥哥你别担心人家啦,他是我的学长,我真的喜欢他好久了。而且我觉得他肯定也是喜欢我的。我的终生幸福全靠你啦,要是我真的恋爱了,絮南姐也会为我高兴的不是吗?说不定她一高兴就多让你住几天了,我真的求你了……”
虽然这番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但我还是决定不蹚这趟浑水:“不行,要表白自己去,平时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100块。”雨嘉伸出一个指头。
我愣神半天才反应过来:“喂,你把我叶景虹当什么人了。虽然我现在确实是个落魄还有点缺钱的流浪汉,但不代表我会被你这点金钱所诱惑,我爸从小就教育我,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节操故,两者皆可抛。你这是对我变相的侮辱,我警告你立马收回刚才的话……”
“200。”
“都说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500。”
“成交!”我飞快地接过情书。
半小时后我跟雨嘉鬼鬼祟祟地来到了A大。之所以鬼鬼祟祟,是怕正在A大操场练习跳高的柳絮南逮到我们,然后在得知真相后以一个超级赛亚人变身直接把我们打回草履虫。
为此我特地罩上帽子,戴着墨镜和口罩,像一个怕被狗仔队认出的大明星。一路上引来的回头率那是相当高,当然全是耻笑。
来到剑道社团门口时我后悔了,可已经来不及了,雨嘉指着中间一个穿着剑道服正在指导新生的高富帅说:“就是他就是他,那个像金城武和汤姆克鲁斯混合版的男生。”
“雨嘉,我觉得这事咱们得从长计议……”
“还议什么啊,进去把信塞给他就可以了。”
“容我思考片刻……”
她一脚踹向我的屁股。
撞开门后因为响声太大,剑道部所有的人都看过来,他们手持着粗木剑,目光极不友善。我立马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误入狼窝的无辜羔羊。然而我深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同学,报名的话请先去那边递交申请书,没事请马上离开!”一个魁梧到可以去玩相扑的同学走向我,语气咄咄逼人,吓得我连连后退。
“呃,那个,我是来找金城武……啊,不,是来找介孝前辈的。”雨嘉告诉我他叫介孝,据说是中日混血,但从小在中国长大。
叫介孝的人走过来,相扑选手立马识趣地让开了。居然可以释放出如此强大的气场,雨嘉喜欢的人果然不一般啊,我十分感慨,要是有一天他和柳絮南决战紫禁之巅,不知哪个能更胜一筹。
“我就是介孝,有什么事吗?”虽然他的微笑很友好,可比我高出一个头的身高还是让我火大啊!
“我一个朋友让我拿给你的。”我将情书双手奉上。
介孝迟疑了下,接过轻轻拆开。他的动作是如此优雅,手指是那么修长白皙,让我立马回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种种不堪,比如吃饭时的狼吞虎咽,睡觉时的丑陋睡姿,还有经常出现的抠鼻屎抠脚丫之类的欠扁恶习,眼前的他忽然间更高大了!
“麻烦你转告她,我会去的。”看完信后,眼前这个金城武和汤姆克鲁斯的混合版男终于咧开嘴笑了,洁白的牙齿闪着健康的光泽。
“那好,打搅了。我先走了。”
我迫不及待地逃出来,看来自己是撮合了一桩美事!矜持的高富帅跟白富美之所以久久没有走到一起,大概就是缺少个像我这样不要脸的平庸之人吧。事实证明,我这种人还是很有存在的必要的。
之后我将介孝学长的反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雨嘉,她兴奋得不顾形象搂着我大喊大叫,并带我吃了一顿大餐,撑到我塞不下才放人。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下午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小提琴演奏会,因为我得知了老猫的一些新消息,便顺着线索找到他最后工作过的一家酒吧。可惜那家酒吧打烊了,旁边小卖铺的阿姨告诉我,这家酒吧很奇怪,双休是不做生意的。
无奈,只好明天再来。
晚上回到家,厨房传来了凌乱的声响,我知道一定又是柳絮南在弄饭了,急忙冲进厨房:“柳同学,我说过多少遍了,以后晚饭全权交由我负责,就不劳您费心了,您还是赶紧去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吧……”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从浓烈的油烟中劈出来,硬生生定格在了我的脑门前,精准到只差0.01厘米便会碰到我冒出冷汗的鼻尖。
“干什么?有、有、有……话好说啊大姐!”原谅我的语无伦次,这种情况下,没吓死已经很对得起观众了。
厨房里的油烟慢慢散去,我这才看清楚了柳絮南的脸,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一点不为过,脸上布满了油渍,整个一个土著部落出来的酋长,她叫道:“没商量,今天晚饭我来做!”
“好,好,你做就是。你要不做我还跟你急呢……”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摔上了门。
在一阵持续的震耳欲聋的哐当声响后,她走出厨房,端着两盘彻底烧焦的黑色不明物对我虎视眈眈,最后将两个盘子重重砸在桌子上。
“吃!”她喊着。
“我不饿,我午饭吃得比较晚……”我试图辩解。
“让你吃你就吃!”
我讨厌屈服于暴力,可我清楚如果不屈服于暴力那么就会遭到暴力的制裁最终还是得屈服,人世间的种种悲剧大多如此,所以我从了。我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一边夸着:“嗯,还不错,挺不错的,要是能来杯水就好了……”
柳絮南问话了:“今天雨嘉怎么没回来?”
“我怎么知道啊。路边玩水去了吧,要不就回宿舍睡了,话说她好久都没回宿舍了,也应该跟同学们联络下感情了……”
“不是的!她去和那个叫介孝的混蛋约会了!今天下午介孝居然出现在雨嘉的演奏会上。”
“挺、挺好啊。”
“好什么好啊。叶景虹你不用装了,我都知道事情原委了。你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撮合他们,他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你怎么能为了那一点点钱就做这么缺德的事啊,亏我还以为你很善良……”
我稍稍沉默,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看着絮南。
“柳絮南!首先,那不是一点点钱,500块耶,够我活很久了。而且我其实也没收钱,后来偷偷放回雨嘉的包里了。其次,我觉得你管得有点过了,你说我不分青红皂白去撮合他们,但是我想告诉你,至少在我眼里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就算今天没有我,他们迟早也会在一起的。况且很多爱情有没有结果是要尝试过才知道的,如果他们以后真的很幸福呢,你今天阻止了,岂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拆散了一对恋人?”
“我……”柳絮南一时语塞。
“该不会,你也喜欢那个金城武与汤姆克鲁斯的混合版吧……”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讲道理,最大的缺点就是得理不饶人。
“胡说什么啊!算了,你不会懂……”柳絮南好像有点心虚,她不再为难我,收拾着饭菜回厨房了。看着她难受的背影我忽然有些愧疚。无论如何她始终是个女孩,不管外表多么坚强,孤身一人久了还是会不知不觉就对身边的改变过于敏感吧。这一点,我感同身受。想抓住身边还拥有的,以为这便是骄傲和任性的资本,殊不知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当那些珍视的东西也离我而去时,才发现自己除了坚强的外壳,早已贫瘠得一无所有。
“喂,那个……挺好吃啊,我还没吃完呢!”我试着挽救。
“不用勉强了,我给你下泡面吧。”她走到厨房门口,突然停下来,语气难得柔软了些,“今晚有空吗?”
“有啊。”
“陪我喝酒吧。”
“没问题。”
【五】
第二天当我浑身不适地醒来时,终于后悔了昨晚的决定。就在昨晚,我差点用宝贵的生命见证了一个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女孩酒量到底有多巨大。我依稀记得,在我已经跑去厕所吐了三次并自认为这场拼酒差不多要告一段落时,她居然丧心病狂地告诉我,我要开始认真喝了。
下午我又去了趟老猫工作过的酒吧,这一次店面在营业,客并不多,从陈设和氛围来看更像清吧。踌躇了一会儿,我还是去吧台要了杯扎啤,半分钟后调酒师娴熟地将酒杯推过来,一闻到掺着麦香的酒精味,我那刚刚平息的胃酸又翻江倒海般涌上来。我强忍住不适,开门见山地问道:“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老猫的人?”
“老猫?”调酒师想了想,“对,是有个这样的人,是不是一个微微发福、头发很长经常戴着墨镜的中年人?他以前每天晚上来这唱歌的。”
“对对,就是他。”
“他今年春天就走了。”
“啊,去哪了?”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似乎和我们老板关系不错。老板应该知道吧。不过我们老板去三亚旅游了,手机不通,要不你过阵子再来?”
“好的,谢谢。”
总算离老猫又近了一步,只差一点点了,再差一点点我就可以见到他了。我十分激动,推门出去时迎面撞见了两个客人,一男一女甜蜜地挽着手,他们从我眼前快速晃了过去。直到从酒吧出来后,我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那个男生,不就是金城武和汤姆克鲁斯的混合版学长么!可是身旁的女生怎么看都不像是雨嘉呀,就算雨嘉同学脑子给车门挤了发神经跑去烫了个爆炸头,但那暴涨的身高也太不合理了吧。我寻思着该不该回头去证实一遍,可万一真抓了现场我也干不过人家啊,说不定还给杀人灭口抛尸荒野呢。
最终我拨通了雨嘉的电话。
“喂。”那边很快接通了。
“雨嘉,你现在在哪呀?”
“啊?我刚来到一家酒吧,打算喝酒呢。”
“喔,这样啊……”我松了口气。
“怎么?想姐姐我了啊,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用不用,我还有事呢。”
“来嘛!我现在身旁的几个同学都很想见你呢!她们都是腐女,就好你这种瘦小型正太!”
心立马凉了一截,突然觉得今天天气真不错啊,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可是上帝耶稣如来佛祖啊,为什么这种发生在小说里的事情要让我撞见呢!
【六】
我决定按兵不动。
我不能把这事告诉雨嘉,她那种单纯的小女生说不定一冲动就去寻死了,若那样柳絮南一定将我就地正法。但我也不敢告诉絮南,因为我想起那晚理直气壮地跟她争论介孝一事对错与否时,那叫一个振振有词坚定不移啊。
事实证明我错了。如果让她知道,结果肯定无疑是直接略过雨嘉寻死的步骤,我将立马被她就地正法。
既然怎么着都是个死,我还不如在沉默中苟且偷生。
日子继续,我在等着酒吧老板回来的同时,也在等着雨嘉和介孝以及在一旁吃飞醋的柳絮南三人的事态发展。每晚,回来的雨嘉都要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一遍她与介孝学长的爱情故事,去了哪个公园哪家咖啡馆又牵了多久的手说了什么海誓山盟啊,像极了八点档的庸俗言情剧,还是现场直播。
往往柳絮南总阴着张脸一声不吭地回房睡觉,我则虚伪地拍手,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地赞美道:“太浪漫了,太感人了!你不用管我继续说,让我哭一会儿先……”
太平日子没持续多久,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是风高夜黑的一晚……不,其实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晚,当我回来时屋里意外关着灯。街道上的霓虹灯光像液体般缓缓流淌进来,照亮了地板,以及坐在地板上的雨嘉,她披头散发,机械地吃着满地的零食,目光呆滞。我刚想开灯,却被她制止了:“别,就这样吧。”
“今天怎么没去和学长……”我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转而问,“絮南呢?还没回来?”
“嗯,她们跆拳道社晚上有活动。”
“喔。”
意识到不好再说什么,我静静地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雨嘉没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吃东西,她捧着黄瓜味的薯片,一把接一把往嘴里塞,越吃越凶,安静的昏暗空间里满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她像极了没有灵魂的呆滞木偶,让人有些心疼。
“别这样……”我试着阻止。
“别管我,我饿了……”雨嘉摇摇头,只是啃,好像掏空的灵魂需要用肉体的饱腹来填满。
又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当她再也咽不下去时,脸上已淌满了泪水。
“其实他劈腿的事我都知道,一直不敢开口告诉你。很难受吧,想哭就哭吧。”说着我抓起一张纸巾递到她眼前。
她愣了下,缓缓接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然后狠狠抱住了我,一边喊着混蛋一边打我。长这么大了,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惊慌失措地安慰起她来:“好了好了,不哭了,哭会变老的。”
“你倒是说一说,我哪里没那个狐狸精好啊。不就是胸比我大点吗!”雨嘉嚷嚷着,揪着我的衣领。
其实在很多情况下,胸大往往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当然我没敢说,而是笨拙地安慰她:“你很好啊。金城武肯定是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可说不定汤姆克鲁斯喜欢狐狸精那种类型的呀。所以你那个组合体介孝学长就一不小心喜欢两个了,人之常情嘛……”
“你!你诚心气我吧……”这次她不难过了,而是愤怒了,扑过来又是抓又是咬的。她咬起人来真的是不要命啊,我也急了,反抗的过程中彼此不可避免地扭打在了一起。
“啪。”灯开了。
柳絮南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我的意思是,当时我正好反攻过来将雨嘉压在身下,为了避免她乱掐人我还将她的手腕死死扣在了地板上。所以柳絮南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一个满脸泪水衣衫不整的娇小女孩被一个也不算很强壮的同样衣衫不整的猥琐男人压在了地上。
那是个冷到骨子里的短暂对峙。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死亡迫在眉睫:我还没来得及找到老猫!没来得及结婚生子!没来得及安享晚年!最最重要的是,没来得及解释这一切不过是个天大的误会!给我半分钟,就半分钟!
“你听我解……”
我只来得及说出四个字,一个飞腿踹了过来。要不是落地窗的玻璃是关着的,估计我将要直接从二十几层的大楼横冲出去,在美丽的星城夜景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后脑勺磕到地上晃得厉害,胸骨感觉要断了。我躺在地上,已看不清眼前闪动的人影了,只能模糊分辨雨嘉大喊的声音:“絮南姐,你误会了……”
所以道明寺同学不是说了吗,误会有用,要警察干吗?
短暂的晕厥后我渐渐恢复意识,模糊中看到了一张嘴凑过来,居然是柳絮南!我来不及闪躲,睁眼的一刹那,她还是吻到了我。准确地说,是在往我的嘴里灌气——人工呼吸。很柔软的触感,有淡淡的薄荷味。
人工呼吸很长,可见柳絮南的肺活量之大。另外,整个过程中,我发现她一直做出非常难受的表情并且紧闭双眼。她的脑内画面一定是对着一条金鱼在做抢救吧,还真是大无畏啊,我不禁有些小感动。
为了避免尴尬,当她一口气呼完时我又再次闭上了眼,不可否认我的演技还是很好的,我装作慢慢苏醒,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无辜模样问道:“我刚才怎么了?”
“你刚才被絮南姐踢晕了,然后她……”
“然后我又把你踢醒了。”柳絮南匆忙打断,冰冷的脸上微微泛红。
“啊,这样啊……不用担心,我没事我没事。”我若无其事地挥挥手,早已暗爽到内伤。我忽然有点明白为何一个人的初吻会刻骨铭心了,至少今晚对我而言太难忘了……很多年后我都会想,要不是她那毁灭性的一脚,或许我还一直是个闷骚的胆小鬼。
【七】
当然,事情并没有就结束。
那晚,柳絮南在知道介孝学长脚踏两只船的事情后就再没笑过。雨嘉哭着央求絮南算了,就当自己瞎了眼以后再也不去找他了。
絮南平静地笑笑:“知道就好,你别难过了。”她放下了遥控器,走向冰箱。“没啤酒了,我下楼买点,一会儿就上来。”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知道事情闹大了!
如果没记错,厨房里明明还囤着两箱啤酒呢。而絮南关门也永远不会轻轻带上而是狠狠摔上。因此我没理由不相信眼前的絮南那一反常态的镇定微笑只是血雨腥风的前奏。
“我也下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我拍了拍还沉浸在悲伤中的雨嘉,跟着出门了。
柳絮南的步子越走越快,经过第四家可以买啤酒的便利店时她终于驻足,街道上是呼啸而过的车辆,各种广告牌的灯光打在她坚毅而愠怒的侧脸上。
“你不要跟着我了!信不信我再一脚踢晕你。”她喊道。
“好啊,正好我可以再回味一下你温柔的人工呼吸。”我摊开双手,一副“过来打我啊”的模样。
“你!你无耻……”她面红耳赤地转身走了,决定不再理会我。
我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我知道,以现在自己的状态跟着她也是多此一举,甚至还会成为她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累赘。可是人有时候是很别扭的,虽有些丢脸,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是想保护她。
没错,柳絮南,这个曾几度将我踢晕的女孩,这个喝酒可以以升为单位计算的女孩,这个坚强独立到无懈可击但其实却比我还孤单脆弱的女孩,我叶景虹决定要保护她。了不起吧,我都佩服我自己。
她要去找的人就是介孝。
或许是剑道部明天有什么重要比赛所以在加紧练习,或者是今天作为队长的介孝劈腿被发现心情不爽所以故意刁难他的晚辈们。总之不管什么理由,他们确实还在道场,柳絮南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柳絮南很帅气地一脚踢开道场门。她的意思很明显:老娘今天来砸场子,你们等着受死吧!之前还混乱的击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齐刷刷望过来。
僵持了十多秒,那个横看竖看还是更像相扑选手的彪悍同学走了过来。他仗着自己巨大的身型吼道:“你不会敲门吗?胆敢对我们剑道部这么无理!”他伸手就要来抓絮南的衣领,说时迟那时快,絮南出其不意地用双手扣住他的手腕,贴身,转背,一个完美的过肩摔。
“嘭。”相扑同学重重地摔倒在地。
接着她优雅地跨过相扑同学的身体,走上前一步:“介孝,我找你。”
还好,一米八的介孝学长也不是盖的,在所有人都被吓得连连后退时,他镇定自若地上前一步。
“什么事?”他声色俱厉,跟上次那个接过情书笑容温和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絮南,别冲动……”我想劝阻,她反手揪住我的衣领,一个扫堂腿将我绊倒:“叶景虹,好好待着,别多管闲事。”
语气冷漠得伤人。
她没有质问介孝为何劈腿,只是简单地抢过一个人手中的木剑,跳上了比试台,连护甲都不穿。介孝也不啰唆,双手握剑准备迎战。
两人冷静地对峙,蓄势待发。
“你还是放弃吧,你连基本的招式都不懂,你打不过我的。”介孝似乎于心不忍,试图进行最后的劝阻。
“看招。”絮南抓紧空隙,扬剑劈了过去。
介孝轻巧地格挡开,借力使力,一剑劈在了絮南的手腕上,木剑“咣当”一声落地了。所有人都鼓起掌来,介孝在气势上赢了一半。絮南没有放弃,她俯身去捡木剑的同时顺势一个扫堂腿。果然是学过散打的,这随机应变的一招让介孝猝不及防。这次一米八的大个头摔在了地上,必须客观地补充一下:长得帅的人连落地姿势都那么好看。
“好,好。漂亮!精彩!”我激动得叫起来,几十双锋利如剑的目光“唰唰唰”地扫射过来,我立马识趣地闭嘴了。
介孝缓缓起身,这次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从容大度。在所有晚辈面前丢脸后他真的愤怒了。
“是你逼我的!”他喊着,杀了回去。
先是一个突刺,再横劈,每一剑都又狠又准。絮南明显处于弱势,刚架起的防御立刻被拆开,可谓节节败退。终于,介孝抓准了机会一剑打中了絮南的手臂,武器再一次掉落,可他不打算停手,双手举剑猛地朝絮南劈去。
犀利如我,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想到了很多事情:虽然是木剑,这么用力劈下来也会皮开肉绽吧,女孩子的话说不定还会毁容呢!太惨了!可是叶景虹,你想就想啊,你为什么要冲上去?你是傻子吗?
反应过来时,木剑砸在我的额头上,极度的眩晕并轻微耳鸣的那会儿,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吧嗒,吧嗒,一点点染红我的视野。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真疼!
我的第二个反应是:我要杀了对方。
……
“啊啊啊!”我大吼一声冲过去,用头顶住了介孝的腰,俩人一起摔倒在地。混乱之中我抱住了一条大腿,我也不知道那条腿是谁的,总之一定不是自己的,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像是在啃一块没熟透的鸡排。
“啊啊啊……”这次发出撕心裂肺叫喊声的不再是我。
【八】
事实证明,现实是残酷的,它永远不会像热血漫画里所演绎的那样,一个瘦弱矮小的胆小鬼打败了一个身型魁梧的大力士。所以,在道场那疯狂的几分钟里,尽管我拼尽全力视死如归,却还是斗不过强悍的介孝。
最终结果如下:他的大腿上打下了我两排整齐的牙齿印,估计任由以后风吹雨打也不会磨灭。而他则在之后的一分钟里将我打得鼻青脸肿,并很不客气地要走了我的一颗门牙留作纪念。
后来大家见事态越来越严重,纷纷劝架。
十几个人拉住了介孝,十几个人拖着要上前帮忙大展拳脚的柳絮南。徒留可怜的我躺在木地板上,任由我怎么哀号流血也没人搭理,活像一条用血肉筑成的楚河汉界。
后来柳絮南冷静了下来,扶起了我,离开前她还很帅气地丢下一句:“介孝,别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
介孝则更加帅气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深夜的街头,絮南扶着我慢慢走。她一言不发,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我是一个怕冷场的人,只能忍着痛一个劲地说话。
我说:“这点伤算什么?想当年我被隔壁班的同学欺负都是十几个打我一个。凄凉的是同班同学没有一个愿意帮我。因此我早就在残酷的童年练就了金刚不坏之体。”
我还说:“你不用愧疚啦,我刚也没受什么伤,你别看我脸上到处挂彩了,其实一点都不疼。就是有点可惜我好不容易要复原的熊猫眼又得陪我一阵子了。”
最后我急了:“柳絮南你别哭啊,哭什么啊!”
絮南飞快地抹掉眼角的泪光:“你神经病啊,谁哭了!”
后来我实在太疼,絮南建议我去医院照片。我拒绝了,我很想告诉她,我已经好多年没去过正规的大医院了,因为这会让我想起爸爸满身鲜血被担架抬进去的那一晚,那晃得人头晕的灯光,呛鼻恶心的药水味,还有心电图“嘀嘀嘀”的可怕声音,以及医生垂头丧气地从急救室出来后对我说:“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当时我回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瞎说什么啊!你以为在演TVB啊。我爸怎么可能死!”
当然,那是气话。事实上那个医生过得幸福美满,而我爸确实死在了当晚。
我们在一个露天喷泉广场的水泥台阶上休息,柳絮南去药房买了跌打药、棉签,还有碘酒。她像个细心的护士一样为我处理伤口,我边咧嘴边喊痛,眼睛却没离开她专注的脸,突然间我就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想不到你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这次她没生气,反倒跟着笑了:“以前运动时经常受伤,总是自己给自己包扎止痛,不知不觉就成了半个医生。其实有时候吧,我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女生。”
“怎么会,如果你不凶人的话还是很漂亮的。”
“第一次听人夸我,谢了。”她不以为意地撕开创可贴,接着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你今天也很勇敢。”
“是吗,谢了。”
“……喂,你至于吗?一个大男人居然哭了……”
“谁哭了啊,哎哟好痛的知道吗?刚说你温柔你怎么立马又粗鲁了,果然是男人婆,是想把我的骨头捏碎吧……啊、啊啊!轻点,救命……”
【九】
醒来后,伴随着全身疼痛的是耳边极不协调的小提琴声。我明明记得雨嘉拉《卡农》已到了一定水准,但为何今天早上的《卡农》就像回到了石器时代般粗糙和笨拙?莫非雨嘉因为学长劈腿大受打击因此精神错乱,再或者她在尝试着用脚拉琴想去创吉尼斯纪录?
我怀着种种猜想走出了睡房,真相是:拉小提琴的是柳絮南。
这我就宽心了,在我的感觉中,凡是跟艺术有关并出自她之手的东西那么一定就是石器时代的产物。
“嗨,早。”我揉揉眼睛,草率地打了个招呼。
“你什么表情啊!我拉得有那么难听吗?”絮南敏锐地察觉到我表情中的微妙。
“没,很好听啊。我刚睡醒,所以面部肌肉局部瘫痪,跟你优美的琴声没有任何关系。”我心虚地辩解。
“是吗?我可以让你的面部表情马上丰富起来!”真是赤裸裸的威胁。
“昨天没死已经算命大了,您就高抬贵手吧。”我打了个哈欠去了洗手间。刷牙的时候老觉得哪里不对,半天才发现原来是今天的牙刷上面没有清凉油,这说明雨嘉不在。意识到这点后我突然很绝望——原来我已经习惯到每天都被她整了。
走出洗漱间,柳絮南还在窗前坐着,小提琴被搁置在一旁。她盘着腿,出神地望着窗外星城朝气蓬勃的早晨,阳光跳跃在她的皮肤上,泛着晶莹剔透的光。
“雨嘉跟我吵架了,因为我们昨天去找了介孝。”她轻轻地说。
“她虽然嘴上那么说,其实还是放不下他吧。不过没关系,雨嘉还是个小孩,闹几天就回来了。”其实我还想说,介孝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坏。当然我没敢说出口。
“真的吗?”
“当然啊!”我拍胸脯保证,也不知哪来的自信,“对了,想不到你也会拉小提琴哎,虽然水准欠佳……”
她白我一眼,我赶紧闭嘴。
“小时候我和雨嘉一起学小提琴,那时我真是笨,连五线谱都不会认。但雨嘉不同,别看她平时古灵精怪的,其实很有才华,一点就通。那时老师很宠她,每次都愿意花时间去教她,却很少看我一眼。”
她顿了下:“所以我才决定不再学了,可是我也不想被人瞧不起啊,大家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我擅长什么呢?小学三年级的体育课上,我才发现我的运动细胞特别发达。而且我的个头要比班上很多男生都高……”
“所以你就走上运动员这条不归路啦?”
“什么不归路啊,欠揍吧!不过也不全是啦,有很多原因的。其中一个原因是雨嘉。那时班上好多男孩子都喜欢她,但他们也是有够变态的,喜欢又不直说,总是变着法子去欺负她。我看不下去,想给她出头,所以只有变得强大才能打过那些男孩子。为此我还去学了跆拳道、散打,掌握的格斗技巧越多就真的越来越厉害了。后来就没人敢欺负她了,但是从那以后,身边的人也都有点怕我了,或者有意无意地疏远我。”
“也就是说,你现在都没有朋友咯?”
“除了雨嘉,我没有朋友。”不加修饰的一句话,直白,坦诚,却让我觉得很难过。曾几何时,我也这样说过。
——除了爸爸,我没有朋友。
她看了看表,起身了:“该去学校了,回见。”
“好,拜拜。”
门被轻轻带上后,偌大的寂寥的客厅里,我突然感到有的只是挥之不去的茫然和孤单。
下午,我又去了一趟老猫待过的那家酒吧,这次总算见到老板了,一个很年轻的光头男人,留着闷骚的山羊胡。见到他的时候我激动得那叫一个无法形容:“您可算回来了,我等得寡妇都改嫁了。”
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都听他们说了,你是在找老猫吧。”
“是啊,您知道他现在去哪了吗?我找他找了小半个中国了。”
老板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我:“虽然不理解你为何要这样做,不过我还是很愿意帮你的。”老板点起一根烟,整理了下思绪:“他刚离开时和我还有些联系,不过后来就断了。我大概知道他去了厦门,好像跟朋友合伙开了家琴行。”
“厦门那么多家琴行,怎么找啊?”
“你可以去厦门找琴行的店主问问,他们彼此一般都会有业务往来的,应该不难找到。”老板给出了建议。
走出酒吧后,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落在我的脸上,我仰头看了看这繁华热闹的星城,不禁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短暂的停留之后,我又将踏上新旅途了。明明离老猫又近了一步,可为何心里面并没有太多喜悦呢?
我想到柳絮南和雨嘉,该怎么开口道别?又该怎么对她们之前的慷慨收留表示感谢?尤其是柳絮南,雨嘉走后她现在是一个人了吧。
一个人的日子,该有多孤独啊。
我们孤独地来到这个世上,不就是为了能不孤独地离去吗?
那一晚我决定离开。
我望着房间角落里收拾好的行李箱,突然觉得是那样沉重。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静静地流淌进来,让我想起曾经的生活,和爸爸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平凡而美好。
直到两年前,他攒钱买了一辆车,尽管只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大众,却让我无比自豪。那天一大早,他开车载我去上学,并陪着我去学校附近的早餐店吃了一碗面,还是和往常一样,把牛肉都挑出来放在我的碗里,并再三嘱咐我高三了要好好学习,不用在乎同学之间的嘲笑和欺负,加油考上好大学,只有这样,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才会对我们刮目相看,妈妈在天之灵也会为我高兴。我一边大口吃面一边答应着,我说爸您就放心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然后,爸爸出车祸死了。
接着,作为孤儿的我辍学了。
最后,我开始不要命地寻找老猫。
这一路上无论我看到多美的风景,又认识了多么棒的人,却从没想过停留。我必须找到老猫,这个初衷不能改变。否则我会瞧不起自己,我已经非常瞧不起自己了,比如一米六几的个头,比如在爸的葬礼上哭成了泪人,比如没勇气承受伤痛所以只能一次次逃避。
我看了看手表,十二点,这会儿絮南应该睡了。借着窗外的光亮,我在桌上留下了一张简单的告别字条,拿起了行李箱。
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絮南竟然还没睡!客厅里亮着昏暗柔和的壁灯,她微微战栗地蜷缩在沙发上,苍白的脸上泪水安静地流淌着。我给吓坏了,立马冲上去。
“絮南,你怎么了?喂,你没事吧?”
她拼命摇头。
“说话啊!你别这样,是不是哪不舒服?你告诉我!”我是真的急了。
经不住我反复追问,絮南终于大哭起来,完全一发不可收拾。我心情复杂,试着伸手轻轻拥抱她,才发现她的身体比看上去还要单薄。几分钟后她哭累了,忽然目光坚决地看向我:“景虹,我要回趟老家。”
“现在?大晚上的太危险了。”
“我必须回去。”
“那……我陪你吧。”
【十】
子夜一点,火车缓缓开动了。不多久,窗外流光溢彩的夜色归于了黑暗,这说明我们正在远离市区。
身旁的絮南累坏了,靠在我的肩上沉沉睡去,脸上还留着淡淡的泪痕。平时作息正常的运动员,熬夜总是特别容易犯困。对于我这样的夜猫子,夜越深只会越清醒。我伸手将她眼睛处的刘海轻轻拂开,她有所察觉,不自觉地挪动了下身体,最后干脆栽倒在我怀里,毫不客气地抓着我的手臂盖住自己的眼睛。真是本性难移啊,连睡着后也那么直率。
絮南的老家是个南方小镇,算不上繁华。从火车站出来后她在路边要了两瓶热牛奶,分一瓶给我。她解释说自己喝了十几年,一天不喝都难受。
我们匆忙拦下一辆出租车,她让司机开到人民医院。当听到“医院”两字时,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又想起了两年前。
那时还是在下午的体育课上,班上所有男生正被体育老师抓着跑一千米。当大部分人都轻松跑完全程时,我还在最后一圈里苦苦挣扎。其实我曾在十六岁的生日那晚默默许过愿,我的愿望有三个:爸爸健康幸福,世界和平,以及体育课上的一千米测试永远消失。
不一会,体育老师就跑过来:“叶景虹,你不用跑了。”
我逞能地说:“没事,我能跑完。”
老师急了:“让你别跑就别跑了,快跟我去医院。”
然后我的心就“咯噔”一下,不是因为剧烈运动,不是因为供血不足,只是单纯地被抽走了一点点温度的感觉。
咯噔、咯噔、咯噔……
那种悲伤降临前超出于生命之外的感应和预兆。
再后来,我的十八岁生日是在一家不知名的旅馆度过的。窗外的陌生城市飘着迷蒙细雨,我趴在简陋的单人床上,将小蛋糕上的蜡烛吹灭,又默默许下了三个愿望。分别是:爸爸在天国健康幸福,国产大众轿车消失,把国产大众轿车压扁的福特大卡车也消失。
我刚在往事中打了个来回,医院就到了。
下车后絮南买了一个大果篮,接着又去花店买了一大束百合花,看她慌手慌脚的模样,显然没有过探望病人的经历。我们去前台询问了病人的房间号,护士看了下本子,指了指左边的路口:“住院部3楼26号病房。”
我们很快找到26号病房门口,推门的一瞬间,絮南却犹豫了。她敏感地缩回手,仿佛触到了刺般。
“怎么了?”我问道。
她不语。
“到底怎么了啊?进去啊!”我要推门,她急忙将我拉到了一旁的走廊转角处。
“我们……回去吧。”她说。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没有搞错?从昨晚到现在十几个小时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买了水果买了鲜花,现在都到门口了你却说要回去!你坑爹呢这是!”
“谁让你跟我来了,是你自己要来的!”她强词夺理。
“没错,我是想跟着你来,但你也默许了不是吗!你这样善变,简直太莫名其妙了!”我也生气了。
“对,我就是莫名其妙怎么了?那也轮不到你来管!”她也炸毛了。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伤人的一句话,头一次试着勇敢一点有担当一点地去帮助、在乎一个人,却被对方无情地玩弄。换上任何人都会自嘲地大笑几声拍拍屁股走人吧,就当自己自作多情瞎了眼。
我叶景虹也决定这样做,可是转身的一瞬间我又犹豫了。因为我意识到,如果我就这样走了那么这将是多俗的一个结局啊。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不经尝试的恶俗结局,只要命运还没有用生死的距离来隔开我们,我们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这是我爸在世时教我的道理。
“你不去没关系,我去!”我提着水果和鲜花冲向病房。
“站住!你给我回来……”她想阻止,却来不及了。
普通病房里,一个中年女人倚在床头,头发盘起,戴着老花眼镜安安静静地读着一本书。从书的简约封面来看应该是那种比较深刻的东西,比如打死我也看不下三页的纯文学。
她礼貌地看着我,无声地询问我找谁。
“我,那个……”我这才发现絮南没有跟过来,只好瞎掰了,“我是絮南的好朋友,听说阿姨您生病了,她在学校忙,没时间,所以我替她来探望您。”
“喔,这样啊,快坐快坐。”她先是惊讶,随即热情地放下书,笑容和煦。我将鲜花和水果放下,很不好意思地找张凳子坐下。
“絮南在学校还好吗?”
“啊,很好啊,她很优秀,大家都很喜欢她的。”
“听说她和雨嘉那丫头在外面租了房子,唉,两个女孩子,叫我这个做妈的怎么能放心。”果然是絮南的妈妈,我一眼就猜出来了,因为两人其实很像。
“阿姨别担心,有我……呃,有我们同学和老师经常去看她,不会有事。对了,阿姨您身体没事吧?”
“没大碍。刚病发时疼得厉害,自己都给吓了一跳。后来到了医院才知道是阑尾炎,做完手术就没大碍了。我本不想让邻居打电话给那孩子的,可是他们不听……”阿姨笑了,却笑得有些无奈,看上去,母女关系并不太好啊。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表现得十分殷勤,一边给阿姨削水果,一边陪她天南地北地聊着。阿姨情不自禁地就跟我说了很多,原来絮南也是单亲孩子,在她很小的时候阿姨就跟叔叔离婚了,但是阿姨却一直未再嫁,独自将她拉扯大。三岁时的絮南,五岁时的絮南,第一次拿奖状的絮南,第一次摔断了手臂的絮南,第一次吵架离家出走的絮南,当所有温暖细腻的片段组合在一起时,变成了一个生动而精彩的故事。
大概在每个父母的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一个传奇吧。
不知不觉就待了很久,口袋中的手机响起,肯定是絮南打过来的。突然间我有了一个想法,后来每每想起,我都会为这个决定而自豪很久。我的决定是——左手伸到口袋,静静摁下了手机接听键。
“阿姨,其实昨晚絮南接到电话后都急哭了。这次她虽然没有来,但是她肯定比任何人都担心你,希望你别生她气。”
“呵,傻孩子,我怎么会生她气呢……”她神色莫名地转为忧伤,“倒是她,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吧。”
“为什么?”
“因为,因为……”阿姨静静垂下头,“可能她觉得我曾经对她做过很过分的事情吧?其实我一直想道歉,却总是拉不下脸。而且我也希望她能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我太爱她了啊……”
我记得那个上午天气非常好,明晃晃的光线夹杂着玉兰花的清香飘进来。年过四旬的女人就那样不加遮掩地在我面前哭了。良久,我听到衣服里的手机传来微弱的挂断声:嘀、嘀、嘀……
走出病房时,絮南正蹲在不远的走廊处。她环抱双膝,沉默很久才站起来,一脸杀气。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完了,这要让她愤怒地一拳打过来,我受伤是小,惊动了整层楼的病人多不好啊。
果然,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我立马蔫了,之前的什么大义凛然什么视死如归什么原则底线统统烟消云散,我缩着脖子大声求饶:“柳女侠,轻点,轻点……”
“自己说,打哪一边?”果然很有女侠风范啊,居然还先征求我的意见。
“左边……不,还是右边……不,等等,我再想下……我、我选择性障碍……”
“那我两边都打。”
我赶忙抱住头,她的惩罚却迟迟没有来。
“谢谢你。”她声音很轻,说完立马仰头眨了眨眼睛,大概是为了防止泪溢出来,“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其实我也不是很饿……”
“我请客。”
“我要去必胜客吃牛排!”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十一】
这是一次很神奇的旅途,当我坐在回星城的火车上时,才发现自己整整四十八小时没睡过了。不过凭借着当年在网吧不要命的堕落练就出来的强悍本领,我觉得我还能再撑上四十八小时。
回来的路上,絮南都望着窗外直到夜色再次降临。车厢的贩卖员推着小车从我们身旁吆喝着走过,她要了两桶方便面,我们一边吃面一边又聊了起来。
“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吗?”她用勺子搅拌着面,迟迟不吃。
“洗耳恭听。”我狼吞虎咽着,生怕整个车厢的人不知道我手上有一桶花了三倍价钱才买到的方便面。
“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的吗?小时候我和雨嘉一起学小提琴,那个老师总是偏爱雨嘉,却从不正眼看我……”
“记得。”
“那个老师就是我妈。”
“啊?!”
“其实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或许我还是会一直恨她吧。用‘恨’真的一点也不为过。”她露出苦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要对我那么严格,严格到近乎残忍。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满意,她总是会拿身边各种优秀的人跟我比。她只会不停地对我说:你还差得远,你这样有什么好得意的。那时候,这些话我听了真的很难过,明明我已经很努力了呀。我放弃了我喜欢的小提琴,选择了擅长的运动,其实我一点也不爱运动,但我希望我能做好,仅仅是为了不让妈妈丢脸。可她却不满足,永远不满足……”
“终于有一次,我发火了。我对她说:你根本不是我妈,别人家的妈都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就因为这样,当初爸才会不要我们的……那天妈妈冲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接着她拎起鸡毛掸子疯了一样打我……那时正好是高考的前几个星期。后来我一气之下放弃了考试,凭体育生的特长直接保送去了一所离家很远并且很普通的大学,也就是现在星城的A大。当时,我只是想逃离……”
“后来呢?”我郑重其事地放下了手中的面,望着她。
“后来没想到雨嘉也考来了这里,我们又能一起住了。再后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两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回家,我早已经独立,我现在可以拿奖学金,拿国家的补贴,我还兼职做家教,当跆拳道教练助理。我的钱足够让自己过得很好,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更加没想到她会跟我道歉……所以,一切都得感谢你……”
面对眼前女孩的毫无保留,我鼻子也跟着酸了。但我坚决说服自己,这不是感动,这绝对是因为我口中吃的是老坛酸菜牛肉面。
“对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流浪?”她望向我,明亮的眼眸里闪烁着澄澈的光泽。
终于,还是被人问到了,这个久久不愿启齿的秘密。我尴尬地笑了笑,将随身带着的那张照片拿出来,用手指给她看。
“这个胖子,叫老猫。”
“嗯嗯……”她盯着照片,认真地点头。
“他曾经是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个乐队的主唱。我爸很崇拜他们,会唱他们的每一首歌。这张照片是我爸给他们照的,但是照片洗出来后爸却一直没机会去要他们签名。忘记说了,我爸是个动植物摄影师,妈妈生我时难产死了,他一个人将我拉扯大的。然后,我爸也在两年前的车祸中丧生了。一夜之间我成了孤儿,突然觉得生活里再没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后来我就想,至少,我应该帮爸爸把生前的遗愿完成。”
我将照片翻过来,上面已经有三个签名。
“这并不容易,乐队很早前就解散了,大家各奔东西。我靠着父亲留给我的遗产到处流浪,花了近两年时间才一一找到他们,现在只剩下这个叫老猫的队长了。两个月前,我听说他到了星城的一家酒吧工作,所以找过来。但……”我停顿了下,“但几天前我得知他已经走了,似乎是去厦门开了家琴行。”
我收回照片,继续吃面。
絮南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这是不是说,你马上就要离开了!那……那你还回来吗?”
我低下头,只觉得老坛酸菜牛肉面果然不是盖的,为什么酸得我连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不得不正视眼前这有些悲伤的离别了,身边的女孩问我还回来吗?我却回答不了。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需要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找到坚定的理由,或者说所谓的“意义”。
可是我若还回来,意义又在哪?
“真好吃。”我不回答,指了指她半天未动的方便面,“你不吃吗?不吃给我吧。我还饿。”
【十二】
我决定离开,刻不容缓。
我给自己的理由有两点。一、待的时候越长,走的时候只会越痛苦,我叶景虹非常受不了那种哭哭啼啼送君千里的场面,我更加受不了哭哭啼啼的人是那个强悍的柳絮南。二、我怕去晚了或许又会断掉老猫的线索。毕竟,在寻找他的这些日子里我已经得知他去了N个地方换了N+1份工作。不得不说果然是我父亲崇拜过的偶像啊,真是风一样的男子,等拿到他本人的签名后,我一定每天拿香供着。
第二天中午,絮南和雨嘉留在家里为我饯行。虽然絮南执意要亲自下厨为我准备一顿饯行饭,却被更加固执的我和雨嘉强行制止了。最终午饭还是我做的,那是我做过的最用心的一顿饭,我自信水准已经赶上了我爸,可惜他尝不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很感谢她们。尤其是絮南,一开始从打劫的混混手中救了我,又无条件收留我,还给我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以及不怎么美好的大小伤痕和一度被雨嘉嘲笑的熊猫眼。
然而如今我要走了,时间过得这么快。我除了不停地喝酒,连一句矫情的“谢谢”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雨嘉的手机响了。雨嘉原本还正常的脸色一下变了,她立马将手伸进包包里挂断。
“谁打来的?”絮南的脸垮下来。
“呃,一个朋友,好烦的,不想接……”
“是介孝吧。”语气咄咄逼人。
“……”雨嘉低下头,有些为难地看着杯子里的啤酒。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都说过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啊!”絮南吼道,气氛瞬间僵了。
“介孝不是你想的那样。上次的事是个误会,那个女孩根本不是他女朋友,是她的表姐……”
“你白痴啊!这种鬼话也信!”
“不是的,你根本不了解介孝。”雨嘉也生气了,毫不示弱地扬起头。
“我不了解介孝,你又了解多少?雨嘉,你今天要是执意和那混蛋在一起,以后干脆别认我这个朋友了。”
“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做选择,你这样,真的太过分了!”雨嘉摔下碗夺门而出。
好好的一场饯行饭吃成了这副局面,转眼,屋里就只剩下满桌狼藉的饭菜和尴尬的两人了。沉默了一会,我也轻轻起身抓起了行李。
“絮南,我……”
“走吧走吧,都走吧,我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么?”絮南自嘲地笑起来。
“不是,我是想说……”
“走啊!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她再也控制不住糟糕的情绪,歇斯底里地朝我甩手道,“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们了,给我滚,滚啊!”
她开始疯了一样摔东西,沙发、茶几、凳子,所到之处能碰到的她全不放过。终于,她走到了落地窗前,拿起那把雨嘉的小提琴。在她举起手的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了一股包含孤单的愤怒蔓延开来。
“铮!”
碎了,所有回忆和美好碎成一地。
但我一点都不责怪她的愤怒,我只是有一点心疼。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有些事情我早就察觉了,只是一直未曾拆穿。所以,那才是我非走不可的理由。
“絮南,你……是不是喜欢雨嘉?”世界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女孩泪水模糊地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我。
很久很久她都没有说话,而我大概也知道了答案。
我讪讪一笑:“真可惜,其实我有点喜欢你呢。”
【十三】
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大概也是有史以来最蹩脚的一次表白。遗憾的是,柳絮南却没有挽留,她只是错愕地望着我转身离开。
我就知道。
眼下我孤身一人拖着重重的行李箱一路朝火车站走去。我应该频频回头,无比留恋地看一下沿途的风景,也算是对于这座城最后的留恋。然而不幸的是,我发觉这很难,因为星城除了稍微繁华一点实在是没什么好让我留恋的。比如满地的垃圾,混浊的空气,操着难听方言的人流,还得随时防止碰上明目张胆的凶残抢匪。
这样想着我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就经过了刚来星城时第一次落脚的那家网吧,神奇的是,那位大叔还坐在里面,很让人怀疑这几个月里,他究竟有没有回过家。
接着,我又走到了那个贴满了招租广告的小广场。老旧的广告被撕掉,新的又会覆盖上,就这样,一层又一层。就像那些途经这座城又永远无法融入的漂泊者,就像那些漂泊者里微不足道的我。
我还想继续伤感,却看到附近一条小巷子里围满了人,偏偏人群里我还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因为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外加金城武和汤姆克鲁斯混合版的帅气脸庞,实在太容易分辨。
没错!那个人正是介孝,他的身后还躲着一个女孩,雨嘉!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介孝和雨嘉被打劫了,就如我上次被人堵了一样。不得不说,这一带还真是恶霸猖狂。我悄悄靠近了一些,继而绝望地发现,为首的人正是上次抢劫我的人。还真是冤家路窄,我顾不上感慨,赶忙拨通了110。
然后我开始躲在转角处静观其变。
“你们想干什么?”介孝声音浑厚而富有威慑力,却没有用。他单枪匹马再厉害也不过是困兽犹斗。
“干什么?!刚你撞到我时不是很嚣张吗?现在人多了知道怕呢!也不打听打听,这一带谁敢惹老子!”
一个贼眉鼠眼的黄毛男趁介孝不注意,一把从他背后将雨嘉拖了过去。介孝想要救,但迫于眼前闪着寒光的水果刀,紧张地僵持着。
“放开我,放开我……”是雨嘉哭喊的声音。
看来不能指望110了,我悄悄摸起脚下的一块砖头。事后想想,或许用我的诺基亚手机杀伤力更大。
说时迟那时快,我出其不意地杀出来,一砖头砸在了抓住雨嘉的男人的头上。那人闷哼一声倒地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我一把拽过雨嘉,将她推出了巷口:“快跑。”吓坏的雨嘉迟疑了下,拔腿就跑。
一个胖子大叫着扑向我,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完了,不用人家动手我直接就给他压扁了。千钧一发之际,介孝一个箭步冲上来,将胖子狠狠地踹开了。我们很默契地背靠着背互相掩护,对方的人也全都稳住了阵脚,再次将我们团团围住。
“居然又是你!这次爷非灭了你!”为首的混混认出了我,他火冒三丈,却迟迟不肯上前,毕竟现在的局面是二对五,我们并不是毫无胜算的。
可能因为我从没打架的经验,挨打的经验倒是很丰富。僵持的那一小会儿,我居然不知不觉就被眼下悲壮的氛围感染了,这不就是电影里面两个惺惺相惜的英雄穷途末路时做最后煽情对白的时候吗?这样想着,我非常入戏地说话了。
“喂。那个,要是我死了,麻烦你转告……”
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便刺入了我的小腹。当时我只听到了“嘶嘶”的细小风声,接着被刺中的部位出现一阵冰凉感,血液夸张地在往外喷涌,最后才是彻骨的剧痛。
倒地的一瞬间,我还很不甘心地想:电影害死人啊!
事实证明,敌人根本不会让主人公很帅气地把台词说完再动手。他会趁你说台词的空隙直接刺向你。没有荣耀,没有掌声,没有鲜花和传唱。有的只是你将带着无限的遗憾死在这个不为人知的阴暗小巷里。
而我的遗憾是什么?
我的遗憾是没有说完那句话:喂。那个,要是我死了,麻烦你转告柳絮南。我不是有一点喜欢她。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啊……
【十四】
醒来时全身乏力,胃部伴随着一阵阵抽痛,感觉像是穿了一个大窟窿。
睁眼后的第一秒,我很清楚我不在天堂。如果真在天堂,那么爸爸一定会准时来迎接我,而不是柳絮南同学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不停地念着我的名字,泪水滴在我冰凉的手背上。
“别哭了……”我的声音有些微弱,伸手去摸她的脸,“再哭,没死也给你哭死了……”
“你醒啦!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女孩破涕为笑。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了,总之她一边骂着我白痴一边又百般温柔地抓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坚持住。而我告诉她:“我可能真的坚持不住了,我特想尿尿。”
一个月的康复治疗、吃了一个月的清汤寡水,我顺利出院。神奇的是,这一个月里我似乎还长高了几厘米。因为当我站起来时,发现自己终于不用抬头看絮南的脸了,而是可以平起平坐。
医生解释说:“身体受到了刺激,忽然疯长也不是没可能的。况且你现在还小,男生能发育到23岁呢。”
我心花怒放,立马逮住医生的手:“快,再捅我一刀!”
出院那天,天气异常好。用我小学作文时的万年开头说就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送我去火车站的有三人,分别是柳絮南、雨嘉、介孝。买好票后发现时间还早,我们买了几份报纸,一起在广场晒太阳。过了一会,雨嘉吵着要去买甜筒,拉着介孝跑开了,剩下了我和絮南。
彼此沉默了会儿。
“你还会回来吗?”她的问题总是那么直接。
我笑笑没有回答,而是说起另一件事:“我已经用生命帮你鉴定过了,介孝是个好男孩,雨嘉和他在一起会幸福的。”
“我知道,之前是我误会他了。”絮南点点头,望着我,“雨嘉的事,挺谢谢你的。说实话,我真没想过你当时会那么不要命地冲上去……”
“可能脑子进水了吧,哈哈!”我拍拍脑袋,本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当时只是想如果雨嘉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肯定会很难过吧?”
“……”她微微一愣。
我顿了下,很矫情很矫情地看向了远方的天空,四十五度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你难过,我好像会比你更难过。”
完了,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景虹,我想你可能误会了。其实我不喜欢雨嘉,至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那天我只是心里很乱,不知如何跟你解释……”
“没事没事,都过去啦。”我看了下表,抓起行李转身准备走了。
“景虹!”她还是叫住了我,眼神里分明是不舍,“雨嘉和介孝还没回来,等大家一起送你再走吧……”
“我看不用了。”我挥挥手。
“为什么?”
“因为我还会回来。”这一次,我回答得很坚定。
终于,阳光下的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仍旧是短短的头发,尖尖的下巴,一身舒适的黑色运动装,看上去就像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只是这次,却比我以往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美,而这,正是我回来的意义。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冯唐的一首诗:
这样看你
用所有眼睛和所有距离
就像风住了
风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