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做灰尘,还不如做灰烬……
可惜有的人连选择燃烧的机会也没有。
——谢时来
【一】
数量上千的士兵埋伏在前方,石念竟然没有一丝感觉,这比受到埋伏带给石念的冲击更大。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全思娜愧疚不安地看了一眼石念。
“在集合了古人类所有科技结晶的蜂巢里游览了一趟,怎么能不带点纪念品出来?”谢时来看破石念的惊疑,笑着主动说道,“能够大面积屏蔽听力进化者窃听的信息屏蔽器只有笔帽大小,科技发展到这地步,也怪不得后世的人们会说‘诸神黄昏’是来自上天的神罚。”
“真难得,我还以为你已经夹着尾巴逃回星海联邦了,没想到还有心情在这里多愁善感。”徐玄面色不变,锐利的视线却慢慢地扫过谢时来身后的军队。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相信谢时来会天真地以为仅凭这些人就能奈何他们,这其中一定还有后手,能够左右局面的后手。
“事没办完,我怎么敢回联邦?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议长有多可怕吗?倒是你们,这是从哪儿找来的活化石?”谢时来兴味盎然地看着石念身后的亚伯。
“吾的名讳蕴含着世界上最纯粹的神威,”亚伯眼珠一转,甩出一个不屑的白眼,“尔等弱小凡人还承担不起知晓吾之名讳的后果。”
“谢时来,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快就和联邦军队接上了头,但是你不会以为仅凭这些人就能留下我们吧?”石念平静地从腰间抽出短刀,穿着筒靴的修长双腿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呈现出临战姿态。
“竟然被你猜中了,不愧是龙神。”谢时来笑着拍了拍手,因为他玩笑般的反应,石念看向他的目光更加冰冷。
“你们也不用胆战心惊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这就是没有携带火器的一千二百人。”谢时来微微一笑,“我已经想好这场胜负的赌注了,如果你们赢了,我任你们处置,如果你们输了……”谢时来带着一抹好奇事态会如何发展的兴味看着石念,“那么龙神大人就要随我去参观联邦最著名的观光景点—审判庭了。”
“我对审判庭没兴趣,还是你来观看废都的地牢风光吧。”
细长锋利的刀刃从刀柄中瞬间弹出变长,石念脚下发力,如离弦之箭一般突然加速冲向谢时来,长刀在阳光照耀下宛若一条笔直的银线,这条银线划开凝结的空气,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砍向了谢时来和他身后的千人大军。
石念曾在数万敌军中来去自如地取得敌军主帅的头颅,何况眼下区区千人?然而,就在她的长刀即将砍出血色轨迹的时候,一只握起的拳头仅用指骨就抵住了她的刀芒。
石念眼中漆黑的瞳孔瞬间震惊地扩大,她根本没有看清眼前戴着面具的女人是如何出现的,再加上这么一个举重若轻的动作,她心中警铃大作,当机立断决定后退。
在石念用最快的速度向后撤退的时候,对方也动了,比石念更快,更暴烈的一记重拳准确无误地打在了石念腹部。石念在倒飞出十几米后,忍着五脏俱碎的剧痛翻转手腕,将长刀刀尖向下深深插进了沙漠,靠着几乎整个刀身都陷入沙漠的长刀,单膝跪下的石念在又退了数米后终于停了下来。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站在两方人马中间的黑衣女人,她戴着一个金属的面具,连脖颈也包裹在冰冷的金属之中,黑色战斗服下的曼妙身躯足以让每一个男人血脉偾张。
徐玄脸色铁青地刚刚踏出一步,石念就咽下口中充满腥气的血,强压身体内的疼痛大声说道:“徐玄!带他们走!”
腹腔内满是浓稠的血液,破碎的内脏正在快速修复,石念不顾由此带来的负荷,也不再限制自己的力量输出,瞬间闪现在了徐玄几人的最前方,长刀的方向在石念手中翻转,一缕银色的流光闪过。石念陡然加速,下一秒就出现在了面具女人的面前,长刀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力劈下—
一把小小的匕首迎上,在清扬的金属激荡声中兵刃相接,面具女人脚上的军靴瞬间深陷黄沙之中。
“走啊!”石念愤怒地叫道。
石念全神戒备地盯着眼前的面具女人,但她的听力异能依然能让她知晓徐玄并没有按照她的命令行事,还是朝她奔了过来。
“何必弄得这么悲情呢?既然不想分开,就结伴一起去游览审判庭好了,路上的食宿我都包了。”谢时来笑着做出进攻的手势,身后一千二百人蜂拥而上,以速度型进化者打头阵,瞬间淹没了徐玄和其余几人。
谢时来带来的联邦士兵全都自觉避开了石念和面具女人的打斗,这是他们无法插手的层次,谁也不想做那被殃及的池鱼。
石念挥刀砍向面具女人,刀刃击在金属面具上发出响亮的嗡鸣,石念被反震回来的力量震得虎口破裂,却只在面具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刀痕,石念见此不由得心下一沉,她仅存的力量正在飞速消耗,如果不能在此之前为徐玄他们争取撤退的时间,恐怕就要如谢时来所说,所有人一起去星海联邦的审判庭走一遭了。
徐玄凌厉暴虐的攻击让谢时来带来的联邦士兵正在不断减少,但是如果想要成功逃脱,仅此还远远不够。石念一边和面具女人战斗,一边用目光寻找隐藏在人群中的谢时来。如果能挟持谢时来,他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就大了,如果不能,她就必须留下来,一个人牵制面具女人。
在她分神的瞬间,面具女人捉到空隙一把抓住了她握刀的右手。
“你在想要怎么牺牲自己去拯救他人吗?”面具女人突然说话了,她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仿佛被烟熏过的沙哑声音还带着一丝面具覆面导致的沉闷,面具下露出的瞳孔黑得望不到底,暗得毫无光亮,愤怒和些许别的什么情绪在她眼中翻滚。
石念看着这双面具下的漆黑眼睛,有一秒的愣神。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面具女人手中的匕首已经带着刻骨的恨意齐根没入她身体。
“可是你做得到吗?”面具女人手上用力,匕首开始缓缓割裂她的腹部,她的声音沙哑、阴森,就像是毒蛇滑过草地的簌簌声,“你什么都做不到,只会给人地狱般的希望……你比那些刽子手还要让人憎恶,因为你背叛了你的诺言,背叛了因为相信你而燃起希望的人。”
石念脸色苍白,左手猛地攥住了面具女人的手腕,制止了她继续割裂腹部伤口的行为。石念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我是不是认识你?”
“你忘了,我为什么又要记得?”女人脸上的表情都隐藏在了面具之下,她唯一露出的五官,一双黑漆漆的瞳孔里黑浪翻涌,充满尖锐的讥讽。
女人反手抓住石念,将石念往自己的方向拉,右腿高抬用膝盖撞向石念。石念挣脱她的桎梏,再次挥刀和她对战起来。
投入战场的联邦士兵如秋后的麦穗,已经被徐玄收割了大半,廖阳趁此机会解决掉两个纠缠着他的速度型进化者,从包围圈中突围,他的脸上一反常态没有散漫的神色,满是凝重。廖阳的目标是远处被一群士兵保护着、好整以暇地观赏混战的谢时来,一从包围圈中突围,廖阳就立刻向着谢时来冲去。
见到廖阳朝自己杀来,谢时来依然不慌不忙。虽说两个站在进化者巅峰的人不留余力地厮杀起来的画面如他想象中一样有趣,但是再怎么有趣的画面也会看腻,对他来说更是如此。
“刘秉,你去。”谢时来漫不经心地说。
“是!”在废都外东区一战中,刘秉还没有机会露一手就被冉靖琪暗算了,为此他在军中受了很多嘲笑,现在眼见有机会一洗污名,他立即雄赳赳气昂昂地应了一声,斗志勃勃地迎战去了。
谢时来向后伸出手,一名士兵毕恭毕敬地将一个铁块似的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悠闲地佩戴上蜂针,用自己的面部通过了安全扫描。
“开启清道夫模式。”他慢条斯理地说。
蜂针接收到命令,机体瞬间完成转换组合,谢时来两手合力抬起沉重的蜂针,将漆黑的枪管直直地瞄准战场中的石念。
一直处于包围中心,被集中攻击的徐玄在一拳打飞一片联邦士兵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幕,他的呼吸在刹那间静止,激烈鼓动的心跳声却在耳边无限放大。徐玄的动作快过大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夺过了身旁一个联邦士兵的大刀,用尽全力朝谢时来投掷而去,数柄大刀趁此机会砍在了他的后背、两肩和手臂上。徐玄的太阳穴暴起数条青筋,目眦欲裂地大吼道:“阿皎,快跑—”
石念对徐玄已经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信任,听到他的声音,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石念依然第一时间采取了后退的行动,然而她不明白为什么面具女人没有追来,只是停在了原地,更不明白为什么身陷敌军的徐玄脸上的恐惧神色更重,这一切的发生只有短短一秒,当下一秒来临,她的一切疑问都得到了解决—伴随着一声宛如撬开汽水盖的清脆砰声,她的后背迎来一股巨大的冲击,她因猛烈的冲力被迫前冲了二十多米的距离才堪堪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就连那些围攻徐玄的联邦士兵们也不由得停止了攻击,沙漠上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石念身上,震惊、兴奋、惊慌、恐惧,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注视着在他们眼前被打下神坛的神明。
石念无力的双腿不足以再支撑她的重量,她前倾着身体跪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上的弹洞,子弹从她的后胸穿过,留下一个足有十厘米直径的圆形洞口,轰掉了她的大半个心脏。石念透过这个可怕的空洞,能看见身后一片黄澄澄的沙漠,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心脏还在艰难地搏动,有细密的肉芽从残存的心脏里快速生长,洞口周围被烧得焦黑的皮肤也在迅速长出新的血肉,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依然能—
“阿皎—”
石念最后看到的,是徐玄陷入疯狂的发红双眼。
又一枚子弹穿过了她的胸口,但是她这次却不能听到任何声音了。
谢时来的神情依旧轻松随意,对他而言,刚刚杀死的人和往日里在案板上处理的家禽没什么区别,都是他的猎物。他唯一的遗憾,就是蜂针的威力太大,以至于这一击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和转折,让他感到略微有些无聊。
徐玄向他扔来大刀的时候,他连眉毛都没动,更别说躲闪,然而刀锋就是这么贴着他的肩膀飞过了,一连砍飞了身后一列士兵的头颅,最后连着刀柄一起,深深插入了黄金色的沙漠。
徐玄看着胸口被贯穿了一个大洞,了无生气地倒在沙漠上的石念,脑中所有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一齐断裂,身边有人在为神的陨落而欢呼狂喜。徐玄没有去看是谁在发出噪音,一个饱含着暴烈怒火的直拳就应声而至,黑色半指拳套上的尖刺在刺目的阳光下闪着银光,第一个接触到徐玄拳头的联邦士兵直接成了飞射的血块,在他身后的众多联邦士兵也未能幸免,仅仅一拳,针对他的包围圈就被轰出了一个缺口。
徐玄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他狂怒地杀着所有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眼睛却只盯着孤零零一人倒在沙漠上一动不动的石念。他多么希望她能动上一下,只要轻轻一下,但是她始终没有一丝动弹。
他的月亮坠落了,在他眼前坠落了,他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是打结的痛,空气像是绝望的海水,他的心是吸水的海绵,每一次呼吸,他的心脏都重上一分,被拉扯着向下坠去。
“谢时来—我要杀了你!”徐玄悲痛欲绝的怒吼响彻整个沙漠,震得每个人都心生寒意。
包围圈中幸存的联邦士兵在恐惧下开始溃散,徐玄一路无阻地冲向谢时来,他浑身染血,却毫不在意,被暴怒和悲痛充斥的脸上带着像是要把人食肉寝皮的杀意。谢时来站在原地,躲也不躲,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目光看着徐玄。
一个黑色的身影中途出现在徐玄前方,用一个提膝猛击在了徐玄腹部,又瞬间闪现在了高空之中,将被击飞的徐玄用小腿肚狠狠打向了地面!
仿佛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徐玄在地面生生砸出一个巨大的沙坑,面具女人不遗余力的一击,就连石念也要避其锋芒,这一击足以将任何一个进化者扼杀在战场上。
在激扬的沙尘中,原本正在和廖阳缠斗的刘秉突然失去了廖阳的踪迹,沙尘散去后,他惊怒不已地发现不止廖阳,就连廖阳身边的全思娜也跟着不见了,正当他打算向谢时来汇报情况时,战场上的联邦士兵们突然接二连三地发出了恐惧的惊呼:“不好!他激发二次进化了!”
“快走!快走啊!”
联邦士兵们惊恐的叫喊一直传到了站在安全地带看戏的谢时来那里,谢时来不发一语,皱眉看着场中摇摇晃晃,慢慢爬起的徐玄,他的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也许正是因此,他身上一根根胀大如蚯蚓的黑色血管才会如此明显,就连他满身的鲜血也掩不住二次进化的象征。
谢时来的计划因为徐玄而首次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他一直以为徐玄在联邦的荒野一战中就已经是二次进化者,却没想到在他眼前,徐玄竟然又出现了二次进化的象征,难道他的推测有误吗?徐玄一直以来使用的可怕力量竟然只是原始力量?
原始力量就已经如斯可怕,二次进化后又将达到什么样的高度?
谢时来的身体微微战栗起来,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却不再是假面一般不带情绪的微笑,极度的兴奋和渴望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现在危险、动荡的表情,仿佛只要一个轻轻的外力推动,就能层层崩塌,露出隐藏在皮囊之下,更为可怕、漆黑的一些东西。
【二】
面具女人脚下发力,朝刚刚从沙漠上踉跄站起的徐玄冲去,她根本没有把徐玄放在眼里,即使激发了二次进化,徐玄从根本上来说,与出身蜂巢的她和石念依然有着云泥之别。
没有任何试探,面具女人的强力一击直接向着徐玄的头部而去,在她风驰电掣的拳头离打破徐玄头颅只剩下最后几厘米距离时,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拳头。
眼前的人慢慢抬起头来,鲜血凝结的黑发下是一双赤红的双眼,野兽一般残酷冷血的杀意几近实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头顶压下。面具女人一怔,后背溢出了一丝凉意,但是下一秒,她就因为这丝不受控制的恐惧而恼羞成怒,更加迫切地想要置徐玄于死地。
面具女人抽出匕首朝徐玄侧颈的大动脉刺去,徐玄的赤红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具女人,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刺向他侧颈的匕首,没有采取任何防御,而是迎着面具女人的心口送出了直指要害的猛烈一击。
匕首在中途改了方向,面具女人闪身躲过徐玄的全力一击,她后跳了几步,远远拉开了和徐玄的距离,徐玄愿意同归于尽,她可不愿。面具女人用审视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失去理智的徐玄,片刻之前他表现出来的狂怒和悲痛已经完全没有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没有焦距,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台杀人机器。
在面具女人观察徐玄的时候,身后隔着一段距离传来了谢时来不冷不热的声音:“魌,你站着不动,是不是需要帮手?蜂针虽然没有能量了,但是在场的士兵们还是可以略尽绵薄之力,实在有需要,我这个精神型的进化者也可以抛头颅洒热血……”
谢时来的反讽让面具女人徒增怒火,她头也没回,像是生锈的锯子在腐朽的木头上来回拉锯,她怒声说道:“少在我面前阴阳怪气,我还用不着你来伸出援手!”
她眯眼看着徐玄,左手从大腿一侧的绑袋里再度掏出一把匕首,左右手各握一把,再次朝徐玄攻去。
“区区劣种……”她气得咬牙切齿,干枯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来。
面具女人换上双手匕首后,攻击力猛增,她灵活地躲开徐玄的拳脚,两把匕首交替着在徐玄身上拉开一条条深可见骨的口子。完全不采取防御,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那样拼命攻击的徐玄很快就被逼入绝境,他呼吸粗重,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被面具女人一个全力的横扫向后击飞出去。
千疮百孔的身体重重落到了沙地上,血液从他身下渐渐洇出,将金黄的沙砾浸染成刺目的鲜红。徐玄偏头倒在地上,木然冰冷的瞳孔中映出了倒在几步之远的一个的孤独身影,恍若溺水的人突然浮起,强烈的绝望和悲痛从层层禁锢下破冰而出,瞬间扭曲了他的面庞。
含混不清的呼喊淹没在喷出的血液里,徐玄不知从什么地方爆发出了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爬向石念。
徐玄模糊的视线已经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鼻息停止了,心脏也消失了,开在她胸口的大洞同样开在徐玄心上,冷风从中灌入,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冷得连两排牙齿也在止不住地颤抖。
徐玄颤抖地将她抱在怀中,努力地想辨清她的模样,却只能看到接连几滴混杂着血色的眼泪砸在她惨白的脸上。
“别碰她!”面具女人气急败坏地怒吼着,手中的匕首眼看就要向徐玄掷去,从身后走来的谢时来开口制止了她:“别杀他,留着还有用。”
徐玄恍若未闻,呆呆地看着怀中的石念,她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漆黑柔顺的长发散了他一手,他唯一的光,熄灭了,唯一的月亮,坠落了,世间唯一吸引他的东西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
他的喉咙里发出像是隔着一堵厚厚墙壁的模糊哽咽声,在他胸膛上有一条恐怖的刀伤,然而真正置他于死地的是心脏上的这条裂口,将他的灵魂一起毁灭了。
天上的太阳依然高高悬挂,徐玄的世界却已经漆黑一片,他曾经无欲无求地过了二十四年,但是如今,叫他回到以前的日子,没有石念的日子,他一天也忍受不了。
他紧紧抱着石念冰冷的身体,两人的鲜血相互浸染,石念的血液渗入他的伤口,引来烈火炙烤般的痛苦,对他而言,这份痛苦却不及失去石念的十万分之一。
“把他带走。”谢时来对刘秉说道。
刘秉立即带人前去分开徐玄和石念,尽管徐玄的伤势重到随时都可能死亡,但是依然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刘秉全神戒备地从背后拉开徐玄,却发现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刘秉松了一口气,马上让几个力量型进化者上前把他带走。
力量型进化的士兵上前后,却怎么也扳不开徐玄握着石念的手。面具女人朝束手无策的士兵喝了一声滚开,上前强行扳开了徐玄的手指,她的心中憋着一股怒气,故意在扳开徐玄手指的同时往后折去,在一声声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响中,刘秉忍不住从徐玄身上移开视线,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手指。
终于,徐玄的手被完全从石念身上分开,面具女人将徐玄扔到地上,厌恶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擦拭沾满徐玄鲜血的手。
“你现在留他一命有什么用,他撑不到回联邦的。”面具女人声音沙哑地说。
“这可不一定。”谢时来的声音带着一抹餍足后的轻松愉快,“有的人就算你把他放到地狱,他也能翻过刀山火海爬出来。”谢时来带着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看着面具女人,“执念有多可怕……你应该最了解吧,魌?”
魌带着杀意的目光狠厉地射向谢时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性。”
看出魌动了真格的,谢时来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如果不是他脸上加深的笑意,或许他的悔过会看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
“将军,”刘秉从几名士兵那里接过不断挣扎的亚伯,揪着他的后领走向谢时来和魌,“属下无能,让废都的青龙将军跑了,他身边的那名女性也一同逃走了,剩下的这人要怎么处理?”
刘秉心中哀叹不已,原本想着要一雪前耻,没想到耻却越堆越多,这样下去他在谢将军身边的地位迟早要被下面的妖艳贱货们取代。一想到这里,他就心急如焚,主动出主意道:“既然您说他是从蜂巢出来的,那么他一定知道蜂巢在地底的具体位置,我们把他交给议事会……”
“不要做多余的事。”谢时来看了他一眼,平静说道,“记住,我们今天俘获的只有徐玄一人。”
刘秉心中一凛,马上答道:“是,属下记住了。”
“至于你……”谢时来似笑非笑的目光移向自从被提到魌面前后就一动不动、僵硬得像个木人的亚伯,“你就和魌一个车吧,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
“不不不……”亚伯惊恐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这样吧,我考虑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有了上一句威力十足的威胁,就连伟大的幽冥之主也不得不屈服在谢时来的淫威之下。
“俄陀圣列安沙法?哈曼萨菲亚?叶忒罗亚伯。”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看魌的眼色,就好像害怕她会随时站出来打断他的言论一样。
“嗯。”谢时来认真地点点头,就在亚伯期待他能够正确地叫出幽冥之主的名讳时,他转过头对那个揪着自己后领的讨人厌的家伙说道,“刘秉,把他带去魌的那辆车。”
刘秉立即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将徒劳挣扎的亚伯带走了。
魌已经上前抱起了石念的身体,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完全不像刚刚那个在战场上毫不留情的人。谢时来看着她的动作,嘴角溢出一抹讽刺的笑。魌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冷冷朝他看来。谢时来露出已经恢复正常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些士兵就交给你了,进城前解决。”
“用不着你废话。”魌冷冷说完,抱着石念走向了后方的联邦军车。
谢时来班师回朝的那天,联邦议事会第一时间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除去虚位以待的3区和1区,二十二个区域的负责人被勒令立即赶往未央庭出席议会,从未央庭发出的密令被十二个信使急如星火地送到了每个区域负责人的手里,星海联邦最高统治者特有的赤红私章在雪白的信纸上格外刺眼。
谢政德连和信使寒暄的时间都没有,抓起桌上的正装外套就急匆匆往外走去,办公室外等候的心腹副手立即跟上了他的脚步。
“时来那里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谢政德压低声音焦虑地问道。
“公子从沙漠绝地回来后直接去了未央庭复命,据说此行伤亡惨重,带去的一千二百人只有公子和他的副将活了下来。”副手紧跟在谢政德身后,同样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回答。
“他有没有受伤?”谢政德慌忙追问道。
“似乎是伤到了腿,但是没有大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说他怎么也不送个口信让我安心呢?”谢政德满面焦虑。
“您要相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您还担忧什么呢?”
“唉,我就是担心他……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一会儿油门踩到底,我要用最快的时间赶到未央庭。”谢政德焦急地说。
同样的时刻,除谢政德以外的二十一个负责人也在快马加鞭地赶往未央庭,上一次他们收到盖有星海联邦最高统治者私章的紧急密令还是在七十年前,龙神首次进入他们视线的废都围攻战的时候。
七十年了,紧急密令再次启动,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下午四点,在未央庭宫殿召开的会议正式开始。
改用金属重新铸造的议会长桌前坐了面色各异的二十四人,议长师承延一人独坐上首,二十一个负责人按照区域序号坐在长桌两边,其中一半人的注意力被意料之外的2区区长唐泰河的缺席吸引,另一半人的注意力则留在了坐在长桌最下首,理应没有资格参与会议的两人身上。
谢时来坐在一个精巧的轮椅上,一点没被凝滞僵硬的气氛影响,依然一脸的闲适自在。坐在他对面的是原本应该待在审判庭监狱的叶宣云,他消瘦了不少,脸上轮廓越发硬朗分明。叶宣云一动不动地盯着谢时来,阴狠的目光有如潜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毒蛇。谢时来用目光安抚了坐在长桌另一头暗暗焦急的谢政德后,转眼就撞进了叶宣云眼里,谢时来扬起嘴角,对他露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微笑。
叶宣云脸上表情一瞬扭曲了,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对谢时来回以一个冰冷的笑容。
“这次我叫你们来,是因为我们终于确认了蜂巢遗址的具体位置。”师承延话一出口,立马在会议厅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蜂巢?”7区负责人梁安语带颤抖地开口,“您说的是……传说中古人类为了躲避‘诸神黄昏’而举全人类之力修建的那个世外之地?”
“没错,我派出的谢时来已经确认了蜂巢的真伪,古人类修建的避难所蜂巢就位于废都东南方的沙漠之下,里面的各种设施经过一千年的时间依然能够运转,谢时来还在蜂巢中发现了涵盖范围广泛的大量科技资料,其中就包括了古人类对土地沙漠化的研究,假如我们得到蜂巢中的资料数据,不仅星海联邦的综合国力会达到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就连现在威胁我们生存的神秘沙漠化也有可能得到解决!”
“怎么会偏偏在废都周围……”17区的负责人在下首低声自语。
“早在前两任议长的任期内,联邦就通过监测地下波动大概确定了蜂巢的方位,在我们不断缩小推测范围的时候,一群流亡沙漠的破落户突然在我们圈定的区域内建立了废都政权,考虑到蜂巢的存在可能会暴露在他们眼中,前议长戈承平决定攻打废都,两次废都围攻战因此而起,如果不是因为突然冒出的邪魔妖道,废都早已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师承延说。
长桌上的人们面色各异,他们面面相觑,打探着其他人的反应。
“师议长,寻找古人类遗迹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之前我们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在议会上鲜少开口的5区负责人尤文瑞此时说话了,他头发花白,脸上隐有怒色,是长桌上年纪最大的一位,一身一丝褶皱都没有的保守正装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
“因为蜂巢的所在一直没有确定,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我们监测到的地底建筑就是蜂巢,多番考虑后,前议长戈承平才没有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古人类的科技是灾难之源!难道你忘了它们是怎么毁灭的吗?!”尤文瑞怒不可遏地说,“戈承平是为什么被赶下台,作为他的女婿,难道你不清楚吗?!”
这话说得严重,会议大厅里霎时静得只能听见尤文瑞急促的呼吸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谢时来轻轻笑了一声。
“尤区长,您这话就严重了,请问您手上的机械表,每天开的车、上下班乘坐的电梯,乃至家里的空调、冰箱、收音机,哪一样不是基于古人类的科技产生的?”谢时来笑眯眯地看着尤文瑞,慢条斯理地说道。
“汽车和电梯是杀不了人的!难道你们能保证不将蜂巢内的科技用于军事吗?!”
“尤区长,”谢时来慢慢地说,“那么我用汽车从您身上‘不小心’碾过,或是趁您乘电梯的时候让钢丝绳‘自然’脱落,自然也不算杀人了,对吗?”
“你—”
“心有邪念的人,就算手上只有一根银针也可以杀人。科技的初衷是为了造福人类,军事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保护星海联邦的每一个人而存在的,尤区长这样倒行逆施,为何不直接提议星海联邦从此向原始部落学习,摒弃一切科技,和野人一样茹毛饮血,这样就能规避来自虚无缥缈的天上的神罚?”谢时来微微一笑,说的却是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温度的话,“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尤区长,比神罚更近的末日已经在您眼前了,恐怕在您规避神罚之前,就要葬身在不久的将来了。”
“你是在威胁我?你竟敢威胁一个议会议员—”尤文瑞气结,整张面皮都颤抖起来,他在议员中人缘好,德高望重,对上师承延没人敢为他说话,但是对象换成谢时来的时候,立即就有几个中立的议员看不过去,纷纷出言劝解。
“我说的只是实话。”谢时来忽然语气一转,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大厅,“星海联邦的面积在七十年间已经缩小了一万两千平方公里,在我们互相争吵的此刻,原因不明的沙漠化依然在马不停蹄地侵袭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你说多少……一万两千平方公里?”尤文瑞面皮上的颤抖多了一丝别的意味。
“你们每年勘测自己区域的沙漠化面积时觉得不痛不痒吧?”经过谢时来一番辩驳,师承延的面色稍霁,他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眼谢时来,插入了谢时来主导的局面,“二十五个区域每年加起来的沙漠化土地面积,经过七十年的累积,如今已经有了足足一个未央庭的面积!我们有几个未央庭足够沙漠化来侵吞?事到如今,你们还没有火烧眉毛的自知吗?”
师承延的声音之后,会议大厅里鸦雀无声。
“这次谢时来立了大功,不仅探明了蜂巢所在,还生擒了叛入废都,摇身一变成为废都大将军的进化者徐玄,因此,我打算将谢时来破例提升为1区的代理负责人—谁还有意见?”师承延扫视全场,没有人发表反对意见。
“3区负责人死亡事件也已经水落石出,叶宣云对此案事先并不知情,但是考虑到犯案者和他的关系,疏于管教的责任不可避免,就此将叶宣云调为2区负责人。”
师承延的后一句话在众位议员中激起千层浪,从入席后一直保持沉默,神色间略显焦躁的4区负责人陈永这时再也坐不住了,他前倾着身体,整张脸都因为焦虑而皱在一起:“议长,2区负责人明明是唐泰河区长的位置,就算你和他积怨再深,也不能随便撤销一个正式议员的职务啊!”
陈永的发问,也是在座所有议员的心声,在叶宣云倒台后,2区的唐泰河立即一跃成为最有可能成为下届议长的候选人,现在师承延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撤了唐泰河的职,如果开了这个先例,那么他以后要撤要换,下面的小区长不是更只有逆来顺受的份?
“哦—恐怕陈区长还不知道吧,昨晚2区监牢里关押的重犯逃狱闯入了唐区长的家中实施报复,现在唐泰河的尸体大概都已经火化了。”师承延表情平常,话语中却带着冰冷的讥诮。
“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不知道!”陈永大惊失色,几个依附唐泰河的小区长同样神色惊慌。
“怎么不可能?我说了,这是昨晚才发生的事,今天凌晨尸体才被人发现,难道陈区长平时就住在唐泰河床底下,有个一举一动都能实时知道?”师承延不悦地看着陈永,语气更加冰冷,“如果陈区长实在不信,我也没办法,你只有自己想办法去见已经去世的唐泰河来回答你的疑问了。”
陈永面无血色地不再说话。
“来吧,现在让我们欢迎这两把议员椅的新主人。”
师承延带头拍起手来,长桌上的掌声先是稀稀疏疏,随后才像是刚回过神来一样,整齐热烈起来。
叶宣云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自己衬衣领子下的石青色领带,从下首临时增添的扶手椅上站起,谢时来带着他漫不经心的微笑,将轮椅转了个方向,两人隔着一条冰冷坚硬的仿大理石金属长桌,并行着朝师承延手下的位置走去。
四目相对,双方同时扬起嘴角,一人是料峭秋寒,一人则和煦如春风。
无声的碰撞悄悄地发生,又悄悄地湮没了,视线转开后,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三】
谢时来和叶宣云入座后,会议继续。
“师议长,你确定蜂巢里的科技能够帮助我们抵抗土地沙漠化吗?”尤文瑞已经冷静下来,关心的内容显示着他在蜂巢调查这件事上开始退让。
师承延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地说道:“尤区长,我不敢和你夸下海口,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在蜂巢上。星海联邦数百年来一直在致力攻克沙漠化的难题,但是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沙漠化的具体原因,就更别提解决方法了。星海联邦已经束手无策,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去打古人类的主意呢?”
尤文瑞面上稍霁,默默点了点头。其余不赞同的议员见连思想最为保守的尤文瑞都退让了,他们就算心里再反对,此时也只能先闭上嘴了。
“那么徐玄你打算怎么处理?”尤文瑞问道。
“徐玄已经移交审判庭,有联邦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师承延不愿详谈,含混不清地回答。
“徐玄是难得一见的优秀进化者,当初潜逃到废都也是被逼无奈,现在嫌疑洗清,能招降还是招降吧。”尤文瑞皱着眉,眼中带着担忧。
师承延微蹙的眉心被一直察言观色的梁安捕捉到,他立即开口道:“尤区长您是好心,但也要看徐玄领不领情啊,谁不想联邦多一员虎贲?但是徐玄那人,您应该也有所耳闻,我们如果先向他低头,说不定他还会觉得联邦软弱好欺负,更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反正十天后就是第一次公开审判,他要是不知好歹,联邦当然也不缺他一人。”尤文瑞板起脸沉声说道。
“您说得对,就是这个理。”梁安笑着附和道。
“徐玄伤势那么严重,能不能熬到公开审判……难说啊。”长桌末尾传出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师承延看过去后,发现是那个来自穷乡僻壤的23区的年轻区长在说话。
“我一想到以后要为了这点屁事在23区和未央庭之间来回跑就头大,要是他在审判庭地牢里被折腾死就省事了,那些狱卒可不是吃白饭的,反正人也受了重伤,弄死了再告诉大家他重伤不愈,谁还能说什么?”年轻男人笑嘻嘻地望着脸色已经沉下来的师承延,恍若无意地说,“这样师议长可以拿回联邦第一进化者的名号,我也不用来回奔波了,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沈卫平!”师承延怒喝着打断了他的话,脸色铁青,义正词严地说,“审判庭是联邦最公正神圣的地方,不会存在任何人操控的情况,也不会为了任何人的私利而乱用私刑!”
沈卫平正要开口,尤文瑞忽然出声:“师议长,这样可不行啊,要是在公开审判前徐玄就死了,外界会怎么看我们?我看,还是派个医者过去吧。”
长桌上二十三双眼睛一起看了过来,师承延只有梗着脖子说道:“我早已派了医者治疗他的伤势。”
“哦?伤势怎么样?公开审判前会死吗?”沈卫平追问道。
“只能尽力医治。”师承延说。
“既然师议长都说要尽全力,那我就只管放心等着公开审判日的来临了。”尤文瑞点了点头。
师承延吃了哑巴亏,不愿再在徐玄的话题上多谈,很快转向了其他议题,会议又进行了四十分钟后,师承延宣告这次会议顺利结束。
一散会,谢政德立即来到了谢时来身边,他紧张地看着谢时来缠着层层绷带的左腿,小声问道:“腿伤得严重吗?”
没有马上离去的议员们有一半笑了起来,和谢政德交好的尤文瑞打趣道:“谢区长—我应该叫你大谢区长了,小谢也已经是1区之长了,你在外面就收敛点吧,生怕别人不知道小谢区长是你的心肝眼珠子一样!”
“哎呀,您还是叫他小谢吧,他也不过是个代理负责人,哪里担得起您的抬举。”谢政德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面上却毫无异状地笑着。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师承延,看起来对方正在认真收拾自己桌前的东西,但是他知道,对方一定正一字不落地监听着这里的对话。
“看上去不像轻伤啊,既然身体不好,就回去养养吧。”叶宣云凉凉的声音突然插进了言笑晏晏的对话,他坐在座位上,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腕上金色的腕表。
“没想到叶区长看起来凶神恶煞、刁钻刻薄—”谢时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我也打算把伤养好再工作,谢谢你的关心了。”
叶宣云停下了转动腕表的手,紧抿着嘴唇,面色阴沉地看向谢时来。
“好了。”师承延慢慢地说道,“谢时来已经向我打过报告,他要安心休养一段时间再来上任,1区的事务叶宣云比较熟,这段时间要是1区有什么突发情况,你就先帮他处理吧。”
“没问题。”叶宣云讽刺地看向谢时来,对方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正毫不在意地和谢政德谈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叶宣云脸上面无表情,嘴唇却紧绷成了一条直线。
“你自己回去吧,我一个代理负责人不在自己区域里住着算什么事啊?”谢时来说道。
“不行不行,你现在伤着要怎么照顾自己?而且你在1区的房子也没有找好,与其住办公室还不如回我们自己家呢,爸爸给你做一顿好的,你想吃什么?虾米炖冬瓜?”谢政德搓着手期待地看着他。
现在剩下的那一半议员也笑了起来,就连师承延也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谢区长的爱子之心真是让人感动,让我也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
师承延父母早逝,这话不是任何人都能接的,能出言宽慰的只有在场和他比较亲近的师党而已。
“师议长的父母要是能看到您现在出色的样子,一定会与有荣焉的。”梁安谄媚地说道。
“还好我还有另一个父亲,今天被谢区长勾起愁思,晚上少不得要去岳父家蹭顿饭了。”师承延脸上的淡笑没有变化,倒是看不出受不受用。
尤文瑞刚刚才指责过师承延的岳父,他当然不会接口,说到这个因过错而提前下台的前议长,其他人也不愿触碰这个敏感的话题,只有梁安又恭维了几句,才算没有冷场。
谢政德不想再在这摊浑水里待下去,他借口儿子伤势,推着谢时来先一步离开。父子俩一路上沉默无言,等到走出宫殿议事会区域后,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刘秉立即走上前来欲从谢政德手中接过轮椅,谢政德朝他摇了摇头,继续推着谢时来往前走去。
走出宫殿大门后,谢政德紧皱着眉看着谢时来:“真的不回家?”
“不回了,我在1区还有事。”谢时来说。
“那到我车上去说会儿话?”虽然是问句,但谢政德紧紧握着轮椅把手,不等谢时来回答就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向了自己停车的方向。汽车驾驶席里坐着谢政德的副手,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人的他马上开门下车,帮助有腿伤的谢时来慢慢坐进车里。
一切妥当后,为了避嫌,他和刘秉一起自觉地走到了距离汽车几米外的地方不咸不淡地拉起了家常。
从车窗里看着两人走开后,谢政德的脸立刻阴沉难看起来,一点也没了平时的老好人模样。
“这个师承延太可恶了!害得你伤成这样不说,说好的1区负责人,临到头来却变成了一个代理负责人!还弄了一个叶宣云来恶心你,我就没见过比他还不害臊的人,孝子?我呸!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师承延要是有一点好心,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谢时来不在意地说,“师承延能做的不过是抬个叶宣云起来制衡我,他如果能把棋盘弄有趣一些,我还求之不得呢。”
“你不心疼自己,老爸可心疼呢!”谢政德瞪起眼睛说道,“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脚伤得重不重?”
“不重,一周后我保证活蹦乱跳地来见你。”
听到谢时来的保证,谢政德放下了一半的心,他转而问道:“师承延现在明显对你有了戒心,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该吃吃该喝喝啊。”谢时来百无聊赖地摩挲着自己腿上的绷带,“以及……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谢政德追问道。
话音刚落,刘秉就在车外隔着玻璃敲了几声,谢时来打开车窗,刘秉低声对他说:“人醒了。”
谢时来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打开车门,动作灵敏得不像一个有腿伤的人。他背对着谢政德,头也不回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谢政德正准备拦下他问个究竟,话还没出口他就已经下了车。刘秉推着轮椅等在门外,等谢时来一坐上轮椅,生怕谢政德下车追来的他立即就推着谢时来一溜烟地跑了。
谢政德只能无奈地咂巴咂巴嘴,吞下已经到了喉咙口的问句。
“谢区长,我们现在去哪儿?”副手走过来问道。
“还能去哪儿,回8区!”谢政德闭上眼,没好气地说道。
石念醒来的时候,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看到这双眼睛的瞬间,石念就想起了身体被贯穿的剧痛和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身体瞬间弹起,却被锁着四肢的金属扣给强迫着砸回床板。
石念这才注意到周围异常的环境,四面是密不透风的简陋水泥墙,自己躺在一张单人的铁架床上,身上是干净的衣服,床边有着一张摆满繁多工具的工作台和几台不认识的监测仪器,十多根导线连在石念身上不同的地方,仪器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最新数据。
“谢时来—”石念的声音从紧咬的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真感人啊,醒来的第一时间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别人。”谢时来坐在床边的一把小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们还活着吗?”石念平直僵硬的声音下暗流汹涌,她希望谢时来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却又害怕听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全思娜和廖阳丢下你跑了,亚伯被软禁了,徐玄现在身处审判庭地牢,怎么样,还想知道什么?”谢时来的回答竟是一反往常的痛快。
石念提在嗓子口的心脏落回了胸腔,就连看不到镜子的她也知道现在自己脸上一定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更别提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她表情的谢时来,几乎是立刻,他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现在放心是不是太早了点?在星海联邦,审判庭通常是通往死亡的最后一个中转站。”
“你们会把他怎么样?”
“暂时不会怎么样,不过他抢了师承延联邦最强者的称号,以后会怎样就难说了。”谢时来说。
沉默半晌后,石念看着他:“那个戴面具的女人是谁?”
“她的名字叫魌,别的……就要看她愿不愿意告诉你了。”谢时来狡黠地把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带过。
石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复杂地问道:“我认识她吗?”
“你应该问你自己。”谢时来带着笑意的眼里露着难以捉摸的深意。
石念暗中使劲想要挣断金属扣,虚弱无力的身体却无法回应她的期待。
“你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与其浪费力气,还不如抓紧最后这段时间和我说说话。”谢时来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刀,他像转笔一样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锋利的短刀,锋刃在石念眼前一阵一阵地闪着寒光。
“这次你用了十六个小时才恢复生命体征,你猜猜看下一次醒过来会花上多久?”谢时来准确地握住刀柄,使短刀在他手中停止转动,“一直重复下去,你猜第几次的时候,你会真正死去不再醒来?”
“这也是魌告诉你的?”石念冷冷地质问道。
“没错,她是一个很有用的盟友,她很了解你,比你自己更了解。”谢时来微微一笑,手里的短刀开始移动,“但是她对我也有所保留,比如说,她没有告诉我哪里才是你真正的要害部位。”
短刀移到石念的胸腔上方,刀尖在石念的衣服上轻轻画了个圈,随即就毫无眷恋地离开了。
“要猜也很好猜,除开心脏后剩下的选择已经不多,但是我并不想知道。毕竟我的目的不是杀了你,”谢时来柔声说,“人死了就无聊了。”
“你的生活里只有无聊和不无聊吗?”石念冰冷的声音里带着嘲讽。
“你不会理解我的,”谢时来的声音低柔,宛若凝固的虚假微笑里头一次有了真实的感情,“因为你是一个幸运的人。”
“如果我真的幸运,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了。”石念讥讽地说道。
“世上的痛苦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但是在我看来,那些为了抵达目标而忍受的痛苦都算不得痛苦。”谢时来神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总是挂在那张俊逸脸庞上的微笑不知何时消失得干干净净,“真正的痛苦,是持续不断,看不到尽头的,一直伴随到你的生命结束。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话,也没有泪可流的……只是一种被抽空的空虚。”
“痛苦的最高境界,”谢时来低下头来,在石念耳边轻声说道,“是痛无可痛。”
在石念猛地抬起头咬向谢时来的咽喉时,谢时来已经退回到他的座位。石念的身体再次砸回冷硬的铁架床,眼睁睁地看着谢时来按亮了仪器上的一个开关,一股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腕上的输液管缓缓流进石念的身体。
在剧痛和骤然发黑的视野中,石念听到谢时来像是蒙着一层厚布的模糊声音。
“好好睡一觉吧,下次新生的时候再见。”
【四】
审判庭幽暗潮湿的地下甬道里,师承延在一名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尽头的一间特殊牢房。
这是专门为那些持对抗态度,不肯配合调查的极恶犯而设的,骨头再硬的犯人,往往在特殊牢房里住上两晚就会变得温顺无比,如小绵羊。而徐玄自被移交给审判庭后,就没有一步走出过特殊牢房。
特殊牢房门前候着两名狱卒,见到师承延连忙恭敬地弯下了腰,和师承延一路走来的那名狱卒小跑着上前几步,打开了特殊牢房旁边的一扇牢房门。
特殊牢房隔壁的这间房间里只有一套木制的桌椅,桌上摆着一个细细的台式麦克风和无线耳机,师承延在木椅上坐下,戴上了无线耳机。
“有事您叫我。”狱卒讨好地说完,自觉地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在木桌正对面,墙面中间的位置是一扇巨大的单向观察窗,能够直观清楚地看到隔壁特殊牢房内发生的一切。
一个浑身湿透、破破烂烂的衣服下满是狰狞伤口的男人跪在地上,双手被向后拉,锁在身后特制的半人高十字架两端,十根手指上都固定着细导线,一直连到房间角落的一块大电池上,背后是各式各样的刑具。
男人的身体前倾着,滴着水的凌乱黑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只看得见水珠源源不断地从他脸上流下,淌过线条深刻利落的下巴,再沿着喉咙下突起的筋肉,滑入血迹斑斑的囚服领口里消失不见。
两名狱卒粗暴地按着他的头,再次将他按进了面前盛满水的水槽,将近三分钟后,狱卒才把他拖出水面,这样重复几次后,狱卒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面对自己,恶声问道:“徐玄!还不把你知道的一切交代出来?!”
“不知道。”
带着重伤连续几日受刑,徐玄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然而他投向狱卒的冰冷目光依然凌厉。
两名狱卒都知道师承延正在隔壁的房间看着他们“工作”,徐玄的顽固让他们除了感到受辱外,还有对自己饭碗能否保住的担忧。其中一名狱卒阴着脸冲另一名狱卒使了个颜色,后者马上会意,走到墙角打开了大电池上的电流开关。
突然之间,强烈的电流从十指迅速传透全身,徐玄的每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如果不是被锁在十字架两端的双手,他早已跌倒在地。
漫长的十几秒后,狱卒关掉了电流开关,针刺一样的电流感依然继续跳跃在徐玄身上,他咬紧牙关,汗如雨下,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肉体直接的疼痛驱散电流肆虐过后的麻痹感。
“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废都机密?”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让他抬起了头,狱卒丑恶的嘴脸出现在他的眼里,他冷笑着盯着眼前的狱卒:“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狱卒的脸乍然涨成了猪肝色,下一秒,徐玄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旁边的另一名狱卒没来得及拦住,只能眼看着徐玄被打得偏过头去,他暗叫一声不好,打人的狱卒也反应过来,脸上的血色立马退了下来。
果不其然,两个狱卒的耳机里传来了师承延明显不悦的声音:“我说过不能留外伤,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吗?滚出去。”
打人的狱卒脸色发白地退出了特殊牢房。
“问问他,废都派他一人到那片沙漠去干什么?”师承延不带感情地说道。
剩下的那名狱卒再次拽起徐玄的头,厉声说道:“不想再受苦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废都派你到那片沙漠去有什么目的?”
“我说过了,勘察沙漠异状。”徐玄冷冷道。
“如果你说谎,我就让你再体会一把电击的感觉。”狱卒在他面前恶狠狠地说,“你不想体验失禁是什么感觉吧?”
“就算再问我十次,我还是这个回答。”徐玄干裂苍白的嘴唇扭出一个冷笑,他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观察玻璃的方向,就好像透过雾蒙蒙的观察玻璃看到了师承延一样,“师承延,你想问什么,直说了吧。”
狱卒尴尬地看了观察玻璃一眼:“不要耍花招,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还是你自认见不得人,所以要藏着掩着?”
狱卒吓得一抖,立马一鞭子朝徐玄身上抽去。鞭声过后,师承延才缓缓按下了麦克风上的放音按钮:“我本想给你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徐玄。”
徐玄没有说话,但是脸上嘲讽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让剩下的狱卒也出去后,师承延不受影响地说道:“曾经的天之骄子落到如今的境地,想来也不好受吧?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只要你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对外宣布你是我派去废都的卧底,让你能够风风光光地重回星海联邦,怎么样?”
“听起来很美好。”徐玄眼中露着讥讽,“你想问什么?”
“龙神长生不老的秘密是什么?”师承延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身体却微微前倾着离开了椅背。
师承延看到徐玄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方向,仿佛是要把挡在两人中间的单向玻璃给挖出一个洞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为了星海联邦日后的胜利,作为议长的我当然要尽可能地了解敌人。”师承延说道。
徐玄沉默以对,师承延皱起眉,声音里带上了不快:“徐玄,难道你真的想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被判以叛国罪吗?你应该知道背上这个罪名代表着什么。”
师承延等了一会儿,徐玄才终于开口:“你能让我脱罪?”
一见有戏,师承延马上趁热打铁地说道:“没错,我能还你一个清白的身份,以后时机成熟,还能让你重新回到星海联邦的政坛。”
“如果三次公开审判后我依然还活着,我就告诉你答案。”徐玄说完后就闭上了眼,摆明了不会再回答师承延的任何问题。
“你最好不要后悔。”
不管师承延几次保证,徐玄依然自顾自地闭眼沉默,师承延铁青着脸扔下最后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观察室。
师承延走后,候在门口的狱卒们也散了。长长的甬道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特殊牢房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水声回荡在坟墓一般的地牢里。
在谢时来借口养伤、人间蒸发的八天里,叶宣云派了无数人暗中找过他的踪迹,不过都无功而返。叶宣云做梦也想不到,翻遍1区和8区也找不到的人,竟然就在2区郊外—他的眼皮子底下,悠悠闲闲地度过了八天。
在一栋装潢陈旧的老宅地下室里,谢时来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监测仪上不断刷新的数据,一个魔方被他握在手里飞快地转动着。
面前的工作台上放着纸笔和其他各种染血的工具,在监测仪上的数据攀上新的境界时,谢时来将已经解开的魔方放在了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医用手套旁,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新的实验数据。
魌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她依然戴着那张和她没有一刻分离的金属面具,目光在接触到石念身上的大片血迹时触电一般移走,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了石念苍白的脸上。
“你就不能弄得干净点吗?”魌的声音冷得异常,漆黑的眸子就像她的人脸面具一样空洞僵硬。
“你也看到了,设施简陋嘛。”谢时来随口答道,他又埋头写了几笔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看向依旧站在门口的魌,“你之前提过的那种血石能给我一个吗?”
魌的目光从石念身上移到谢时来脸上:“没有了。”
“石渣也没剩一个?”
“没有。”魌不耐烦地回答。
“那你知道血石是由什么主要成分构成的吗?”谢时来握着笔继续追问。
“不知道!”魌像是被触碰到逆鳞,声音和眼里都带上了尖锐的怒意。
谢时来随意地耸了耸肩,低头重新写起了实验记录。为了不看到他那张讨厌的脸,魌把目光重新转回石念身上:“这是第几次了?”
“加上沙漠那次是第四次。”谢时来说道,“重生的时间越来越长,肉体越来越虚弱,第三次重生的用时已经延长到了四十小时。”
“如果不是尸体没有腐烂,我还以为真的不小心把她杀死了。”谢时来轻松的口吻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她必须由我杀死,别忘记我们的约定。”魌的视线乍然变得冰冷彻骨。
“当然,在星海联邦你找不到比我更诚实的老实人。”
谢时来脸上的表情和“老实”这个词没有半分钱关系,魌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明天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天。”
“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说。”谢时来低下头重新看起了实验记录。
“明天傍晚后我会来接她,你最好别耍花样。”
魌不放心地警告了他一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时来看着自己手上的这份实验记录,脸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八天实验里得到的蛛丝马迹已经足够让他推理出了魌隐藏的血石秘密,索要血石也不过是为了证明他的猜想,魌的反应和他的预料一致,世间任何力量都需要等价交换,更何况是龙神这样超出人类极限的非凡力量。
“青蛙的力量建立在被它捕食的蝇虫身上,狮子的力量建立在被它饱食的羚羊身上,你的力量又是建立在谁的血肉之上?”谢时来的声音轻轻响起。
将实验记录放回工作台,谢时来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就在此时,监测仪上的红灯突然伴随着滴滴声闪烁了起来。
这意味着石念的心跳和脑电波已经达到了苏醒的临界点,再过不久她就会睁开眼,徒劳无功地试图挣脱身上的束缚。谢时来相信石念本人也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行为,但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逃脱和反抗的希望,她的眼睛永远亮着坚韧的光,吸引着谢时来忍不住靠近再靠近,以方便观察和试探。
谢时来对石念的兴趣起源于对龙神的好奇,发展于石念迷雾重重的来历,现在又延伸到了她藏在这副冷漠外表下的内心,她不畏艰险翻山越岭走向深渊而不自知的可怜模样深深地触动了谢时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双不屈的双眼里希望覆灭、万念俱灰的样子,光芒熄灭的瞬间,才是光芒最美的时候。
谢时来走回铁架床边坐下,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石念细密纤长的睫毛在颤了几下后慢慢抬了起来,露出眼帘背后清澈深邃的黑色眸子,她的视线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看向他,而是在头顶斑驳的天花板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不动了。
她的眼里没有谢时来已经习惯的敌意,也没有隐藏在冷漠目光后的尖锐杀意,她的眉眼还是谢时来熟悉的模样,但神色却找不到一丝相同,冰霜一样的冷意从她身上褪下,代替出现的是不设防的平静和漠然。
谢时来嘴角的微笑僵住了,他前倾的身体往后退了一点,试探地问道:“石念?”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时来,就像在默记着他的模样,半晌后才轻轻开口:“我的名字叫石念?”
【五】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谢时来笑着,眼神的余光悄悄瞥向检测仪器上平静的线条。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接着就又沉默不语地盯着谢时来看。
“你还记得什么?”谢时来问。
谢时来等了半晌才迎来她的回答,她的目光从谢时来脸上移开,脸上依然是漠不关心的表情:“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么审判庭地牢里那个命悬一线的人你还记得吗?”谢时来的微笑没有变化,似笑非笑的目光将她脸上的一切细微变化都尽收眼底,然而谢时来预料中会出现在她脸上的微表情一个都没有出现—她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为零。
“这个人是我的什么人?”她的语气稀松平常。
监测仪上探测到的各项数据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情很平静,脉搏、呼吸和皮下电阻都和她刚苏醒时没有区别,从她睁眼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一种逆来顺受的平静,好像对外界没有一点关心。
谢时来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看着石念:“你对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没有疑问吗?”
“我可以问吗?”她平静地看着谢时来,仿佛他说不可以,她就再也不会提起。
“你会躺在这里是因为受了重伤却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医院是因为不能曝光,不能曝光的原因是你和那个昨夜死去的男人是联邦政府的敌人,你的模拟画像已经被送到了很多人手里。”
谢时来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她半天没有说话,像是在捋清这里面复杂的关系。
“我把你锁起来,一是为了手术方便,二是为了不让你逃出去再找那个男人。不过既然你都不记得了,那就无所谓了。”谢时来起身打开锁住石念双手双脚的金属扣,“还有疑问吗?”
“那你是我的什么人?”石念问。
“我?”谢时来笑了一下,动作轻柔地扶着她虚弱无力的身体从铁架床上坐了起来,以玩笑般的口吻说道,“我是在你身后苦追的可怜男人。”
石念默默地看着谢时来,也不知道对他说的话信了几分。
第二天傍晚,魌依约来取走被她“寄存”在谢时来这里的人时,看到的就是谢时来站在燃气灶前耍宝似的高高颠起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的样子。石念束手束脚地站在他旁边,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跟随着荷包蛋的轨迹上上下下。
谢时来对这样的石念感到陌生,魌却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到一回想起来心底某处便抽搐地痛,她就这么站在厨房门口,一言不发地冷眼看着两人。
过了几分钟,谢时来才像刚刚察觉到魌的存在一样,出声招呼道:“魌,你来得正好,一起吃晚饭吧,冰箱里正好剩三个鸡蛋。”
“你又在玩什么三流戏码?”魌的目光冷冰冰地从石念身上一扫而过,定在谢时来那张看了让人想一拳打烂的欠揍笑脸上。
“看来你很了解她现在的状态。”谢时来笑着看向魌,手里的动作却一点没停下,熟练利落地将在空中翻转的荷包蛋盛在盘里,递给了一旁站着的石念。石念看了他和站在门口的魌一眼,默默地端着盘子出去了。
“念念。”谢时来忽然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转过头来,谢时来将一把叉子放在了她的盘子上,“去吧。”他笑眯眯地说。
石念离开厨房后,谢时来随手拿起橱柜上的一个遥控器打开了墙上的小电视,输入密码后,屏幕上出现了石念坐在客厅餐椅上的身影。
他把遥控器放回柜台,随手拿起一旁的鸡蛋磕开,利落打地在烧热的平底锅中,闲谈似的说道:“她这样是暂时的还是长久的?”
“在得到能量补充前都会这样。”魌的声音冷得像块冻在冰里的铁。
“有意思,当体内储存的能量不够支出时,大脑会首先削减对身体的能量供给,当这具身体虚弱到极限后,大脑会接着削减对脑部的能量供给,封存过去产生的海量回忆以减少支出,”谢时来在已经成型的荷包蛋上撒了一点盐,接着抖了抖平底锅,荷包蛋在空中转了一圈后落回锅里,“让我猜猜,恐怕这时她已经失去重生的能力了吧?假如这时她再死亡一次……”
边缘微微有了金黄焦边的荷包蛋再次在空中翻转了一圈,接着准确地落在了光洁的圆盘里,谢时来递出圆盘,笑看着魌:“请?”
“不要拿她的生死开玩笑,她的命是我的,必须用我的方式拿走。”魌大步走到谢时来面前,一把匕首突然贴在了他的脖子上,带着怒气的刀刃陷进了脆弱的皮肤,一丝鲜血顺着匕首流了下来,魌几乎是在咬着牙齿说话,一股阴狠和疯狂一丝一丝地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我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终于等到收获果实的时刻,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来妨碍。”
“不要忘了,你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合作对象。”
“但是能帮助你完成计划的合作对象,整个星海联邦只有你面前这一个。”刀横在脖子上了,谢时来依然神色如常。
谢时来和魌保持着四目相对的现状,最先动的反而是监视屏幕里的石念,她从餐椅上起身,朝着厨房走来。
浑身散发着冰冷危险气息的魌旋即将匕首收回袖中。谢时来放下圆盘,关了监视屏后悠然走到了背对着厨房门的洗碗池前,用打湿的纸巾随意地擦去了脖子上流出的鲜血。
“念念,帮我把桌上的荷包蛋端出去吧,我马上就来。”谢时来声音如常地说道。
在门口一言不发看着两人的石念这才走了进来,她没有去拿橱柜上的圆盘,而是站在了魌的面前,那双漠然的眼睛忽然生动起来。
“你能取下面具吗?”她看着魌问道。
魌冷笑一声,看向谢时来的背影:“为了我的计划,她必须恢复记忆。我会在半个月后带着新的血石来接她,如果她在那之前死了,”魌的声音渗出了丝丝阴森的冷气,“谢时来,我会把你的眼和嘴都堵起来,让你的下半生只能在棺材板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度过。”
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厨房,石念没有犹豫地立即跟着魌走了出去。
厨房里只剩下谢时来一人,他将染着血丝的湿纸团扔到洗碗池的角落,一只手理着衣领遮住伤痕,一只手端起被石念抛在脑后的晚餐走出厨房。
大厅里,石念正展现着她苏醒后从来没有过的固执和主动,站在魌走出大门的必经之路上,直直地看着魌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
魌从面具下吐出充满厌恶的三个字,目不斜视地和石念擦肩而过,老宅的大门在石念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来吃饭吧。”谢时来说。
石念带着茫然和失落的表情慢慢恢复到了最初的漠然。
两人吃过晚餐后,谢时来邀请石念到外面走走。石念看着他,眼里没有波动:“我可以出去吗?”
“你会逃走吗?”谢时来反问。
“不会。”石念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谢时来没有说话,而是笑着向她伸出了手。石念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掏出身上一颗裹着绿色糖纸的糖放到他的手上。
那是谢时来解开魔方玩具后里面自带的糖,他给了石念一粒,现在这一粒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谢时来剥开糖纸,将菠萝味的硬糖丢进嘴里,那一刻,他弯弯的眼睛里像是闪着星星。
两人走出老宅,走在屋子背后的小路上,两边张牙舞爪生长的树木上没有一片绿叶,地上的树影像是来自地狱的妖魔鬼怪。风一吹,枯黄的树叶就在头顶沙沙作响,恐怖故事一样的环境没有对两个唯物主义者产生任何影响,一人心满意足地吃着糖,一人若有所思地出着神。
“还在想魌的事?”谢时来含着糖说道。
石念蹙起眉头看着前方:“她明明认识我,为什么要说谎?”
“念念,人类社会本身就是由一个一个的谎言堆积而成的,只要身在其中,就必然会面临不得不说谎的困境,大部分人都是踩在谎言的边缘生活,”谢时来温柔的声音驱赶了小路上的阴森感,“剩下极少的一些人,他们浸身谎言的旋涡中心,骗他人,也骗自己。”
“为什么人要骗自己?”石念就像一个刚刚形成认知的孩童,他人的内心对她而言太过复杂又难以理解。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石念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可是你说过你从不说谎。”
“我的确没有说过谎啊。”谢时来笑了起来,“我不想说谎,所以就不用说谎,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需要说谎才能平安度过的困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石念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笑,眼里却带着一丝悲哀,这一点连星火都算不上的哀色就像是风中的残烛,还没来得及闪耀就完全熄灭了。
“傻了?”谢时来在石念眼前挥了挥手,微笑着说,“伸出手来。”
石念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谢时来握成拳头的右手在石念掌心上停了一下,一个小小的东西落在了她的手里,他的手离开后,一只小小的千纸鹤静静留在她手心,绿色的铝箔糖纸在月光下微微闪耀着。
“还给你。”谢时来笑着说。
她看了掌心小小的千纸鹤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我能看一眼那个男人吗?也许我会想起以前的事也说不定。”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谢时来露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万一你真的记起什么,从我这里逃走了怎么办?”
石念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是很快,她看向谢时来的眼睛里只剩下决心和真挚:“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我恢复记忆后要走,我会先告诉你,然后再凭自己的努力离开。”
“如果我告诉你,恢复记忆后你要走的路是条绝路呢?”谢时来问。
石念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理智,没有一丝波澜:“我会选择这条路,难道不是因为我有非它不可的理由吗?既然是这样,那么不管尽头到底有什么,我都会继续走下去。”
“你说得没错,”谢时来笑了起来,他停下脚步看着石念,“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选择。”
“与其做灰尘,还不如做灰烬……可惜有的人连选择燃烧的机会也没有。”谢时来轻声说。
“明天我会带你去见他。”
第二天太阳落山后,谢时来带着石念来到了星海联邦的最高执法机构,位于未央庭西城的审判庭。
审判庭堡垒似的外观气势恢宏,古朴庄严的石头外墙上绘着飞鸟和太阳的壁画,宽阔的大门前守着身姿笔挺的一队带枪卫兵,他们见到从车上走下的谢时来,整齐划一地敬了个礼。
谢时来向着还在车内的石念伸出手,她蒙着一张面纱,一副原始部落的轻纱打扮,看着谢时来伸来的手犹豫了片刻才搭了上去。
在谢时来扶着石念下车的时候,一辆线条流畅锐利的黑色汽车从道路拐角处风驰电掣般杀出,向着谢时来和石念两人加速开来。谢时来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石念抬眼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谢时来,也就跟着没动,黑色汽车在距离两人一厘米不到的地方猛地急刹停下。
一阵强劲的风对着石念迎面吹来,她的面纱和长长的黑发一起在风中飘动。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从驾驶席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考究精致的正装,腰身勒得紧紧的,解开了一粒纽扣的衬衣领口就像他的身姿一样,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
男人走了过来,带着厌恶的冰冷目光在石念身上扫了两眼后就看向了一旁的谢时来,他打量着谢时来的腿,若有深意地说道:“谢区长人间蒸发这么多天,看来是找到了神医啊—骨折的腿也能这么快治好,医术大概离起死回生也不远了吧?”
“神医还称不上,只是比最初的庸医好得多而已,连装了金属锰粉的胶囊和消炎胶囊都分不清,你说这样的人究竟是走了什么后门才能成为指派给1区区长的私人医生?”谢时来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眼睛一弯,笑着说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忘了他的独子在为叶区长服务,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谢区长福大命大,希望你以后一直如此。”叶宣云冷笑道。
“忘了介绍,这是……”谢时来话没说完,叶宣云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没精力记下你每一件衣服的名字—特别是来自蛮荒之地的衣服。”
“谢时来,敢踩着我的肩膀上位的人,你是第一个。这份大礼,我会好好记在心里。”叶宣云冷冷说完,看也不看两人地大步走进了审判庭大门。
谢时来的心情没受影响,依然满面笑容地带着石念走进了审判庭。石念的异族装扮一路上招来了许多鄙夷和厌恶的目光,连带着谢时来也遭受不少指指点点,谢时来却视若未见,一直兴致勃勃。
他们来到一间气势磅礴的圆形大厅,大厅内寂静无声,环绕着大厅中心的空地建立的朱红色座席呈阶梯状一层接一层延伸抬高,审判庭安排的领路人领着他们沿着议员专用的螺旋状阶梯走上顶层阁楼,进入了一间标着数字1的房间。
房间里基本的设施一应俱全,两扇巨大的玻璃门外是一个小露台,摆着一张木纹清晰优美的小茶桌和几把扶手椅。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等领路人走后,石念不解地问道。
“别急,你会见到他的。”谢时来露着狡黠的神色,“等这里结束我就带你去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