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互遥望的星辰
雪至2019-01-11 16:0524,579

  他的笑容总是使人联想到和煦的春风、小桥下温软的流水、风铃轻柔的回响,但是石念知道,有着这样笑容的本人,心里却是空洞虚无的,他的心里,风是静止的,水是死的,风铃声,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石念

  【一】

  石念和谢时来在露台上的扶手椅上分别坐下,环形的空间结构让她的视野很是开阔,加上他们自己,这层阁楼上二十四个露台都坐着人,大多数都是独自一人,偶有两名男性的情况,像谢时来这样带着女性的,石念只看到一个,那是在斜对面的一个露台上,一位女性背对着她而坐,只能看见一头浅棕色的卷发。

  “现在坐在这里的都是星海联邦的区域负责人和他们的亲信,普通民众只有等三次公开审判后,宣读判决时才有机会进来观看。”谢时来正在为石念讲解着公开审判的规则,发现她在看那位除她以外唯一的女性后,转而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是4区负责人陈永的心头好,说起来她和马上就要受审的这位也有着不小的关系呢。”

  石念对谢时来口中的桃色绯闻没有兴趣,她刚刚从卷发女性身上移开视线,就看见隔着三个露台的一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正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在谢时来和她之间来回看着。

  “他是谁?”石念开口道。

  谢时来笑眯眯地冲中年男人挥了挥手:“我爸。”

  谢时来放下手后没多久,一名穿着严肃正装的会议主持人就走上了大厅中央的空地,宣布第一次审判正式开庭。

  安静的大厅里突然响起了开门声,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着一个穿着囚服的黑发青年走上中央空地,接着士兵退到一旁,会议主持人开始宣读对年轻男子多达十六项的指控。

  整个过程中,除了会议主持人的声音,大厅里鸦雀无声。黑发青年神色漠然地直视着前方,对控诉充耳不闻,他的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一双眼睛黑得有如点墨,没有光,流露出坟墓一般的寂静。

  “徐玄,你对这十六项指控可有异议?”会议主持人冷冷地问。

  所有人,包括石念在内,都在等待他的辩解和反驳,他微微抬起的下巴和笔直的背脊无一不在预告着他的回答。

  “没有。”黑发青年平静如死水的声音通过扩音设施传递到大厅的每个角落。

  他的回答打破了议员阁楼上的安静,哗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石念若有所感地看向坐在一旁的谢时来,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不知何时隐去了,正毫无表情地看着站在大厅中央的黑发青年。

  注意到石念看来,他马上粲然一笑:“怎么了?”

  石念微微摇头,重新看向受审的青年。

  会议主持人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他再次确认道:“徐玄,你对包括间谍罪在内的这十六项指控可有异议?”

  “没有。”黑发青年冰冷的声音再次响彻大厅。

  会议主持人为难地看向坐在阁楼露台上的联邦议长,独自一人坐在露台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黑发青年,眉头深皱,目光里满是猜疑,接收到会议主持人的求助视线,男人按下小茶桌上的放送按钮:“有谁还有话要问吗?”

  厅内静悄悄,露台上的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按下放送按钮。

  “跳过嫌疑人自辩环节。”男人面色冷峻地说完,松开了按钮。

  公开审判里耗时最长的环节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接下来会议主持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审判时间延长一些。

  不论是证据确凿还是捕风捉影,黑发青年对一切指控来者不拒,三十三分钟,这场联邦历史上最短暂的公开审判就这么尴尬地结束了。

  “如果他真的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逃跑?那些镣铐奈何不了他。”石念跟着谢时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忽然问道。

  “镣铐没用,但是这间大厅内藏着的几百个火器手有用啊。”谢时来用随意的口吻笑吟吟地说道。

  “几百个?”石念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几百个火器手防范的可不只是徐玄。”

  三十三分钟的公开审判已经让石念对徐玄的事有了粗略的了解,她听谢时来这么一说,立即就明白了过来:“你们想要用他引诱龙神出来?”

  “是他们,我可没掺和在里面。”谢时来笑着否认。

  石念刚刚走出房间,就看见几米外谢时来的父亲一脸紧张地奔了过来。石念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他连着谢时来一起推进了他们出来的房间。

  门一关,谢时来的父亲就惊疑不定地把谢时来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谢时来笑眯眯地回了一句:“那我娶她吧。”

  谢政德被自己因激动分泌的口水呛到,他猛地咳了一声,瞪大眼睛看了石念一眼,接着拉着谢时来靠得更近,他情绪激动,声音自然也抬高了,石念终于听到他在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声不响消失这么多天,一来就想气死我!”

  “是你说的只有议员的妻子才有资格进入议员阁楼啊,既然这样,让她成为议员的妻子不就行了?”谢时来满面笑容,让人分不清他现在说的到底是玩笑还是实话。

  “你说真的?”谢政德板起脸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谢时来反问。

  “她可是原始部落的人!爸爸知道你爱开玩笑,但是这个问题上你可不能胡闹,听话……”谢政德的严父表情没有维持二十秒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老实巴交的脸分外愁苦地皱在一起。

  “爸,你说得没错,结婚这种大事不能用来开玩笑。”谢时来神色认真地考虑着,“不知道凭我和议长的革命友情能不能借来未央庭宴会厅举办婚礼……念念呢?你喜欢室内婚礼还是室外婚礼?”

  谢时来看向石念,石念面无波澜:“随便。”

  一旁的谢政德脸色涨红,又急又怒地说道:“不行!我说不行!婚姻大事,你们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做家长的放在眼里?!”

  “爸,如今年轻人的婚姻大事早就不需要家长的同意了。行了,我还有事呢,结婚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如果我没把你忘记的话。”谢时来不由分说地推着石念走出了1号房,将气得跳脚的谢政德关在门里。

  谢时来带着石念从螺旋楼梯下面的通道口进入了一条凉爽幽暗的甬道,通道里每隔几米就是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目不斜视地放任谢时来带着石念通过。

  随着深入甬道,气温越来越低,空气里充满潮湿的水汽,刚才还随处可见的士兵不见了,石念耳中只剩下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回响在死寂的甬道里。

  “我们真的要结婚吗?”石念平静无波地问道。

  “为什么不呢?”谢时来轻笑一声,他的声音像碰撞在鹅卵石上的溪水一般悦耳柔和,在寂静的甬道里清晰地响起,“这对那些棋盘上的所有棋子来说,都是一个惊喜。”

  他带着没有意义的微笑低头看着石念:“我喜欢惊喜,也喜欢你,这对我来说没有坏处。你会反对吗?”

  石念思索一会儿,说:“没有反对的理由。”

  “是的,没有反对的理由。”谢时来目光柔和地看着石念,就好像眼前站着的真的是他心爱的人,“我还舍不得这出戏这么快就落下帷幕,念念,我就再帮你一把。”

  石念没有说话。十几分钟后,一扇带着锈迹的铁栅门终于出现在两人眼中。

  一名狱卒就等在门后,看见谢时来和石念后,立即做出请的动作,让他们跟在身后。长长的地牢甬道被锈迹越来越重的几道铁栅门分段隔开,在看见第四道铁栅门的同时,他们还看见了一个刚刚在公开审判时就见过的面孔。

  作为第二个带了女性进议员阁楼的男人,石念对他还有印象,对方也看见了他们,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神色里还有些难堪。

  谢时来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闻到鱼腥味的猫一样,他完全无视陈永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希望大家互相装作没看到的神情,走上去热情地招呼道:“陈区长,好巧啊。”

  “是啊……真巧。”陈永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

  “陈区长来找谁的?我们一起进去啊。”谢时来笑道。

  “不了……我是在等人。”陈永冷冷说道,神色中露出明显的抵触情绪。

  地牢深处忽然又快步走出一名神色匆忙紧张的狱卒,他对那名领着石念和谢时来进这里的狱卒耳语了几句,后者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了?”谢时来问道。

  “谢区长……您要找的人,就在刚刚……因为伤势过重,已经去世了。”狱卒结结巴巴地说道。

  谢时来眉头一皱,看向石念。

  “谢代理要找谁?”陈永问道。

  “张峰,陈区长应该也知道。”谢时来说。

  “原来是张峰啊,他死了,这案就悬了。”陈永摇摇头说道。

  石念眉头微皱,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我还能去看看吗?”石念转头看向谢时来。

  “让狱卒带你先去,我和陈区长说几句话再过来。”谢时来对她点点头。

  石念跟着狱卒一起进入第四道栅门,走了一段距离后,狱卒停在一扇半开的囚室前,为她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仅有的一张铁架单人床上仰面躺着一个瞪大了眼睛的年轻男人,他的面色惨白泛青,涣散浑浊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石念本来期待见到这个男人会让她想起什么,但是当她站在铁架床前,冷漠地俯视着年轻男人死后已经僵硬的面庞时,她就知道期待已经落空。

  “怎么样了,有想起什么吗?”身后突然传来了谢时来的声音。

  石念的手落在男人的眼皮上,为他轻轻地合上了睁开的双眼。晦暗不清的光线中,谢时来在石念漠然无衷的脸上似乎看到了一丝慈悲,当他眨眼过后,这丝微弱的表情变化已经如同错觉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走吧。”石念直起身来,漠然地说道。

  “不再看看?”谢时来注视着她。

  “不了。”石念朝他走去。

  刚刚走出房间,甬道尽头的一间囚室就打开了,一个浅棕色卷发的女人背对着石念,对着里面怒不可遏地吼道:“徐玄,你不识好歹!你现在赶我走,以后有你跪着求我的时候!除了我,你以为还有谁愿意帮你?!”

  女人砰的一声摔上门,她转过头的时候,石念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闪着泪花。

  看到门口还站着两人,卷发女人立即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水光,匆匆离开了。

  谢时来招呼来狱卒,让他带石念到附近的空屋子里休息。

  “我去见个人,很快就来接你。”谢时来微笑着说。

  石念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就跟着狱卒走了。

  谢时来敛去笑容,转身进了卷发女人刚刚走出的那间囚室。

  血迹斑斑的行刑室里静静坐着一个黑发青年,就连粗制滥造的囚服也遮盖不了他从骨子里散发的傲气和桀骜,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抬起眼来,脸上毫无惊讶神色。

  “你果然来了。”徐玄的目光尖锐冰冷,一动不动地看着谢时来。

  “你都拿命来邀请我了,我怎么能够不来?”谢时来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你把石念怎么样了?”徐玄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把她怎么样了?”谢时来笑了起来,“那天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我把她杀了。”

  “你向师承延隐瞒了她的存在,如果只是尸体,你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徐玄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时来。

  “仅靠这点就猜测她还活着是不是太过牵强?”谢时来面色不变地微笑着,“你明知道她的尸体有多大价值,却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另一个微小的可能。”

  徐玄没有血色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谢时来,黑沉沉的双眼中是如暴雨般激烈的某种强烈感情。

  “虽然概率近乎为零,但恭喜你,你猜对了。”谢时来恶趣味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今天的公开审判,她就坐在我的身边。你猜猜她为什么没来救你?”

  “对了对了,我可要事先说明,我既没有逼迫她也没有威胁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谢时来弯起嘴角,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对徐玄说,“说起来,我们刚刚都还在讨论举办婚礼的问题呢,都是一届的同学,你肯定会来参加婚礼的吧?”

  “谢时来,你不该对她出手,这是我的底线。”徐玄轻声说道,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坚定,仿佛一座岿然不动的陡峭孤峰,无表情的脸上流露着寒肃冷酷的气势。

  “我会如你所愿加入游戏,”徐玄冷酷凌厉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谢时来微笑的脸上,“不过你要做好准备,从这一刻起,这不再是你的游戏了。”

  【二】

  第二次公开审判的时候,谢时来再次带了石念出场。

  坐下后没多久,会议主持人宣布审判开始,徐玄再次被士兵押送上同样的位置,会议主持人还是像上次那样宣读了他的罪状,再次出乎意料的,这一次他全盘否认了对他的十六项控诉。

  议员阁楼上议论声再起。

  “徐玄,你把公开审判当儿戏吗?”7区的负责人梁安斥责道。

  “怎么,你想来玩?”徐玄面无表情地抬头直视着高坐在露台上的梁安。

  “徐玄,你也曾是一个大区的副手,审判庭上有什么规矩,你应该知道吧?”师承延平静无波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一发话,阁楼上的议论声立即停止了。

  “知道。”徐玄回答。

  “让行刑人上场吧。”师承延平淡地说。

  石念看向颇有兴趣的谢时来:“他会怎么样?”

  “这是审判庭建立以来的规矩,为了让受审的疑犯更慎重地回答问题,疑犯每更改一次口供都要付出一百鞭刑的代价。”谢时来趣味盎然地看着中央的徐玄,“一千六百下鞭刑,他还真是狠得下心。”

  拿着铁鞭、戴着恶鬼面具的行刑人上场了,一千六百下,一鞭都没有少,徐玄半跪在地上,埋着头,后背被鞭挞得鲜血淋漓,他却一动不动,沉默坚毅得像座石雕。

  谢时来带着微笑往石念那边看去,她漠然地看着场中央受刑的徐玄,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表情。

  一千六百下鞭刑结束后,行刑人已经累得抬不起手,徐玄却用伤痕累累的手臂撑在腿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鲜血从他背上触目惊心地往下流淌。

  “继续审判。”师承延开口道。

  审判再开后,数个议员都发出了自己的质问,认为徐玄能在短短几天内被废都接纳,取得龙神信任并出任废都大将军,除了用星海联邦的高级机密去交换外别无可能。

  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说,石念承认议员们说得有道理,但也仅此而已了,如果她是龙神的话,她不会放心将掌管整个废都军力的职位交给一个毫无气节可言的人,议员们说得有理,实际上却不大可能。

  出言质问的大多是位列十区以后的小区长,大区长爱惜羽毛,不愿胡乱攀咬,小区长则没这顾虑,他们揣摩上意,一个比一个勇猛地向徐玄开火。石念看了一眼谢时来,他看得津津有味,嘴边的笑一直没停。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徐玄冷冷一笑,锐利的视线径直射向其中蹦得最高的一个区长,“张区长的宽广心胸让我佩服,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明白,像张区长这样的只是个别的,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将手里最锋利的刀交给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你这纯粹是狡辩!那你倒是说说,废都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将大将军的职位授给你?你是龙神的私生子啊还是废都首领的入幕之宾?”

  这句话已经脱离质问,变质为侮辱了。石念朝说话的那人看去,发现是审判开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22区负责人侯文山。

  徐玄的脸色没变,眼神却变得阴冷不已:“侯文山,说话是要过脑子的,你原本是我父亲提拔的副手,后来因为贪污受贿被降职调任到22区,一个有过前科的人是如何爬上负责人位置的?按照你的逻辑,你是前负责人的私生子还是入幕之宾?”

  “你—”侯文山的面色由红转青,正要开口怒骂时,坐在石念斜对面的23区负责人沈卫平开口说话了:“我倒是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徐玄能出任废都大将军的职位恰恰说明了他没有向废都出卖联邦情报。”

  沈卫平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下就有几个负责人怒声斥责。

  “沈卫平,你私底下怎么着我管不了你,但是到了审判庭上你怎么还能胡言乱语?”11区的负责人怒声道。

  “不好意思,我觉得你的猜测才更像是胡言乱语。”沈卫平不客气地回击道,不等11区的负责人再开口,他提高声音看着师承延说道,“师议长怎么看?如果有废都逃犯向您献出废都的机密,您会将掌握联邦命脉的最高军事职位交给他吗?”

  厅内霎时安静下来,几个以此为主因攻击徐玄的议员愤恨地看向沈卫平,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条罪名实际上并不现实,但现在重点不是将徐玄宣告有罪,再从他嘴里套出废都和龙神情报的时候吗?谁还关心他是不是真的有罪?

  师承延没说话,于是坐在谢时来隔壁露台的叶宣云开口了。

  “沈区长,我怎么觉得从上次紧急会议起,你就有为徐玄开脱的倾向?难道你们私底下的交情其实比我们知道的深?”叶宣云冷冷地道。

  “哟,叶区长要是怀疑大可以去查啊,像我这种乡下来的小区长,你们大区的人不是都不屑拿正眼瞧的吗?”沈卫平讥讽道。

  “别吵了,说点正经的。”师承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不耐烦地说道。

  石念看见身边的谢时来忽然伸出手去,按下了桌上的放送按钮。

  “既然你坚持说自己没有出卖联邦的情报,那就说说你从废都得到的情报吧,比如说,”谢时来笑得不怀好意,“那个提拔你为废都大将军的龙神?”

  这是在场几乎每个人都关心的问题,石念对联邦和废都之间的势力斗争没有兴趣,她只是发现一直以来不管遇上什么质问都会目光直视对方回击的徐玄这次没有看向谢时来,他甚至连头也没有抬就冷冷地说道:“授职命令是废都首领下的,除了作战的时候,我和龙神没有直接往来。”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因为心虚吗?”谢时来笑着说。

  片刻的静默后,场中央的徐玄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视线牢牢地定在谢时来身上,一丝余光都没有朝石念扫来,但是他极具压迫力的目光依然让石念感到心神震动,仿佛心底某个沉寂已久的琴键突然被猛地按下。

  “因为你太令人恶心了。”徐玄冷冰冰的声音在扩音设施的运行下响彻全场。

  几声没有松开放按钮的议员的嗤笑在议员阁楼上响亮地响了起来,谢时来没有一点恼意,满面微笑地说道:“这句话我就当作夸奖收下了。”

  接下来,公开审判又继续了四个小时才宣告结束,整个过程充斥着议员们的争吵。

  “念念,该离场了。”审判会结束,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的谢时来向石念伸出手,他的目光轻盈明澈,没有一丝阴霾,“我们回家吧。”

  石念静静看着他,片刻后,她伸出手,放进了他掌心向上的手中。

  “好。”

  幽暗潮湿的未央庭地牢里,一个穿着狱卒服装的瘦削青年走到了甬道尽头的特殊牢房前,悄然无息地开门走了进去。

  被铁链锁住双手双脚的徐玄闭眼坐在角落,听见关门声后才睁眼,眼中闪过冷酷的寒光。

  “是我。”青年取下压得极低的狱帽,快步走到徐玄身边。

  “廖阳?”徐玄皱眉看着他。

  “快跟我走,出去再解释。”廖阳抖出一把钥匙就要给徐玄身上的铁链开锁。徐玄拦住他,平静地说道:“我不走。”

  “你放心,我自己有办法脱身。”徐玄冷静地说,“如果你一个人走,你还有多少时间?”

  廖阳看了眼手上的腕表:“最多十分钟。”

  “够了,先告诉我这些天外界的情况。”

  廖阳看着他,顿了一下,开口道:“你们被谢时来带走的时候,我和全思娜实际还在那片沙漠,那种情况下,我认为逃走是最优选择,抱歉。”廖阳说。

  “我知道。”徐玄平静地说。

  “等谢时来和戴面具的女人离开后,我和全思娜商量后兵分两路,全思娜回到废都报信,我则一路跟在你们身后来到了未央庭,正好我和23区的负责人沈卫平有些交情,他答应给我一些帮助,我才有机会来到这里。”廖阳逻辑清晰地向徐玄说明这几天的情况。

  “告诉废都,石念未死。”徐玄说。

  这个消息让向来不动声色的廖阳眼中露出震惊。

  “她现在在谢时来手上,”徐玄用不变的冷静表情放出一个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我怀疑她失忆了。”

  “失忆?”廖阳的神色凝重起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恐怕和石念能够死而复生有关。”徐玄说道。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廖阳看着徐玄。

  “让高佑派一个伪装性强、机智灵活、可信任的人过来。”徐玄冷静地说,目光中隐有锋芒闪过,“用最快的速度。”

  三天后,第三次公开审判也落下了帷幕,再过四天,审判庭就会做出最后的判决,在数千联邦市民的注目下宣读对徐玄的处置。

  未央庭地牢里的深夜寂静得如同坟墓,在众人看来已经死到临头的徐玄面色平静地靠墙而坐。当牢房的门被人打开,清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徐玄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没有任何吃惊地抬起了头。

  来人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严肃的黑色正装,头发花白、浓眉大眼,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他走进牢房后先是扫视了一遍周围,确认房间里只有徐玄一人后,才冷冷地道:“是你写的信?”

  “是我。”徐玄扶住墙,慢慢地站了起来。

  白天留下的那些鞭痕在他身上已经结痂,被血迹染红的囚服在黑暗的光线下有些发黑,中年男人虽然没有参加第二次公开审判,但审判庭上前所未有的一千六百鞭行刑经过已经在外传得沸沸扬扬。他凝目看着徐玄,声音变得低沉冰冷:“如果你只是病急乱投医而在信里写那句话,我保证,你会后悔没有选择站上审判庭的断头台。”

  “我说的都是真的。”徐玄平静地看着中年男人,“我知道让你从高高在上的联邦最高统治者,一夜之间沦为人人喊打的古人类走狗的幕后黑手是谁。”

  “你能拿出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戈承平冷冷地看着徐玄。

  “我的父亲,原3区负责人徐胜文,就是导致你身败名裂被人赶下议长位置的推手之一。”

  “你以为现在告诉我,我就不会打击报复了吗?”戈承平冷笑,“徐胜文死了,你还活着呢。”

  “你不妨继续听下去。”

  徐玄不避不让地直视着星海联邦前议长戈承平的眼睛,平静地说。

  “六年前,某人将你对古人类研究的手稿公之于众,让你逐渐恢复古人类文明的计划在时机还未成熟前曝光,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星海联邦,虽然你马上采取了手段控制舆论,却没有想到仅仅两天后,其余议员就组成了反戈联盟,在大多数区长的逼迫下,你带着一身污名无奈下台。

  “当时在暗中奔走,怂恿各议员组成联盟的,就是徐胜文。”

  戈承平的脸色在几次变化后恢复如常:“六年了,当年的事我已经不想追究,我已经老了,不想为了那个位子再蹚这趟浑水了,你的事我也帮不上忙,你父亲已经死了,他和我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

  戈承平转身欲要离开。

  “即使这个幕后黑手还是害你失去唯一儿子的罪魁祸首?”徐玄看见戈承平的脚步猛地刹了下来。

  戈承平的身体慢动作似的一点一点转了过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徐玄,吐字清晰有力:“我的儿子是被非法潜入联邦的沙漠流浪者杀害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伏法。”

  “不,还有一个在场的凶手逃脱了惩罚,他是戈向晨最好的朋友,也是真正杀死他的凶手。”徐玄的声音在黑暗里透着冷意,“这个人因为内心阴暗的嫉妒,故意将戈向晨约到非法流浪者藏身的废弃仓库,在流浪者们敲晕戈向晨仓皇逃走后,用一块碎砖头敲碎了向他求救的好友的脑袋。”

  戈承平的身体突然大幅度地晃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徐玄,片刻后,潮水一样的愤怒和仇恨迅速涌上他的脸庞。然而徐玄没有打算就此停下,他冷峻的目光从高处看着嘴唇发白、双手抖个不停的戈承平:“这个人在戈向晨死后,凭借着戈向晨生前好友的角色,成功进入你的家庭,被你视作亲生儿子一般照顾。你让父母早逝的他搬进自己家,托关系让他进入预备军团读书。后来,你甚至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他,在被迫下台后,你感念他的患难不弃,甚至甘愿退居幕后为他出谋划策,最终助他登上联邦议长的宝座。他毁了你的一切,你却毫无察觉。”

  “你的好心没有错,只可惜遇上了错的人。”徐玄说。

  【三】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戈承平脸色惨白,一双充血的眼睛神色难辨地瞪着徐玄。

  “徐胜文很贪心,在帮助师承延坐上议长宝座后,他也开始打那个位置的主意,为了找到师承延的弱点,他选用了美人计。”徐玄冷冷的声音里带着讥讽,“徐胜文的确成功了,那个千挑万选出来的女人成功爬上了师承延的床,但是灌醉师承延后,徐胜文听到的把柄也把他自己吓得打了退堂鼓。徐胜文慌忙命令女人收好窃听器离开那里,当晚就杀死了那个女人,伪装成见色起意的谋杀案。师承延虽然怀疑女人死得莫名其妙,但是查了一段时间后没有头绪,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徐胜文害怕师承延日后鸟尽弓藏,就将这段录音保存了下来,如果你想听……”徐玄面无表情地看着戈承平。

  “够了!”戈承平颤抖着打断了徐玄的话,他用哆嗦的手指解开了衬衣领口的扣子,青筋暴起的脖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因为挤满的愤怒而爆炸。

  戈承平在昏暗的牢房里浑身颤抖地来回走了几步,徐玄看着他脸上濒临沸点的愤怒渐渐沉淀,在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愤怒已经完全化为恨不得将人食肉寝皮的冰冷恨意。

  “你告诉我这些,不会是因为死前的良知发作吧?”戈承平面色铁青地看着徐玄。

  “全看你的选择。”徐玄从墙上站直了身体,沉重的铁链在寂静的牢房里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如果你想要闭上眼睛继续生活在背叛中,这和我无关;如果你要复仇,可以选择在师承延没有防备的时候杀死他,这很容易;但如果你想要他也从云端跌落,身败名裂,品尝你曾经尝过的一切痛苦—”徐玄的身影就像一座陡峭的山崖,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压弯这条高傲的脊梁,“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你现在自身难保,要怎么帮我?”戈承平大笑起来,他的面容扭曲,笑声也如同哭泣,“难道我会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吗?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徐玄!”

  “当年我在位上积攒起来的人脉和力量,已经全数交给了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除了一身污名,如今的我还有什么?”戈承平难听地笑了两声,“你想要靠我走出审判庭……太天真了。”

  “虽然不是本意,但你已经用你失去的一切换来了师承延一定的信任。”徐玄用坚毅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戈承平,“这就是你手里最大的武器。”

  戈承平的脸色变了又变,眼睛微眯起来:“你想怎么做?”

  “师承延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多疑的人,这一点我相信你再了解不过。谢时来近段时间异常活跃,师承延重用进过审判庭地牢的叶宣云,已经说明谢时来在师承延心中不是隐患,而是一根让他随时不能安心的刺了。”徐玄冷冷地道,“师承延现在处于冷眼旁观的阶段,因为我是死是活都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但如果你能让他发现叶宣云达不到他的期望,他自然就会寻找其他能达到他期望的人。”

  “叶宣云上台也不过十几天,目前看来虽然没在谢时来手里讨到好,但至少没有败绩,要让师承延现在就对他失望,说得容易。”戈承平说。

  “他们能够看起来势均力敌,完全是因为谢时来没有兴趣对付他。”徐玄冷笑道,“既然谢时来懒得向自己的火堆里加柴,那就让别人来替他做吧。你要做的,只是在师承延对叶宣云失望的时候,推他一把。”

  戈承平一言不发地看着神色冷酷的徐玄,半晌后才开口说道:“当他开始动摇,你的人就会在议会长桌上加大攻势,提议师承延把你招降。”

  “恰恰相反,他们会逼迫师承延尽快将我正法。”徐玄面色平静地说道。

  对付师承延这样的人,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想要徐玄死的人越多,师承延就会越疑神疑鬼,保下徐玄的心也就会越坚定。

  戈承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徐玄,眼中对徐玄能力的怀疑彻底变了:“既然你有这样的心计和势力,为什么还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从前的我不想蹚这摊浑水,因为这片水中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可是现在,我要从这摊浑水中取回我最宝贵的东西。”

  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徐玄黝黑暗沉的双眼比夜空更深、比夜露更冷,他的身上不再具有咄咄逼人的凌厉之气,取而代之的是深渊般的压抑气质,他的锐气尽数蛰伏在了黑暗之中,就像一群伺机而动,等待着将敌人一击致命的猛兽。

  他最珍重爱护的宝贝被人偷走了,蹚一蹚浑水又有什么关系?鬼蜮伎俩、暗箭伤人、逢场作戏,这些他曾经不屑的行为,如果能够换回阿皎,就算让他做上一千遍一万遍,就算让他因此成为他最鄙夷轻蔑的那种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出这一步。

  徐玄的三次公开审判过后没几天,谢时来破天荒地带着石念来到了8区,当依旧异族打扮的石念再次出现在谢政德眼前时,这张老实憨厚的圆脸都快挤出水了。

  “儿啊,你怎么还带着她呢?”谢政德站在家门口颤巍巍地说。

  “当然是来吃蛋糕了。”谢时来推开挡在门口的谢政德,拉着石念一起走了进去,他一边啧啧称奇地看着满桌的菜,一边率先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谢时来还没在椅子上坐实,后一步进来的谢政德已经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怎么,要给寿星红包?”谢时来笑眯眯地问。

  石念看了他一眼,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这次是来谢家给他过生日的。

  “给你个头!”谢政德拉着谢时来走到餐厅一旁,压低声音质问道,“你老实告诉爸爸,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原始部落的姑娘?”

  “你猜猜?”谢时来满面笑容。

  “爸爸不想给你泼冷水,你要是真心喜欢上哪个姑娘,唉,就算是原始部落的,我……我也认了!”谢政德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但是啊,你一定要想清楚,联邦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如果你真的和她在一起了,你以后的仕途就全毁了,你还记得之前死掉的那个徐胜文吗?年轻的时候,他还不是不顾父母压力硬娶了原始部落的一名女子,后来怎么样呢?他被寻了个由头从14区调往穷山恶水的22区,在那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八年,还不是老婆病逝后才被一步一步往回调的!

  “爸爸最担心的,是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这和别的事情不一样,这是人家姑娘一辈子的事,你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你说要当联邦议长才过去多久?两个月不到,现在你又要自毁前程去娶部落女子了,再过两个月呢?你的每次突发奇想让爸这心肝都在颤啊,就担心你哪天说荧星不好玩,要造飞船上天—只要你还愿意留在荧星,不管是要当联邦议长还是要做什么,爸都由着你,只是婚姻大事你一定要考虑清楚,别耽误一个好女孩的人生。

  “你要是真想和她在一起,也不要怕,爸和你保证,以后不管你去了23区还是24区,缺衣少食的,都和爸爸说,爸爸管的8区就产土豆红薯,每年都给你运,饿不了你!”谢政德仿佛已经看到谢时来穿着补丁衣裳蹲在田埂啃红薯的模样,心疼得声音都哽咽了。

  谢时来静静地看着拿手背坚强地抹去泪水的谢政德,平静地说道:“吃饭吧。”

  “吃吃吃,今天是你生日,这事不提了。”

  谢政德拉着谢时来回到餐桌前坐下,又看向石念,努力了几秒后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来,你也别站着了,快坐下吃饭。”

  这顿饭吃得漫长,谢政德先是谈起了谢时来现在出人头地的风光,然后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谢时来聪慧过人的孩童时代,最后又回忆起他早逝的妻子,几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谢时来给他扯了纸巾:“爸,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一想到你要嫁……娶人了,我就……我就……”谢政德拿着纸巾擤了个响亮的鼻涕。

  谢时来天衣无缝的笑脸上隐有一丝裂痕。

  谢政德突然扭头对石念问道:“这位……念念姑娘,你们部落里有防御型异能的进化者吗?”

  谢政德闪闪发光的两只小眼睛里透着掩不住的骄傲,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十分做作地长声说道:“听说这是世界上最稀少的异能之一,整个联邦有这种异能的目前只有十四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防御型的异能的确很少见,比如皮肤硬化,理论上进化程度高的话,抵挡普通刀剑不成问题。石念多看了谢政德一眼,没想到他长得其貌不扬,异能却如此稀有。

  “我爸通常在光着膀子下厨的时候使用这个异能。”谢时来笑眯眯地补充道,从他不带感情的笑脸上,石念辨别不出他到底是在捧场还是砸场,“他的名言是无所畏惧的人生从面对油锅开始。”

  “联邦里早有传言,最强大的进化者往往都来自原始部落,念念姑娘是什么类型的进化者?”谢政德好奇地看着石念。

  石念抬起头来,还没说话,谢时来已经强行塞了一块油腻得发亮的红烧肉进谢政德嘴里:“爸,我看你都瘦了,多吃点肉补补。”

  谢政德立即泪眼模糊地看着谢时来,忘了自己前一句说了什么。

  饭后,谢政德不由分说地留下谢时来要在家里住一晚,他看了看石念,又看了看谢时来,试探地问:“一个房间?”

  “客房干净吗?”谢时来问。

  “你想它不干净它就会不干净。”谢政德笑得意味深长。

  告别不知道还要从嘴里蹦什么出来的谢政德,谢时来带着石念来到谢家的客房,房间浴室里有准备好的未开封的洗漱用品。石念洗完澡后出来,就看见谢时来架着两条线条优美的长腿坐在她的床边,正心不在焉地扭着魔方。

  “为什么不回你的房间?”石念的声音平静无波。

  在石念开口的刹那,谢时来脸上的寂寥像是落到地面的雪花,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一个人多无聊啊,我们来说说话吧。”谢时来笑眯眯地说。

  “说什么?”石念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谢时来眯眼想了会儿,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我记得家里还有一盒没玩过的拼图,我们来玩拼图吧!”

  他兴高采烈地从书柜上搬出一个大木盒放到了客房的大理石飘窗上,打开木盒后,里面是满满一盒散落的拼图,他转过头来,笑着朝石念招手。

  石念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终于走了过去,两人在飘窗前就这么席地而坐。窗外明月高挂,皎洁的月光洒在光洁的大理石上,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谢时来拿出一张拼图板,立即开始了拼图。石念也随手拿起了一块拼图,但她马上就发现,这是只属于谢时来的游戏。

  普通的拼图可以靠图像记忆位置,但谢时来手中这幅,却是什么图案也没有的混色拼图,蓝白两种大色彩之下各有数十个饱和度、亮度各异的色彩,许多拼图颜色在石念看来没有任何差别,谢时来却能毫不犹豫轻轻松松地把它们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石念看了一眼谢时来,他正聚精会神地进行着拼图大业,石念不想打扰他,就把手中的拼图碎片放回木盒里,坐在飘窗前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她的神情恍惚,似乎什么也没想,漆黑的双眼下却有抑压的情绪在风起云涌。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不知过了多久,谢时来的话打断了石念的思绪,她回过神来,发现谢时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她。

  几乎占据整个飘窗的巨形拼图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已经完成了大半,石念已经能够看出,拼图上的图案是一片天空,一片不知来自何处的、水彩般清透澄净的晴空。

  “你不把它完成吗?”石念问。

  “不了,只有未完成的状态才是最完美的。”谢时来轻声说,他捉摸不透的黑色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石念,“在想失去的那些记忆?”

  谢时来的目光没有任何攻击性,可就是这束甚至称得上柔和的目光,能够穿破一切伪装直抵人的内心,让所有想要掩藏起来的秘密无所遁形。

  “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回从前的记忆呢?”谢时来的脸上没有石念熟悉的面具般的假笑,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为什么你不想我恢复记忆?”石念看着他反问。

  谢时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顿了一下,突然说道:“我很羡慕你们。”

  石念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总是使人联想到和煦的春风、小桥下温软的流水、风铃轻柔的回响,但是石念知道,有着这样笑容的本人,心里却是空洞虚无的,他的心里,风是静止的,水是死的,风铃声,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怎么这么好骗,说什么都信?”谢时来笑着说,“你想想看,一个像我这么有钱有势、长得好看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去羡慕你们这些朝不保夕的人?”

  谢时来轻快的声音消失在沉默里,在石念带着怜悯的复杂目光下,谢时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

  “就是因为我们朝不保夕,才值得你羡慕。”石念轻声说道。

  没有挫折,成功就毫无喜悦可言,没有绝望的人生,本就是绝望。

  这是这些天来,石念在谢时来身上学到的最大的道理。

  谢时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石念,他的狭长眸子宛如被搅动了水底淤泥的沼泽,激烈、驳杂,石念虽然没能辨别出其中任何一种情绪,却本能地感到了一阵悲哀。数秒后,谢时来眼中的情绪再次蛰伏进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变得幽深平静。

  “卑微的人会沉溺于权力,贫穷的人会着迷于金钱,缺乏关爱和自我肯定的人会渴求声誉,世人为了满足欲望而在生活的沼泽里不同程度地挣扎、拼搏,窒息的时间越长,浮出水面时呼吸到的空气就会越甜蜜。”谢时来云淡风轻地轻声说道,“你知道糖是甜的,是因为你品尝过苦涩。”

  “如果生活想要将一个人推进地狱,方法很简单,他想要的,任凭他越过刀山火海也不给他……又或者,只要一个念头,就全给他。”

  “你的路再往前走就是尽头了,可是如今我希望这条路能够再长一点,再陪我久一点。”谢时来伸手抚上了石念的脸颊,他脸上的神情很冷,声音却柔软得像一根轻薄的羽毛,即使背对着夜空,他眼中的星光却仍然不输背后的天幕。

  “这就是我希望你晚一点恢复记忆的原因。”

  【四】

  审判庭宣读最后判决那天,叶宣云驱车从2区赶往未央庭,坐在车上的还有一名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当初他落难,蓄养的智囊散得只剩下零星几个,斯文男人就是坚信他会东山再起而留下的其中一个。

  叶宣云在起势后没少给他好处,平时也鲜少像对其他人那样冷言冷语,但是今天,叶宣云没等他汇报完情况就夺过他手里的笔记本砸到了他的头上。

  斯文男人的头被笔记本撞到车窗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叶宣云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暴躁地扯松了领带:“上次是商品价格战输了,这次又是矿场爆炸?我花大价钱供着你,就是为了听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汇报这些吗?!”

  斯文男人面对暴怒的叶宣云,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战战兢兢地捡起掉在脚下的笔记本,一句话都不敢说。

  “谢时来—谢时来—”叶宣云咬牙切齿地怒吼道,狠狠一拳捶在方向盘上。

  斯文男子在心中庆幸叶宣云不是力量型的进化者。

  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叶宣云的车开到审判庭门口,目眦欲裂地看到前面不远处谢时来还亮着尾灯的汽车。

  两人同时踏出车门,四目遥遥相对,一人但笑不语,一人面色阴沉。叶宣云完全无视谢时来身后戴面纱的女人和一脸警戒的健壮男人,一双阴沉暴怒、往外蹦着火星的眼睛单单盯着谢时来。

  短短两秒后,叶宣云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大步流星走进了审判庭。

  “什么深仇大恨,活像被将军杀了全家似的。”刘秉皱着眉不快地说,“他还有脸瞪将军呢,也不想想自己私底下给我们使了多少绊子,现在轮到他自己就知道不痛快了。”

  谢时来脸上的微笑淡了下来,他看了刘秉一眼,抬脚往审判庭内走去:“既然有这么多话,为什么车上我问你话的时候就只知道支支吾吾?”

  刘秉苦了脸:“将军,我是真的没有查出什么异常啊,事情顺利还不好吗?您还担心什么呢?”

  “将粮油出售价格突然降低三成卖给我们的供货商也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啊,将军。”刘秉苦兮兮的脸更难看了,“我不仅派人调查了这个供货商一年之内的所有交易,还把他这三个月来接触过什么人也查了一遍,没发现可疑之处。我自己也跑去他们工厂,当了两天榨油工进行暗访,我们的货和他们提供给别人的货绝对是一样的。”

  进了人声鼎沸的审判大厅后,谢时来一句话都没和刘秉交代就带着石念走向了另一条通向议员阁楼的路。刘秉知道自己这次办事没有让谢时来满意,不敢擅自跟上去,只好蔫了吧唧地去找了个空着的普通市民位置坐下。

  “你已经知道谁是幕后主导了?”石念走上旋转楼梯,看着前方谢时来的背影问道。

  “八九不离十吧。我好奇的是,他从哪儿得到的这股势力?”

  谢时来的声音如常,走在他斜后方的石念却看见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兴奋。

  审判正式开始后,徐玄在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中被押送上台,他目不斜视,漠然无惧地站在大厅中心,等待着对他的判决。

  审判结果和谢时来的预想一致,徐玄的谋杀罪和叛国罪都被洗清,巨大的反转让在场的民众目瞪口呆,哗然声渐起。

  尽管台下民众依然议论纷纷,阁楼上的议员们却已经开始离场了。谢时来站起身来朝石念伸出手:“每当有一个人在审判庭被宣告无罪释放后,议会都会在当晚的未央庭宫殿举办一场欢庆宴会,以祝贺在联邦公正法律下重获新生的疑犯。”

  “我相信,今晚会有一个精彩的晚宴。”谢时来笑得意味深长。

  石念神色淡淡地将手放在谢时来手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两人一同走下旋转楼梯,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枚生了铁锈的薄薄刀片悄无声息地从石念的指缝中滑出来,落进了楼梯空隙下无人注意的角落。

  时隔多年再一次举办的欢庆宴会热闹喧嚣,觥筹交错的宴会大厅容纳了联邦身居要职的数百精英,身穿华丽衣裙的名媛丽人们穿梭在流光溢彩的宴会大厅中寻找心仪的目标。石念望着厅内似曾相识的场景有些恍惚,直到自己的右手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念念,许区长和你说话呢。”谢时来笑着看着她,正在和他们谈话的6区负责人见状说道:“没事,毕竟我说的也不是年轻姑娘感兴趣的话题。”

  “念念对许区长的问题确实没有研究,恐怕原始部落里的大部分人都不会认真思考这件事背后的原因,他们只会摆个祭坛,围着篝火跳跳舞,为上天赐给他们更多的进化者而欣喜若狂。”谢时来笑着说。

  10区负责人对谢时来毫不顾忌的直言有些意外,他看了石念一眼,却发现对方目光平静,仿佛谢时来说的并不是她出生的地方。

  “原始部落里很难安插联邦眼线,但是废都那里已经传回消息,就在我们开始出现大量二次进化者的前几天,废都的二次进化者数量也开始激增了。”许区长摇了摇头,一脸不解,“这才几天时间,我们新增的二次进化者已经快赶上原来的一倍了……虽然说起来是好事,但事情这么异常,我总是有些不安啊。”

  谢时来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许区长是担心这会不会和蜂巢开发计划有关吧?”

  “我倒不是反对这个计划……”许区长含糊其辞地说道,“只是这件事恰好就是在谢区长从蜂巢回来后的几天里开始发生的,这巧得让人不得不担心啊……”

  “唉……上面有话,我有什么办法呢?”谢时来叹息一声,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

  “可是谢区长不是力主……”许区长有些蒙了。

  “别叫我谢区长了,我也只是一个代理负责人,担不起这个称呼。”谢时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发古遗迹这么大的事,你觉得我真的做得了主?”

  “原来是……唉。”许区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果然是他的一意孤行,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也劝过,”谢时来摇了摇头,“没用。”

  “这几年他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应该……”许区长怒形于色地说到一半突然察觉不妥,对谢时来补救地笑了下,“瞧我,酒喝多了话也就多了,谢代理,这些我们私底下的话,还希望你替我保密啊。”

  “当然。”谢时来笑道。

  “我之前对谢代理有些误会,现在才发现是自己一叶障目,还望谢代理海涵。”许区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时来一眼。

  心事重重的许区长走后,临近大门的人群里忽然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人流畏惧地向两边自动分开,焕然一新的徐玄从分开的人流中大步走向不远处的联邦议长。

  徐玄穿着一身合身的黑色正装,洁白的衬衣上系着一条墨蓝色的领带,两条修长精壮的长腿被恰到好处地包裹在熨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的崭新长裤里,在石念看着他的时候,他若有察觉地朝这里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石念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我还以为你会多看上一会儿呢。”谢时来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用转头石念也知道他脸上有着什么样的笑容,她无衷地无视了他轻轻洒在她耳郭上的温热呼吸。后者没得到任何回应,无趣地远离了她的脸颊。

  “你说的有趣到底在哪儿?”石念环视着宴会大厅,冷冷地道。

  “快了。”谢时来狡黠一笑。

  “徐玄。”

  师承延不悦的声音突然让徐玄回过神来,徐玄从远处亲昵的两人身上收回视线,毫无表情地说道:“是。”

  师承延端着一杯如血的红酒,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杯中的液体,在他身边的夫人戈敏月挽着他的手臂,神色间带着淡淡的忧郁。

  “你也看到了,我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你从那里捞出来,今后不要让我失望啊。”师承延神色淡淡地说道,“你在地牢里答应我的那件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徐玄心念转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虽然听力进化者数量稀少,但也不可能参加宴会的人中一个也没有,联邦研发的防盗听装置的原理是通过释放普通人听不到的音频噪音来覆盖想保护的声音,但这并不是对所有听力进化者有效,部分进化程度更高的听力进化者依然能够从噪音中分辨出他们想要的情报。师承延本性多疑,能让他这么放心,靠的一定不是防盗听装置。

  “龙神能够长生不老,靠的是一种叫作血石的神秘结晶。”徐玄平静地说。

  “血石?”师承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曾偶然从龙神最信任的左右手口中听说过,血石有神奇的力量,能够阻止人的衰老。”

  “有治愈疾病的功效吗?”师承延突然问道。

  徐玄看着眼中少有地透着一丝急迫的师承延,冷静地回答道:“既然能够阻止衰老,那么很有可能也能够消除疾病。”

  “哪里能够找到血石?”

  “我不知道血石出自什么地方,”在师承延沉下脸色之前,徐玄继续说道,“但我知道龙神的血石来自哪里。龙神的每一块血石都来自一名戴着金属面具的女人,如果能找到她,也就能找到血石的宝库了。”

  “戴面具的女人?还有其他的线索吗?”师承延皱眉追问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准备前往联邦。”徐玄平静无波地说道。

  师承延沉默下来,脸上露出凝思的神色,半晌后,他目光审视地看向徐玄,说道:“徐玄,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打算?”

  “是师议长为我洗脱了冤名,如果可能,我希望在你手下效力。”徐玄直视着师承延的视线。

  师承延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徐玄啊,审判庭一行,怎么把你的棱角都磨平了?”

  “我只是认清了谁想要将我推入死地,又是谁对绝境中的我伸出了援手。”徐玄冷声说。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我也需要你的这股锐气。”师承延语重心长地说道,“只是你现在身份尴尬,我也不好继续罔顾其他议员的意见,让你担任要职。”

  徐玄的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一个职称而已,有没有都无所谓。”

  师承延听到这句话,笑意深了一些:“难得你能想得这么明白。”他拍了拍徐玄的肩,笑得很随和,“让我考虑一下吧。”

  师承延话音刚落,宴会大厅中突然传出数声尖叫。

  “怎么回事?”师承延神色突变,凌厉的目光倏地射向发生混乱的方向。

  一个穿着厚厚五件套正装的男人正倒在人群避开的中心,浑身抽搐,抖如鸡爪的十指拼命挠着自己的脖子和脸,如同鱼鳞一样密密麻麻的黑色块状瘀痕在他的抓挠下越来越清晰恐怖。

  戈敏月捂着嘴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惊叫,紧紧抓着师承延的手臂,脸色惨白。

  大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男人的痛苦惨叫声不断回响。

  “傻愣着干什么?!马上派个人去把医务组的人叫来!”师承延怒声叫道。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地上抽搐不止的男人突然梗起脖子,双眼暴突地瞪着宴会大厅璀璨生辉的天花板,数秒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男人的头砸回地面,再也不动了。

  【五】

  欢庆宴会上的死亡不是结束,仅仅只是一个动荡时代的开始。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联邦二十四个区陆陆续续都出现了暴毙者,他们的共同点是浑身覆满黑色的块状瘀痕,远看就像长满了鳞片的鱼人。在一天一夜的紧急会议后,议事会将这种突然出现的疾病命名为溃鳞症,在全国范围内发布了一则谁也说不清是否有用的防疫说明。说明发布以后,大量怀疑自己染上了溃鳞症的人群惊慌失措地挤到所在区域的防疫站,将素来门可罗雀的防疫站挤得水泄不通。

  已知的溃鳞症患者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卫生部门又拿不出有效的治疗方法,星海联邦因此闹得人心惶惶。其中最糟心的除了被确诊患上溃鳞症的人和卫生部长外,恐怕就是坐在联邦议长这个位置上的师承延了。

  在今天以前,师承延从来没有想过联邦议长这个宝座会有让他如坐针毡的一天。

  装潢厚重肃穆的大书房里,几个身穿深色正装的男人正围坐在一张黄金樟根雕的茶桌前气氛凝重地谈话。

  “议长,现在溃鳞症已经曝光,那我们之前秘密关押起来的那些人……”3区的负责人胡旗双手交握着放在茶桌上,他有着一张标准的正人君子的面相,但此刻这张脸上却露着揣摩人心的精明。

  “处理了,不能留活口。”师承延冷笑道,声音里充满冰冷的杀意,“卫生部的那些废物,一个月了,连病理都没有找到半分头绪,他们应该庆幸自己还有作为摆设的作用,不然就要跟那些实验品一起被送走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挽回民心,联邦内已经有了流言,说是出土古人类遗址的计划导致了这场灾祸。”戈承平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说道,“我们必须遏制流言的传播,严惩造谣者,不然长此以往,必定会生出动乱。”

  “这个时候应该加大对卫生部的压力,督促他们赶快找出解决办法吧?”胡旗皱眉说道。

  “对卫生部的压力当然也要施加,他们过惯了清闲日子,已经不知道不遗余力四个字怎么写了。”师承延冷声说,“梁安,你去告诉卫生部部长,现在实验品满大街都是,他要是三天内都找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就别待在未央庭了,去边关玩沙子吧。”

  “好的,下来我就联系他。”7区负责人梁安恭敬地连连点头。

  “情报局的饭桶们每天递来的文件都是歌舞升平,叶宣昊和徐胜文在下面这么大的动作他们没有丝毫察觉,现在人心动荡,议员们私底下纷纷有了小动作,他们还是一无所知—”师承延的脸色十分阴沉,嘴角拧着扭曲的冷笑,“到底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他们听命的人已经不是我了呢?”

  “对情报局的那些人来说,联邦律法如同儿戏,他们本身就是一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直一言不发地摩挲着自己大拇指关节的叶宣云此时开口说话了,“如果没有合适的人监管,情报局的人就是一条没有缰绳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头咬上主人一口。”

  “叶区长说的‘合适的人’是指……”胡旗问道。

  “一个有能力将情报局抓在手里,又绝不会背叛的人。”叶宣云看向眯着眼没有说话的师承延,“如果师议长没有合适人选,我愿意毛遂自荐为您分忧。”

  “你?”师承延面无波澜,眼中却隐有尖锐的讥讽。

  “叶区长,在说这话前,你确定自己有这精力吗?”戈承平端起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一口,看也不看叶宣云,不冷不热地说道,“据我所知,你现在似乎分身无术啊。”

  “谢时来那里是我大意了,我会处理好的,目前我已经计划好……”

  “我们不想听你夸夸其谈,”戈承平的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茶桌上,声响打断了叶宣云未说完的话,戈承平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拿出实绩才能让人信任你。”

  叶宣云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声沉闷的声音从他用力咬合在一起的牙缝中挤出来。

  师党的秘密会议结束后,由戈敏月负责将几位议员送出家门,师承延和戈承平则继续坐在大书房中讨论未完的议题。

  “自从老局长退休后,我对情报局的掌控就越来越弱了,姓赵的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让他去做点小事他也总是推三阻四,难道他真的以为我拿他没办法吗?”师承延面色扭曲地攥紧了拳头。

  戈承平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水,如果师承延说的小事是指暗示情报局去绑架两位势力坐大的议员中的其中一位的子女,嫁祸另一方来引得两虎相斗,那么他对这件事是否是小事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是以前,他会劝诫师承延做事不要太过阴狠,但现在,他只会乐见其成地看着师承延怎么自毁长城。

  “我的确需要一个人进入情报局帮我掌控局面。”师承延眯着眼,目光阴狠地说,“既然头狼不愿听我指使,那我就杀了这个,换一个听我话的人上去。”

  “联邦早期曾有过缉事官的职位,如果我们要安排人进情报局,也不用想其他的名头了。”戈承平平静地开口,“你想到合适的人选了吗?”

  师承延抬眼看向戈承平:“你有推荐的人才吗?”

  “都不大合适。”戈承平摇了摇头,“这个职位特殊,能够胜任的人必须要有一副铁石心肠,能够坚定地完成你交予的任务,除此以外我们还要确保他不会被其他议员拉拢,成为反咬主人的狗。梁安趋炎附势、胆小怕事,最不适合的人选就是他,胡旗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让他坐上这个位置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剩下的叶宣云,他有手段有心计,各方面来说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是用他就要考虑好被反咬一口的风险。”

  师承延望着桌上没动过一口的茶陷入沉默,戈承平也没有出声打扰他。过了数分钟后,师承延突然开口:“徐玄怎么样?”

  “不懂变通,冷酷无情,从不拉帮结派,最重要的是—”师承延的声音由低到高,脸上流露出终于解决一件心头大患的兴奋,“几乎所有的议员都和他交恶!除了依附于我,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戈承平装着思索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这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只能作为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前的过渡品,不管徐玄怎么说,废都授予他大将军的职位始终是事实,情报局的核心情报不能让他接触。”

  师承延深藏在眼底的一丝试探消失了,他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还是爸考虑得周到。”

  戈承平在心里冷笑一声,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已经对师承延的思考回路了如指掌,这么简单的问题,师承延会想不到吗?他只是已经把怀疑刻进了血液,变成了一种本能。

  如果当初他有师承延十分之一的多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来辛苦您在我身边帮衬了,能够遇上您和月月,是我师承延三生有幸。”师承延感慨地说道。

  “说的什么话,能够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才该说三生有幸。”戈承平神色和蔼地拍了拍师承延的手。

  两人之间的气氛温馨友善,就仿佛真正的骨肉至亲一样。

  同一时间,谢时来位于1区的新宅却是火光四射。

  “刚刚的话,你再说一次?”

  谢时来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因为疼痛而骤然变得雪白的脸上依旧挂着他惯有的轻松表情,微笑拉动的肌肉和疼痛扭曲的肌肉在他脸上组成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带着这抹怪异的微笑看着金色面具后那双波涛汹涌的黑色眸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应该感谢我为你的剧本添上了精彩的一笔。”

  “我的剧本?谢时来,不要以为你在里面掺和了一下就了解了全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性,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魌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握着匕首朝谢时来走了过去,“到地狱再为你的狂妄后悔吧。”

  “时间跨度长达七十九年的华丽复仇史诗,就连我都要为你拍手叫好。”谢时来微笑不变,他看着猛地停下脚步的魌,慢慢站直了弯曲的身体。

  “你都知道了什么?”魌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时来,冷峭至极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比她知道得多一点。”

  谢时来没有任何含义的微笑单纯浅薄,魌却因此感到一丝恐慌。

  “世上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生活在谎言中,你却用谎言包围了她的世界。”谢时来神情淡淡、漫不经心地看着魌,“对了,今后我是该叫你魌,还是……”

  “闭嘴!”

  谢时来刚刚发出一个音节的名字就被魌情绪激动的怒喝声覆盖,这个发音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里。

  和魌身上一触即发的氛围相反,谢时来露着轻松的微笑:“你必须承认,我是在严格按照你的剧本行动。”

  “七十九年了,再多等上一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谢时来的声音柔和下来,就像是在哄劝一个哭泣不止的孩子,“再坚持一下吧,再过一个月,你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闭嘴,你以为你懂什么?”魌的声音如同刚从冷库里出来一样,充满了僵硬的冰冷,“谢时来,你的确很聪明,但是有时候太过敏锐不会为你招来好事。”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还得让自己更聪明一点。”谢时来笑着说道。

  “谢时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太大了?”两人之间短短的几步距离在魌的一个闪身下就被拉近到了咫尺,谢时来看都没看腰间抵着的匕首一眼,玩笑一般对着魌笑道:“想好了吗?要刺进去吗?”

  魌面具后的双眼透着一股厌恶,直到腰间传来一阵冷意和刺痛,谢时来脸上的笑容依然没变。

  “想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但是你需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一点代价。”

  魌算得很准,这个位置在及时止血的情况下不会有生命危险。

  谢时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笑着,甚至连嘴角弯曲的弧度都和上一刻没有区别,无意义的微笑在他脸上像一个危险寂静的黑洞。魌将染红的匕首抽出,冷冷地注视着他:“我希望你的伤口会替你的大脑记住这次教训。”

  魌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谢时来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吃完晚饭再走啊!”

  魌重重地关上新宅大门,将谢时来令人厌恶的脸和声音彻底隔开。

  从某种角度来说,谢时来是比她更疯狂的人,她的行为有行动准则,谢时来却是全凭心意而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你永远想不到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下一个动作会做什么,人对不可捉摸的事物总有本能的恐惧。

  也许这就是她几次三番到最后都无法杀掉谢时来的原因。

  谢时来走进二楼石念的房间的时候,石念正背对着他坐在窗边。听见他的脚步声,石念转过身来,目无波澜地看着他:“她走了?”

  “走了。”谢时来微笑着朝她走了过去,他刚想问她在看什么,她已经从窗边站了起来。逆光中,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只能听见不带疑问的清冷声音低低传来:“你受伤了。”

  “对呀。”谢时来笑眯眯地看着石念。

  石念朝他走了过去:“医药箱呢?”

  “放着不管,自己会好的。”谢时来不在意地说。

  “不行。”石念挡在走向窗边的谢时来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时来的眼睛,“医药箱在哪儿?”

  谢时来看了一眼石念抓在他手臂上的手,在变淡的微笑背后,一丝石念看不懂的微小情绪波动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

  “来吧,在书房。”

  谢时来转身朝门外走去,石念跟了上去,两人一同离开了房间。

  窗外的月光柔和,一只萤火虫幽幽飞过。

  新上任的督察官手段酷烈,不出几天时间就将情报局整治得服服帖帖,一个接一个的议员情报不断送上议长的案头,议事厅的会议长桌都被师承延拍坏了几张。大批高官落马,就连普通民众也得不到安生,现在随口说出一句对政局时事的评论就有可能为他们招来牢狱之灾。

  整个星海联邦风声鹤唳,局势越发紧张。

  谢时来被一个针对溃鳞症而临时召开的会议召回未央庭,新宅里除了石念之外就只剩下无精打采的刘秉。

  刘秉枯坐了两个小时后,终于忍不住向坐在桌前专注地扭着魔方的石念开口道:“将军真的要和你结婚?”

  石念神色淡淡,回了一句“大概吧”作为回答。

  “将军就是不一样……找的对象都这么不同凡响。”刘秉露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崇敬神色感慨道。

  新宅的大门在这时被敲响,刘秉走过去开了门后,看见在外围巡逻的警卫带着一个挎着保温袋的外卖青年站在门口。

  “以前送饭的那个男人呢?”刘秉皱眉警戒地看着对方。

  “老板跟着小姨子跑啦,留下我孤零零一人风里来雨里去地满城奔波送外卖。这位将军似乎不满意的样子,一看你就地位非凡,你能不能帮我把他抓回来?作为报答我可以送你终生免费食券!你也能继续看见老板那张褶子脸!两全其美!十全十美!万全万美!我现在就给你写老板潜逃去的地址!”

  石念手中的动作突然停下来,视线从魔方移向门口连珠炮一样说话的男人。

  对方穿着一身泛着油光的灰色衣裳,胸前还沾着一坨硕大的番茄酱,脸上戴着一副有些老旧的黑框眼镜,被他别在耳后的斜刘海像是一条油光水滑的黑色海带,邋遢的外观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让人产生能用眼睛闻到并不存在的异味的特异功能。

  “谁订的外卖?”刘秉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这卫生条件一看就不过关,闭着眼睛我都能看见他用洗碗水洗海带,再用那水洗碗的情景。”

  “瞧你说的,我只会把洗碗水留到晚上洗脚,哪会用来洗海带呢,将军你好有幽默细胞哦。”外卖男人说道。

  站在门口的警卫讪笑道:“是许强那小子订的,他在这家吃了十多年了,味道一直很好,老板也很爱干净,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行了行了,饭菜拿来,你赶紧走吧。”刘秉不耐烦地伸出手。

  “双手拿好啊,一会儿记得,吃菜前要把手洗干净,先用手扇一扇,闻一闻那醉人的香味,摆盘的菜花也不要扔了,记得吃掉,维生素多……”

  外卖男人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从保温箱里拿出两份餐盒递给刘秉,他意犹未尽地抬起头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刘秉已经把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

  “年轻人怎么这么急躁,就不能像我一样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吗?”外卖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摇着头说道。

  “别嘟嘟囔囔了,快走!”警卫不耐烦地催促道。

  门内,刘秉嫌弃地把餐盒放在桌上打开,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稍有缓和,石念注视着两个餐盒里的东西。和外卖男人的外表不同,这些饭菜分类摆得整整齐齐,还有点缀的蔬菜,两份饭菜唯一的不同就是一个用胡萝卜花点缀,一个则是绿色的花椰菜。

  “盒饭而已……还雕花摆盘?”刘秉无语地看着餐盒。

  石念面色如常地拿过其中装饰着菜花的那份餐盒,刚刚要拆竹筷的时候,刘秉皱眉说道:“别用他的,厨房有筷子吧?我去拿。”

  刘秉走去厨房后,石念拿起餐盒最上面的那朵菜花,在明亮的光线下,她慢慢转动着茎干,最终在某一面停了下来。

  比小指窄上一些的根茎上隐秘地刻着几个小字:等0728。

  7月28日,那是谢时来定下的婚礼日期。

  确认上面没有别的信息后,石念面无异色地吃掉了这朵菜花。

  她的确恢复了记忆,她自认隐藏得很好,但徐玄是怎么看出来的?

  马绍磊会出现在这里,意味着徐玄已经联系上了废都,餐盒里的菜花只是一个试探,如果她恢复了记忆,自然会深究马绍磊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就会像现在一样发现菜花的秘密。如果她没有恢复记忆,那么菜花也只是一枚普通的菜花,没人会把它往传递暗号的道具上想,没有从前记忆的她也只需安安静静地等待婚礼那天的到来。

  石念恢复记忆已有一段时间,早于宣读徐玄判决那天。

  她一直在等待时机逃离,现在看来,这个时机已经近在眼前。

继续阅读:第七章 染血的欧石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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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之上,月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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