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染血的欧石楠
雪至2019-01-11 16:0524,197

  你不会知道你对我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是你给了我新生。

  我的爱永远不会耗尽,因为我的人生里只有你一人,我的所有感情,都只为了你一人。

  ——徐玄

  【一】

  星海联邦的局势风雨欲来,在议员们被徐玄领导起来的情报局给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继要迎娶原始部落女子之后,谢时来再次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惊人之举。

  他花大价钱买下一个经营不善的食品公司出售的实验设备,在郊外一个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建起了实验室,最后聘请了一个以异想天开和神志不清在联邦远近闻名的人入驻了这里。

  再过段时间,恐怕谢时来说要转行去做芭蕾舞者也没人惊讶了。

  实验室开始运转的第二天,兴致勃勃的谢时来就把石念带来了这里。

  粉刷一新的实验室已经看不出原先的破败模样,大量器械设备井然有序地绕着四面墙摆放了一圈,十几张写有算式的草稿凌乱地散在房子中间的实验台上。两个穿着实验长袍的男人正围着实验台上一个像是咖啡机一样的机器低声交流着什么,其中那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余光瞥到谢时来,脸上神情立即激动起来。

  谢时来微笑道:“我来看看实验室的情况,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怎么会,怎么会……”中年男人激动地搓了搓手,脸上露着单纯的感激,“如果不是谢区长愿意赞助我的研究,我的梦想就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中年男人似乎意识到他身边还有一个专注地埋头捣鼓“咖啡机”的同伴,用手拍了拍年轻男人的背,笑着对谢时来介绍道:“这是我新招的助理,一个很有能力的小伙子,叫马召石,召石,这就是我经常和你说的大恩人—谢时来先生!”

  “马召石”慢慢抬起头来,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黑亮的大背头搭配着,整张脸干干净净的,连眉形都一丝不苟,衬衣的衣领笔挺整洁,雪白的袖口纤尘不染,整个人由内到外散发着完美主义者的龟毛气质。

  望着这张和马绍磊一模一样,给人感觉却截然不同的脸,石念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哦……是你啊。”马绍磊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傲慢的气息从抬起的鼻孔里冲出来。

  在门外停车的刘秉这时走了进来,“将……”他的目光扫到马绍磊,声音顿了一下,转而疑惑地说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呵呵。”马绍磊的鼻腔里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慢慢地说道,“如果是你的话,那应该没有。”

  刘秉板起了脸,不快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只和身份相近的头脑工作者打交道,别和我套近乎。”马绍磊说完这句话,便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埋头于实验台上的“咖啡机”。

  谢时来拦住脸色一黑想要开口回击的刘秉,脸色依然挂着没有变化的微笑。倒是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连连替“马召石”道歉:“对不起,你们不要介意……我这助手性子就是这样,人不坏,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他这只是难听了‘点’?”刘秉心气不顺地看着马绍磊。

  “我们当然不会介意,研究者的压力大,心情不好能够理解。”谢时来笑道,“来了这么久还没向都先生介绍呢,这是我的未婚妻念念和副手刘秉。念念,这位是物理科学家都正康先生。”

  刘秉向都正康点了点头,石念则神色冷淡地看了都正康一眼。

  “欢迎你们!”都正康热情地拉着谢时来靠近实验台上的“咖啡机”,“谢区长,这就是我昨天新修改出来的胶囊机—”

  都正康话音未落,实验室的大门突然被野蛮地打开,门扉砰的一声撞到墙上,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大门。

  数名穿着情报局特有蓝黑色制服的男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黑发青年,英武而冷酷,比黑发更为黝黑的眸子里眼神深邃,无声地向外释放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力。

  刘秉立即如临大敌地挡在了谢时来身前。

  徐玄的目光最先落在石念蒙着面纱的脸上,黝黑的眸子中似有千言万语,神色却在一瞬后恢复如常。

  “徐督查,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谢时来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

  “谢时来,作为一区代理,你应该知道没有科研局的批准,任何人不得私下进行科技研究吧?”徐玄声音冰冷,冷峻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谢时来微笑的脸上。

  “我还以为见了故人,你一定有其他话要说呢。”谢时来带着深意地说道。

  石念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仿佛谢时来的暗语和她并不相关。

  徐玄脸上带着冷笑,语带讽刺地说道:“谢时来,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这的确是我的软肋,只要你不介意让自己再下作一点,你可以用她来胁迫我。”

  “你不用激我。”谢时来笑着说,“十二年的同校生涯,难道你不是算准了我不会这么做,才会来到这里吗?”

  谢时来脸上的笑容看不出情绪,一双弯弯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徐玄:“我不会攻击任何人的命脉,因为那样太无聊了。”

  徐玄的眸子冷得像是千年寒潭,随着他冰冷的一声“封”,在他身后的情报局员工立即动作利落地掏出封条开始封贴实验室里的机器。

  “唉!你们等等!”都正康急得脑门冒汗,在封贴实验室的情报局员工身边转来转去,但他一个都拦不住,只有求助地看向谢时来,“这……这……谢区长……”

  “徐督查,联邦的法律规定非民用的中级以上科技才需要向科研局报备,我这研发一个小玩具应该用不着麻烦科研局吧?”谢时来笑着。

  “小玩具?”徐玄冷笑一声,“什么小玩具?”

  都正康局促地又搓起了手,马绍磊抱着“咖啡机”,冷冷地说了一句:“说了你听得懂吗?”

  徐玄看都没看他一眼,谢时来笑吟吟地说道:“我们准备开发一个垃圾处理器,把不需要的东西送到别处去,都先生坚持用小米做实验,目前还没有成效,我觉得是因为起点太高的原因,如果换成一些没有实体的东西,比如说……”

  “谢时来,都正康说要发明时空机器的言论十年前就在联邦传得沸沸扬扬了,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徐玄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在造垃圾处理器,你不相信,反而相信都先生要造的是时空机器,徐督查对我们的项目这么有信心,我只能代表研究所所有员工感谢你了。反正徐督查的手下忙着封贴,你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不如趁这个时间,给我解解我的疑惑?”

  谢时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徐玄,似乎要从他脸上洞察他的内心。

  “你拿什么说服了尤文瑞站在你那一边?”谢时来说。

  实验室里除了情报局员工们贴封条的声音外,没有第二个声音。马绍磊抱着“咖啡机”站在一边,好像事不关己,都正康面露疑惑,刘秉脸上则是震惊,石念面无表情,目光却转向徐玄。

  “那个供货商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可疑的地方,这反而成了他的疑点。”谢时来离开刘秉的保护,向前几步走到了徐玄近前,他的笑容淡了,眼中隐有一抹好奇的探究,“得到结果很简单,但我想知道的是解题过程,你拿了什么才让一个坚持中立了二十五年的议员站到了你那一边?钱财?权势?那些尤文瑞都不缺。胁迫?威胁?据我所知,尤文瑞没有娶妻生子,父母也早逝,他的作风正派,想也不会有什么丑闻被你抓到。”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谢时来说。

  徐玄面无异色,声音中却含着冰冷的讥讽:“谢时来,谜底要自己找才有趣。”

  谢时来静默地看了他片刻,转而微微一笑:“你说得对。”

  谢时来后退两步,带着愉快的笑容看着徐玄:“我对你接下来的真正反击拭目以待,徐玄。”

  徐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实验室。封贴完成的情报局员工们抓紧贴完最后两个机器,也跟在徐玄身后离开了。

  “你的表情这么复杂,是在想什么超出你理解范围的事?”谢时来忽然看向一旁的刘秉。

  刘秉愣了一下,犹豫了会儿开口回答:“我只是没想到徐玄那样的人也会成为师承延的走狗。”

  “走狗?”谢时来笑了笑,淡淡地道,“狼是永远也成不了狗的。”

  “谢区长,我们的实验室……”都正康畏畏缩缩地开口道,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似乎已经肯定实验室运行不下去了。

  “明天我会向科技局递交申请,这几天你就当作休假吧。”谢时来随意地说道,仿佛这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这……”

  “好了,既然他们走了,现在就让我看看你的胶囊机吧。”谢时来走回实验台旁。马绍磊耷拉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把胶囊机放回了台上。

  石念走近实验台,要她相信这样一个像是咖啡机的东西会是时空机器实在需要很大的想象力,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咖啡机,不管怎么看都是咖啡机,出水口下面的底座上甚至还沾着像是干涸咖啡液的褐色污渍。

  都正康开始就胶囊机目前取得的研究成果兴奋地讲了起来,让石念意外的是马绍磊不时插话进来为都正康简陋的叙述进行补充,说话严谨又有条理,一扫石念对他的陈旧印象。

  “转移研究方向吧,目前的科技水平想要实现你的时空穿梭旅行还不太现实。”谢时来打断了都正康的滔滔不绝,神色淡淡地说。

  “你也认为我不可能研究出时光机器?”都正康脸色涨红,眼中闪过怒色。

  “如果我认为不可能,就不会投资你的研究了。”谢时来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希望看到成果的时间拉短一点。”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都正康神色缓和了一些。

  “试试看将时空穿梭的本体换为电磁波信息。”谢时来轻声说。

  都正康神色一凛,脸上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连一句话都顾不得说就抓着他的草稿坐到了电脑前疯狂敲击着键盘演算起来。

  “这里的事处理完了,我带你再去一个地方。”谢时来微笑着牵起石念的手。

  谢时来带着石念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作为2区内唯一一条江流旁的滨江大道,青江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个热门的散步场合。但是今天青江路上人烟罕至,除了他们两人,石念竟连一个行人都没有看到。

  像是看透石念心中所想,谢时来笑道:“特权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的。”

  谢时来领着石念一同往大道前方慢慢走去,刘秉识相地落后一段距离,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念念,如果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你还愿意和我相遇吗?”谢时来突然说道。

  石念抬起眼,目光漠然地看着他。

  “对了,你失忆了。”谢时来轻声说道,“但是我大概能够猜到,没有失忆的你会如何回答。”

  顿了一下,石念开口道:“我会怎么回答?”

  “你会想方设法地避开我,如果有必要,你还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来避免重蹈覆辙。”谢时来笑道。

  石念沉默片刻后,转而说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想最后再留一点和你有关的美好回忆。”谢时来转过头来,他的脸上没有石念熟悉的假笑,而是更为淡薄缥缈的一种神色,他望着石念的目光温柔,黑色的眸子像是深夜的天幕,闪着星星的光辉。

  石念没有说话,谢时来一笑,牵起石念的手往江边走去。

  谢时来让石念在临江的长凳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的身边,他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笑着对石念说:“还有三十秒就到八点了,我们一起倒数吧。”

  石念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看了他两秒后才慢慢闭上了眼。

  “26,25……”谢时来倒数的声音在身边轻轻响起,他的倒数声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让戒备的石念也不由得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专注于他的计数上。

  江边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轻柔地从两人身边吹过。

  “3,2,1—”

  谢时来倒数的声音淹没在突然响彻天空的巨响中,石念猛地睁开眼,映入她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危险爆炸,而是在幽暗的深蓝色夜空中接二连三绽放的巨型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她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绚丽的光影。

  谢时来不知什么时候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轻轻牵起了她的手,将一枚大小分毫不差的戒指戴上她左手的无名指,小巧精致的戒指顶端镶嵌着一枚小小的钻石,在夜色下闪着璀璨的光芒。

  天上的烟花绽放速度慢了下来,谢时来在这时抬起头来,他的眼里总是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直到现在也是如此,石念从来都猜不到这双眼睛下到底在想什么。

  这双在漫天夺目烟花下略微透着一丝伤感的明亮乌黑的眸子,映着石念一人的身影。

  “无论你如何选择,再重来多少遍,我们都会相遇,因为我……”

  谢时来的最后一句话湮没在突然轰鸣起来的烟花声里,数十朵巨大的绚丽烟花一起盛开在深蓝色的天幕间,只有他扬起的嘴角,不带任何虚假的夺目浅笑,清晰地留在了石念眼中。

  【二】

  谢时来果然在两天后成功取得了科技局的研究批准,让实验室得以继续运行。

  在议事会强大的压力下,卫生局依然对溃鳞症束手无策,大怒的师承延在一周之内连换两任卫生局局长。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人把引起灾厄的原因归结到师承延前不久做出的决策上,即使有着情报局的大力打压,联邦内反对研究蜂巢的声浪也越来越高,师承延在民间苦心积累了八年的威望在短短几天内一扫而空,议员们对师承延的阳奉阴违也愈加明显。

  联邦内部实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没有人能够知道联邦的未来通向何处,在这种风声鹤唳、人人自顾不暇的背景下,石念和谢时来的婚礼依然不受任何影响地到来了。

  谢时来将婚礼地点定在了位于未央庭市中心的一座大酒店,距离未央庭宫殿只有不到五分钟车程的距离,谢时来笑称这是师承延拒绝借宴会大厅给他举办婚礼后,他想出的折中办法。

  婚礼当天,在驱车去往酒店的路上,开车的刘秉见后座的谢时来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为他前一天的失误再次道歉:“将军……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人手我都布置下去了,一定尽快将逃脱的亚伯捉拿回来。”

  “跑了就跑了吧。”谢时来不在意地说,“我对一个和现代人类没什么区别的古人类没有兴趣。”

  刘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听到亚伯逃出监禁,不知为何,石念松了一口气,但在察觉到自己没有理由的情绪后,她的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石念轻微的表情变化没有瞒过身边人的观察,谢时来伸出手来,将石念脸颊边的黑发亲昵地挽到耳后,微笑着说道:“今天就别皱眉头了。”

  石念没有躲避谢时来的动作,她的眉心舒展开了,神色却依旧冷淡。

  “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他突然说道。

  谢时来从身上拿出一个缎带包装的首饰盒,盒盖打开后,石念的瞳孔微微扩大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谢时来的笑意深了一些。

  石念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没说话,盒中是一条一看就造价不菲的美丽项链,银色链条的两头穿过一朵惟妙惟肖的镂空莲花,中间缀着一颗珍珠般圆滑明亮的红色结晶。

  盒子在石念眼前合上了,谢时来在石念的注视下将盒子重新收回。他看着石念,笑着说道:“别急,仪式中我会亲手为你戴上。”

  石念没有说话,她眼中的波澜也不过是短短一瞬,平静之后她就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血石,这就是她恢复记忆后没有尝试逃跑的原因,她必须从魌手中得到血石,现在魌将血石交给了谢时来,毫无疑问降低了她得到血石的难度,但是她心中却有淡淡的不安,如果谢时来单纯是想用项链代替戒指在仪式上的作用,又何必在婚礼数天前将一枚戒指戴上她的手指?以及他这么执着地一定要将仪式地点定在未央庭宫殿的附近,又是因为什么?

  在石念苦想的时候,汽车已经抵达了预订的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因为婚宴装饰得喜气洋洋,谢政德正穿着熨得服服帖帖的西装喜笑颜开地站在大门招待受邀宾客,见到姗姗来迟的谢时来和石念,他立即虎着脸快步走了过来:“怎么来得这么晚?客人都来了一半了还没见着新郎官新娘子,这是我结婚还是你结婚?”谢政德怒声说。

  “好了好了,刘秉,带念念去化妆室,那里有化妆师在等。”谢时来对后一步走来的刘秉说道。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刘秉得了命令,打了鸡血一样精神焕发地看向石念,“走吧。”

  刘秉带着石念离开后,谢政德皱眉看着谢时来:“你还不去换衣服?”

  “现在就去。”谢时来笑着说。

  看着谢时来走进酒店后,谢政德才又回到了大门接待宾客的位置,在谢时来他们来之前还在和谢政德聊天的副手见此,感慨地说道:“公子成家了,今后您也可以少担一点心了。”

  “算了吧,我可不敢想。”谢政德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我早就不指望他能安生一点了,只希望他不要把自己折腾受伤。”

  “公子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副手笑着宽慰道。

  “希望如此吧,没想到他真的决定跟这位念念姑娘结婚……直到现在我也没多大实感。”谢政德说。

  “为什么您会这样想?我看公子很看重那位念念姑娘。”副手不解地说道。

  “你知道时来这小子不管说了什么,只要他敢说就一定会做到吧?”谢政德看着副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在他小的时候,十一二岁吧……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产生了兴趣,还说以后要娶她为妻,那时候才是吓得我够呛……”

  “是什么人还能让您吓得够呛?”副手忍俊不禁。

  谢政德忽然沉默下来,顿了片刻后他摆了摆手:“唉,陈年旧事,不说了。”

  那个女人,他可不敢在星海联邦的土地上谈论,谁知道情报局的那些豺狼们躲在哪里偷听着他的话。

  看出谢政德不欲多谈,副手立即说道:“是啊,今天是公子的大喜日子,您还要养好精神以应对后面的重头戏呢。”

  石念被带往化妆室后,化妆师迅速为她换上了仪式上要穿的婚纱,大概是谢时来提前有交代,化妆师并没有提出要让她取下面纱为她化妆。

  一切准备妥当后,化妆师告退,留下仪式正式开始前都要在化妆室里待着的石念独自一人。

  化妆室里唯一的一扇玻璃窗在化妆师走后没多久被一颗小石子敲响了,石念从梳妆台前站起身,走到窗前向下看去,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站在楼下。

  “跳下来—”亚伯站在几床叠在一起的厚厚棉被旁,对着她小声说道。

  石念有心问他是怎么逃脱监禁的,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对楼下的亚伯小声说道:“快走吧。”

  亚伯露出着急的神色,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浓浓焦急:“是谢时来杀死了你,让你失去了记忆,你不要相信他,他们会害死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石念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后:“我们在蜂巢前就认识,对吗?”

  “你没有失去记忆……”亚伯一愣,他的脸上闪过犹豫的神情,但是转瞬,青年的脸上就露出了某种决然,“你跟我走,我告诉你。”

  “我还有东西必须带走。”石念依然摇头,“在有人发现前,你快走吧。我有办法保护自己。”

  石念关上窗,不再去理会外面微弱的焦急声音。

  过了一会儿,亚伯的声音停止了,就在石念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窗户再次被石子敲响。石念没有管它,石子坚持不懈地敲在窗上,即使没有人在这时进入化妆室,再放任下去楼下的人也该察觉异常了。

  石念皱着眉再次打开窗,亚伯见她开了窗,一言不发地将一个用毛巾包裹起来的东西扔进了石念所在的三楼化妆室。

  随后亚伯一句话都没说,抿着嘴唇闪身进了背后的树林。

  石念关上窗,慢慢走到毛巾掉落的地方将它捡起。将毛巾上打的结解开后,里面露出了一把比食指长不了多少的小刀,石念看了一会儿,面色平静地将它贴着皮肤藏进了蕾丝手套中。

  同一时刻,在与大酒店遥遥相对的未央庭宫殿里,师承延脸色阴沉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沉默不语。

  “议长,必须拿出什么解决方案了,再这样下去……”胡旗面色忧虑地说。

  “滚出去。”师承延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

  胡旗脸上颜色一阵变化,坐在一旁的戈承平轻咳了一声:“最近麻烦事太多了,承延心情不好,胡区长能够理解吧?”

  “当然。”胡旗勉强笑道。

  “所有人都出去。”师承延冷冷重复一遍。

  装修奢华大气的宽广客厅里陷入了一阵凝滞难言的沉默,半晌后,戈承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胡旗紧跟其后,两人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

  房间里只剩下戈敏月和师承延两人,戈敏月苍白的脸上透着一抹悲伤,她刚刚站起来,师承延阴冷刺人的目光就射了过来:“你要去哪儿?”

  “我以为你想一个人待着。”戈敏月低声说道。

  “你留下。”师承延不容置疑地说。

  “这里是你的家,不会有谁窃听你的话……”

  “想要窃听我的人多了去了,他们窃听之前难道还会告诉你?!”师承延突然大怒,神色恐怖地对着戈敏月怒吼。

  戈敏月的脸色愈加苍白没有血色了,她单薄的身体在师承延面前就像风一吹就会弯倒的一根小草,在狂风怒号中只能伏下身体瑟瑟发抖。

  “怎么,你有意见?”师承延看着戈敏月的样子,眼神更加冰冷了。

  戈敏月的目光中露着浓浓的痛苦,她一步步走到师承延面前,在他身前蹲下,握住了他放在左膝盖上冰冷的手。

  “阿延……我不知道你究竟在瞒我什么……但我知道你的内心也很痛苦。”戈敏月的目光炽热而充满痛苦,就像一只正在奋不顾身扑火的飞蛾,她的视线全部倾注在师承延身上,视野里除了师承延再容不下其他。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就倾听,如果你不愿告诉我,我就等待这件事过去的那一天。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相信你……相信你还会变回我认识的那个阿延。”戈敏月的声音低了下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师承延的眼神却依然坚定,“不管你走多远,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师承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没有丝毫动容,但是他的手也没有甩开她。他对眼前这个深爱自己的女人到底怎么看待,世上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

  “陪我去一趟联邦大酒店。”师承延忽然说道。

  戈敏月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婚礼已经快开始了……”

  师承延站了起来,用放在茶几上的通讯器联络了他的副手:“王直,把车开来,马上。”

  “前天你不是还将谢代理的请柬扔了吗?”戈敏月跟着站了起来。

  “我改变主意了。”师承延面无异色地说,“这场婚礼过后,谢时来对我再无威胁,只有被拔了牙的狗才是好狗,既然谢时来自愿拔掉牙齿,那我给他这个面子又有何妨?”

  “一个原始部落的女人能有什么用,他竟然为了这种垃圾货色自毁大好前程……徐玄当初不也是为了一个奴隶出身的女人而一掷千金吗?后来又怎么样了?徐玄落难两次,那个奴隶女人每次都不知踪影,恐怕早在第一次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一人逃跑了吧。”

  师承延冷冷的嗤笑从鼻腔中发出来。

  “我永远不会像他们一样愚蠢。”

  师承延抵达酒店宴会厅的时候,仪式还未开始。宾客们都已经入座,但两位新人还不见身影。已经落座的谢政德看见迎面而来的师承延和戈敏月后,立即起身,喜笑颜开地迎了过去。

  “终于把您盼来了,来来,您和夫人的位置一直给您留着呢—最佳观礼位置!”谢政德把他们领到一张空无一人的桌前,笑着为师承延拉开了椅子。

  “劳你费心了。”师承延淡笑着说。

  “哪里的话。”就在谢政德还要再恭维几句的时候,头顶明亮的大灯突然灭了,谢政德一阵慌张,连忙对师承延说,“师议长,不好意思……”

  “去吧,我们自己来就好。”师承延说。

  谢政德得到许可,立即慌慌忙忙地回到了他的位置。

  主持人走上高台,开始演讲致辞,正当谢政德笑眯眯地听得兴起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谢政德不耐烦地转过头正要教训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家伙,却发现是儿子身边最常出现的助手。

  谢政德被刘秉脸上的严肃表情带动,神情也不由得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谢将军有事交代我,让我告诉您,还请您和我出去一趟。”刘秉压低了声音说道。

  谢政德心里一沉,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了,连忙跟着刘秉走出了宴会厅。

  “到底发生什么……”

  谢政德话没说完,刘秉就把他敲晕了。扶住谢政德跌落的身体,刘秉神色不安地往宴会厅里望了一眼,随即扶着谢政德离开了这里。

  婚礼还在继续,新郎牵着新娘的手出现在了高台尽头。

  石念脸上的面纱换成了和婚纱相匹配的蕾丝面纱,略显苍白的皮肤上,如樱花般浅淡的薄唇在面纱后若隐若现,她的双眼平静而透彻,像是一面能映透人心的无波明镜。她的手中握着一束以欧石楠为主的捧花,铃铛一般的淡紫色花朵簇拥成小小一束,缠绕着白色的蕾丝丝带,玲珑精巧,美得像梦一般。

  谢时来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司仪,踏着以“信赖、相爱”为关键词的致辞来到了仪式台前。

  “请两位新人面对面而站,紧握彼此的双手,深情看着彼此,作为妻子和丈夫向对方宣告誓言。”

  石念漠然无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深情”,谢时来游戏一般的轻松笑容也和深情二字相去甚远。

  司仪刚要宣读誓言,谢时来突然没有征兆地动了。

  他前倾着低下头,慢慢靠近石念。石念身体僵住,强压着躲闪的欲望站在原地。谢时来却看着她微微一笑,将吻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头。

  “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誓言。”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通过司仪手中的话筒扩散到宴会厅的每个角落,台下受邀的宾客拍起手来。和夫人独坐一桌的师承延在喧闹中嘲讽地哼了一声,旁边的戈敏月朝他看了过来,将手轻轻覆盖在他冰冷的手上。

  “现在请两位新人交换爱情信物。”司仪继续主持。

  谢时来拿出放有血石项链的首饰盒,取出项链后微笑着看向石念。

  石念的目光凝结在血石赤红的一点上,谢时来举着项链缓缓向她靠近,就在这时,酒店外突然远远传来几声让整个酒店都震荡起来的爆炸声响。

  从方向辨别,爆炸声来自未央宫宫殿。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师承延,他面色铁青地冲到宴会厅离他最近的一扇彩绘玻璃前用力推开,室外带着烟尘的风浪一下蹿进大厅,在遥遥相对的数千米外,美轮美奂的未央庭宫殿正在熊熊燃烧,大火映红了未央庭上方的半边天空,也映红了他陡然失去血色的脸。

  【三】

  满室死寂中,一个酒店招待突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他浑身是血,瞪得极大的眼里满是惊恐,数十个身穿绘染毛布、腰间挂满血淋淋人耳的男人举着锋利的长矛和大刀追赶在后,他们脸上俱画有赤红和漆黑的图腾,衬得狰狞的脸部越加如恶鬼一般可怕。

  “是……是原始部落的人!”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凝滞的大厅重新活了过来。尖叫声四起,人们慌张地从座位上弹起,推搡着往远离大厅入口的后半部分逃离,唯有一人大步流星地朝着原始部落的战士走去。

  连续不断的八声枪声,师承延垂下的枪口还在冒着黑色的硝烟,地上已经躺了八具不再动弹的尸体,仅剩的一名幸存者见势不对立即向后跑,一只从后伸来的手却直接攥住了他的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血液从师承延的指缝中挤出来,飞溅在一尘不染的酒店地板上,形成一摊刺目的血红。

  师承延松开变得鲜血淋漓的左手,面无异色地转过身来:“在场所有议员立即返回自己所管辖的区域主持秩序,安定人心,未央庭有能力独自处理这场袭击。”

  他看了谢时来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戈敏月紧随其后,其余的宾客反应过来,也立即跟在后面撤离。在这种情况下,有着“联邦第一强者”名号的师承延就显得特别可靠了。

  不一会儿的时间,宴会厅里就已经一人不剩了。

  除了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缄默,相互对望着的谢时来和石念。

  “这就是你选择在这里举行婚礼的原因?”

  谢时来笑而不答,用眼神示意石念跟上他。

  石念跟着他走到被师承延推开的那扇窗前,眺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未央庭宫殿。

  雍容华贵的洁白建筑,是星海联邦的权利象征,此刻已经沦为火焰和厮杀的主战场,从宫殿敞开的窗户中,旺盛的火焰和相互拼杀的人影一同蹿动,宫殿附近的街道上满是逃跑的民众和举刀追杀的原始部落战士。

  鲜血染红了数条大街,人们的哭喊声和尖叫声甚至在这里也能模糊听见。

  “看,最佳的观景台。”谢时来轻声说。

  “是你设计的?”石念平声问。

  “导演这一出戏的可不是我。”谢时来笑道,“始作俑者大概正在赶来的路上吧,你已经猜到他的名字了—

  “对吗,废都的守护神?”谢时来侧过头来,对着石念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石念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开口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是从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开始吧。”谢时来说道。

  “你的眼神伪装不了。”谢时来伸手抚向石念的眼角,但是石念这一次神色冷冷地避开了,谢时来微微一笑。不在意地收回了手。

  “这是你的国家……你的家人也生活在这里。”石念看着谢时来,“为什么你能够袖手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如果提前知道会发生的一切,我大概会参与进来和徐玄对弈一把吧。”谢时来漫不经心地轻笑着,“但是很可惜,我只是推测到这一天的未央庭宫殿会有大事发生,却没有猜到徐玄会胆大到在联邦的心脏发动侵袭。”

  “不过不论我是选择挺身而出还是见死不救,我的出发点都不会是为了拯救别人。”

  谢时来将目光远远投向燃烧的未央庭宫殿,忽然无缘无故地问道:“你见过老鼠打架吗?”

  石念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你不会想要去分开两只打架的老鼠,因为你知道这就是自然的规律。”谢时来轻声说,“弱肉强食,和生存有着同一个含义。”

  “废都早在几十年前就有机会彻底侵占联邦,但是你却没有这么做。”谢时来看向石念,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和冷酷的外表相反,你的心太柔软了。即使一次次遭受欺骗,你依然愿意相信别人,即使看到一丝蛛丝马迹,你也会因为害怕伤害他人而佯装不见。”

  “别说了。”石念的声音乍然之间变得冰冷刺骨。

  “你会执着于我手中的这一颗小小血石,”谢时来伸出手,从他手指间落出那条缀着血石的项链,“不就是因为你已经开始察觉到—”

  谢时来的声音突然中断,他低头摸向自己的脖颈,摸到了满满一手的鲜血。

  喷涌而出的鲜血堵塞了他的气管,淹没了他的话语,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脸上依旧是亘古不变的微笑。他看着石念,眼中没有任何怨恨或责怪,目光就像在看水泊中徒劳挣扎的蚂蚁,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石念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

  再割得深一点,结果就没有任何悬念,石念却在最后一刻手下留情了。

  谢时来说得没错,她不够冷酷,也不够理智,没有正视真相的勇气,懦弱地从所有疑点上移开目光,她不想伤害任何人,最终的结果却是伤害了在她身边的所有人。

  “不论你的初衷是为了什么,你从魌手下为我争取了时间是事实,如果这次你能活下来,我不会再追究以前的事,我们两清了。”她低声说道,“但是如果你再敢动我身边的人一根手指,我的刀不会像今天一样浅尝辄止。”

  石念将手伸向谢时来手中的血石项链,谢时来的手没有任何躲闪,任由石念拿走了项链。

  项链被握在手中后,石念才领悟谢时来脸上带着深意的微笑用意何在。

  “真的血石在哪儿?”石念的神色沉了下来。

  谢时来脸色惨白,却依然对石念露出一个明晃晃的微笑:“留下,我就给你血石。”他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不怕死吗?”石念握紧了手中的小刀。

  “不怕。”谢时来在石念直直的视线中告诉她,“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他微笑着,淡淡的,像是一缕轻云,揉着一丝黯然。

  从谢时来手中拿走假血石项链的时候,石念就触碰到了他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他不怕死,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就像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一样,他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你不是。”石念看着他低声说道,“你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人,谢时来。”

  “你是一个骗子。你说过如果恢复记忆,会先告诉我,然后再凭自己的努力离开。”谢时来说。

  “你也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石念将捧花放在了谢时来的手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宴会厅。

  石念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宴会厅里只剩下谢时来一人,他轻轻握住了欧石楠的捧花,神色间平静寂寥,黝黑的双眼就像没有尽头的隧道,映入的只有空洞和虚无。

  身上长长的裙摆太过碍事,石念一边走一边用染着血迹的小刀割断了多余的部分,她脱下精致却难走的婚鞋扔到一边,扯下脸上的面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刚刚赤脚跑出酒店的大门,石念就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念念!”全思娜露出激动的神色小跑到石念面前,她抓着石念的手,上上下下地把石念看了一遍,看到石念裙上沾染的血迹时,她的眼睛立即瞪圆了,“念念,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石念简单说道,她的目光投向全思娜身后的廖阳和近二十名废都士兵身上,“这次行动废都也有参与?”

  “是的,废都和新成立的原始联盟联手了,位于联邦西南方的19区、20区现在也在受我们主力部队的攻击。”廖阳开口说道。

  “徐玄呢?”石念问道。

  “大将军在前线作战,让我们先来接应您。”廖阳说。

  “现在的战势怎么样了?”

  “我们的军队和联邦主力正在未央庭宫殿前展开决战。”

  所有人都在看着石念,等着龙神一声令下,带着他们英勇地杀向敌军。

  石念无法背弃他们的信任,说出如今的自己连最低等的进化者也不如的真相,沉默半晌后,石念沉声说道:“去未央庭宫殿。”

  一路上,石念看见了不少丢盔弃甲的联邦士兵,不用她发号施令,身后的士兵们就会一拥而上,嬉笑着杀掉联邦的逃兵,她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当他们赶到未央庭宫殿前的时候,广场上剩下的只有废都和原始部落的士兵,全思娜随便拉了一个废都的士兵来问,才知道联邦的部队就在几分钟前刚刚撤离。

  “大将军呢?”全思娜问。

  “大将军在宫殿中呢。”士兵随口答道,在看到被保护在中间的石念后,他的神情立即激动起来,“龙神!您终于回来了!刚刚徐大将军和师承延的对战太精彩,您怎么没有出……”士兵的目光扫到石念身上的婚纱,话没说完就卡住了。

  “辛苦你了,现在战事告一段落,身上有伤就去包扎一下吧。”廖阳开口道。

  “是!谢谢将军!”士兵一脸被激励的表情,又兴奋地看了石念一眼,快步离去了。

  石念几人向着未央庭宫殿走去,路上不断有人认出她的样子,“龙神回来了”的呼声渐渐扩大、拔高,最后变成数万人异口同声的呼喊,他们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路给她。在他们期待和信任的目光下,石念的心脏像是绑了一块铅石,沉重地向下坠去。

  越是接近未央庭宫殿,石念的内心就越是沉重,昔日未央庭广场上洁白的白鸽和美轮美奂的宫殿还历历在目,不过数月时间,这里就变成了一片焦土,广场上散落的不仅有士兵的尸体,还有衣着普通的平民,白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烧得焦黑的未央庭宫殿还静静矗立在原地。

  宫殿内部的火大部分已经熄灭,廖阳和全思娜带着士兵们去帮忙灭火,剩下石念一人独自向着徐玄的所在地而去。

  据路过的士兵所说,徐玄正在宫殿内的医疗室接受治疗,石念在问了几个人后,终于来到了医疗室外,刚刚走近,石念就听见了房门内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行!你身上新伤旧伤这么多,不包扎完还想去哪儿?姆妈说了让我照顾你,你不许走!”

  石念正要去开门的动作顿在了半空,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房门从内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石念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她抬眼看着徐玄那张同样有着一丝愣神的脸,正要开口,就被徐玄用力拥进怀中。

  徐玄的怀抱在微微颤抖,他的呼吸也在颤抖,石念能感觉到从他身体传来的那股热度,真实而坦荡,没有丝毫作假。

  在整个世界都在欺骗石念的时候,这个人无论被如何拒绝,都始终赤诚地对待石念,他向石念许诺要打破命运,他真的做到了,他挣脱了魌的死亡陷阱,走出了审判庭地牢,依然好好地站在她的眼前。

  在宣读审判那天,石念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来拯救他的决心,她可以挟持谢时来为徐玄取得一线生机,即使最后无法逃脱,她也不愿再失去重要的人。

  石念的双手缓缓地从身侧抬起,轻之又轻地搭在了徐玄的腰上。

  从第一次以身相护起,徐玄就已经是她重要的人。

  察觉到石念的回抱,徐玄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我……”

  但徐玄刚刚开口,身后就传来一声火药味颇浓的问责:“你们还要旁若无人地抱多久?”

  徐玄连手指都没动一下:“不想看就滚。”

  “她是谁?姆妈知道吗?”

  徐玄闻若未闻,他松开石念,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石念,最后在石念裙上的斑斑血迹上停了下来:“你受伤了?”徐玄的声音明显僵硬了。

  “谢时来的血。”石念低声说道。

  徐玄没有继续说话,反而是他身后的女人又开口了:“徐玄,回答我的话!”

  徐玄一再被打扰,脸色阴沉地看向穿着轻纱薄衣的原始部落少女:“趁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滚出去,不然我就帮你滚。”

  “你……我去告诉姆妈,你给我等着。”少女一跺脚,气冲冲地冲出了医疗室。

  徐玄砰的一声摔上门,彻底将少女关在了门外。

  “她是联盟大族长的养女,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徐玄直直地看着石念,声音和面对原始部落少女时截然不同,带着一丝请求,徐玄说道,“我绝对不会像冉鸿彦一样……你不要误会。”

  听到倒数第二句话,石念才明白徐玄一反往常地向她解释这件琐事的原因,他害怕她将他当作第二个冉鸿彦。

  “我不会。”石念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似有笑意在澄净的双眼中流淌,“我相信你。”

  【四】

  “现在是什么情况?”石念问道。

  “师承延败走,未央庭匆忙集结起来的军队难当大任,最重要的火器库又被我们炸毁。”徐玄的神色严肃起来,“虽然我们暂时占据了未央庭,但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真正决定这一战结果的是从19区、20区进攻联邦的主力军队,如果他们失败了,那么我们就必须马上撤离。”

  “废都怎么会和原始部落的人联手?”石念问出这个在她心中盘旋了许久的问题,因为早年在沙漠里流浪的关系,她对原始部落也有一定了解,后来建立废都以后,他们虽然不像对待联邦人那么敌对废都,但态度也绝对算不上友好,在原始部落的人看来,就算没有历史遗留问题,使用古人类留下的种种科技的废都人也是该遭天谴的那一类。

  徐玄刚要开口,门外就响起了恭敬的声音:“徐将军,大族长请您和龙神到议事厅一叙。”

  徐玄看向石念,看到后者点头以后,徐玄才出声应道:“知道了。”

  两人一同走出医疗室,门外一名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部落男人想要带领他们,徐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里的路我比你熟。”

  部落男人沉默不语地退到一旁。

  徐玄和石念来到议事厅的时候,议事长桌前那把曾经属于师承延的主位上已经坐着一名气势强烈的女人,她的右手上戴有数枚花纹不一的骨制臂环,服装上装饰有不同鸟类的彩羽和猛兽锐齿,小麦色的脖颈上有一圈火焰的黑色文身,一直燃烧到脸颊两侧,一道年岁已久的伤疤横穿了她的脸颊,给她本就冷厉的面容增添了一份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石念看着那双冷酷坚定的黝黑眼睛,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坐。”大族长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神色一样冷淡。

  徐玄走到长桌的末端,在和主位相对的那个位置前为石念拉开了座椅。石念坐下后,大族长把手放到桌上,手指交叉握成尖塔,对着石念看不出喜怒地淡淡说道:“我们要隔那么远说话吗?”

  徐玄在石念左手边坐下来,用同样冷淡的目光看着大族长:“我以为你在那个位置上坐下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局面。”

  看着徐玄的模样,石念终于知道了她对大族长的熟悉感从何而来,这两个人的眼底那股蔑视一切的高傲如出一辙,发现这一点后石念再看两人,感觉他们就连外貌上也有微弱的相似。

  “我坐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大族长不露情绪地看着徐玄。

  “你弄错了一件事,龙神是你的同盟,不是你的下属。”徐玄黝黑的双眼中隐有锋芒,“废都和部落联盟的主力正在从西南边境斜插入联邦心脏,如果我们现在就因为战果的分割而起了争论,只会让联邦的人渔翁得利。你最好尽快明白这一点,无所谓的试探还是免了吧。”

  “以龙神的身份坐在这里不合适,那么以未来儿媳的身份呢?”大族长冷冷地道。

  坐着的徐玄用不输大族长的冰冷目光,一言不发地皱眉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既然你认定了废都的龙神,那么不管是废都、部落联盟,还是我脚下现在的星海联邦,以后都会是我孙子的,我为什么要急着和你讨论一个未央庭的归属问题?”大族长冷酷的目光中露着嫌弃,她移开目光看向石念,平淡地说道,“冷酷、无趣、不懂变通,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石念不为所动,脸上神情平静依旧:“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入正题?”

  “好吧,让我们来谈谈正事。就在五分钟前,西南方的前线传来消息,我们的联合大军已经成功占领20区等7个西部区域,目前正在速攻10区和9区,预计最快将在明天一早抵达未央庭和我们会合。”大族长顿了一下,和徐玄相似的凌厉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星海联邦的败局已定。”

  “师承延本人逃往了东北方的3区,联邦部队也在向着3区撤退,如果我们在和联合大军会合后乘胜追击……”

  石念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联邦的东北方和西南方截然不同,序号在前十的大区有超过一半都位于联邦的东北方向,防备完善程度和武装程度是贫瘠的西南方区域的数十倍,大族长想要一举拿下整个联邦,恐怕想得太简单了。

  “不行。”徐玄斩钉截铁地一口否定了大族长的提议,“我们能从西南方长驱直入,一是因为我们的突袭让未央庭失守,联邦方寸大乱,二是由于西南方的数个区域防线薄弱、守备疏忽,以上两个条件任一不成立,都会导致我们的计划失败。

  “在目前的趋势下,西部全线失守是必然的事,师承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选择位于东部中心的3区作为撤退目的地,不论我们是从正面攻击还是绕道东北从外围攻击,师承延只要控制好1至5区这五个位于联邦东部,除未央庭外联邦最富裕的区域,他就进可攻退可守,到时候陷入被动失去优势的只会是我们。”

  “加上龙神呢?”大族长说,“传说中龙神不是可以以一敌万吗?”

  “传说只是传说。”徐玄冷冷地道。

  大族长沉默不语地看着徐玄,半晌后才开口说道:“我不否认你的判断和计策在这场战争里起了决定性作用,但是你的想法也太过保守—”

  “是我的保守让你现在能够坐在这里。”徐玄沉声说道。

  “徐玄,你的锐气都去哪里了?”大族长冷冷地看着他。

  “我只是不像你那么疯狂。”

  两人都不再说话,在数分钟互不退让的视线对峙后,大族长突然看向石念:“废都的龙神,你又怎么说?”

  石念抬起眼,面如止水地看着大族长:“废都大将军的话足以代表我的想法。”

  大族长无言地看了石念和徐玄片刻,面色不改地站了起来:“我会参考你们的意见。”

  石念和徐玄也站了起来,大族长向着两人走来,石念和徐玄也向着大族长走了过去。三人在长桌的中部停下,大族长先向石念伸出了手,石念看着她冷漠的表情,伸手握住了她布满薄茧的手。

  “如果不是徐玄在其中牵线,我不会在连对方首领的面都没见到的情况下贸然加入这场军事行动,现在看来这场豪赌至少不会让我血本无归。”大族长看着石念说道,“废都和部落联盟有着共同的目标,至少在联邦灭亡之前,我希望我们能一直保持互相信任的联盟状态,这是来自部落大族长的要求。”

  “这也是废都希望的。”石念开口。

  两只交握的手分开,大族长转身走向议事厅的大门。

  “让斐丽琦别再来烦我!”徐玄对着大族长的后背不耐烦地说道。

  “下次她再来的时候,你就给她一拳。”大族长头也不回地冷冷地道,随即开门走出了议事厅。

  被徐玄拒绝领路的部落男人早已候在门外,见到大族长出来后立即低眉顺眼地跟上了她的脚步,作为一名听力进化者,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议事厅内的所有对话。

  “少主和您说的不太一样。”男人低着头说道。

  “他变了很多。”大族长神色漠然地说,“我们有十六年没见了,也许是这些年改变了他……也可能是那个女人改变了他。”

  “那个时候少主才八岁呢,这么多年了,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部落男人说道,“您不打算让少主回到部落吗?”

  “为什么要让他回来?”大族长冷冷地道,“徐玄只有留在废都,部落和废都的联盟才会稳固,就算是看在龙神的面子上,废都的首领要想对部落反戈一击,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您不信任废都的首领?”

  “我不信任任何人。”大族长的声音里满是冷意,“所以,你明白我告诉你这些的用意了吗?”

  部落男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腹部就被一把锋利修长的苗刀给贯穿了,在惊愕的目光中,他看见大族长面色冰冷地对他说道:“除了死人。”

  “在你投靠卡布勒多族长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一刻,我本想让你多活一会儿,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但你竟然妄图破坏联盟,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不,求你了……大族长,求你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

  大族长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永别了,刹奇拉。”

  苗刀转瞬抽出部落男人的身体,大族长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任由身后的男人喷涌着鲜血瘫倒在地。

  赤红的血滴沿着苗刀尖锐的刀尖在未央庭光滑洁白的地板上一路滴落,开出了一条不平静的花路。

  议事厅内,徐玄和石念依旧站在原地,首先打破缄默的是徐玄,他看着石念,低声说道:

  “这就是部落会和废都联手的原因。”

  石念看着他:“大族长是你的母亲?”

  “没错。”

  “你从来没有说过。”

  “我只是认为那不重要。”徐玄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念,“不论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就是我,也只是我,只要你还保护废都一天,我就会把废都的利益放在首位考虑。不论和废都交战的是谁,我都不会有所犹豫。”

  “我说过,我相信你。”石念平静的目光笔直地看着徐玄,没有任何闪避和虚假,“以前的我为了规避命运,对身边所有人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不是你有意隐瞒,而是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你。”

  除了知道徐玄的名字和基本信息外,她只知道徐玄的父亲叫徐胜文,是被叶宣昊设计杀死的,徐玄的学生生涯是在联邦的预备军团度过的,但是其他呢?

  他喜欢什么,他讨厌什么,他曾经历过什么……石念对此一无所知。

  尽管石念对他一无所知,次次冷言冷语地逼他离开,他也没有一次放弃石念,即使身在审判庭阴冷潮湿的地牢,即使一次又一次地因她遍体鳞伤、命悬一线,他也没有从她身边退后一步。

  “我不会再那么做了。”石念的神色中带着坚定,就像一棵在狂风暴雨下依然屹立不倒的大树,坚毅而强大,“我想要知道你的过去,和废都、和龙神都没有关系,仅仅是因为石念这个人,想要更加地了解你。”

  她的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蛛网般的谎言,这些谎言由她最信任的人们亲手缠上,缚住她的手脚,蒙住她的双眼,将她推向万劫不复之地,按理她不应该再信任别人,但是她依然选择了信任徐玄,将伤害自己的权利交到他的手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蓄谋的命运,即使有,石念也要打破它,就像徐玄一次次做的那样。

  “我想要了解你……希望这不算晚。”石念目光专注宁静地看着徐玄。

  徐玄没有立即说话,他牵起石念的手轻轻握在手中,然后抬眼看着石念,他黝黑明亮的眸子就像是一块刚从火炉里夹出的热铁,沉重、炙热,深处亮着一抹火光。

  “因为是你,多晚都不算晚。”徐玄握着石念的手,轻声说道,“我没有提过我的从前,是因为它们在我心中毫无意义。从有记忆开始,我能感受到的就只有无止境的焦躁,我似乎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想要找到它,却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过去没有值得一提的东西,我的母亲如你所见,是一名原始部落的女人,当年徐胜文和她大概也是真心相爱过,不然也不会顶住压力执意和她结婚。可惜他的真心没有维持太久,就被一连串的事业滑铁卢给消磨掉了,他热切地渴望回到政治中心,所以派人暗杀掉他的结发妻子。”徐玄面色平静地阐述道,“在逃跑的过程中,我的母亲抛下了我,将我留给了在背后追杀的杀手以争取时间,虽然她成功逃出了联邦,但脸上却留下了那道伤疤。”

  “那时我八岁,第一次激发异能,也是第一次杀人。”徐玄神色冷淡地垂下眼,看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石念苍白纤细的手指。

  “我杀了前来追杀的三个杀手,带着一身血迹回到徐家。徐胜文坐在沙发上看了我一夜,大概是在评估我的价值,最后他选择留下了我。再然后,我十一岁那年入读预备军团,因为暴力和不合群而闻名联邦,在我眼中,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关注的,我独来独往,在不知从何而来的丢失感中活了二十四年……直到遇到了你,在见到你的一瞬间,那层一直隔离着我的感受,让我除了焦躁以外什么都感知不到的东西终于消失了。”徐玄抬起眼来,目光深深地看着石念,“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生活的意义,遇到你后,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一直在寻找的,只是一个相遇,阿皎……你不会知道你对我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是你给了我新生。我的爱永远不会耗尽,因为我的人生里只有你一人,我的所有感情,都只为了你一人。”

  石念看着他:“如果有一天,我将同整个废都为敌,你还愿意站在我身边吗?”

  徐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她的双眼中,徐玄如同一个古老的骑士那样,面对着她缓缓地单膝跪下,他笔直坚毅的背脊就像一座刀劈斧砍后的山崖,但是现在,这座不屈的山崖弯下了他高傲的背脊,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徐玄抬起头来,笔直专注地注视着石念,目光中没有半点犹豫:“我永远都是你的刀。”

  “如果我没有了龙神的力量呢?”

  “我会是守护你的盾。”

  【五】

  第二天一早,废都和部落的联合大军果然抵达了未央庭,因为援军的到来,未央庭内的联合军一片欢欣鼓舞。

  这一天注定在新纪元以来的历史记录上写下最浓重的一笔,占据了数百年霸主地位的星海联邦分崩离析的局面在这一天成为定局,西面被废都和部落联盟的军队占领,议长带着幸存下来的议员们退居东面的第3区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联邦和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联合大军,两者之间的决战一触即发,真正的乱世已经近在眼前。

  大族长特意在清晨六点出城迎接部落的军队,石念作为废都举足轻重的人物,自然也要一同出城迎接废都的军队。在未央庭宏伟的城门前,石念见到了由废都将士和部落战士组成的联合大军,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运兵车上载的全是带有血污、疲劳却斗志昂然的脸,和运兵车泾渭分明的是大量部落装扮的部落族人,他们赤足行走在运兵车旁,扛着战斧或大刀,脸上的图腾文身在沾染血迹后显得越发神秘恐怖。

  开在车队最前方的军车停稳后,首先从车上下来的是带领废都大军势如破竹一路突进,上任还不足一百天的首领高佑。

  高佑神色疲惫,却依然拒绝了旁人的搀扶,一高一低地慢慢走到石念面前,挺直了背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高佑幸不辱命。”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道。

  当天深夜,未央庭宫殿依然灯火辉煌,雪白的墙面上依然残留有烧焦的痕迹和斑驳的血痕,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些战争痕迹,他们沉醉在未央庭奢华的水晶吊灯下,挥霍着香脆的烤乳猪和美酒,一边品尝着胜利的滋味,一边诅咒联邦人的锦衣肉食。喝醉的废都将士挥舞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穿过,偶尔引出一声谩骂。衣冠不整的部落勇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开着粗俗下流的玩笑,牛饮着葡萄酒,如血的液体从他们的嘴边流下来,打湿了敞开的衣襟也毫不在意。

  高佑在推掉又一杯敬酒后,借口身体不适走出了主宴会大厅,厅外一个端着托盘的侍者正巧路过,高佑叫住他,问道:“宫殿内最高的建筑在哪儿?”

  年轻的联邦姑娘眼里露着胆怯和防备,她紧紧抓着托盘,小声答道:“静苑的观景楼……”

  看她的样子,大概是死也不愿领他去静苑那个地方了,他没有勉强,问过静苑的方位后就彬彬有礼地告别了女侍者,一人前往了静苑。

  来到静苑后,高佑一眼就看见了一栋坐落在满池盛开荷花中的高高阁楼,在皎洁的月光和淡粉淡白色荷花的交映下,雕梁画栋的阁楼精美得如梦似幻。高佑拾级而上,他走得很吃力,作为右脚的义肢每一步都显得步履怪异。没一会儿高佑的额头就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但是他的神情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期盼,就好像孩童在打开系着缎带的糖果礼盒的前一刻。

  阶梯有走完的时候,糖果盒子也会有打开的那一天。高佑攀上最后一层楼时,终于看见了石念的背影,她背对着自己坐在木雕的长椅上,身旁坐着徐玄,她的头靠着徐玄宽阔厚实的肩膀,徐玄的手轻轻搂着她的肩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宁静柔和。轻柔的夜风吹动石念泼墨一般的长发,她伸出手指,将被吹乱的发丝轻轻别到耳后。

  对高佑来说,这幅画面美得让他心颤,也残酷得让他心颤。

  高佑看着静静靠在一起的两人,转身欲无声离去,但是他忘了他是一个失去右脚的废人,他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的心情反映到身体上,带来的结果就是被自己的义肢绊倒,用最狼狈的方式被两人察觉。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石念和徐玄,徐玄护着她迅速站了起来,当他们看见摔坐在阶梯上的高佑时,两人神色各有变化。

  就在高佑挣扎着自己起身的时候,石念走了上去,扶着他的肩膀帮助他重新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马上就走。”高佑低声说。

  “你等一等。”石念对他说完后看向徐玄,“你能在楼下等我吗?”

  徐玄看了一眼高佑,什么也没说就顺阶而下离开了阁楼。

  “坐下再说吧。”

  石念走回长椅边坐下,高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迈出脚步,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只有短短一尺,近得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但是高佑知道,这一尺,是比月亮和星辰之间更为遥远的距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石念轻声问道。

  高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你曾说过,你喜欢高的地方。”

  “那是你十四岁时我对你说的话,没想到你还记得。”石念眺望着池中连接着天幕的漫天荷花,平静地说。

  “我当然记得。”高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一天的情景,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些花真丑啊。”

  当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看见里面被挤压得汁水四溢、枯枝败叶的花朵时,那时的难堪和挫折直到现在他依然清楚记得。

  为了摘这些长在仙人掌上的鲜花,他的十指被刺得鲜血直流,他轻之又轻地将花朵们放在柔软的布料中包裹起来,和师父一回到废都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龙穴,少年人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甜蜜又柔软,却在打开布包的一瞬间被强烈的难堪淹没。

  “不,那是我收到的最美丽的花朵,”石念轻声说,“你是唯一一个送我花朵的人。”

  高佑冷静平和的面容略微有些变形,被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愧疚所扭曲。

  石念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并不是唯一一个送她花朵的人。

  采摘仙人掌花朵时,还有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同样被刺得鲜血直流,制作叶脉书签时,是这双苍老的手为只剩叶脉的半透明树叶染上了色彩,他送给石念的那些小礼物上,永远都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总是微笑着看着少年犯傻,和他一起讨论下一个礼物该送什么的人。

  高佑无法忘记那天他怀揣着布包兴冲冲去见石念,却若有所感地回头时,从他师父脸上见到的那个表情。师父站在夕阳下,清癯的脸上混杂着一丝日落西山的悲哀和伤感,但是下一秒,看到高佑回头的师父笑了起来,仿佛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师父,又仿佛哪里有些不同,即使是大脑处理速度为常人百倍的他,也无法分辨出那个复杂笑容上的全部感情。

  那时的他已经明白师父鲜少回家的原因,在心中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他对师父的选择既同情又不屑,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窃喜,他自认在相同情况下会有不同的选择,但是等到他真正身临其境,他才明白当年的自己有多天真。

  师父去世后,留下的唯一一本笔记按照遗嘱交到了高佑手里,所有人都为此不解,只有高佑明白,师父是将被自己亲手掩埋起来的心意交到了一个和他有着同样心意的人手里,他期望着这个人能够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替他走完那条他没有走完的路。

  “我总是在想,有什么是我能为她做的,我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却没想到有一天我能为她做的事只剩一件,那就是离开她。”

  笔记上的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高佑的脑海里,又在他失去右脚的那一夜清晰地浮出脑海。

  师父从来没有背叛过石念,他和师母没有夫妻之实,冉溯是他收养的孩子,溯,追根溯源,他一直都想回到从前,回到一切最初开始的地方。

  师父是世上少有的双进化者,曾有过如风的速度和瀑布击石般的力量,这些师父最辉煌的过去,高佑都无缘见到,他来得太晚,见到的,只有不分昼夜地呕血和那双一到冬天就疼得无法下床的双腿,曾经的师父能和言凰打得不分胜负,但是现在连提起水壶手都会抖个不停。

  “我并不觉得难过。因为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肢皆断,躺在病床上的近二十年,在虎狼之药和削骨剜肉的痛苦中使我坚持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念头,我要回家,回到她所在的地方。”

  高佑的心脏在身体里痛苦地痉挛,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拉扯着他的心脏一直往那不见底的深渊坠去。

  他知道真相,却只能让真相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寂静地湮没。

  “你还记得师父吗?”高佑尽量维持着声音的无异。

  石念轻轻微笑起来,她的微笑在夜风中显得那样温柔:“记得啊。”

  “你还爱他吗?”

  石念没有立即说话,高佑看着她的目光从池中接天的荷花上移,看向了漫天的星辰,她的脸上露着一抹追忆的怅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分不清当年的寻找和等待究竟是因为爱,还是一种执念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会忘记他,不论我对他到底是何种感情,他是我重要的人这一事实不会改变。我希望他幸福,无论这种幸福是否关乎我。”

  “师父也只希望你能幸福。”高佑低声呢喃道。

  “最初的时候,我想要回去,想要见到她,后来得知我再也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还是想要回去。想要见她的心情在二十年间从来不曾变过,即使只是为了告别,我也想要回去,再见她一面。”

  师父的心情从来没有变过,他,一直,一直都只是卑微地希望他所爱的人幸福。

  石念忽然看向高佑,她的双眼在月色下如同玛瑙般透彻:“是我让你背负了最沉重的责任,你会原谅我吗?”

  “我从来没有怨过你,”高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从废都的数万人选中脱颖而出,是我的幸运,让废都成为这片大地上最后一个消亡的地方,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和嘟嘟存在的意义。”

  “选中了你,也是我的幸运。”石念微微笑了起来,她眼中的笑意耀眼甚过星芒,高佑却无端感到了一阵离别的恐慌。

  石念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废都就交给你了,不管是兴还是亡,抑或是转交给下一人,顺着你的心意前进吧。”

  “那么你呢?”高佑急急忙忙地从长椅站起来,步履笨拙可笑地追着石念的背影,“废都的龙神呢?你又要去哪里?!”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神存在过。”石念的声音比夜风更轻、更凉。

  “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向我问起言凰?!”高佑对着即将走下阁楼的石念吼道,他失去冷静的冲动声音压过满到喉咙口的痛苦,从嘴中脱口而出。

  石念停下脚步,在高佑焦灼的视线中一直没有回头。

  “你知道了什么?”高佑的声音低了下来,声线颤抖得越发明显。

  “你曾告诉我,那支毒箭是原始部落射出的流箭……那是真的吗?”石念背对着他,在他的对比之下,声音异常平静。

  “我没有看到,但是箭的确是原始部落……”

  “我没有资格被称为保护神,因为我想要守护的人一个也没能守护住,对这件事,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石念低声说道,“在这场谈话前,我的确怀疑过你隐瞒真相的用心,可是现在我决定相信你,不论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初衷是什么,我相信那个为了送花给我而把手指弄得伤痕累累的少年如今依然还站在这里,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有害废都、有害于我的事。”

  石念微微侧过头,他看到她脸上那丝若有若无、带着淡淡惆怅的微笑。

  “你还记得你中箭的时候,我背着你从山顶一直跑向山下的事吗?”

  高佑张口几次后,才压住喉中的那股哽咽说道:“记得。”

  “你的头搭在我的肩上,出气比进气多,呼吸又滚又烫,明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却还有心思断断续续说着安慰我的话语。那个时候你才十七岁,一眨眼后,你已经三十二岁了。

  “总是有人对我说:只有时光前进,才会有新的邂逅;向前看,未来会有更好的东西。可是我不想有新的邂逅,也不想拥有更好的东西,我只想停留在这里,和不是更好的你们在一起,我想要追上你们的脚步,最终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背影逐渐远去。”石念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平静无波地说道。

  活着本就是一件孤独的事,不过她的这条路,尤其长而已。

  “这些阶梯让我想起了那条漫长得好像永远也见不到头的山路,同样很长、很陡峭,但是我却不能再背你了,今后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高佑的脸颊流下来,在他已经出现皱纹的脸上形成一片水光,在石念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灵魂,永远停在十七岁梦碎的那一天。

  在他蒙眬的泪眼中,石念的背影渐渐消失了。

  他慢慢蹲了下来,眼泪像无声的洪水,将他眼中的世界淹没成一片斑驳的水光。

继续阅读:第八章 最后的离别曲与新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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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之上,月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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