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见到你还是见不到你,我都没有一刻能从痛苦中解脱。
但如果两者择其一,我还是会选择见到你,因为仇恨至少会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谂
【一】
未央庭宫殿盛宴的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石念就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包裹走出了暂住的卧房。
她悄然无息地越过走廊上酩酊大醉的众多将士来到宫殿大门时,发现大理石的拱门前倚着一人,看起来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想一个人走?”徐玄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魌就总会找过来。”石念看着徐玄,说,“我不想再连累别人。”
“我不是来留你的。”徐玄站直了身体,朝她走了过来,“我和你一起走。”
“废都需要你。”
“你也需要我。”徐玄直视着石念的眼睛,忽然一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大步朝宫殿外走去。
“你干什么?快放下我。”石念皱着眉头沉声说。
“你连从我怀中挣脱的力量都没有,还想一个人离开?”徐玄的声音里这才带了丝怒气,“如果不是昨天我发现你连高佑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你还想瞒我多久?”
石念身体一僵,沉默半晌后,她开口说道:“放我下来。”
“不放。”徐玄冷冷说道。
“如果你还想和我一起走的话。”
徐玄脚步顿住,他直直地看了石念一眼,把她轻稳地放了下来。
“你准备去哪儿?”徐玄问。
“沙漠。”石念继续朝出城的方向走去,“我会在那里等着魌来找我。”
“她知道你在哪儿?”
“对我来说,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对她来说,恐怕也是一个意义深刻的开端,她知道要去哪里找我。”
徐玄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但是石念知道,他从这句话里已经猜到了什么。
“你还有我。”徐玄轻轻握住了石念的手,温热的热度透过肌肤相触的地方传递过来,石念感受着这抹温度,低低地应了一声。
坐上徐玄的车后,汽车很快发动起来,向着出城的方向驶去。
石念静静地望着窗外,天还未大亮,街上就已经有了不少的人,他们或是惶然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或是麻木地站在角落,一动不动。一家半拉下卷帘门的餐厅门口,一家三口正沉默地看着店内,妻子不断抹泪,丈夫面色凝重,孩子的脸上则是不知所措的茫然,汽车只用了两秒就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昨晚下达的两军联合声明里要求联邦的公民必须在两天内离开被联合军占领的区域。”徐玄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着前方。
石念沉默不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不得不离开的原因,因为七年前,是她提出了这一条战后政策。
徐玄平静地说:“这是早晚都会到来的一天,不是他们就会是我们,你不需要为此自责。”
真的不用自责吗?
比起高佑主张的斩草除根,石念已经尽可能地为这些被无辜牵连的平民争取了生存机会,她知道损失了一半土地的星海联邦不可能无节制地接收联邦难民,也知道沙漠里稀若星辰的绿洲不足以容纳这么多的人口,不论她有着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她都知道自己是一个残忍的刽子手。
石念不会为这一事实狡辩,因为即使重来一次,她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车子开到出城的城门前时,守城的小兵拦下了车,徐玄打开车窗后,对方立即认出了他和副驾驶位上的石念,一脸激动地行了一个军礼。
“城门怎么只有你们几人?”徐玄扫了一眼防备不严的城门,说道。
现在时机特殊,他们不仅要防患联邦的反攻,还要提防内部的暴乱,如果那些被赶出城的群众在这里闹起来,仅仅这几个人难以控制局面。
“报告大将军,下半夜的时候,有四个兄弟突然走了。”小兵脸上的表情暗淡下来,带着一丝戚戚然,“在这之前我们都没发现他们已经患上了溃鳞症,尸体刚刚才拉走。”
徐玄沉默了片刻,问:“替补的人手什么时候会来?”
“上面已经有答复了,半个小时内就会调人来补上缺口。”
徐玄微微颔首,小兵也退开两步准备放行。就在徐玄正要驱车离开的时候,一个穿着军官服装的男人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龙神,大将军!请等一等!”
军官跑到车前,压低了声音,神色紧张地对两人说道:“首领刚刚传来消息,让我见到你们务必转告一句话—联邦有大动作。首领还让我转告你们,去留都可以,选择权在你们。”
徐玄看向石念,她神色复杂,久久没有言语。
“做你想做的决定。”徐玄看着前方淡淡地说,“不要忘了,你的手里还有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刀。”
在军官忐忑的视线中,石念终于开口:“回宫殿。”
回到宫殿后,石念和徐玄直接被领去了议事厅,厅内已经集结了联合军的大部分高层,议事长桌仿佛被画了一条分界线似的,泾渭分明地坐着部落族长和废都将军,大族长还是坐在上次那个位置,对面桌头则是空的,坐在空桌头右侧的高佑看到石念后试图起身,石念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石念在桌头坐下,徐玄则坐在了高佑对面的空位置,两人坐定后,刚刚被打断的对话再次继续起来。
“联邦那群龟孙子要打,弟兄们就拎锤子上,这还有什么好商讨的?”一个来自部落联盟的小族长不屑地说道。
“万一有诈呢?”废都白虎营的将军冷冷地道。
“只要锤子大,我还怕他有诈?”小族长瞪眼。
“卡素,他们说得有道理。”坐在大族长身旁的一名中年女人开口道,“师承延在东部抽调了最杰出的五千名进化者组成精英部队,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用意何在。”
“如果师承延是想发动总攻,那么这五千人只可能是尖刀部队,他或许是想利用这五千人打开我们的防备缺口。”大族长身边的女人说,“我们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加强巡防,提升占领区域内的守备等级。”
“废都的首领,你的想法是什么?”大族长眯着眼睛看向高佑。
“在我说出自己的看法前,有一个问题希望大族长为我解惑。”高佑冷静地看着大族长,“按照你的说法,师承延是在两个小时前秘密征召了五千精英士兵,仅仅两个小时前的秘密命令,你是如何得知的?我并非是怀疑大族长的诚信,只是事关重大,容不得我有一丝马虎。”
高佑明明在联邦有马绍磊作为前线的眼线,却依然装作不知地问询大族长,石念自然也当自己不知道马绍磊的事,沉默地听着。
“议事会里有部落插入的卧底,”大族长面无波澜地看向徐玄,“这件事你们的大将军可以证明。”
高佑看向徐玄,后者点了点头。
“既然这个情报确实无误,那么我们除了提升西部占领区域的防备等级外,还需要做一件事—同样调集一支精英部队。”高佑说,“师承延的五千精英除了作为尖刀部队外,还有一个可能。”
“我们的大本营。”大族长平静说道。
“没错。”在数声哗然中,高佑神色冷静地说道,“留守在废都的士兵只有两万,如果师承延亲自带兵,这两万士兵对他来说不足为惧。”
连废都的留守士兵都只有两万,更不要说本就分散的原始部落,即使他们不说,在场的众人也能猜到恐怕大部分部落此刻都已经成了一座空壳。
“到时候谁来带兵?”有一名原始部落的族长问道。
在场众人,几乎有一半的目光投向了石念身边的徐玄,另一半中的废都人则看向了石念。
“人选的问题我们可以下来再讨论。”高佑说。
大族长冷淡地点了点头:“可以。”
会议结束后,高佑叫住了石念。
“你不用感到有负担。”高佑看着石念说道,“我叫你回来只是希望多个保障,你的存在对废都所有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激励。如果联邦真的打算出兵废都,我已经想好了领兵的人选,廖阳可以担当此任。等决战过后,无论你选择是去是留,我都支持你的决定。”
当天晚上,石念独自一人在静苑的阁楼上从夕阳西下一直坐到月上柳梢头,她不知道自己除了没有意义地呆坐外还能做些什么,她已经没有龙神的力量了,甚至连个普通进化者都不如,不论到哪里,她都是累赘,无法回应别人的期待。
身边有人坐下,石念没有侧头也猜到了来人是谁。
“哪里才能拿到血石?我去替你找回来。”徐玄一开口就说。
石念的心中有些酸涩,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找不到的。”
她的每一块血石都是直接或间接来自言凰,以前她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血石的来历,这样不可思议的石头,真的可能是自然生产出来的吗?
如今的她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自己和蜂巢的联系,如果她出自蜂巢,那么维持她力量的血石也应该来自蜂巢,如果她的猜测正确,和她同样不老的言凰的来历也不言而喻。
徐玄握住她的手,深邃沉着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我希望偶尔你也能依赖我一次。”
石念沉默半晌后,神色终于坚定下来。
“这里的事情结束后,你能陪我去一趟蜂巢吗?”石念看向徐玄。
“闭眼。”徐玄突然说。
石念愣了一下,还是照做,在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后,石念感到徐玄将什么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一个干燥温热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嘴唇,蜻蜓点水的触碰后便离开了。
石念睁开眼,发现自己脖子上挂着一枚粗犷的手工打磨的戒指,在月色照耀下,石念看见两人名字的拼音首字母并排刻在内壁。
“对我不需要请求。”石念的下巴被抬起,徐玄的吻再次轻轻落下,动作轻之又轻,就像是在摩挲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声音像月色一样迷离低沉,却又带着一丝月色没有的热度,“命令我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回到暂住的客卧后,石念躺在床上,手不由得伸向胸前的戒指。银制的戒指冰凉光滑,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内壁的字母,冷淡漠然的面容不知不觉柔和下来。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就在短短几天前她收到的另一枚戒指。
石念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无踪,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客卧临窗的书桌前,打开了左侧的小抽屉。
戒指依然好好地躺在小抽屉里,未央庭沦陷的那一天,她扔掉了婚纱和蕾丝手套,却鬼神神差地把这枚戒指留了下来。
如果谢时来想用假血石来蒙骗她,把假血石镶嵌在戒指上不就行了,为什么既要打造一枚戒指又要打造一条项链?
石念将戒指拿了出来,反复观察着,却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真的只是谢时来的心血来潮,没有任何深意?
戒指上的钻石在月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石念一动不动地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向一旁的矮柜。
当她走回书桌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细长的人物石雕,石念握着石雕没有犹豫地朝着钻石砸了下去,一下、两下,在第四下的时候,钻石裂出了一条开口,露出一丝恍若血液流动的红光。石念更加用力地砸向戒指,终于,钻石完全碎掉,一颗只有小米大小的血石从中落了下来。
石念看着这颗小得可怜的血石,想起烟花下谢时来的那个微笑,他说想要最后再留下一点和她有关的美好回忆,那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婚礼上的混乱和她最终的选择。他观赏着自己早已被看破的拙劣表演,就像在看一个正在学习走路的幼童跌跌撞撞地走向终点,他设置诱惑,看石念是否会为了血石留下。然而如果她真的留下,她什么也不会得到,看似生路,其实是绝路,看似绝路,其实才是生路。
石念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谢时来困在实验箱中的白鼠,被操控着朝他想要的方向前进。
她面无表情,紧紧握住了血石,她感到悔恨,为自己的无力。
许久后,她的手终于松开,血石从她掌心落下,暗淡无光。
联合军的紧急临时会议仅仅过去一天,第二日早上十点就有了新的消息,师承延领着这五千精英已经出发了,但目的地和任务没有漏出一丝风声,大族长安插在议事会的卧底仅仅知道精英部队是向着西南方去的。
西南方,正是废都的方向。
师承延决定釜底抽薪,高佑也早有准备,从联合军中抽调出的五千精英已经整装待发,士兵们原本听说领兵的会是青龙营的将军廖阳,当石念和徐玄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整个部队都沸腾了。
气压山河的龙神和锐不可当的大将军,这两人在同一支队伍里,世上还有什么能够打败他们?
战意昂然的士兵们被装进了一辆又一辆军车,石念和徐玄也坐进了其中一辆,整好队伍后,装有五千人的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向着沙漠出发了。
车队花了七个小时开出联邦西部所占区域,又花了三个小时,直到快凌晨的时候,徐玄派出的以速度型进化者为主的侦察兵才终于传回消息—已经发现联邦精英部队的踪迹。
“还有一件事很奇怪……我们不敢定夺。”独自赶回来传信的其中一名侦察兵忐忑地说道。
他从胸中掏出一份折了几折、已经皱皱巴巴的地图小心地摊开,展示给石念和徐玄看。
“这里是联邦军的所在,根据他们一路留下的痕迹,我们已经推理出他们的实际行军方向,但是很奇怪……”侦察兵的手指从象征联邦军的红点上画出一条直线,在联邦和废都的中心沙漠顿了一下,然后猛地一转,往下画了下去,停在接近地图边缘的一个蓝点上。
“他们中途更改了方向,向着废都的东南方去了,那里除了沙漠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部落都没有。”侦察兵收回手指说道。
石念一言不发地盯着地图上的蓝点,坐在她身边的徐玄同样沉默不语地看着地图,但是他们都知道对方想到了同一个地方。
废都的西南方除了一望无际的沙漠外还有一个东西—那就是蜂巢。
【二】
联合军的精英部队在经过两个小时风驰电掣的赶路后,终于在距离蜂巢只有几公里的地方拦截下了联邦部队。
当师承延从车队中现身后,徐玄和石念也走出了车队,三人的目光遥遥相对,两军士兵全神戒备地瞪着对方,随时准备抽出武器,气氛剑拔弩张。
“这位想必就是龙神吧?没想到师某竟然能劳动大名鼎鼎的龙神和废都大将军一起出现,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师承延蝮蛇一般的目光扫在两人脸上,“就是不知道龙神用着这样一位出身联邦、不断左右反水的人在身边,会不会觉得后背发凉?”
“徐玄从未背叛废都,要说反水,那也只是你的错觉而已。”石念冷冷地道。
“不要太得意了,龙神。”师承延的脸色越发冰冷,“没有谁会永葆忠诚。忠诚,只是因为背叛所得的利益不够,我有这一天,你也会有。”
“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石念的右手缓缓伸向腰间悬挂的长刀。
师承延冷笑一声,抬起手,下一秒,在他身后的数排士兵错开一步,从他们身后井然有序地走出数十名强壮高大的士兵,他们前列单膝跪下,肩上统一扛着一个粗大的火箭筒,漆黑幽深的洞口一动不动地瞄准面露慌张的联合部队。
石念的右手紧紧攥在刀柄上,感觉手心渐有汗水渗出来,只是粗略扫过一眼,石念就数清了扛着火箭炮的一共有三十人。三十个火箭炮,足以让她的部队伤亡惨重,这还不包括她没有看到的,可能被师承延隐藏在部队里的其他火枪手。
大族长的线人传回的情报是师承延集结的精英部队里有五千名精英进化者,没有动用火器,否则高佑不会只安排五千精英进化者来和装备着火箭筒的部队硬拼。他们失算了,是线人的情报有误,还是线人已经背叛?
石念的视线慢慢从三十个火箭炮上移过,现在联合军陷入压倒性的不利,唯一的破局方法是擒王,但即便是这样,联合军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死伤惨重,三十个火箭炮一开炮,她可以避开,其他不是速度型进化的进化者呢?
“如果你们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以饶你们不死。”师承延看着石念和徐玄,慢慢地说。
“你有把握杀死我们的士兵,但你有把握从龙神手下逃脱吗?”徐玄突然沉声开口。
“难道你打算置你身后的士兵们于死地不顾?”师承延挑拨道。
“去你的狗议长!有完没完了?要打就打,废话这么多干吗?老子不怕死!部落的勇士不怕死!”曾在联合军紧急临时会议上发言的卡素吹胡子瞪眼地大声吼道。在他的呼声后,部落的勇士们也发出了气势汹汹的吼叫,废都的士兵不甘示弱,同样做出了这一行为。
徐玄看着师承延,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师承延的脸色则变得难看起来。
“既然我们双方都不愿大动干戈,那么不如就在此时放下成见,暂时合作如何?”
一个略微有些怪异的声音在这时突然响了起来,尽管声音已经有些变形,但石念依然瞬间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谢时来从联邦车队的其中一辆汽车里走了下来,他的脖子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依旧面如春风。
“你要我和侵略联邦的死敌合作?”师承延的神色陡然阴沉下来。
“如果您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的话。”谢时来浑然不受影响地微笑道,“听说废都的龙神是个爱民如子的人,您不如将此行的真实目的告诉她,我相信她会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
师承延眯着眼目光阴冷地看向石念,似乎是在衡量谢时来的提议的可行性。
忽然,远方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被黄沙覆盖的大地剧烈抖动起来,两军的士兵都因为站不稳而摇摇晃晃,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看向传出巨响的方向。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一座闪着金属光泽的六边形建筑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随着它的逐渐升高,黄金般的沙子从建筑物身上瀑布般落下,接近半分钟后,六边形建筑不再升高,大地的抖动也随之停了下来。
“有人捷足先登了。”谢时来用没什么紧迫感的声音悠然说道。
“我的神啊,这是什么……”卡素目瞪口呆地望着地平线上突然出现的建筑物喃喃道。
没有时间再给师承延考虑,他面色阴冷地转头看向石念,冷硬地说道:“我有办法解决现在的溃鳞症和神秘沙漠化,但前提是你在这里退兵,让我保留足够的力量去达成这一目的。”
“你有办法?”徐玄冷笑,“拿出证据。”
“我带了联邦最精通古人类语言和科技的两位学者!这就是证据!除了集古人类尖端科技于一身的蜂巢,你以为还能在其他地方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吗?!”师承延突然怒吼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我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纠缠!你无所谓你手下人们的死活,我有所谓,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愚蠢的争端上,如果不能解决世界的沙漠化问题,就算今天你杀死了我,将全部联邦收入囊中,那又能维持多久?!”
师承延正气凛然的演讲让身后的联邦士兵群情激昂,也动摇了石念身后的废都士兵们,石念不得不承认,如果她不知道师承延的真面目,很有可能也会被他感染力极强的演技所蒙骗。
除了石念和徐玄这种知道师承延底细的,还有一部分人也没有受到师承延的影响。
“滚你大爷,说得好听,结果就是要重启古人类的科技,荧星落到今天这一步就是古人类和他的那些金属玩意儿害的!你还想再来一遍?做梦去吧!”卡素骂骂咧咧地把手里那柄重量惊人的锤子挥得呼呼作响。
石念沉静的目光看向谢时来,对方正露出捉摸不透的笑意看着她,见她望来,谢时来微微一笑,开口道:“大将军想要的实证我们没有,我只能说我曾在蜂巢中看过一个文件,上面同时提到了溃烂和鳞片,以及沙漠化这三个单词。”
“现在蜂巢被未知人物捷足先登,我们还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此时难道不是我们搁置争议,为世界的存亡暂时合作的时候吗?”谢时来笑着说,“如果龙神和大将军还没有被一己之私冲昏头脑的话。”
徐玄一皱眉,刚要说话,石念已经开口:“可以,但是我们不会单让联邦的人进去,你们进去多少人,我们就要带多少人。”
石念身后的部落战士们一片哗然,卡素生气地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你在开玩笑吗?你一人顶我们一千人,我带一千人,你一人跟我们进去怎么样?”师承延怒极反笑。
石念面无波澜地看着师承延:“只有我和徐玄两人进去也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你们的火器不能留在外面,必须全部带进蜂巢。”
石念不相信师承延的人品,如果他能把火器全部带进蜂巢,对外面的联合军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痴人说梦!”师承延怒声道。
“现在急的不是我们。”徐玄淡然地说,“拯救世界也不是非你们不可,我们的士兵为了杀死你们愿意付出生命,更不要说是为了全人类的存亡。我们大可以击败你们后,再组建一支蜂巢调查队。”
“徐玄!”卡素在背后怒声吼道。
“你的决定是……”徐玄的神色平静坚决,没有一丝退让余地。
师承延咬牙说道:“我要留十筒火器在外面。”
“不行。”
“徐玄!”师承延怒目而视。
“五筒。”徐玄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可能再多了。”
师承延没有立即说话,脸颊上的肌肉用力地拱了起来,就像在使劲咬着什么令人憎恶的东西。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个柔弱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从师承延所坐的那辆车上走下一位石念没有意料到的人物。
“阿延……同意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戈敏月一步步朝师承延走来。
石念的眼神略微起了些变化,在这之前她以为师承延所坐车辆的那片区域无法监听是因为安装了防窃听装置,但是当她发现随着戈敏月的移动,那片无法监听的区域也随着移动时,她有了新的猜测。
人类进化的方向千奇百怪,即使是同一个方向的进化,也会有数百种不同的表现,像戈敏月这种,石念只在很多年前听过一例,实际见到还是第一次。
“议长,有的时候,为了达成目的,必须做出牺牲。”谢时来不咸不淡地轻声说道。
终于,师承延面色铁青地说:“仅此一次。”
师承延转身大步朝所坐车辆走去,戈敏月也随之离去。谢时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石念,也回到了自己的车辆,联邦的车队再次启程。
就在石念和徐玄要上车时,愤怒的卡素拦住了他们:“我不同意你们的决定!重启古人类的科技明显是错误的行为,你们的行为会将我们所有人推入死地!如果你们执意不改,我会带领部落的兄弟们立即返程向大族长报告这件事!”
“你知道荧星正在快速转变为一颗死星吗?”徐玄淡淡地看着卡素。
“我怎么不知道?!都是古人类的科技害的!”卡素愤愤不平地说道。
“你有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头绪吗?”
“老子能有什么办法……”卡素的声音弱了下来。
“我知道了,”徐玄冷冷地点点头,“你走吧。”
徐玄打开车门利落地坐上驾驶座,石念在另一边坐上了副驾驶座,车门关上后,徐玄立即发动了汽车,卡素在外面攀着车窗急得大叫:“话还没说完呢!”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徐玄不为所动地冷冷看着他,“你可以带着部落的人回去,只要你记得以后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在此时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如果我们成功阻止了荧星的沙化,你就告诉他爸爸当年退缩了,如果我们失败了……你什么也不必说,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没机会说话了。”
徐玄一脚踩下油门,汽车在卡素面前绝尘而去。一辆又一辆的联合军运兵车跟着启动出发,只剩下运载部落战士的运兵车还停在原地,驾车的士兵面色不善地看着面面相觑站在原地的部落人,几名部落的战士走到了卡素面前:“族长……我们还去吗?”
卡素一咬牙,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说道:“去!连铁皮怪兽都坐了,老子还怕再去一个古人类遗址?!”
当两军的车队相继停在蜂巢敞开的大门后,徐玄监督着师承延把所有火器手都集结起来,师承延在清点要带进蜂巢的联邦士兵时,石念在其中看到了都正康和马绍磊的脸,看来他们两人就是师承延所说的学者。马绍磊的目光和石念的对上,立刻又无动于衷地移开了,但是下一秒,他的下巴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等到师承延好不容易把要带进蜂巢的人员选择妥当,在谁先打头阵进入蜂巢这个问题上,师承延又有了新的意见。
“好你个狗议长!你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响啊!又不让我们进去,又要我们的将军给你打头阵,你想死的话就直说,老子一定成全你!”卡素暴躁地提着他的锤子怒瞪着师承延。
“徐大将军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当然比我们这些第一次来的门外汉要懂得多,让他走前面,也是为了避免我们误撞到什么机关,引发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我呸!难道你们就没有进去过的人?!”
“我去过,但我不是战斗人员,而且这伤你也看到了,”谢时来笑眯眯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绷带,“万一受到惊吓,伤口崩裂,血往天上那么一喷,多难看啊。”
卡素还要再骂,徐玄开口制止了他:“卡素,不用说了。”
徐玄冷冷地看了谢时来和师承延一眼,和石念一同没有犹豫地率先走进蜂巢大门。
再一次回到蜂巢,石念的心情有些复杂,徐玄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受他冷静沉着的目光影响,她凌乱的思绪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师承延和联邦的士兵跟着陆续进入了蜂巢,第一次来到蜂巢的士兵们视线在蜂巢里乱转,脸上的神情更多的是好奇。师承延作为联邦的最强者,和戈敏月站在士兵的保护圈中心,反而是非战斗人员,年过四十的都正康脱离了士兵的保护,拿着一个放大镜激动不已地走在最前方,左看看右看看,马绍磊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狭长的眼睛也在不断地移动,观察着蜂巢的构造。
联邦士兵还在不断进入,石念怀疑师承延究竟带了多少人进蜂巢。就在这时,蜂巢的大门在每个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突然关闭了,门扉关得太快,两个正在进入的联邦士兵被撞成了血块,只有一半的身体跌落在了蜂巢暗淡无光的地面上。
嘈杂的出口门闸这一刻陡然寂静得落针可闻,带着仿佛春游出行的轻松神情的联邦士兵们,脸上统一地浮现出了僵硬和恐慌。
下一秒,石念眼前一花,她知道寤梦系统又开始运作了,而这次,她将抵达真相。
【三】
回过神的时候,石念已经站在了女王蜂的卧室之中。
在石念面前,蜂后那张雕花的大床上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人裸露着上身背对石念横躺在床上,一条暗红色的新伤口从她的肩胛骨一直横穿过腰椎,外翻的血肉触目惊心,女人向上屈起的小腿却轻松地上下晃荡着,仿佛伤口没有带来任何疼意和不适。另一人则低着头沉默地为女人的伤口撒上药粉。
在她微微抬头的时候,石念从如瀑的黑发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略显苍白的肌肤和悬直的鼻梁,似乎没有感情的冷漠脸庞,这是一张石念天天在镜中看见的脸。
“不要再冒险了。”和她有着同一张脸的女人沉声说道,和冷漠的表情不同,她的声音中露着一抹悲痛。
“我跑得快,监视摄像没有摄下我的样子。”受伤的女人不在意地说道。
听到声音的瞬间,虽然石念早有预料,但心脏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被用力攥紧的疼痛。
“你和我不一样……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有个万一……”
“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死的。”躺在床上的女人不顾还在治疗,立刻爬了起来,黑色的长发倾泻下来遮住了她傲人的胸峰,她握住对方的手,神色坚定地说,“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谁都不会死。”
受伤的女人压低声音,小声说道:“记住,时间是明天晚上。”
她们的身影渐渐淡去,像清晨一触就散的雾气一样消失在了空气中。
“这就是你想要给我看的吗?”石念凝望着空无一人的卧室,低声说道。
没有人给予她回答。
石念转过身,正要拉开门扉走出蜂后的卧室,眼中的世界却突然模糊起来,在短暂的眩晕过后,石念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出口门闸的位置,或者说,她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
“你的脸色很差,怎么了?”徐玄关切地看着她。
石念扫了一眼四周,士兵们脸上的表情依旧惶恐,门口那两具只有一半的尸体依然在流血,戈敏月脸色惨白地拉着师承延的衣袖,一切如常,仿佛只有她做了一个虚幻的短梦。
“没事。”石念低声说。
她的演技拙劣得连她自己都没奢望骗过徐玄,然而徐玄却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的目光太过平静,反而让石念生出一丝愧疚。
她张了张口,徐玄却打断了她:“我愿意把自己的心剥开给你看……你却不必。等你愿意开口的时候,我会听的,但是现在,不要勉强自己。”
石念从徐玄沉着有力的目光中得到了一股力量,她的神色渐渐坚定起来:“谢谢。”
“所有人安静!回到自己的队伍位置,随时保持警惕。”师承延的一声冷喝让不安的联邦小队迅速行动起来,有了前车之鉴,没有人再敢对这座古老的遗址生出轻视。
“徐玄,现在需要你领着我们去图书馆了。”师承延面无表情地看向徐玄。
“我没去过图书馆,谁去过谁来带。”徐玄冷冷答道。
“就在工蜂生活区,我可以给你指路,但是你要我走前面带路……万一出了什么事,这里可就没人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那份文件了。”谢时来摸了摸他缠着绷带的脖子,笑眯眯地说道。
“出来。”徐玄只冷冰冰地说了两个字。
谢时来面带无奈地摊了摊手,从士兵的保护圈中走了过来:“好吧,好吧,还有什么要求吗?”
“不要耍花招,我不在乎世界能不能得到拯救。”徐玄盯着谢时来,沉声说道。
“可你身旁的人在乎。”谢时来笑道。
“我更在乎身边人的安危。”石念冷冷地看了谢时来一眼。
“你不觉得这句话很残酷吗?我曾经的未婚妻?”谢时来微笑。
“你想要我在这里大声告诉他们你曾窝藏过废都的龙神吗?”在徐玄开口之前,石念的目光已经变得冷峻,“想要继续你的游戏,就给我闭嘴。”
谢时来愣了一下,随后露出带有深意的微笑不再说话了,那笑容就好像在得意地说“你越来越懂我了”。
石念不想再看他那张意味深长的脸,转过头迈出了脚步。
徐玄的目光冰冷地在谢时来脸上扫了一眼,同样大步走了出去。谢时来不受影响地悠然跟上,身后的师承延也带着联邦小队隔着一段距离慢慢跟在后面。
工蜂生活区域是距离门闸最近的一个区域之一,所以这一路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然而就在众人穿过长长的走廊,终于看见生活区时,一阵雪人机器人特有的滚轮声从前方传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来过蜂巢的三人脸色都一时突变,石念来不及多想,抓住身旁徐玄的手腕就往后狂奔,走在后面的师承延一看三人表情,立即知道情况紧急,当下就命令士兵往后逃跑。
“发现入侵者,启动除虫模式。”
雪人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石念用上血石的力量,和徐玄用最快的速度冲开散乱逃跑的联邦士兵。在强大的火力围攻下,身后惨叫声一片,飞溅的血肉甚至飞到了石念前方的墙面上。
当所有人逃回出口门闸的位置后,雪人机器人的脚步声停止了,滚轮的声音在原地响了一会儿后,开始越来越远。
石念警戒地从墙角往外看去,一个个机体外皮生着铁锈的机器人随着刺耳的嘎吱声慢慢往回走去。
不管它们停下追击脚步的原因是什么,至少他们躲过了一劫。
然而另外一部分人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师承延脸色铁青,因为不过短短五分钟,他不仅退回了原地,还损失了大半的精锐士兵,幸存下来的士兵们身上沾着遇难同袍的血肉,脸色更加难看,刚进蜂巢时高昂的士气已经全数散尽。
戈敏月被师承延放下的时候,脸色惨白如纸,她惊惶不安地看着刚刚同样逃脱的谢时来,颤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对没有见识过机器人威力的人来说,那些枪筒的威力已经等同于天罚了,而和那些枪械比起来,联邦士兵手里拿的武器简直如同小孩过家家玩的气枪一般。
“守卫蜂巢的机器卫兵。”谢时来神色泰然地回答,他整理着自己在逃跑过程中被速度型进化者弄皱的衣服,好像刚刚经历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石念的意识有些恍惚,她眨了眨眼,出口门闸已经换了模样,金属的墙面像是时隔经年的水泥墙面,大片大片的细小裂纹一直延伸到黑暗的走廊深处,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沉重的出口大门前,空气中细小的微尘在头顶投下的一束昏暗光线中慢慢移动飘浮,寂静地碰撞在一起,又孤独地分开。
走廊尽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压抑急促的脚步声,憧憧身影从门闸右边的那条道路上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石念在蜂后卧室已经见过的那张脸孔,她的身后跟着几十名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男女女,其中甚至还有几名年纪最大不过十岁的小孩,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程度不一的紧张和恐惧。
他们旁若无人地穿过石念的身体,站到了门闸口,焦急地望着走廊尽头幽深的黑暗。
“她什么时候才会来?”有人耐不住性子低声问道。
“别急,她会来的。”女人虽然出言安慰,但是她脸上的不安和紧张并不比别人少。
一群人又等了两分钟,承受能力差的再也忍受不住,带着哭音惊惶不安地低喊道:“别管她了,我们走吧!如果我们被抓到,他们一定会杀死我们的!”
“闭嘴!她会来的!”女人低声怒喝,因为紧张和巨大的压力,她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如果她出卖了我们怎么办?!她是蜂后,是他们的宝贝,她和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人群中响起了新的声音,他的话在众人之中引起了一片认同。
“你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吗?!”她推开挡在中间的人,两步走到说话的男人面前提起了他的衣领,面色恐怖地说道,“是她求我带上所有愿意跟我们一起离开的雄蜂,如果不是她,你们根本没机会逃离这里!”
她重重扔下男人的衣领,呼吸急促地回到她原先站的位置,脸色铁青地看着寂静的走廊尽头。
就在这时,通往三个方向的走廊尽头都响起了机器人特有的滚轮声,所有人脸色大变,她猛地奔到门前,刚要将六边形的钥匙放入门孔就顿住了。机械门闸上数百支黑黝黝的枪口一动不动地瞄准着她的脑袋,枪口上冰冷的幽光映照着她僵硬的脸,石念所站的位置离她只有触手可及的距离,她脸上的惶然和绝望深深刺痛了石念的心,但更让石念觉得窒息的,是她脸上那抹孩童似的带着茫然的疑惑。
有人陡然哭了出来,是那名年纪最小的孩子,他瞪着乌黑的眼珠,眼中满是恐惧和泪水。
大量的机器人从三个方面逼近,通向蜂巢中心的那条路上走出了数不清的人,他们面色冷漠,眼中带着鄙夷,走在最前方的,是蜂巢的最高指挥官,被称为院长的女人。
“不……”一名瑟瑟发抖的女实验体流着泪不断摇着头向后退去。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一名濒临崩溃的男人向着院长冲了过去,他的行为引发了连锁反应,恐惧到了极点的人们四散逃跑。院长面无表情地看着向她冲来的男人,抬起了一直隐藏在背后的黑色蜂针—
在机器人激烈的扫射声中,蜂针发出的声响依然震耳,男人的身体如同一个被弹珠穿透的气球,气球中红色的液体和块状物在强大的冲击力下飞射出很长一段距离,撞到紧闭的出口大门上,从门边那女人额头上方的那一块地方滑落下来。
石念看见她的瞳孔和身体一同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这时才回过神一般,她步伐僵硬地慢慢走向枪火纷飞的前方,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跑。
“住手!别打了!都是我计划的,和他们没关系!”她歇斯底里地朝着院长大吼道。
院长冷冷地看着她,无感情地说道:“住手。”
所有机器人一齐停下了扫射,枪声停止后,大厅里的寂静却越发可怕,跟着她一起来到这里的有四十九人,而现在幸存下来的,只剩下区区十二人。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石念好不容易向着那女人挪动的双腿因为这句话而停在了原地,在这一刻,她很想转身逃跑,七十九年来,她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生出强烈的恐惧,她害怕听到答案,害怕听到一个她不相信,却没有办法辩驳否定的答案。
“你说呢?”院长微微笑了,那是一个充满冰冷恶意的微笑,像一把淬着毒液的匕首深深插入那女人的心脏。
幸存下来的其中一人低声哭泣起来,带着不甘和怨恨,以及重重的绝望。
“我不信……”她喃喃低语道。
石念耗尽全部的勇气才朝她迈出了脚步,石念张开口,想要叫她的名字,却在看见她的脸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哽咽堵住了喉咙,石念的心上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五脏六腑都打结一样地痛了起来。
七十九年里,石念从来没见过她哭,甚至连一丝脆弱也没有露出来过,但是现在,她的脸上覆盖着汹涌的泪水,狭长的双眼和惨白的脸上无一不充斥着最深最沉重的绝望,她的绝望是那么深,石念光是远远注视着她的脸就感到了喘不过气的痛苦,像是有人掐住了石念的喉咙,一寸一寸地打碎了石念全身的肌肉和骨头。石念痛得只能站在原地颤抖,痉挛似的喘息,随着眼前的人一直坠入那漆黑无边的地狱。
【四】
“阿皎?”
一声呼声把石念从无尽的深渊中唤了回来,徐玄在她面前担忧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疑虑:“你还好吗?”
石念脸色苍白,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说道:“怎么回事?”
他们已经不在出口门闸的位置了,两人置身于一条泛着冷光的金属走廊上,左右两方都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走廊,身后不远处是一扇紧闭的铁门,石念认出那是她去过的总控室的房门。
“寤梦系统把我们和其他人分开了。”徐玄冷静地说道。
石念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场残酷的屠杀中转移回来,专注解决目前的困境。
“试试看现在能不能去工蜂生活区吧。”石念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右面那条道路走了过去。
然而,当石念他们回到接近出口门闸的位置时,雪人机器人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大群的机器人守在出口门闸,滚动着生锈的滑轮在门闸区域打转。
“我们从上面绕道过去。”徐玄说。
蜂巢是一个六边形,意味着石念还有很多选择可以到达生活区,徐玄说的就是其中一条可行的方法。
两人往回走,穿过他们曾经去过的模拟实景训练区,玻璃罩子下的场景又回到了郁郁葱葱的雨林模样。再往前走,就是石念曾见过的六边形地图上被大片黑色固体覆盖的区域,石念全神戒备着可能出现的危险,一路上却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在路过那扇防卫森严的金属大门时,石念不死心地再次上去试着推开它,发现它依旧锁得死死的,没有给她一点可乘之机。
放弃了金属大门,石念他们再次向前走去。
在地图上被黑色固体覆盖的区域终于出现在两人眼前,那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区域,没有窗,只有两扇同样紧闭的金属大门,从门内隐隐约约透出的绝望哭泣声像是剂量强大的麻药,让石念的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阿皎?!”
“我没事。”石念强撑着说道。
门内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响亮,就像在石念耳边响起一样,她的眼前一阵惨白一阵漆黑,徐玄的呼声越来越小,直到哭声完全占据了她的耳膜,她的视野也终于稳定了下来。
走廊又变样了。
大块大块的墙面斑驳脱离,龙骨一般粗大的裂缝遍布整条走廊,墙角垂着落满灰尘的蛛网。一只已经成为干尸的蜘蛛尸体被一根蛛丝吊着,悬挂在空中,伴随着凄厉绝望的哭声,不知从何处投下的幽暗光线充满了诡异阴森的气氛,尽管石念有着视力异能,也看不到没有被光照亮的走廊尽头有些什么。
她已经料到了什么,踌躇着,忐忑地推开了金属大门。
门内和门外一样幽暗不已,石念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像是隔了一层冬天的薄雾,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石念往前踏出一步后,发现身后的路消失了,连带着那扇进来的门也跟着不见了。
她继续往前走去,幽暗的光线随着她的脚步移动,照出周围一台台陌生但沾满血迹的机器轮廓,她沉重的脚步一直在缓慢前行,最后停在了一扇透明的玻璃墙前。
在石念面前站着蜂巢的几个高层,包括院长,而玻璃墙里面的,则是那个没有等到蜂后的女人。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只剩下燃烧过后的寂寂死灰。
玻璃墙内,除了站着的她一人,只有一地鲜血淋漓的尸体,和一个满脸惊恐,吓得只会流泪,连哭声都发不出来的孩童。
他一边恐惧地看着她,一边拼命拉扯在他身边已经失去呼吸的一名女人。
石念认出来了,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和那个孩童,都是在出口门闸那里幸存下来的人,转眼,他们就走上了和其他人一样的道路。
“怎么还不动手?”无动于衷地看着玻璃墙内,院长冷冰冰地说道。
“已经够了吧……”女人神情麻木地低声说道。
“够不够我说了才算。”院长冷笑一声,看向瑟瑟发抖的男孩,“你和她只能活一个下来,杀了她,还是让她杀了你,自己选吧。”
男孩恐惧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还缺点勇气?”院长眼中露着嘲讽,用手指在玻璃墙面上浮出的投影界面上快速点了几下,在玻璃墙内石念看不清的深处立即涌出几个比雪人小上几号的小型机器人,它们用机械手臂按住了挣扎的孩童,强行往他的脖子里打了一管液体,颜色赤红,像是血液。
当那管药剂被打进孩童的身体后,机器人松开孩子软绵绵的身体退回到黑暗,而孩童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怕,无数的黑色血管从他的皮肤下拱起来,里面像是在穿梭着什么活的东西,血管在可怕地蠕动。
那女人动了,向着身体已经变形的孩子迈出了脚步。
在那一瞬间,孩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瞪着失去理智的血红眼睛朝她冲去。孩子的速度很快,比石念见过的任何一个速度异能的进化者都要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那女人的面前。
她弯下腰,一只手抵在了男孩的肩头,男孩的动作在刹那间停住了,他红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疑惑,但是当她直起身后,他眼中的疑惑便随着光亮一起熄灭了。
她朝着站在玻璃墙外的院长走了过来,滴答滴答往下滴着鲜血的右手握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她在玻璃墙前站定,将还在搏动的心脏慢慢举了起来,缓缓按到了隔着玻璃墙的院长脸上,鲜血遮住了墙外院长的脸和陡然沉下的表情,她的声音空寂平静,没有一丝应有的情绪波动:“还要我杀谁?一起说了吧。”
本就昏暗的视线越来越暗,无边的漆黑渐渐淹没了石念眼中的她。
不知过了多久,石念的眼前重新幽幽地亮了起来。
周围的环境更加颓败了,枯草从地板上的裂痕中长出来,四周的墙面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到处都是崩塌的大洞。一个男童仰倒在半坍塌的墙面上,头朝下,瞪大的瞳孔里涣散无光,脸上浮着可怕的黑色血管,墙角堆积着腐烂的不知名动物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一切都在显示着这个梦境正在接近毁灭,抑或是梦境的主人正在接近毁灭。
石念从玻璃墙外来到了墙内,就在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黑色的机械刑椅上固定着被遮住了眼睛的她。踏在刑椅上的双脚已经明显结冰,她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已死去多时。
房间里除了石念和她,就只剩下两名穿着全封闭袍子的人,他们推着一个金属小推车走了过来,上面摆满了奇形怪状的工具。
“今天又是什么?”其中一人问另一人。
“今天轻松,敲一敲就可以了。”另一人拿起小推车上的一个金属短棍,蹲下身体用漫不经心的表情朝她冻硬的右腿敲去,石念这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但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像是在雕刻某件艺术品那样敲碎了她的两条小腿。
敲完了以后,其中一人站起身把小棍子放回推车,轻松地说道:“可以了,加热吧。”
踏板开始缓缓加热,热度会唤醒她被冻僵的神经,越来越活跃,也越来越痛。
石念亲眼看着一滴一滴鲜血开始从她小腿断裂的地方滴落,石念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在这个过程中,坐在刑椅上的她没有发出一声声音,也没有一丝动弹,石念紧抿着嘴唇,神色悲哀地在刑椅旁蹲了下来,石念冰冷僵硬的手穿过她的手,隔着重重时空重叠在一起。
不论受了多重的伤,她从来都无动于衷,石念这时才知道真正的原因,一个习惯了被火灼烧的人,只是手指擦过火焰,她不会再感到疼痛。
就在这时,院长从门外走了进来,两名工作人员背对着没有看见,石念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和院长一同走入的还有一名穿着雪白吊带裙的女人,她的身上满是抑制异能的抑制器,她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中带着一抹逆来顺受的漠然。
石念像是被人用铁锤在头上重击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和深不见底的黑色慢慢融合在一起,无数的声音在她的头脑中回荡,憧憧人影在眼前闪现,她无力的手从刑椅的把手上穿过,垂到了地上。石念努力地睁大眼睛,从晦暗的黑色中分辨着院长和蜂后的轮廓。
“不要看……”石念声音沙哑地徒劳低喊。
“把她的眼罩和耳障取下来。”院长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两名工作人员这才发现到来的院长,他们连忙取下了刑椅上的人的眼罩,又从她的耳朵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谂。”院长无感情地念道。
刑椅上的人没有睁眼。
“我带了你最想见的人来,你不想见吗?”院长说。
刑椅上的人身体一颤,像是怕打碎了梦境,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
石念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也知道身旁的蜂后会怎么回答,所以此刻内心才会如此剧痛。
“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坐在那里?”院长对蜂后说道。
“她试图逃跑。”蜂后冰冷的声音隔着一道玻璃门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怎么看她的行为?”
蜂后冷淡的目光移到刑椅上的人脸上,不论使用怎样的酷刑都一声不吭的人,此时的身体却微微颤抖着,期待混杂着恐惧,复杂的感情飘荡在她那双狭长美丽的眸子中,和闪烁的泪光一起。
“愚蠢。”蜂后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石念的眩晕已经渐渐退去,但是她宁愿再回到那混沌的视野中去,这样她就不必看见面前的人眼中希冀的光是如何绝望地熄灭,不用看见那颗顺着那人惨白脸颊滚下的泪珠,是如何坠落毁灭的。
蜂后的目光毫不留恋地从谂的脸上移走,就像从一块废弃的小纸片上移走那样。
“谂,你是雄蜂之中最接近蜂后的半成品,我原本对你抱有希望……真可惜。”院长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谂的脸上,“你做了不会被原谅的事。”
回过神来,石念还站在那扇金属大门前,周围既没有玻璃墙,也没有崩塌的墙面,身边只有一个神情有些奇怪的徐玄,他像是在出神,有些恍惚。
“徐玄。”石念一连叫了几次他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平常。
“寤梦系统的幻境?”石念以为他和自己一样,被单独拉进了梦境。
“我不知道。”徐玄深深皱起了眉,“好像有人在对我说话,但是我听不清。”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金属大门,说道:“继续走吧,待在这里也没用了。”
徐玄向前走出一步后,发现石念没有跟上。
“怎么了?”
“我恢复记忆了。”
徐玄愣了一下,不等他开口,石念继续说道:“你在蜂巢看见的蜂后,”石念的眼中有股异常的平静,“是过去的我。”
“知道梦境的主人是你后,我就大概猜到了。”徐玄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曾说过,当我愿意开口的时候,你会听。”石念看着徐玄,“现在你能抽一点时间给我吗?”
徐玄没有犹豫地朝她走了回来,用行动回答了她的请求。
石念带着他回到了蜂后的王台,这里曾是她的卧室,她在这里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方。
“蜂巢是古人类在‘诸神黄昏’后建立的避难所,收容了所有在灾难后幸存下来的人类。那时候的人类还是普通的,没有任何异能。”
石念走进卧室后,在中央站定,转过身来看着徐玄说道:“人口众多,资源有限,蜂巢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来区别对待,一开始只是简单地以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来区分,后来蜂后诞生了,就分为了工蜂和雄蜂。工蜂能够参与蜂巢的实际运营,雄蜂是自愿来参加‘全人类进化计划’并从实验中存活下来的半成品,而剩下的人类则是既无法成为工蜂,又不愿意成为雄蜂的逆反者,他们被赶出蜂巢,到零下的气温和永夜的天空下去自生自灭。”
徐玄静静地看着她,带着专注的神色倾听着她的话语。
“蜂后是一次实验的意外产物,正是因为蜂后的出现,才会有‘全人类进化计划’的诞生。‘全人类进化计划’的目的是让所有人类都获得蜂后的进化能力,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采取的实验办法是……”石念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在普通人类身上移植蜂后的基因和细胞。”
“就像毫无经验的果农在桃子树上嫁接葡萄藤,最初几年的实验品毫无意外全军覆灭,直到六七年后实验才渐渐有了起色。第九年的时候,第一个人类干预下的进化者出现了,随着技术越发成熟,进化者越来越多,但是他们最多具备一两种异能,没有达到‘全人类进化计划’中的终极目标—继承蜂后的全面进化和重生能力。”
“除了一名叫谂的雄蜂。”石念低声说,“她虽然没有继承到蜂后的重生能力,却继承了蜂后的全面进化。”
“因为组织了一起不成功的逃跑计划,她被蜂巢当时的掌权人打回了育蜂室。对所有雄蜂来说那都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意味着将被困在一个连四肢都伸展不开的狭窄空间中,实验照做,更多……也更危险,除了实验的时候,其余时间都会被完全冰冻起来。”
“同年,蜂巢正式宣布研究进入实际运用阶段,大部分工蜂都加入了‘全人类进化计划’,成为进化者的一员。这时距离‘诸神黄昏’发生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外界的气温正在逐渐回温,天空也终于露出了微弱的阳光,重回地面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石念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徐玄问道。
“蜂巢毁灭了,但是我不知道原因。”石念摇了摇头,“那一天正好是我的常规检查日,我被放进了休眠仓,当我在沙漠中醒来,已经是数百年后了。荧星的神秘沙漠化和溃鳞症的确和蜂巢有关,只要脱离了梦境我就有办法解决,但是在那之前—我需要独自去见一个人一面。”
石念目不转睛地看着徐玄,眼里露出强有力的意志。
徐玄沉默着,目光一直没有从她的眼睛上移开。石念没有丝毫退缩,直直地看着他说道:“答应我,徐玄,不要插手。”
徐玄轻轻呼了一口气,仿佛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我答应你。”他看着石念说道,“你也要答应我,平安回来。”
“谢谢。”
“阿皎……”徐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一定要回来。”
石念想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到最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会的。”
她转身朝大门走去,正要打开王台大门时,她突然察觉到从身后袭来的危险,侧身躲闪过了风驰电掣的全力一击,在这强力的一击之下,王台的大门直接龟裂成了大块碎片砸落在地。
“徐玄……”石念不敢置信地看着对着大门发出全力一击的人。
徐玄慢慢抬起头来,黝黑的双眼显得麻木机械,仿佛被操控的人偶。
又是全力一击,石念险险闪过徐玄的攻击,被迫伸手摸向腰间长刀,但她的手指刚刚触到刀鞘,整个人就被徐玄粗暴用力地掐着脖子摔到了墙上。
石念跟着碎裂的墙体一起砸到了地上,无数尖锐沉重的石块暴雨倾盆般砸到她的身上,她喉咙一热,咳出大口的鲜血。
她已经没有重生的余力了,能够依仗的只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血石,而这颗小小的血石在梦境中发挥不出任何作用,面对第三次进化后的徐玄,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如果在这里被杀死,她会真的死亡。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石念费力地抬头看向朝她走来的徐玄,他面无表情,脸上带着一种机械的冷酷。
徐玄骑坐在石念身上,慢慢收拢了握在石念脖子上的双手。
“徐玄……醒醒……”石念艰难地从嗓子眼里发出声音,可徐玄手上的力度依旧在无动于衷地加强,石念眼前阵阵发黑,她挤出仅有的力气,将手从在这种情况下显得过长的长刀身上移开,握住了一旁的匕首刀柄,随即猛地抽出匕首朝徐玄的小臂刺去。
徐玄的反应很快,他的左手松开了石念的脖子,反手抓住了石念的手腕,随着他的用力,匕首从石念麻痹脱力的手指中掉落。
徐玄捡起那把匕首,用刀尖向石念的右眼缓缓刺了下去。
石念缺氧的大脑难以思考徐玄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弱点,黑暗吞噬着她的神志,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仿佛终于浮出水面的人,她突然又呼吸到了甜美的空气,她激烈急促地喘息着,在她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徐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他的左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右手手腕,两只手都因为过于用力而不断颤抖着,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就像是在和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意志做一场胜负难分的殊死搏斗。
颤抖的刀尖减缓了逼近石念的速度,徐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对……不起……”
石念以为他是在为伤害了自己而道歉,但是下一秒,她就看见他脖子上暴起了青筋,接着,在她骤然扩大的瞳孔中,他的左手猛然将右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送进了自己的心脏。
【五】
徐玄在石念身侧倒下来,她爬起来的时候全身都在发颤。
从徐玄胸口迅速浸出的鲜红液体将他深色的衬衣染得发暗,血太多了,石念的匕首齐柄没入了他的胸口,石念颤抖的双手在他的胸口上惊惶地停留了片刻,却找不到落手的地方。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找厚棉布来按压住伤口减缓出血,一旁的大床上正好有一张夏被,她慌慌张张地扯下薄被,绕着没入徐玄胸口的刀柄围了一圈。石念的白色薄被一上去,触目惊心的鲜红马上就用超出石念想象的速度在薄被上迅速洇开。
石念就像被沉入了海底,绝望像沉重的海水一样源源不断灌入她的心脏,朦胧的水光在视野中晃动,模糊了徐玄的脸庞。
“你坚持住……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就好,只要坚持到梦境被打破的时候,你就不会有事……”
石念按着徐玄胸口上的薄被,哽咽着说。
“好……”徐玄面色虚弱,神色却露着一股异样的平静,“我等你。”
石念让他的手按着胸口上的薄被,他却按住了石念刚要离开的手。
“走之前给我一个吻吧。”徐玄罕见地微笑了起来,不是若有若无的嘴角微翘,而是一个真正的微笑,像是阳光穿过冰川折射出来。
石念低头,用颤抖不已的嘴唇印上他冰冷苍白的薄唇,两者相触的一瞬间,石念的眼泪骤然从眼眶中流下来。
“去吧。”徐玄放开了石念,微笑着说道。
“等我。”石念泣不成声。
“好。”
石念在寂静的走廊上狂奔。
虽然当代进化者都或多或少地带了一些蜂巢改造过的基因,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流传,这些基因早已退化,只有极为少见的一些人才会出现返祖效应。
徐玄第二次进化时,情况危急,为了让他有力量支撑过去,石念给了他极少量的自己的血,通常来说这只会加快死神的脚步,石念也只是放手一搏。没想到徐玄真的挺过去了,能够吸收她的血液,从中获取力量的至今她只遇见过两人,除了言凰外,只有徐玄一人。
她也曾给过冉靖琪鲜血,但是冉靖琪没有撑过去。
徐玄所说的见不到她会感觉焦虑,以及能够在梦境中被梦境主人操控,都是因为他的进化程度太高,出现了返祖效应。
她原本打算在刚刚告诉他,他对她的执着可能只是一种本能。
可是现在,石念不想说了,这是不是一种本能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想要他活下去,在她身边活下去。
再度回到育蜂室防备森严的金属大门时,石念用力推开了前两次用上全力也纹丝不动的门扉。
蜂巢的空间广阔而黑暗,仿佛无穷无尽的蜂室一个连接一个地布满整个巢壁,墙壁高得仰起脖子也看不到顶,就像一个幽深寂静的黑洞,吞噬着狭小逼仄的蜂室之中一个个干枯扭曲的尸体。
在这些尸体上,通通连着一根细细的导管,里面是干涸的血迹,导管不断攀爬汇聚,最终通向一个巨大的椭圆机器,机身上开着一个小小的洞口,几粒小小的红色结晶散落在洞穴口。
一束微弱的光线从头顶倾斜下来,贯穿在空旷广场中央背对着石念的那个人身上,周围的环境幽深黑暗,而她的背影在微弱的光照下显得惨白而单薄。
“马上退出寤梦系统。”石念怒不可遏地大步走向背对着她的人影。
对方没有回头。
石念抽出长刀,锋利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中反射出一抹银光,这抹银光旋即横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我命令你,马上退出寤梦系统。”石念说。
“为什么不砍下去?”即使刀横在脖上,她的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是知道自己的不自量力,还是下不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女人一个转身横踢,石念跟着就倒飞了出去,一直摔出二十多米的距离才堪堪停下来。
“抑或是,两者都有?”
女人冷酷地俯视着石念,扫过石念脸上泪痕的时候,她的脸上闪过一抹极度的恨意。
女人的眼神冷得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似乎随时都能在石念身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你想起了蜂巢的一切,却还是没有记起我。”她说,“你甚至不靠血石就能想起徐玄。”
石念撑着长刀从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她漆黑的眸子像在燃烧,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正对着她的人:“停手吧……言凰,不要再牵连更多的人进来了。”
“牵连?”言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可笑的事情一样大笑了起来,她笑着笑着,有一瞬石念在她眼中看到了水光闪烁,但是再看,那抹水光已经消失无踪。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句话?”她的神色乍然冰冷刺骨起来,“哦,对了,你不记得了,你已经忘了有四十九个人因为你而惨死。”
“拿着。”一枚赤红的结晶被言凰扔出去,滑到石念眼前,言凰冷冷地看着她,“我一直很好奇,当我们实力相当的时候,胜出的究竟会是哪一个?”
石念伸出手握住了那块结晶,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大量的力量涌入她的体内,她能感觉到受伤的内脏正在快速修复,骨头断裂的手臂又开始有了知觉,她紧紧握着那枚结晶,一言不发地看着言凰。
“有什么想问的,趁这个机会问了吧。”言凰神色冷酷。
“射中高佑的毒箭,是你做的吗?”石念问。
“是。”言凰扬起一边嘴角,她漆黑的眸子阴冷深邃,像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黑暗中蓄养着数不清的毒蛇,啃噬着双方的心灵。
“不只是高佑,”言凰冷笑着看向石念,语气中带着一股报复的快感,“你觉得冉靖琪是怎么和谢时来联系上的?”她的冷笑一点点加大了弧度,因为站在她对面的人闭上了眼,石念的眼皮在颤抖,就像在忍受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两行眼泪止不住地从颤抖的眼皮下流出来。
“你猜得没错。”言凰说,“是我介绍谢时来给冉靖琪的。而她到死都以为,自己是在执行你的命令。”
石念闭上眼就是不想再看言凰的脸,可是闭上眼,黑暗中却浮现出了冉靖琪的身影,她神采飞扬地带着士兵在废都的大街小巷巡视,她真真切切地把废都当成了她的家,把废都里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了她的家人,她是如此热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亲手毁灭自己保护的一切,该有多么绝望啊。”言凰的音调奇异而轻柔,带着某种魔力,从石念的耳膜穿过,深深地扎在了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即使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她还是坚定忠实地完成了‘你的任务’。甚至,她到死都没有对你说一句怨言。”言凰轻轻地说。
“嘟嘟是一个意外。”言凰突然说道,“我原本想杀了他。一个没有任何进化能力的普通人,竟然也敢妄想不属于他的东西,真让人作呕。”她继续说道,“所以我给他注射了整整一管你的血液。”
“只是他的运气好了一点,不仅没死,还成为一个精神型的进化者。如果他能恢复神智,或许还要感谢我呢,毕竟是我达成了他进化的愿望。”她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说。
“别说了。”石念睁开双眼,在蒙眬的泪光中直直地看着她遥远模糊的身影。
“我还没有说到最重要的呢。”言凰的面容上渐渐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容,“营地里的谣言是我放的,冉鸿彦逃跑的行踪也是我透露给他们的。”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宛若魅惑的呢喃,“你身上的所有苦难,都是因我而起,就好像我的所有苦难,都是因你而起。”
她的话语像世间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石念身上,这是最让人感到生不如死的凌迟酷刑。
没有任何先兆,石念如一阵疾风般突然出现在言凰面前,金属撞击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言凰双手各握着一把长刀,交叉在一起挡住了石念的全力一击。
“你以为这就很残酷了?”她冷冷地,无动于衷地看着石念,“不,你才是最残忍的那一个。”
“你忘了我们的过去,忘了我们曾在同一条长廊奔跑,忘了我们曾在同一张被子下拉钩许下约定,忘了我是如何毫无保留地相信你,甚至忘了你是如何残酷地背叛了我……不论我是向你回忆从前的美好,还是向你诉说痛入骨髓的恨意……你都不会懂。”
“起码我还能告诉你今天的这一切是为什么,而我呢?”她凉凉地笑了,狭长的眼中露出一丝凄凉,“谁来告诉我,当年的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能够记起徐玄,记起废都,记起高佑、冉靖琪甚至嘟嘟……你就是记不起我,记不起一个被你推入地狱,至今仍在地狱中挣扎的人。这么多年来,不管见到你还是见不到你,我都没有一刻能从痛苦中解脱。但如果两者择其一,我还是会选择见到你,因为仇恨至少会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石念无从辩解,她的记忆开端的确只从被院长领着来看玻璃墙内的言凰开始,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做出那个决定,她一无所知。
“洗去你的记忆会让你回到最开始的状态,我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来重新培养起你作为人的感情,就是为了让你一遍遍体会我曾经感受的痛苦,疼痛才是维持记忆力的最好手段,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言凰讥讽地说。
石念闭了闭眼,随即握紧刀柄,不留任何余力地猛烈进攻。
三把长刀在不断的攻击和防守中折射出美丽的银光,两人谁都没有防守,只是一味地采取进攻,凶狠地进攻着对方的命门。
“是谁的死让你下定了杀心?”言凰的冷笑中带有嘲讽,“是冉鸿彦?还是徐玄?”
石念的长刀狠狠砍在言凰防卫不及的右臂上,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短短一秒,那道恐怖的伤口就被奔涌而出的鲜血淹没了。
“徐玄还没有死。”石念的声音有了一丝变化,既是痛苦又是害怕,她只是停顿了一瞬,立即就更加凶猛地向言凰攻击而去,“只要及时终止梦境,他就不会死。”
“即使这意味着死的是我。”言凰冷冷地道。
在梦境中被杀死,真实世界里的身体也会死亡,即使是梦境主人也不例外。
言凰的长刀在手中一转,攻势凌厉迅速地刺进了石念的腹部,石念不躲不避,反而抓着言凰握刀的那只手逼了上去。长刀倏然贯穿她的腹部,刀尖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在言凰愣神的瞬间,她的长刀落到地上发出铮的一声,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已经换上了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深深地插入了言凰突然瞪大的右眼。
言凰向后倾倒,和石念一起摔在了冰冷的地面。石念的双腿压制着她下意识挣扎的身体,一边慢慢将手中的匕首朝里推去。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刀尖穿破眼球渐渐刺穿大脑的痛苦。
石念眼中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言凰脸上,和言凰眼眶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一起流了下来。
言凰原本还在挣扎,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砸在她脸上的滚烫泪水,她渐渐停止了挣扎,只是用另一边依然完好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石念。
在石念如同洪水决堤一般的泪眼中,那只突然平静下来的眼睛里带着和恨意同样深刻的眷恋,它们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平静地注视着泣不成声的石念。
“这一次,你还能忘了我吗?”言凰平静地说,她的右手忽然挣脱了石念的桎梏,握着石念的手用力往里推去,一插到底。
石念耳中的两个心跳声,有一个在这一刹那完全停止了。
石念颤抖地松开匕首,言凰的手从她的手上滑落,她从言凰身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
这里太静,也太冷了,像是飘浮在寂静无声的宇宙里,除了漫天冰冷的星辰外空无一物。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孤独过。
育蜂室在崩塌,碎石不断从她身边砸下来,梦境在崩溃,她恍惚又回到了对她而言第一次见到言凰的那一天。
“能在同一个地方醒来的我们一定有着特别的联系,以后我们要相互依靠,我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名字也一样。”
年轻的黑发女人用手指在沙漠上写了一个字,抬起头笑着看她:“我叫谂,从今以后这个名字我们一人一半,你的脖子上挂着一颗石头,就叫石念好了,我……”她顿了一下,微笑道,“我的名字叫言凰。”
那一天,灿若朝阳。
再度睁开眼后,石念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宽阔高大的弧形房间内,巨大的电子屏幕横穿整个弧形墙面,无数的机器摆在电子屏幕下,然后是密密麻麻的一排键盘。
“你终于醒了。”身旁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谢时来挨着墙壁坐在地上,对她微笑。
石念猛然悬起的心在看到一旁刚刚醒来的徐玄时才放了下来,她抓住徐玄的手臂,想问他一句有没有事,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开口只会是哽咽。在她沉默的时候,徐玄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却像已经了解一切似的默默用怀抱鼓励着她。
“你们能不能把握好处境了再来卿卿我我?”
谢时来调侃的话语打断了他们,石念深呼一口气,离开了徐玄的怀抱。
这时她才看见不远处似乎受了重伤、无力起身的马绍磊,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主电子屏幕的下面站着三人,师承延和都正康正在激烈争吵,戈敏月沉默地站在师承延身旁。
“我的上司想要启动蜂巢的自毁程序,让蜂巢中导致神秘沙漠化和溃鳞症的气体更快泄露。”谢时来用和他所说的内容完全不符的轻松口吻说道,他摊了摊手,“别这么看我,我只是一个精神型进化者,指望我去阻止他就太不现实了。”
就在这时,师承延暴躁地一把推开都正康,神色疯狂地大笑着往键盘上一个红色的键按去。石念当即发动了速度异能,但是仅仅一秒过后,握着长刀的她就停在了大厅中间。
因为戈敏月从背后用一把短刀刺穿了师承延的胸口。
师承延震惊地倒下了,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当他倒下后,他微敞的衣领里露出了一小片溃烂的皮肤。倒在地上的都正康愣住了,马绍磊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唯有谢时来笑了起来,就像早有所料一样。
石念停住的脚步继续动了起来,她走到电子屏幕下,快速地调出了几个界面。
蜂巢中制造进化气体的机器果然出故障了,它不停地加工着进化气体,气体又不断地从蜂巢和外界的连接处泄露出去,这种分子会导致水源枯竭,区域浓度达到一定程度后,携带进化基因多的人会再次进化,进化基因不足以激发进化的人则会出现全身溃烂如鳞片的症状,最后暴毙而亡。
怪不得师承延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要推进蜂巢探测的计划,这恐怕也是师承延要炸毁蜂巢加速世界毁灭的原因,就算泄露气体的源头被关闭,对已经患上溃鳞症的人来说也是于事无补,当被拯救的人中没有他的时候,他选择了拖全世界的人陪葬。
当石念按了几次紧急终止键也没有反应后,她转过头看着所有人:“这件事交给我,所有人立即撤出蜂巢。”
“你要去哪里?”徐玄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地下调控台。”
“我也去。”徐玄朝她走了过来。
“你要带领我们的军队回到高佑那里。”石念说。
“我可以执行这个任务。”
石念侧过头,看见马绍磊捂着手臂从地上站了起来,都正康一脸惊呆地看着他。
“不要再拒绝我。”徐玄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注视着他坚定的双眼,片刻后点下了头。
蜂巢里还活着的人只剩下这间大厅里的七人,但是最终撤离的只有其中三人。
另外五人各自朝着自己的目的离开后,大厅里只剩下戈敏月和师承延两人,戈敏月静静地抱着师承延,鲜血染红了他们两人一身。
“结果你还是想报仇……你和戈承平的决裂原来只是为了稳住我的一场戏。”师承延无力的身体顺从地躺在她的怀中,眼中的光芒正在渐渐消散,但他还是执着地看着她,眼中恨意深刻,“我竟然相信了你的话……”
“我和父亲的决裂是真的,因为我不肯离开你,离开一个让我们家家破人亡的人。”戈敏月用平静的表情抽出了插在师承延胸口的短刀,那一瞬间更多的血从他的身体里喷涌出来,很快在地上汇聚出了一片血泊。
“我爱你是真的,恨你也是真的。阿延,你还记得吗?我们约定过要互相监督对方不走上错误的道路,虽然那也许只是你的又一个谎言,但我却不能看着你在绝路上越走越远。这条路是错的,阿延,很早以前就错了,那时候我没有发觉,可是现在,我要阻止你继续错下去,这不是背叛。”
戈敏月将他无力的手包裹在短刀上,又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会懂的,这不是背叛。”
短刀毫不犹豫地插进了她的胸膛,师承延看着她,又或者是在看着别的方向,他涣散的目光已经不足以聚焦。
“我全部的爱给你,所有的恨也给你,全部都给你,死后的路也会继续陪你走,所以……不要怕。”戈敏月吻上师承延干裂的嘴唇,片刻后,她吻到了一股苦涩的泪水,她颤抖地抬起头来,看见师承延的双眼已经安静平和地闭上了,从他的眼皮下,流出了两行温热的泪水。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师承延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直到最后,她还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次,一瞬间,爱过她。
石念带着徐玄来到地下控制台后,发现大部分机器都因为年久失修而毁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台还能运行的机器后,石念发现实际的泄露情况比她预想的还严重,数百年过去了,蜂巢已经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泄露点。
她按下强制终止键后,屏幕上立即显示出了一个进度条,数秒后,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对话框。
“无法强制终止,是否启动紧急自毁程序?警告,此程序下蜂巢将完全封闭,包括逃生出口,不可撤销。”
石念的手停了下来,她没有说话,而徐玄已经猜到了她想说的话。
“我不会走的。”他说。
“你知道你会死吗?”
“我只知道,我不愿活在没有你的世界,一秒也不愿。”
石念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坚定沉着,他一直都是这样,无所畏惧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从不动摇。
“好。”
石念按下了对话框上的确认键。
“确认指令,开始检测蜂巢内生命特征。检测到蜂巢内生命数为:二。是否启动紧急自毁程序?”
石念再次按下了确认。
“蜂巢开始封闭,自毁程序启动,倒计时,180秒。”
一扇一扇紧急逃生门落下的声音响彻整个蜂巢,地下控制台的出口也被一扇落下的逃生门阻断了。
在这扇逃生门落下的瞬间,控制台房间的尽头突然传出一声门扉开动的声音,一扇伪装得和墙面一模一样,微微敞开了一条门缝的机械门出现在了石念眼前。
冥冥之中仿佛有种指引,让石念走向这扇先前还一直隐藏起来的机械门。
“小心。”走在她身旁的徐玄轻声说道。
石念推开房门,走进这间幽暗的房间。
石念在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后一步进来的徐玄在看清房内的可怕景象后也停了下来,身后的机械门在惯性下悄然无息地关上了,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间足有两百平方米大的房间,正对着开门的地方有着一排图书馆那样整整齐齐的多层金属架,每一排上都放着一颗泡在淡蓝色液体中的美丽头颅,一个挨一个,一排接一排,数不清的玻璃罐子整齐排放在金属架上,每一个罐子里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一张石念天天在镜子里看见的脸。
石念的脚动了,她朝着金属架走了过去,越来越接近那些一样的脸。
每一个罐子下方的标记上都注明了头颅被弃用的原因:在数不清的“觉醒感情”和“试图逃跑”后,她终于看见了一个写着短短一句话的标签:觉醒感情,试图和雄蜂谂反抗蜂巢。
两只温热的大手将她的身体轻轻地转了过来,徐玄温热的手指温柔地抹去从她眼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轻声说:“没事了,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在石念短暂又漫长的人生中,一切都跑得太快,她来不及抓住任何人。在拥有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失去。但是现在,她终于抓住了迟来的光芒。
在蒙眬的泪眼中,石念看着徐玄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直到世界的尽头。”
徐玄吻上她因泪水而湿润的嘴唇。
在谁也没有看到的地方,关闭的门扉上亮起了一行幽幽的蓝字—
避难所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