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萤火飞舞
雪至2019-01-11 16:0525,634

  她的刀上沾满了自己曾经的家人的鲜血,

  在她挥刀砍下他们的头颅时,

  心里最柔软天真的一部分也被她鲜血淋漓地一同剐走了。

  ——石念

  【一】

  随着徐玄的话语,石念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她抬着头,目不斜视地迎着徐玄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冷硬地说:“我从来不走别人安排的路。”

  徐玄不慌不忙地跨出两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低头看着石念:“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石念用手肘抵住徐玄的胸口,在两人之间隔出一个安全距离,她抬眼冷冷地看着他,平声说道:“我不想浪费时间。”

  “你不试怎么知道是浪费时间?”

  “我就是知道。”石念有一瞬的时间从徐玄眼上移开了视线,“我和你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类人,你们的寿命很短,爱的时效也很短。”

  根据男人的直觉,徐玄敏锐地捕捉到了石念语气里的一丝不同寻常,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医疗室内旖旎的气氛也随之变得充满压迫:“谁的爱情时效很短?”他抓住石念抵在他胸口的那只手用力压下,再次拉近两人的距离,逼视着她,“那个男人是谁?”

  石念之前能轻松推开他,是因为他愿意让着她,现在他不愿意让了,她推他就像在推一块顽石。

  “他背叛你了?他不爱你了?”徐玄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蹿腾的愤怒,明明是他说出来的话,石念没受影响,他自己反倒被气得够呛。

  “我之前说的话不是在危言耸听,和我走得太近,真的会有生命危险。”石念无视他的问句说道。

  “除了你—没人能伤害我!”徐玄压低声音,怒声说道。

  石念脸色越发寒冷,她看了一眼自己被捉住的手腕,冷冷地道:“放手。”

  “那个男人是谁?”徐玄再次逼问。

  “你现在是在强迫我吗?”石念面无波澜,那双漆黑的眸子却冷得像是千年寒冰,“不要让我厌恶你。”

  这块永远也化不了的寒冰从徐玄的胸口上碾过,引来一阵麻木的钝痛,天之骄子的徐玄在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无往不利,直到遇见石念,人生第一次的悸动换来的是从此以后的节节败退。徐玄第一次迫切地渴望靠近一个人,他毫无保留地付出他所有的一切,名誉、地位、金钱和权力,换来的却只有一次次的冷眼和拒绝。徐玄不明白,他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为什么她还能这么冷漠地往他心上捅刀。他依然眼也不眨地看着石念,手上的力道却渐渐松了,石念轻轻一挣就从他的禁锢里离开了。

  “我永远也不会强迫你。”徐玄沉声说。

  和石念的战争,他永远是输家。

  门外传来了全思娜和廖阳的声音,两人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全思娜他们回来后,讨论起了谁来守夜的问题,石念力排众议地成为今晚的守夜人。

  “下半夜我来换你。”徐玄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石念见他脸色苍白,硬起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了下来,算上流沙旋涡这次,他一共为她豁出了两次性命,她只是希望他不要再过度地接近她,而不是真的打算当个仇人。

  石念叹了口气,用和之前无异的平常语气说道:“我和普通人不同,有需要的话可以长时间不休息,你的身体不好,早点休息吧。”

  石念这时还不知道“身体不好”四个字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大忌,她只是觉得徐玄在她说完这句话后脸色更不好看了,却也没有多想。

  医疗室里没有药柜,不然石念也可以找出退烧的药物让徐玄服用,她问过全思娜,蜂巢里的人生病都是在这里的医疗舱里治疗,但是她每一个医疗舱都试过,却找不到开启的方法,最后只有作罢。

  这一晚,石念一眼未闭,其他人比她好不了多少,就算休息,也不敢在这诡异的地方真的熟睡,墙上的电子表一抵达五点,廖阳他们就陆续起来了。一向不愿意在任何情况下落后的徐玄罕见地最后一个起床,他的脸色比昨晚还差上几分。

  众人在食堂里找出几罐速食食品果腹后,廖阳提出前往总控室,那里有他见过的唯一一张蜂巢地图。

  石念听从了他的建议,毕竟在真正展开蜂巢探索前,看过地图总比没看好。

  总控室的房间不大,密密麻麻的全是精密的机械仪器,在其中一张操作台上,放着一幅亮着幽光的六边形3D地图,地图上有接近一半的地方都被黑色的固体覆盖,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诡异气息。

  作为知道地图在哪儿的人,廖阳第一个看见了地图,脚步一滞,走在他身后的全思娜一不注意就撞上了他的背。

  “廖狗子,你干什么呢?”全思娜揉着脸抱怨道。

  “地图变了。”廖阳神色凝重地看着操作台上的地图,没有上前拿起。石念从他身边穿过,拿起了六边形的3D地图:“怎么变了?”

  全思娜凑到石念身边,刚刚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

  “这张地图……这一片应该是工蜂生活区域,这个大厅和食堂一模一样……工蜂生活区上面是王台,左面是实验区和总控室,最下面是出口门闸,这些都对得上……但是上面这些又是什么?”全思娜的手指指的是被黑色固体覆盖的那片区域,“蜂巢没有这些地方啊!”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廖阳开口道。

  “我不想去,鬼故事里都是这种发展,不作死就不会死。”全思娜想到了什么,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去了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是鬼故事里像你这种磨磨蹭蹭胆子比蚂蚁还小的,肯定都是第一个死的。”廖阳随口接上,立马受了全思娜愤怒的一拳。

  石念的想法和廖阳一样,总不能一直在一个地方等着突然被传送回地面吧,看徐玄恹恹的样子,恐怕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结果反对的只有全思娜一人,她的反对自然也就成了无效票。

  四人走出总控室,由全思娜和廖阳指路,来到了石念昨晚只是匆匆一瞥的像是室内丛林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就是实验区了,算是研究的核心地带,后面的路我不认识了,我和廖阳的权限连进入这里的资格都没有。”全思娜说道。

  “先休息一下吧。”石念一直暗中关注着徐玄的状态,现在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就主动开口说道。

  “不用。”徐玄一眼看破她的真实想法,回绝了她的好意,他往前几步走到了队伍最前头,“我认得实验区的路。”

  “这里是模拟实景训练区,可以转换成多种生态环境,是方便他们测试实验品能力的地方。”徐玄说。

  石念走进大厅后,才发现郁郁葱葱的雨林被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给笼罩起来了,透过玻璃,她还能看见攀附在树枝上的不知名动物。徐玄带着他们从玻璃罩外的通道绕过雨林,走上了另一条小路,顺着这条小路,他们看见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房间,据徐玄所说,这些设施的作用都是为了测试实验品在极端生存环境下发挥的最大能力。

  有的实验房间简直就像处刑室一样,通关条件苛刻得近乎不可能。

  似乎看出石念的疑虑,徐玄语带嘲讽地说道:“他们还舍不得用我的命去换仅仅一次的数据,实验品不止我一人,自然有其他人代替我来做这些危险的实验。”

  “我听说蜂巢的实验品中有一个罕见的优秀品,难道就是你?”全思娜歪头看向徐玄,后者虽然脸色苍白,却依然目中无人地嗤了一声:“不然还有谁?”

  继续往前走,入目所见的景象渐渐凌乱起来,石念避开脚下的一片玻璃碴,站在一间虚掩着门的房间门口。

  “禁闭室而已,走吧。”徐玄避开她的视线,不欲多谈。

  石念最终没有推门进入,这是她能为徐玄的自尊做的唯一一件事。如果不是因为她,徐玄根本不用受这些罪,那么高傲的人,这半年是怎么忍受被当作实验品的?石念自己说出半年两个字只需要一秒不到的时间,但是她知道,她轻飘飘一句话所花的时间,在徐玄所经历的痛苦时间里连冰山的一片冰花都算不上。

  正要离开的时候,石念突然瞥见禁闭室对面像是大型工作间的一间玻璃房子里,在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墙角位置,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幽幽的光线。

  石念走进满是机器的房间,发现幽光来自一个对着墙壁的显示屏,屏幕上显示着记录的文字。

  其他三人都跟着石念走了进来,全思娜往显示屏上看了一眼就没了兴趣。

  “可惜马绍磊不在,那家伙最喜欢研究古人类了,他一定能看懂。”全思娜遗憾地说。

  石念一直盯着屏幕,她的表情不像是在看一堆看不懂的字符,半晌后,她抬起头来:“我能看懂上面的字。”

  “念念也对古人类感兴趣?”全思娜惊奇地看着她。

  “算是吧。”石念含糊地说。

  石念没有说实话,她对已经消失的文明没有一丝兴趣,所以才会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竟然能看懂从未学过的古人类文字。

  “酊月21日,终于有一只雄蜂存活了下来,研究取得了阶段性成果,雄蜂A1的存在证明全人类进化时代的理念是可行的。”

  石念将屏幕上的文字读了出来,这份记录是残缺的,有大段文字是无意义的乱码,石念只得跳过它们,捡能够辨认的读。

  “壬月40日,雄蜂A1死了,这是一个失败品,他甚至没有继承到蜂后千分之一的能力,大家都很失望。鸾月57日,调整移植的细胞数量后,陆续又有四名雄蜂存活下来,度过观察期后他们将被投入实验……媞月39日,F771号雄蜂也死了,全人类进化计划已经开展了十年,取得的进步依然寥寥可数,为什么他们都无法达到蜂后那样完美的进化程度?如今实验室里完成度最高的F64号雄蜂,连我都不满意,更不要说院长了。”

  文字到这里就到了底端,似乎需要翻页,石念回忆着她在观察站里看到的那些人使用机器的方法,在屏幕上像翻书一样往左一滑,上面就出现了新的文字。

  “靖月12日,我们给F64号雄蜂再次移植了小剂量的女王蜂细胞,F64号的身体素质在短时间内增强了3000%,并且出现了耳听千里的又一进化特征,但是仅仅两个小时后,F64号雄蜂身上就出现了……”石念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突然停住,屏幕里的幽光照射在她脸上,显得苍白的脸庞更加没有血色。

  “怎么了?”全思娜看着她,迟疑地问了出来。

  石念回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念了下去:“两个小时后,F64号雄蜂身上出现了全身性凸起的黑色血管,且出现了高烧不退、全身器官快速衰竭的症状,凌晨三点,F64号雄蜂心跳停止,两分钟后确认脑死亡。”

  全思娜吸了一口冷气,石念没有抬头,继续念道:“酊月39日,寤梦系统正式投入实际运用,想必今后雄蜂在实验中的折损率会大幅下降吧。”接下来又是一大段乱码,石念翻过这一页,接着念道,“靖月6日,寤梦系统被发现有一个致命的漏洞,提供梦境蓝本的雄蜂如果在梦境中自杀,梦境会崩溃,强制所有雄蜂退出,如果雄蜂在梦境中因外力死亡,他们在现实中的身体也会死亡,即使是提供梦境蓝本的雄蜂也一样。我们已经在寤梦系统中损失四十五名雄蜂了。”

  “靖月9日,寤梦系统将不再用于雄蜂测试。”

  再往后翻,就是大篇的乱码,能够被阅读的文字到此就完结了。

  短暂的几分钟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石念又检查了一遍其他机器,见没有别的线索后才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这间玻璃房间。

  一行人继续往蜂巢深处前进了几百米,原本应该到此为止的通路,又延伸出了两条不同方向的道路。全思娜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惊吓给麻木了,这时反而没了什么反应的能力,只是呆滞地看着眼前,此处规格和之前的完全不同,整片区域都被肃杀的银色金属给包围起来的大厅外墙,一扇高耸森严的机械大门静静地伫立着,门扉上架着上百把黑漆漆的大口径枪管,防备森严程度甚至比蜂巢的出口门闸还高。

  其他人都因为大门顶上的几百把大杀器而谨慎地停下脚步时,唯有石念鬼使神差地径直走向了大门。

  “石念!”徐玄不赞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石念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门扉上泛着冰冷银色光泽的门把手,她有种感觉,她来过这里,她曾经推开过这扇门。

  一阵尖锐的耳鸣从石念的右耳向内侵略,针尖一样的剧痛穿刺过整个头颅,石念身子一歪,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徐玄及时扶住了她。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激烈跳动,剧烈的心悸掐住了她的呼吸,她无法解释自己心中这股突然涌出的悲怆从何而来,但她确定,她寻找的丢失的记忆就在这扇门扉里面。

  “你怎么了?!”徐玄紧张的声音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显得陌生又遥远。石念恍若未闻,视线一刻也没有从门扉的把手上离开,她推开还在追问的徐玄,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毫无温度的把手。

  不需要犹豫,无论她遍寻了七十九年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想要知道自己真实的名字、真实的过去,想要知道……被她遗忘的过去里,会不会有一个人在等待她?

  石念用力推向门扉。

  【二】

  门扉在石念的力量下纹丝不动,她的心情就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从高处落下,却发现突然之间又回到了地面一样无所适从。

  打破石念茫然的不是谁的话语,而是头顶枪械转动的轻微声响。

  “快走!”廖阳神色突变,猛地大叫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在生命威胁前,那扇推不开的大门立马就被石念抛在了脑后。

  “发现入侵者,启动除虫模式。”冰冷机械的广播声在头顶响起,无数轮子从地面滚过的声音在身后突然传来,石念在逃跑中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后的走廊尽头涌出了蝗虫一般大量的机器,它们的造型就像可爱的小型雪人,不过拿的不是胡萝卜,而是一枪就可以穿透身体的漆黑枪械。

  “发现入侵者,启动除虫模式。”机器人重复着和广播一样的声音,对石念他们抬起了手臂。

  “阿皎!”

  石念只感觉身体一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被徐玄打横抱在了怀里。徐玄抱上石念后,速度加到最快,立马就和身后的机器大军拉开了长长一段距离。枪声持续不断地响彻狭窄的通道,身后的那堵墙壁在石念眼前被射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孔洞,如果不是徐玄抱着她早一秒先冲过通道转角,现在千疮百孔的就是她的身体了。

  知道现在特殊时期,石念也不计较徐玄的“过于接近”这回事了,她搂紧徐玄的脖子,以防他在逃跑的过程中还要分神照顾她。这么一靠近,石念马上就感觉到徐玄身上不正常的紧绷和僵硬,他的脸庞也像石头一样僵硬,单从脸颊上绷起的肌肉上就能想象他是如何用力地咬合着自己的牙齿,冷汗像下雨一样从他脸上不断流下来。

  在枪林弹雨下,徐玄他们借着微弱的速度优势逃出了实验区,出口门闸已经近在眼前。抓着全思娜的手跑在最前面的廖阳回过头来,对石念大吼了一声:“钥匙给我!”

  石念从身上拿出六角形石雕,冲着廖阳扔去。廖阳一手接住后立即松开全思娜,用最快速度先跑到了门闸处。徐玄抱着石念跑到门边的时候大门已经被廖阳打开,门外不再是冷冰冰的蜂巢出口大厅,而是一片金黄色的天地,沙漠特有的干燥空气随着大风吹进蜂巢,吹来了希望的味道。

  等全思娜最后一个逃出蜂巢,已经等在门外的廖阳立马就将大门给关上了,第一次逃出蜂巢的时候,门一关上里面的声音就消失了,但是这次关门以后,枪声还在门里响着,厚重的门闸也因为内部弹雨的冲击力而微微颤抖着。

  “我们逃出来了?”全思娜惊魂不定地问。

  “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先离开这里再说。”石念让徐玄把她放下,冷静地说道。

  石念用天空中的太阳和廖阳的手表确认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后,领着众人开始向废都的方向前进。沙漠里清晨的太阳还算不上毒辣,但是随着时间临近中午,大自然的威力就显现出来了,脚下的沙砾滚烫得像要燃烧起来,酷烈的阳光照得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晃动的白光,没有人说话,沙漠里的一滴汗水都弥足珍贵。石念虽说异能被压制,但体质还放在那里,连她都感觉越走越吃力,更不要说其他的人了。

  全思娜走得有气无力,连小腿肚都在颤抖,却咬着牙一句怨言也没有说。廖阳速度快,走在最前面探路,不时回过头来查看全思娜一眼。石念的目光和徐玄对上,发现他脸色惨白,干裂的嘴唇连一丝血色也没有,虽然没有落后,但总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倒下的错觉。

  她走到徐玄身旁,伸手想要扶他。徐玄脸色乍然冷了下来,侧身避过石念:“不用。”

  石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一行人又强撑着走了几个小时,廖阳终于返回汇报前方发现了一个绿洲,这个好消息让所有人的脚步都快了起来。半个小时后,一片无精打采、像是焉掉的菜叶子那样的黄绿色树林出现在了众人的眼里。

  用最快的速度进入绿洲后,石念用以前在沙漠讨生活的经验顺利找到了水源,正好这片周围稀稀疏疏长有芦草的湖泊所处的位置视野开阔,退可攻进可守,石念把休息的营地定在了这里,让所有人原地休整,等入夜沙漠气温下降后再出发。

  全思娜的手臂在蜂巢的时候被子弹擦伤,又在沙漠里裸露了大半天,伤口上沾满了沙砾,她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跪在湖边只顾着用手舀水喝。廖阳走到她身边,板着脸拉起了她的手臂,蹲下身默默地从湖水里舀水给她清理伤口。

  石念在草丛里折下两片宽广的树叶折成碗状,走到全思娜面前给了她一个。全思娜见了叶碗惊奇不已,对石念的手艺赞不绝口。

  石念自己舀了一碗水喝后,又打了一碗清澈的湖水走向徐玄,在其他人都第一时间冲向湖边喝水的时候,只有他独自坐到了一旁,一动不动。石念在徐玄身边蹲下,递出手里盛着水的叶碗。徐玄看了叶碗一眼,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后才伸手接过。石念看到徐玄接住了叶碗才松开了手,但是下一秒,叶碗就在徐玄颤抖的手指里突然倾斜,里面的水全部倾倒在了徐玄白色的衣服上,白色的布料被迅速洇透,与此同时,上面逐渐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石念在短暂的呆住后,紧抿着嘴唇,猛地掀起了徐玄湿掉的上衣。徐玄阻止的速度慢了一步,石念已经看到了他腰腹上几个血迹斑斑的白色装置,这些像碗盖一样的东西深深嵌入了他的身体,吸着附近的肌肉,让表面的皮肤也跟着剧烈变形了。石念甚至不敢伸手触碰,害怕她的力量成为白色装置绞断徐玄身体所需的最后一丝力量。

  “不要声张。”徐玄不快地沉声说道。

  “这是什么?”石念抬起头来,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地看着徐玄。

  “异能抑制器。”徐玄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强行使用异能就会这样。”

  想到徐玄竟然就是靠着这副身体从禁闭室里逃出来的,一路若无其事地保护着她,她的胸口上就像有千斤重物,压得她难以呼吸。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石念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临近发作边缘的愤怒,却依然没控制住声音里不由自主的颤动。

  “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会让你抱着我逃跑,我就不会—”石念的话还没说完,徐玄就冷冷地打断了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告诉你。”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徐玄语气冰冷地说,“如果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我有办法!”石念愤怒又激动的声音压过了附近的一切声响,湖边的全思娜和廖阳惊疑交加地看了过来,石念的眼里却只有徐玄被她突然爆发的愤怒震住的样子。

  “你的抑制器我取不下来,我自己的却有办法取下,你的伤势本来不用这么严重,为什么你都不和我商量?”石念怒不可遏地看着他,气得手指都在颤抖,“你愿意为了保护我去死,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再看着身边的人为我去死?!”

  “阿皎……”不知徐玄从她脸上看到了什么表情,他冰冷的神情里忽然露出了一丝慌乱和无措。

  “你以为自己这么做很高尚吗?”石念用力攥紧拳头,只有这样才能控制发抖的手指,“不,你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到底是什么感受,你根本就不在意。”

  石念不再看他,对着远处的廖阳和全思娜扔下一句“今晚休息”后就大步走了出去。即使徐玄在身后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回头。

  石念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从湖泊中分流出来的溪流怔怔地走着,她想起已经化为灰烬的冉靖琪,想起失去了一条腿的高佑,想起为了救她而重伤着孤身一人引开敌人的冉鸿彦,想起一次次为了她出生入死的言凰。愤怒爆发之后,随之而来是巨大的无力感。

  她算什么守护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要守护的人,一个也守护不了,无能为力。找不到出口的哀怮,将她的心慢慢烧成废土。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小树林里,脚边就是一片小小的池塘,水里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棵错落有致的树,黄昏的残光照在这些奇形怪状的树上,在水面上斜映出它们恣意的姿态。

  石念在一片枯草地上坐下,呆呆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雕,夕阳刚从她的脸上爬走,不知什么时候月光又攀上了她的面容。

  身后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周围的沉寂,石念在回头的同时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刀,看见的却是从树林里走出的徐玄,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衣服上沾染的血迹比石念刚看到的时候多了不少,明显露着焦灼的眼睛在看到石念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徐玄正要开口,石念已经漠然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背过身去,徐玄眼里的那抹亮光随着暗淡。他慢慢走到石念旁边,隔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

  “阿皎。”徐玄低声喊道,她却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更加卑微,但是她依然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一阵凉意渐渐侵袭了徐玄的胸口,就像有风吹进了心上黑黝黝的空洞。

  徐玄没有再说话,石念依然继续沉默,一场没有硝烟、不见鲜血的砍杀正静悄悄地发生在两人之间,谁也称不上胜者,两人都是鲜血淋漓。

  从头顶洒下的皎洁月光铺满他们一身,寂静的水面上反射着钻石般的光芒。时间静谧地流淌着,湖面上渐渐有了萤火虫飞过,一开始是两只,后来变成了一小群,从芦草群里,水边的腐草里,两人之间,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飞起,宛若上升的星光。

  两人不知这么静坐了多久,终于,石念感到身旁的徐玄站了起来,脚步声由近到远,终于消失不见,她既感到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茫然的失落。

  一缕夜风吹过,成群的萤火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飞翔,穿梭在摇曳的芦草中,像星的河流、灯的长阵。几缕飘落在水面上的绿光,轻轻悠悠仿佛落寞的小灯。

  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石念的心中被一种没有缘由的空虚占满。

  许久后,久到石念已经忘了时间,萤火虫的集会逐渐进入尾声,绚丽的星星纷纷躲入了草丛。石念感到一丝寒意,她揉了揉腿,从枯草地上起身往回走去。

  林间树影憧憧,枝丫状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就像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石念静静走在视野狭窄的树林里,突然间听到身后传来徐玄平常的声音:“阿皎,我送你一片星空。”

  石念停下脚步向后看去,徐玄远远站在一棵树下,在她看来的瞬间抖开了手里衣服包起来的包袱,无数的萤火虫突然飞出来,她脸上的惊诧和徐玄脸上的微笑被幽光同时照亮,萤火虫飞舞间,他惨白虚弱的脸色和脸上豆大的汗珠都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你是真的想把命搭在我身上吗?”石念强压下心里翻滚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看着徐玄。

  “我想告诉你……我在乎你的感受。”徐玄的脸色惨白虚弱,脚步却一如既往地沉着坚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念,走到她面前停下,“我在乎你避而不谈时下垂的视线,在乎你难过时候的落寞目光,在乎你少得可怜的微笑—我想要知道如何去做才能让你活得轻松一点,我想要你活在我为你打造的童话城堡里,如果能为你挡去伤害,我化作盾牌又有什么关系—”

  徐玄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在自己心中占有怎样的重量。

  因为和她的相遇,徐玄第一次感受到了愤怒和烦躁以外的情绪,怦然心动时是甜蜜的,嫉妒时是苦涩的,悲伤时是冰冷的,而她的一个眼神,又可以让他重新燃烧起来。其他人在他的生命里都像是路过的飞鸟,唯有阿皎是扎根在他心上的花朵,是空荡天空中唯一的月亮。

  “你说得对,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满足我自己的欲望。”徐玄看着石念,像是点了墨一般的黝黑眸子里有一抹让人无法忽视的光亮,“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产生的欲望,我无法停止,也不想停止。其他人眼里梦寐以求的权力和财富在我看来就是一摊烂泥,我从来没有对什么东西产生过欲望,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要靠近你,你的冷言冷语让我难以忍受,我厌恶要与你分别的夜晚,期待要与你见面的白昼,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才能感到安宁。”

  “我想要保护你让你不受一切伤害,”徐玄的声音柔和下来,“又怎么会让你背负我的死亡?”

  “我不想再有人为了我受伤甚至死去。”半晌后,石念开口低声说道,“不要再这样了。”

  “我的优点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命硬。”徐玄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念,神色坚定地说,“在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之前,没有谁能让我死去。我的耐心很长,你可以后退,我自然可以前进,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世间能够站在你身边的唯我一人而已。”

  徐玄炽热的目光一路烫到了石念心底,她低下头,表情异常平静地望着一只沿着地面笨拙飞行的萤火虫:“在我最后一次见到活蹦乱跳的冉靖琪的时候,她很兴奋地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地方,等我从星海联邦回来,她就带我去看月光下的萤火虫,她也曾像你一样,认为世间没什么东西能奈何得了她。”石念轻声说道,“在真正迎来死亡之前,没有人相信自己下一刻会死。”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们有的人挺下来了,以健康或神志为代价;有的人没挺下来,就成了一具尸体。曾经我也有过许多朋友,没离开的都死了,最后只剩下言凰还在坚持。”

  “那个男人选择了离开?”徐玄问道。

  石念的眼前浮现出冉鸿彦的样子,大概是一脉相传的缘故,她时常在冉靖琪身上看到冉鸿彦的影子,他们拥有同样的开朗和锐气,就连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劲也十分相像。

  “在建立废都之前,我和言凰曾在沙漠里流浪过两年,在淘金者和原始部落土著的手里抢饭吃。我们有一个固定的队伍,所有人都像亲人一样,不管在外面找到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带回营地平分,平时打得最凶的几个人,在对方有难的时候也是最先站出来的人。那大概是我最单纯快乐的日子,我没有过去,除了言凰外孑然一人,我都将他们当作我的家人来对待,所以在言凰提出想要一个可以容纳所有人的‘家’时,我马上就同意了,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石念的眼前接二连三地浮现出他们的样子,她曾以为早就忘记的面容,现在才发现依然清晰得像是昨天才见过一样。

  “我和言凰两人大张旗鼓地去了当时的废都,用一把钝刀接受了无数挑战,在三天时间里让所有反对派接受了废都易主的现实。第二天,我把留在营地的人们接进了废都,所有人都因为今后不必再在沙漠里流浪而开心,我被他们假装出来的笑脸所蒙蔽,忽略了所有危险的征兆。”

  清理当时盘踞在废都里的激进反对派用去了血石里的最后一丝力量,石念在那之后陷入了第一次衰弱,但是因为对队友们的信任,她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虚弱,她甚至告诉了他们血石的存在,希望他们在外探险的时候能够帮她留意血石的消息。直到现在石念也不明白,引诱了这场背叛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人们膨胀的私欲还是她毫不设防的天真。

  “他们用假消息引开了言凰,利用我对他们的信任,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将我重伤。”

  石念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她一心当作家人对待的人,竟然以为吃了她就能得到她的力量和再生能力。

  谣言是如何产生的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了,知情的人统统化成了深埋在沙砾下的枯骨。

  “是突然回到废都的冉鸿彦救了我,那些人知道他不会背叛我,特意在行动前支开了他,没想到他却提前完成任务回到废都。撞见一切的冉鸿彦和其余人当场决裂,他一人对抗三十四人,拼了一条命才将我带出废都。”

  “但是已经疯狂的人们却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他们在身后穷追不舍。为了让我活命,冉鸿彦将我藏在了沙漠中的一个绿洲里,孤身一人回去引开那些人,在离开前,他告诉我他一会儿就回来,让我等他。”

  在那个艳阳天的绿洲里,冉鸿彦遍体鳞伤、浑身血污,是石念认识他八年以来最狼狈的一次,但是他走之前的那个笑容,也是石念认识他以来最灿烂的一次,一直照进了她的心里。

  “我相信了他,我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回来。”石念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浮动,平直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在绿洲里等了三天,最后等来的是一路找来的言凰。”

  言凰带来了新的血石,石念恢复力量后和言凰一同回到了废都,当日背叛她的人早就在阴谋彻底失败后逃离了废都,她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去寻找这些潜逃到星海联邦或是原始部落的人,她的刀上沾满了自己曾经的家人的鲜血,在她挥刀砍下他们的头颅时,心里最柔软天真的一部分也被她鲜血淋漓地一同剐走了。

  “恢复力量后,我掘地三尺地找出了所有背叛者,我曾经的家人们,他们不是跪在地上乞求我的原谅就是破罐子破摔地对我破口大骂,真正从内心感到后悔的,一个也没有。在他们看来,我是带着歹毒的意图混入他们之中的怪物,他们杀死我,是自卫,是天经地义。我是异类,那就和屠宰场待宰的猪没有区别,杀死我不需要感到负罪,如果他们赢了,当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她顿了一下,想起了其中一人对她吐口水时说的那句,“那也只是天道不公。”

  石念说话的时候徐玄一直在沉默地倾听,他宁愿她用仇恨激动的语气来叙述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痛苦,也不愿看到她心如死水地撕开她结痂的伤口,若无其事地对他讲解伤口的由来。

  无法抑制的沉痛和焦灼让他忍不住将石念拉到了怀里,他的动作是那么轻,就像在拥抱一个一不小心就会被摧毁的纸人。石念越过他的肩头,平静地看着远方没有被月光和萤火照亮的虚无,继续毫无波澜地说道:“我一共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去找冉鸿彦,但他就像从世间消失了一样,走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不得不接受他已经不在的事实时,有一天,他回来了。”

  石念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他带着一个原始部落的女人和男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从她眼前离开的时候还是二十八岁的样子,他回来的时候她却差点认不出来了,他老了,脸上有了皱纹,头发花白,腿脚不便,被原始部落的女人搀扶着走到她的面前,但是在他对她露出熟悉的笑容的时候,她又从他衰老的脸上看到了那个开朗温柔的青年。

  “他带回了他的妻子和儿子,问我‘你过得好吗’。”

  从冉鸿彦的讲述里,她知道是这位女人救了当时奄奄一息的他,冒着被部落处以火刑的危险将他带回了家中救治,他的四肢原本被那些人打断了,全靠了她从部落公库里偷出的圣药才慢慢好了起来。

  他们谁都没有提当时绿洲里的那个约定,就像约好了忘记一样,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很庆幸他选择了别人。”石念轻声说,“这样他至少能够活下去,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

  “和我走得太近的人,无一例外没有好下场。曾经我以为自己可以抗衡这种命运,直到唯一死心塌地追随我的言凰几次身陷险境差点丧命,亲手抚养长大的冉靖琪鲜血淋漓地死在我的眼前—直到十五年来一直是个普通人的嘟嘟,在遇见我之后突然越级激发了二次进化,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成了一个傻子,从小培养的高佑则在一场几乎没有危险的小型战斗里,中了原始部落带毒的流箭被迫截肢—”

  “曾经的我会因为有人将我的生命放在自己之上而动容,现在的我却只会感到负担。我需要的不是和我并肩的人,徐玄。”

  今后的路,她早已决定一个人走下去。

  “我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石念伸出双手,轻轻回抱住了徐玄,她能感觉到徐玄的身体一僵,随即传来了微弱的颤抖,“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如果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就答应我唯一的请求吧。”

  “请你不要再对我倾注感情,冷漠地对待我,就像你对其他人一样。”

  萤火虫已经散去了,只剩下惨白的月光照耀在林间,徐玄闭上眼,又睁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被他怀抱着的人啊,在别人眼里是闻风丧胆的死神,但只有他知道,她不过是这世间最孤独、最温柔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想摘下这轮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月亮,他想做的,仅仅是温柔地拥抱她和她怀抱的孤独。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徐玄收紧了怀抱,感受着她的每一丝温度,“但是我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向你发誓,我绝不会抛下你独自一人,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会挣扎着活下去,我的余生,一分一秒都不能少—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花在你的身上。”

  “你曾答应实现我的一个要求,现在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徐玄松开石念,笔直地看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命运,是用来打破的。”

  【三】

  “还要我再重复一次吗?和我扯上关系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石念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信命,不信还未发生的预言,我的命只会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徐玄寸步不让。

  “我不得不信,”石念停顿半晌后,低声说完整句话,“我已经输不起了。”

  “我不会有事的,”徐玄试探地握住了石念的手,小心翼翼地说道,“相信我一次吧。”

  徐玄口吻里流露出的罕见的祈求像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从石念遍布刀痕箭瘢的心脏上轻轻拂过,她的手指因为这股蚂蚁啃咬般的酸痛而慢慢蜷缩起来。

  “随你吧。”她避开徐玄的视线,轻轻抽出被徐玄握在手心的手,冷淡地说道。

  “我们回去吧,你也需要休息。”徐玄说。

  石念摇了摇头,面色如常地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徐玄皱起眉头。

  “我有武器,”石念亮了亮她腰间的两把短刀,“就算别的力量被抑制了,我的武技还在身上。”

  “不行,我不放心。”徐玄强硬地一口回绝了,“蜂巢里的那些东西随时可能追出来,就连这片绿洲,也没人能够保证这里没有隐藏的危险,更何况你现在力量被抑制。”徐玄看着正要开口的石念,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只有这件事,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

  石念沉默一会儿,说道:“那你就跟着我吧。”

  石念重新走向林中的池塘,任由徐玄跟在她身后,她在水边的芦草丛中找了一块高出水面一截的卵石坐下。徐玄见她确实只想独处一会儿,自觉地走向她背对着的一棵树木。

  “我不习惯有人一直看着我,”石念看向他,“你能坐那里去吗?”

  徐玄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向了石念指定的水边的另一个芦草丛,现在他们谁也看不清对方了,只有衣料隐隐约约地露在芦草之间。

  确定徐玄看不到自己之后,石念静静地拿出了腰间的短刀。

  如果她猜得没错,那么现在不管是短刀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法伤害到她一丝一毫了。

  露着平静的表情,石念突然挥刀砍向自己的手臂,刀刃砍在凝白的皮肤上,发出像是金属相撞的声音,有一眨眼的时间,被砍的位置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流光。

  果然是这样……她现在的身体,是她七十九年前的身体。

  世人都以为她长生不老,却不知道她不老的只是容颜,实力却在不断衰退。刚刚从沙漠里醒来的那几年,石念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废都防御战的时候,石念能够在枪林弹雨中肆无忌惮地杀进杀出,而几十年后,她却沦落到连一把钝刀都要防御的境地。

  如果不是徐玄让她想起了过去,他们还不知道要被这个梦境蒙骗多久。

  蜂巢里演技蹩脚却没人察觉的角色扮演,突然多出来的神秘区域,出口门闸外诡异变换的世界,以及突然回到巅峰时期的身体……这超出常理和现实的一切,仅仅因为他们身处的地方本就是一个梦境。

  在石念找到的那份实验记录上曾提过一个用于测试雄蜂的寤梦系统,因为有着致命缺陷,寤梦系统退出了实验,记录上没有说这个系统的最终归宿,或许它一直在某个地方默默沉睡着,直到一群一无所知的人闯入了它的地盘,将它唤醒。

  寤梦系统需要有人提供梦境蓝本才能运行,所谓的“蓝本”,大概就是那个人储存在脑子里的记忆。

  沙漠中的绿洲、月光下的萤火虫、无坚不摧的身体强度,这些毫无疑问都是藏在她记忆里最隐秘的东西。那么,偏执古怪的院长、门扉上瘆人的蜂后、被严防死守的金属大门……这些也都是潜藏在她大脑中的记忆?

  在她的梦境里,全思娜和廖阳成为数目众多的工蜂,徐玄被分配的雄蜂身份也有不少的数量,为什么只有她成了整个蜂巢里独一无二的蜂后?这是单纯的偶然……还是梦境在遵循她的记忆?

  闭上眼,石念的眼前浮现出那些曾经被她视为家人,最后却变成她的刀下亡魂的人,一抹苦笑浮上她的嘴角。他们说的怪物,真是一点没错,站在所有实验品顶端,被蜂巢视为蜂后的她,还能算得上一个人吗?

  石念看向徐玄所在的位置,徐玄高大的身影掩映在青黄色的芦草之中,因为疼痛的关系,那条总是笔直的背脊此刻显得有些弯曲,能让一向逞强的他也露出虚弱的神态,她不敢想象那些深深嵌入他身体的抑制器带来的究竟是怎样的痛苦,即使如此,他也一声不吭地抱着她跑过了蜂巢迷宫般曲折漫长的走廊,他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在拼了命地守护她。

  石念收回目光,垂目看着手中的短刀。

  全思娜和徐玄已经受了伤,接下来还不知道梦境中会出现什么危险,她必须在有人死亡前先结束梦境,让所有人安安全全地回到现实,这是她的责任。

  短刀在她的手中倒转,闪着寒光的刃尖对上了她的眼睛,她握紧了刀柄,看着平稳的刀尖在自己眼中逐渐放大。

  刀尖没有丝毫犹豫地刺入,石念疼得身体蜷缩起来,发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刀柄。她用力咬着牙齿,不忘将刀柄又推进去了一点。一滴又一滴硕大的血花接连不断地绽放在起了涟漪的水面上,石念的左眼漆黑一片,右眼则被弥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黏膜的阻挡,刀尖在推进到一定深度后就再难寸进,让人眼前发黑的剧痛抽走了石念身上所有的力气。

  “阿皎?”因为石念的身影完全从芦草缝隙中消失,徐玄不放心地喊了一句。

  石念的两排牙齿像被铸在了一起,因为太过用力咬合而失去了知觉,她冷汗涔涔,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面上狰狞的自己,另一边,徐玄又喊了一声,她听到他推开芦草走向这里的声音。

  石念发抖的手指再次紧握住刀柄,在下一秒猛地用力,锋利的刀尖刺破坚韧的黏膜,终于穿透了石念最脆弱的部分。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从石念耳中消失,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唯有激烈的心跳声如雷贯耳。

  如同一个终于浮出水面的人,石念猛地从地上坐起,蜷缩着身子大口地喘气,她的眼睛好好的,但是梦境里感受到的强烈痛苦依然残留在她的脑海里,麻痹着她的神经。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身体才平静下来,她抬起头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他们又回到了蜂巢的某条走廊之中,不过这一次蜂巢的样子大变了,在梦境中闪着锐利的金属光泽的地方,现在变得暗淡无光,到处都是斑驳景象。徐玄就倒在她身边不远,双眼紧闭,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清醒,他们身上的衣服又回到了掉下流沙旋涡时候的穿着,石念往怀中一摸,没有意外地摸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

  就在她起身准备探查周围环境时,徐玄发出一声闷哼,紧闭的眼皮颤了几下,慢慢醒了过来。石念将他扶起的时候,徐玄面上露出一丝痛苦,右手下意识地放上了自己受伤的腹部,紧接着他的动作就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凝重的目光在周围扫了几眼,最后回到了石念的脸上。

  在石念向他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后,他敏锐地从石念故意模糊带过的细节上猜到了全部的事实。

  “你要求一个人独处……就是为了杀死自己?”徐玄看着神色平淡的石念,胸口某一处拉扯着疼了起来。

  徐玄傲慢的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正在越来越了解石念一直以来所承受的痛苦和悲哀,以这种残酷的方式。

  “还疼吗?”徐玄的手小心翼翼地碰到了石念的脸颊上。石念能感觉到这只宽大温暖的手掌上带着的一丝颤抖,他的颤抖从指间一直传递到石念的心上,留下一个发烫的指痕。

  “这和你没关系。”石念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为了逃避这股异常,她侧头避开了徐玄的手指。

  如果是往常,徐玄一定会露出不满的神色,但此刻,他只是沉默地收回了手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已经听到了全思娜和廖阳的所在,走吧。”石念打破了缄默说道。

  “好。”徐玄难得露出温顺的神色。

  在石念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正在走廊里徘徊的全思娜两人。见到石念后,全思娜立即如见到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廖阳在她身后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走过来。

  “这可怎么办啊,念念?我不过是在对着一株蒲公英怀念我的粉扑,怎么一眨眼就又回到这鬼地方了?”全思娜哭丧着脸说道,“这里连个男人都没有,难道我就要在这里孤独终老了?”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没有反应,全思娜对廖阳的冷淡习以为常,却因为徐玄的无动于衷而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徐玄:“奇了怪了,你居然没黑脸……现在蜂巢外的太阳是不是挂到了北边?”

  徐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全思娜立刻抱住了石念的手臂。当着全思娜两人,石念又把寤梦系统的事说了一遍,全思娜很吃惊,廖阳则面无表情。

  既然梦境破除,那么他们当中的“梦境蓝本提供者”一定已经在梦境中自杀死亡,但是全思娜和廖阳谁都没有问这件事,以两人的敏锐程度,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只能说明他们故意避开了这个问题。

  廖阳看似散漫随和,实际上对全思娜以外的所有人都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全思娜看似亲近石念,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伪装,石念从来没有担心过全思娜会因她遭遇不测,也是因为她知道全思娜心里并不愿意和她深交的真实想法。也许,这两人的世界从一开始就只允许对方存在。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出去?”全思娜面露不安,“我和廖阳已经去出口门闸那儿看过了,门闸是开着的,但是已经被沙子完全堵死了,我们试过了,完全没法清理。”

  石念还在沉吟的时候,徐玄已经说话了:“去找谢时来。”

  “什么?”全思娜以为自己听错,疑惑地睁大眼睛,“找他有什么用,谢时来难道还知道出口?”

  “我们在经历第二个蜂巢梦境的时候,你用听力异能搜寻过蜂巢里的活人,找到了吗?”徐玄问。

  “没有啊,别的我不肯定,但是人那么大的活物我没找到一个。”

  “你当然不会找到,因为谢时来那时候已经脱离了第二个梦境。”徐玄的话在三人心中立即激起数层涟漪,全思娜当即叫道:“不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寤梦系统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就不知道?”徐玄冷笑道,“我现在怀疑就连寤梦系统的事也是他故意让我们看到的,不然为什么那个房间里只有那一台机器亮着待机的光,而且还正好显示着重要的实验记录?”

  “就算他看到了—”全思娜涨红脸,“他不会古人类的文字也没用啊!”

  “谁和你说谢时来不会古人类文字了?”徐玄目光冷淡地看了全思娜一眼,“不要小看谢时来,不然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是,”廖阳淡淡地开口道,“谢时来又怎么知道我们之中有人能看懂古人类文字?”

  “因为教我古人类文字的学者和教谢时来的是同一人。”徐玄冷冷地道。

  徐玄的推测很有说服力,石念一直觉得谢时来手里肯定掌握着他们不知道的情报,毕竟谢时来带着一队士兵千里迢迢来到废都东南方的无人沙漠,很明显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流沙旋涡下的蜂巢。

  “我们走吧,我知道他在哪里。”石念说。

  【四】

  在前往谢时来所在的地方前,石念先去了在第二个蜂巢梦境里出现的金属大门那里。

  虽然并没有抱多少希望,但当她和徐玄合力也没能推开那扇完全锈死的大门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失望。

  “里面有什么吗?”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失望的石念,徐玄问道。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能看见这道门内的东西,或许我会想起什么。”石念说。

  石念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扇门背后的真相,但眼下也只能暂且按下。跟着蜂巢里除他们以外的唯一心跳声,石念来到了模拟实景训练区。和外面萧瑟的场景不同,玻璃罩子里的雨林依然郁郁葱葱。入口的智能面板上亮着一个3D的头部模型,在面板上方,一个米粒大的镜头静静地看着众人。

  “我试试。”在半晌的沉默后,石念开口说道。

  石念走到面板前方,镜头捕捉到她的头部轮廓,面板上显示出“正在扫描”几个红色大字,几秒后,红色的文字变为绿色的“扫描成功”,玻璃门扉悄无声息地向着两边分开了。

  石念他们谨慎小心地走进雨林,身后的门扉在他们进入后就逐渐变得透明,几秒后完全不见了。

  雨林里湿润的空气扑鼻而来,周边的每一株植物都纹路清晰,盛开的花朵上还残留着雨后清澈的水珠,透过头顶巨大的树冠缝隙,还能看见清澈如洗的蓝天,石念伸手抚向身旁一棵粗壮的树干,树皮特有的粗糙质感通过她的手掌传了过来,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里只是模拟的虚拟世界,恐怕她也分辨不出这里的真假。

  忽然之间,石念手掌中变得空无一物,周遭的环境陡然一变。石念他们从生机勃勃的雨林突然就来到了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繁华都市,他们正站在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中央,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的人群川流不息,街边两旁流光溢彩的店铺里售卖着五花八门的商品,头顶的高空中蜿蜒穿过的桥梁上飞驰着像是汽车的东西,外表各异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金属色泽的外墙上闪着冷冽的寒光。

  还没有来得及惊叹,眼前的景色再度变化,大地像是面临火山喷发一样剧烈震动起来,道路两旁的店铺不知何时已经紧闭了大门,曾经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地面和墙面现在满是鲜红色的涂鸦,写满了对战争或科技的诅咒,高低交错的桥梁上堵塞的椭圆形机器从这头排到那尾,冒着黑烟的大厦在石念眼中慢慢坍塌,她的耳中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激烈心跳声和绝望恐惧的哭喊,但是眼睛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人,地平线上的天空赤红如血,寂静无声地渲染着这末日情景。

  亲眼见证着一个正在毁灭的世界,每个人都面色沉重,尽管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但他们的心中依然浮现出同一个词语。

  在见到眼前这一切以前,“诸神黄昏”四个字对石念来说只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名词,虽然住在古人类留下的城市遗址中,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一个已经消失了千年的失败文明。然而当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辉煌的人类文明迈向毁灭的时候,她还是感同身受到了那股所有古人类怀有的无力和绝望。

  “好看吗?”一个轻快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石念猛地抽出短刀转过身,看见谢时来正站在几十米外的地方,面带着和现在的情景分外违和的微笑看着他们。

  谢时来的心跳声和脚步声混杂在模拟场景的声音中,以至于他走到了百米之内石念竟然都没有丝毫察觉。

  “你瞧,这个世界是不是很有趣?”谢时来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几座高高耸立的大厦,乌黑的浓烟和橘红色的火苗不断舔舐着发黑的窗户,在连续不断的爆炸中,这座大楼正在逐渐下陷崩塌,石念的耳中能听到大厦内恐惧的哭声和愤怒疯狂的吼叫,有小孩的哭声、有爆炸声,也有被火焰焚烧却不能立即死去的惨叫声。

  “如果受难的人换成你,也许我会觉得有趣。”石念的声音低沉冷硬。

  “我也期待会有这么有趣的一天。”谢时来笑道,“如果把我送到那地步的人是你,那就更好了。”

  “为什么你能通过入口的生物检测?”石念不为所动,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能通过,难道不是因为它检测到了可以通过的生物数据吗?”谢时来笑着看向石念,“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有什么好在意的?”

  “是不是无关紧要不用你来判断,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石念神色平静而冷漠地望着谢时来,“为什么你能通过入口的生物检测?”

  “你真的想知道?”谢时来的脸上露出了他特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回答你的问题,作为交换,你把徐玄交给我怎么样?”

  站在石念身旁的徐玄沉下了脸色,他目光阴沉地看着谢时来,刚要开口,石念已经做出了回答:“不可能。”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

  “和我的同伴比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的确无关紧要,更何况—”石念脚下突然发力,速度快得没人看清,短短一个眨眼后她就已经站在了谢时来的背后,银色的长刀横在谢时来的脖颈上,她冷冷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提条件?”

  谢时来不慌不忙地叹了一口气:“足够把你珍贵的同伴们射成粉筛的枪口够不够资格?”

  道路两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石念在第二个梦境里出现过的机器人,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小巷中钻出来,把徐玄他们围了起来。廖阳神色凝重地将全思娜拉到了身边,全思娜的视线紧张不安地在各个机器人中穿梭,寻找着突破口,唯有徐玄依然神色如常。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只会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徐玄说。

  “又不是人人都能像徐少这样力拔山河,作为一个精神进化者,不动脑子难道我要和你比拳头吗?”谢时来漫不经心地笑着说。

  在谢时来说话的时候,徐玄的目光越过他落到后面的石念身上,石念接收到他眼中的信号,在提高警惕的情况下,连全身肌肉也暗自绷紧了,以保证不论接下来他做出什么举动,她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拥有远超常人力量的人通常都会具有不同程度的傲慢,你和龙神就是最好的证明。”谢时来的脸上露着耐人寻味的微笑,“这里是模拟训练场,我是第一个进来的人,这是我选择的世界,既然一切都可以模拟,你们为什么会觉得眼前的我就是真实的?”

  石念心中的警铃大作,因为有了先前徐玄的提醒,所以在谢时来突然弓腰,用手肘迅猛地击向她腹部的时候,她当机立断地选择放弃谢时来,闪身后退。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能通过生物锁吗?打赢我,我就告诉你。”谢时来脸上的笑意一敛,忽然向石念攻去,他的速度远远超过石念见过的所有进化者,石念调动全身神经也没能躲过他的一击。

  隔着长刀传来的力量依然震得石念虎口发麻,而谢时来的拳头打在石念的刀刃上,竟然没有一丝损伤,反而是石念的长刀刃口有了锯齿状的缺口。

  石念的长刀和徐玄从废都仓库里拿出来的巨尺,它们的材质都出自同一颗坠落在废都边境上的陨石,石念使用了几十年都锋利如新,没想到它的第一次受伤却是在和一个精神型进化者的战斗上。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徐玄突然挥拳砸向地面,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和连续不断的枪声,大块大块龟裂翘起的地面以徐玄为中心,涟漪状迅速扩散,碎裂的石块带着可怕的穿透力飞溅四射,石念和谢时来也受了牵连—摇动龟裂的地面上根本无法站人,两人都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向着远离对方的安全地区后退。

  地面扩散的龟裂在十几秒后才逐渐停了下来,漫天尘埃中,徐玄高大的身影从中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想打?我陪你—”

  徐玄陡然提速,如同一道摧枯拉朽的雷霆,带着惊人的气势冲向谢时来。

  谢时来径直迎了上去,两人都没有借助任何武器,仅仅是凭着血肉之躯在互相攻击,犹如千钧的拳头一次次击出凌厉的破空之声。谢时来和徐玄势均力敌,一时之间难分高下,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徐玄的身体表面负荷不了输出的强大力量,渐渐开始沁出细密的血珠。

  石念生生忍住即将踏出的脚步,她相信他的那个眼神,决定再观望一会儿。

  她分出心神看了一眼全思娜和廖阳,刚刚徐玄击破地面突围的时候,廖阳及时地将全思娜带出了力量的中心,两人现在都有些灰头土脸,但好在除了轻微的擦伤外没有大碍。原本包围他们的那些机器人现在纷纷倒在地上,金属的外壳上留着陷入机体的尖锐石块和深深的撞击凹痕。

  “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的魔力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会相信在预备军团里一直藏拙的你会有这么拼命的一天。”谢时来犹有余裕地挡住了徐玄的又一次强力横扫。

  徐玄冷笑道:“我为什么要藏拙?为了更好地融入那群弱者吗?”

  “抱歉抱歉,我用错词语了,这应该叫作傲慢,在你眼里,没有人值得你认真对待。”谢时来露出遗憾的表情,“没想到你离开了联邦,反而什么都有了,要是早知道废都这么有趣,我就自己投奔龙神去了。”

  徐玄足以击碎千钧铁块的拳头狠狠打在谢时来的手臂上,感觉到徐玄的力量输出开始直线增加,谢时来脸上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

  “虽然这里是模拟世界,但也是可以死人的。”谢时来用观察的目光看着他,“你这么不顾性命,是打的一命换一命的主意吗?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只是一个虚拟的数据?”

  “虽然你总是强调自己是用脑子的精神型进化,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你那聪明的脑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徐玄身上鲜血淋漓,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但是他的表情依然坚定平静,在一个凌厉的扫腿之后,他停在了原地,冷冷看着被逼退近十米,在他的全力攻击下开始显露出败势的谢时来,“我单纯只是想看你脸上开花,就算是幻影也一样。多亏了蜂巢送我的半年历练,我才是最了解这里的人。”

  谢时来看着徐玄,假面一般凝固不变的笑容渐渐从他脸上隐去了:“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要像只老鼠一样在模拟世界里躲躲藏藏,”徐玄冷声说,“那我只好把老鼠洞给毁了。”

  徐玄挪开左脚,石念这才看见他刚刚踩着的地方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几何图案,谢时来沉下脸立即向徐玄攻去。

  他的右拳在中途再次被一把银色的长刀挡了下来,长刀震荡发出刺耳的蜂鸣,石念紧紧握住了刀柄,寸步不让。

  身后的徐玄开始集中力量攻击训练区防御最薄弱的那一处,原本就是末日都市的情景开始大规模崩溃,龟裂破碎的地面和宛若燃烧的天空互相颠倒,高楼大厦和蜿蜒交错的桥梁悬在了半空中,眼中所见的一切,像是接触不良似的,一帧一帧地闪烁着。

  趁谢时来分心看向徐玄的时候,石念手中的银色长刀忽然错开他的指关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砍向了他的腰部。锵的一声,长刀像是砍在了某种坚硬的金属上,虽然砍入了他的身体,但刀刃仅仅陷入了不足一厘米的深度就难以寸进了。

  注意到石念忽然变化的神色,谢时来扬起嘴角:“既然有机会体验力量型进化者的感受,当然要选择站在最顶端的那个。”

  他又恢复了那副悠然的神态,似乎徐玄那边正在进行的事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蜂后—蜂巢里当之无愧的王者,即使训练区的全部检测记录仪启用也只能留下她百分之一的力量,如果强行记录模拟,不仅数据库里的数据会溢出损坏,就连训练区本身也会因为这股举世无双的力量而毁坏。”谢时来看着石念,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你说,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全盛时期的蜂后吗?”

  “你活不到那时候了。”石念冷冷说道。

  伴随着身后徐玄引来天崩地裂的全力一击,虚假的世界在石念眼前全盘崩溃,谢时来的身影断断续续地闪动着,已经不能凝为实质,但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石念。

  “人总要抱一点希望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你不也是一样吗?”谢时来的笑容晦暗不明,“只是你所执着的过去,究竟是希望还是绝望,那就只有抵达真相的你才能回答了。”

  【五】

  模拟世界消失后,石念他们回到了真实的训练区,四面都是漆黑的墙体,一条幽暗的通道不知通向何方,通道墙壁上闪着幽幽的应急灯光,谢时来不见踪影,而他们身上的伤也都消失了,就连石念磨损的刀也恢复了原状。

  “谢时来往这里逃走了!”全思娜指着通道肯定地说道,“我最后听到他的脚步声就是向着这里的。”

  石念手中长长的刀身缩回了短刀的长度,她将短刀握在手里,向着幽暗的通道走了过去。

  漫长的甬道一直通向地底深处,在走了二十多分钟后,石念他们终于走出甬道来到了一个宽阔明亮的大厅,数以千计的像是蝉蛹一般圆鼓鼓的奇怪东西整齐排列在大厅之中,金属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排硕大的屏幕,上面不断刷新着石念看不懂的数据监测,旁边还有几个大屏幕,正显示着他们四处观察张望的面孔。

  唰的一声,大厅里的灯光全部熄灭了,一阵阴沉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真是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能够发现吾之存在的人。”

  灯光熄灭的瞬间,所有人条件反射地缩小了互相之间的距离,在声音响起之前,石念完全没有察觉大厅中还有其他人存在,四人中有夜视能力的只有石念,她一边感到心惊,一边握着短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仅仅是因为吾的声音就恐惧得群聚在一起了吗?人类啊,枉时间过去千年,你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弱小又愚蠢。”

  石念在这一刻突然捕捉到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呼吸声,但是这声音太弱,像是被什么阻挡屏蔽了,仅仅片刻就消失不见了。石念看向全思娜,她深深皱着眉头对石念摇了摇头。

  “你是谁?”徐玄向着黑暗冷冷地道。

  “吾是徘徊在深渊的亡灵,伟大的幽冥之主!”

  全思娜原本严肃紧绷的表情随着一声从嘴里喷出的笑声化为灰烬。

  “凡人,尔竟敢耻笑我?”声音的主人似乎觉得受了冒犯,声音越加低沉,“幽冥之主的威名,竟然在千年后堕落到如此地步,吾的怒火,只有用你们的鲜血才能浇灭—”

  “不不不,我只是太吃惊、太激动了……”全思娜敛起笑脸,对着黑暗连连挥手否认,“既然您是幽冥之主,那请问您是哪一个片区的呢?”

  “片……片区?”黑暗中的声音迟疑了。

  “对啊,您是东边的,还是西边的?北边的,还是南面的?每个地方风俗习惯都不一样,提前知道您来自哪里,也好避免因为地域差异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呀!”全思娜诚恳地说道。

  声音的主人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吾来自深渊之下,本就和尔等凡人天差地别,若是为了求饶,尔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从踏入吾的宫殿起,你们的命就已经尽在吾的掌中了!”

  在话音落下的最后一刻,石念终于确定了呼吸声的来源,她高高跳起,借助着蹬在墙面上的一脚,反身跳上了十几米高的高空,银色的长刀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寒光,她握紧刀柄向着她正对的墙面全力劈下。随着玻璃尽数破碎的巨响声,石念落到了一间小小的控制室里,一个身材瘦削,穿着梦境里徐玄所穿的那种白衣白裤的青年正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她。

  “幽冥之主?”石念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对……对啊!”青年猛地回过神来,脸上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呆滞的表情立即变得神气十足,“尔等凡人闯入吾的圣地……啊啊啊—”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石念已经提着他的衣领从控制室破碎的窗口里跳了下去。控制室和大厅的地面距离只有十几米,整个过程可能一秒钟都没有,但是石念耳朵里青年高分贝的尖叫却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石念的双脚踩到地面之后,她面无表情地把如同八脚怪一样紧紧缠在她身上的“幽冥之主”给推到了地上。

  青年扑通一声一屁股砸到地上,等他睁开眼时,就看见自己已经被那群闯入他深渊宫殿的凡人们给包围住了。

  “哈哈哈哈—原来这就是可怕的幽冥之主—”全思娜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你有二十岁了吧?怎么还这么幼稚?”

  青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冷冰冰地说:“你还没到更年期就喜欢管闲事了。”

  全思娜的笑声剩下半截卡在喉咙里。

  “你是什么人?”徐玄充满敌意的视线从青年身上的衣服转到了他的脸上。

  “尔是金鱼脑吗?吾已经说过了,吾乃伟大的幽冥之—”青年的话说了一半再次被打断,这次是真真切切地“打断”,徐玄揪着青年的衣领,青筋毕露的拳头隔着分毫之差的距离停在青年眼前,乍然扑来的凌厉风声让青年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没有血色。徐玄盯着露出一丝恐惧的青年,没有感情地冰冷说道:“你的名字?”

  青年有一瞬的慌张,这丝慌张甚至超过了他刚刚受惊时的情绪波动,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充满气魄地响亮回答道:“听好了,凡人!吾的名讳乃俄陀圣列安沙法?哈曼萨菲亚?叶忒罗亚伯!来自深渊的幽冥之主!”

  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廖阳开口了:“你再重复一遍你的名字?”

  青年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才大声说道:“吾之名为俄陀圣列安沙法?哈曼萨菲亚?叶忒罗亚伯!好好铭记于心,凡人!”

  “鸭脖,你和蜂巢之间是什么关系?”廖阳神色平淡地问道。

  “尔等凡人竟敢蔑视神威—”青年愤怒地看着廖阳。

  “回答他的问题。”徐玄冷冷地看着他。

  青年顾忌地看了一眼悬在自己鼻梁前方的拳头:“穿着这身衣服的除了雄蜂还有什么,你在寤梦系统里还没看习惯?”看着徐玄更加不善的面色,青年马上自觉地补充道,“寤梦系统检测到非法入侵,自动开启了防御模式,可和我没关系。”

  徐玄扔开亚伯,后者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徐玄放下的拳头。

  “你在蜂巢待了多久了?其他人呢?”石念问道。

  “一千多年了,你还指望有其他活人?”亚伯鄙夷地看了石念一眼,“吾是幽冥之主,所以才能……”看到石念握紧了手里的短刀,亚伯话头一转,“借助着休眠仓活到现在。”

  “既然你是雄蜂……”顿了一下,石念问道,“那你认识我吗?”

  在等待答案的这一刻,石念自己也分不清她到底希望得到什么回答。

  亚伯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孔,片刻后点着头评价道:“嗯,长得不错……但是我没见过。”

  “谢时来去哪儿了?”徐玄神色冷峻地问道。

  “他比你们早一步来,现在应该回到地面了吧……”

  “从这里可以回到地面?!”全思娜激动地说。

  “坐上逃生胶囊就可以出去了。”亚伯对着不远处那些像蝉蛹一般的东西努了努嘴。

  所有人抛下他立即向逃生胶囊走去,气得他在后面跳脚大叫:“你们必须带我一起出去,不然我就不告诉你们启动的方法!”

  石念停下脚步,转身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你任由谢时来离开,却威胁我们?”

  亚伯在石念充满压力的目光下瑟缩了下,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来:“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根本没从房间里露面,更别说告诉他逃生胶囊的使用方法,你可别冤枉人。”

  “你怎么不求谢时来带你走?”徐玄的目光充满不信任。

  “我又不是傻子,他一看就不是好人!”亚伯毫不犹豫地说,“跟他走?我可不想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傻。”徐玄冷笑。

  “如果吾解除被封印的力量,像尔这样的蝼蚁在吾眼前活不过三秒钟。”亚伯输人不输阵,抱臂发出更加冷漠的冷笑。

  “哇,念念,你快来看,我好像启动逃生胶囊了!”站在一个白白胖胖的胶囊外的全思娜忽然冲着石念兴奋地叫道。

  石念转身朝全思娜走去,亚伯急了,立马追了上来:“带上我!我……我是进化者,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石念不怎么感兴趣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异能?”

  “速度!速度!你们看!”

  亚伯憋红了脸,从石念身边跑到了全思娜所在的胶囊旁,的确比普通人快上许多……但是若称为速度型进化,似乎又勉强了些,就连石念见过的最慢的速度型进化者,也比亚伯的速度要快上一些。

  “嗯,快得超出我的想象。”廖阳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吾只是还没习惯人类脆弱的身体!”亚伯涨红了脸叫道,他趁人不备,突然打开胶囊的舱门扑了进去,紧紧抓着座位不撒手了,“我不管,你们得带上我!”

  “我去开旁边这个逃生胶囊。”全思娜说着向一旁走去,石念叫住了她:“算了,让他和我们一起走。”

  “真的?!哇—喀,”亚伯话说到一半差点露馅,他咳了一声,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说道,“既然如此,吾就破例收你为座下第一使徒吧。”

  “你真的不认识我?”石念看着他,再次问了一遍。

  “吾乃深渊之下的幽冥之主,怎么会认识尔等凡人。”亚伯果断否定。

  石念不再说话,然而心中那股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依然没有散去。

  所有人都坐上逃生胶囊后,亚伯开始试探地操作着胶囊里的系统界面。

  “你到底会不会啊?”全思娜怀疑地看着他。

  “吾只是太久没用生疏了!”亚伯强烈否认,但无论是谁看来,他都更像是被戳破真相的气急败坏。

  终于,亚伯设定好了程序,逃生胶囊自动关上了舱门,随着像是空气流动的咻咻声,胶囊慢慢移动起来。数秒后,胶囊加速,开始垂直向上攀升,所有人都抓着头顶的扶手才不至于倒成一团,操作界面上逃生胶囊的三维图像显示着他们正在打出一条通向地面的出路。

  十几分钟后,逃生胶囊终于穿破沙砾层的阻力,来到了地面。胶囊在地面停稳以后,舱门自动打开了,石念第一个走出逃生胶囊,再次踏上熟悉的沙漠,感受到炙热的阳光和脚下沙砾滚烫的温度,石念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身后几人多多少少都和石念有着同样感觉,其中徐玄的表现最为明显,阳光下的他神色有些恍惚。

  逃生胶囊在完成使命后就渐渐焉了下去,片刻后变成了一张光滑的薄膜。石念看了一眼他们出来的地方,那条临时打出的通道已经重新被沙砾覆盖,想要从这条路再回到蜂巢已经不可能了。

  辨别了方向后,石念带着大家往废都的方向走去,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黄昏,石念只能寄希望于能够像在第二次梦境里那样找到一个绿洲,否则他们就要面临在气温骤降的沙漠里过夜的危险了。

  石念打心里真切地希望回废都的这一路不要再生出什么波澜,然而上天就像是听见了她的祈求一样,很快就将她的希望碾得粉碎。

  “欢迎你回到地面世界,亲爱的龙神。”

  早已等待多时的谢时来站在黑压压铺满大片沙漠的联邦士兵前方,俊逸的脸上带着和煦如春风的微笑说道。

继续阅读:第五章 月华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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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之上,月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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