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之内,哀号呜咽声一片,李扬进得堂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棺椁前,忍不住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倒不是他和罗万春及南依社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的流泪,一来是因为受悲伤的气氛感染,二来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再过几天,他可能也会与世长辞,阴阳两隔,尸首将被抛置于这荒郊野外归不得故乡。可怜哪,他客死他乡,家里人连一个音信都得不到。
也可能他被罗林强行逆改命格后会变成一个白痴,从此疯疯颠颠的不知命归于何处,总之是别想死后能有罗万春这么风光的场景了。
一念及此,他的眼泪竟是刹不住车了一般,泪眼婆娑,号陶不止。一棺屋的人,就数他的声音大,那声音,比老驴放屁好听不了多少。
别人都是在棺前磕三个头就罢了,他却是一路的磕了下去,不知磕了有多少个头了,才被人从后面驾了起来,像条野狗一般扔到了门外。
两名南依社外堂执事弟子又将他拖回了灵棚里,在罗万春的牌位前,他将跪上几个小时,直到出棺仪式开始。
他跪在灵棚前的草席上,把额头贴在席子上,渐渐停止了哭声,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悲伤过度亦或是惊吓过度眩晕了过去。那些南依社中的弟子们,见这个杀害老掌门的外乡人已然来给老掌门磕头谢罪了,而且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表现得这么不堪,便没有人再理会他,只是在来来去去中不知给了他多少个鄙夷的眼神。
今天是丧葬的正日子,俗称走客日,所有亲朋好友,宗门内堂外堂的弟子,包括坎儿村里的乡亲们都要前来给老掌门磕头行礼。所以,从早晨开始,前来吊唁的宾客便络绎不绝。
有些村中的乡亲们,听说草棚里跪着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杀害老掌门的凶手,忍不住走上前来,义愤填膺地对那个伏在地上的可怜虫扇上两掌,踢上两脚,骂他几句出出气,于是,没等到中午,李扬那一身素白的孝衣便和泥土的颜色没什么分别了。
李扬伏在那里,身上不知挨了多少脚,他无法躲避抵挡,也不屑于躲避抵挡。他只是把头脸埋在地上,用两条胳膊护得严实。至于身上屁股上,谁愿意踢谁愿意踹那就只管来吧,谁让他是伴演了这样的一个角色呢?
那些村民连踢带踹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伤害,在他看来,这些人的动作也就跟搔痒差不多。此时,被他吞入腹中的那粒丹药的药力缓缓的化了开来,接连不断的转化成了一缕缕的灵气灵力,在他的体内悠然运转绵绵若存。丹药在体内还未及化尽,他已经感觉到一股股无匹的灵力药劲向四周下扩散,渐渐充满了四肢百骸之中。很快,他体内的气息功力便恢复到了颠峰状态,更多的灵力药劲向着他的脑域奔涌而去,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罗万春的丧葬属于土葬,这是他生前自己的选择,棺椁早在十几年前就做好了,选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一直搁置在居室旁边的库房中。
丧葬队伍出发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被当地人称为佛斧波占的引路人,跟在后面的是披麻带孝的罗齐春,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刀和一条白布口袋,一路上,不断的有送殡的亲友手里拿着叶子包饭跑上前来,由罗齐春用手中的长刀把叶子挑破,把叶子中的饭露出来,洒一点到路上。
这是当地的一种习俗,意思是让死者吃到亲友们送来的斋饭。
孝子后面,是由十六个精壮汉子抬着的棺木,棺木后面跟着的是罗万春的子侄以及南依社宗门各堂长老,内门弟子以及几名外门执事人员。罗思远,罗林,赫万廷等几名内堂长老赫然在列。
李扬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由四名外门执事弟子看押着,哀哀戚戚地跟着前面的人亦步亦趋。
围观的老人妇女孩子们,有的听人说,那个耷拉着脑袋,面色沉痛的外乡年轻人就是杀害老掌门的元凶,便纷纷地捡起地上的土块朝李扬砸来,也有朝他扔剩饭杂物的,也有扛着棍子上来擂他几棍的,也有朝他泼水的,一路走下来,李扬头发也湿了,衣服也湿了,狼狈不堪。
出殡的队伍出了竹林,榕树林,顺着河滩向左转,向坎儿村的“龙林”走去。
“龙林”就是一个村族的墓地,这是当地人的叫法。坎儿村的集体墓地离南依社宗门道场大约有五公里远,是在小河下游旁的一片山林中。出殡的队伍走走歇歇,大约走了两个钟头才来到那片墓地前。
接下来是选穴。这里的人死后,墓穴地址并不是找个风水先生拿着罗盘量量算算就可以了,而是由死者的一个子侄手里拿着一枚鸡蛋,背向墓地,把鸡蛋从头顶往后面扔,鸡蛋落在哪里,墓穴就挖在哪里。俗称“蛋讣”。
罗齐春很快定好了墓穴的位置,几名南依社外门执事弟子手挥铁锹吭哧吭哧地便挖了起来。
李扬冷眼打量着这一切,他发现,罗万春的殡葬仪式也并非完全是沿承当地傣族同胞的殡葬仪制而实行的,而是融合了傣汉两族遗留下来的一些风俗。傣族人在丧葬中有“冷尸不入门,凶尸不过夜”的说法,当地这种风俗习惯,李扬在勐马镇的那个小旅馆中早就听旅馆老板扎猛大叔说起过。如果完全按照当地的习俗来做,罗万春的尸体在死去的当夜就会被抬出宗门埋掉,而不会在坝子里再停尸三日了。
不过,现在什么事都讲究移风易俗新事新办,有些事,完全按照古时候的规制去做可能也不太现实。
跟着殡葬队伍来的人不少,除了罗齐春和他的几个堂兄弟,南依社六名长老,另外,所有在家的内门弟子全都来了,热热闹闹挤挤抗抗的大约总共有五十多人。
一个多小时后,坟坑堪堪挖完,接下来,就是棺椁登位。
这时候,红日已经西沉,太阳一落下西边的山尖,整个山林里立刻黯淡了下来。
楠木棺椁就停放在墓穴的边上,再过一会儿,棺椁登位,盖上泥土,起个坟头,罗万春的一生就要被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了。
赫万廷今天充当的是治丧委员会总料理的角色,他站在墓穴边,高声喊道:“孝子孝孙,叩头行礼……“,于是,坟坑前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最前面跪着的是罗齐春以及他的三个叔伯兄弟。第二排,跪着的是除赫万廷外的五名南依社门内长老,再后面,跪成一片的,是所有内门弟子们以及一些亲邻。只有那名手执引魂旗的被称为佛斧波占的僧人和十几位帮忙料理丧事的治丧人员还站在边上。
李扬被安排跪在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众人都是跪在墓穴的正前面,他是孤伶伶一个人跪在墓穴的侧面,看来,他这个凶手是不能享有与其他人同等的地位的。
从这时候开始,一直到棺椁登位结束,所有子侄都必须保持跪姿,不能起立。
赫万廷扯开嗓门,和死者罗万春来了一场最后的告别。
“云天凝素,春寒料峭,冷风呼号,哀乐低回。苍天流泪,大地含悲,罗氏万春,驾鹤西归……”
天色已暗,赫万廷略带苍凉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山林中,呜呜咽咽,让听到之人莫名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随着赫万廷的声音落下,山林间忽然没来由的刮起了一阵旋风,那股旋风提溜溜地扑到了罗万春的棺椁上,然后,从棺材盖与棺椁的缝隙间忽然冒出来一阵黑烟,那黑烟在空中缭绕着,并不随风而去,而是在空中凝成一团。
紧接着,那团黑烟随风扭曲,变幻,拉长,最后变化成了一个人的形状,立于棺头,摇摇曵曵。
整片山林一下子变得更加的黯淡了下来,似乎笼罩在了一片阴森森的冷气中。
众人忽然觉得一阵阴寒直透入骨,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
有人抬起了头,看到立于棺材上的那个人影,惊诧地大叫道:“啊?掌门显灵……”
也有人大叫道:“糟了,乍尸了……”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吃惊地望着立于棺材上的那个人影,目瞪口呆。
只见那立于棺头的人影飘飘渺渺,逐渐褪去了一身的黑气,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只见她长发披肩,一袭白衣,身形袅娜,赫然便是南依社宗门圣女罗馨月。
李扬没有说话,伸手把罗馨月搀扶了起来。
其实也并不能说是真正的搀扶,他只是象征性的做了一个搀扶的动作而已。罗馨月现在是以魂魄示人,只是一团虚像而已,并没有凝成实体。
“原来不是老掌门显灵?”
“这到底算不算是乍尸?圣女怎么从老掌门的棺材里飘出来了?”
跪在地上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尤其是后排的那些弟子,面对这种奇异的情景,纷纷发出了疑问。
罗馨月上前两步,看着她的爸爸罗齐春,福了一福,泪眼婆娑。
鬼魂是没有眼泪的,但是大家分明看到了,罗馨月正在泪流不止。其实也并没有真正的眼泪流淌下来,但在别人看来,此刻她就是在流泪,似真似幻,一切都是各人的心像所见。
罗齐春也站了起来,两眼噙泪,欲言又止。
后面的人都跟着站了起来,一时不知所措。
本来是给老掌门罗万春操办丧礼的,但谁能想到罗馨月的阴魂却从老掌门的棺椁里钻出来了呢?怎么会出现了这样令人不解的一幕呢?
罗林也站了起来,盯着立于几米之外的罗馨月,神色似乎还保持着平静,脸上却闪现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有震惊,有愧疚,有愤怒,有恶毒。但他很快就把这种内心的慌乱隐藏了起来,仍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地看着面前的画面,只是不经意间却瞟了一眼边上的李扬。
李扬也在盯着他,一直在盯着他。
此时,二人四目相对,罗林的眼里似乎要冒出一团火来,那眼神歹毒得像是恨不得把李扬碎尸万段才能平复胸中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