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年,无论经历多少艰难困苦,不管她给自己留过多少条后路,这些后路里,唯独没有一条是——回到霍城昀身边。}
1
送走扶桑,唐德从前面将电话送到霍城昀面前,他捂着听筒对霍城昀说:“是凯瑞的电话。”
“挂了。”霍城昀揉着眉心,淡漠地说出两个字。
他们曾经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后来成了有你没我的宿敌。霍城昀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不是伍德留下来的巨额财产,也许他们之间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要把你这次去苏黎世收到的东西公之于众吗?”唐德问。
“还早。”
沉默半晌,唐德才想起某件事:“宁总前两天回西凉市了。”
霍城昀神情一顿,眼底似有波涛汹涌。
跟宁家有些往来的人都知道,宁池默最疼爱扶桑这个小妹,扶桑几乎由他一手带大,可以说他对她简直宠上了天,但他却没有让扶桑养成无法无天的大小姐性格,扶桑也没有别家小姐那么任性蛮横,如果光从外表来看,甚至看不出来她拥有如此优渥的家世。
恐怕宁池默这次突然回来,别有用意。
扶桑这几天被林妍的事搞得筋疲力尽,正点下班对她来说几乎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好不容易这天不用熬夜加班,她驱车一路直奔公寓,刚出电梯,她正低头在包包里掏钥匙,忽然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抬头,蓦地愣住。
她家的门居然大大方方地敞开着,里面还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明明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上了锁,难道是碰上入室盗窃了?脑海里飞快闪过许多种可能,扶桑小心翼翼地把包里的瑞士军刀攥在手里。她侧身靠向门口,狠狠吸了口气,手里握着军刀猛地一个转身闯进去,然后……她惊呆了。
只见哥哥宁池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钢笔“刷刷”地写着什么,他的秘书许琳站在边上。两人听到动静同时看向门口,扶桑的身子赫然僵住,连忙收起手里的武器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哥,怎么是你啊,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
宁池默的目光扫过扶桑手里那把瑞士军刀,冷哼道:“自我保护意识挺强,这是好事。”
扶桑悻悻地吐了吐舌头,不痛快地蹭到沙发上说:“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呀?我才能做好准备迎接你啊,你这样突然袭击我很尴尬的。”
“哦?”宁池默合拢手上的文件交给许琳,后者收到示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寓,“这么说来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要做什么准备迎接我?”
“比如……把家里打扫得更干净一些……”
“阿姨每周三次固定为你打扫卫生,家里还能弄成这副德行,你的确该好好准备。”宁池默扫视了一圈客厅,戳了戳扶桑的脑袋,“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点?”
“究竟是什么事惊动到了你?”
扶桑对宁池默来西凉市的意图分外感兴趣,宁池默常年驻扎纽约,西凉虽是故乡,可他一年到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若不是有什么大事,应该惊动不了她这个日理万机的大哥。
“听说你在追查林妍的死因?”
扶桑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她狐疑地把宁池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试探性地问:“哥,你回来该不会是因为我吧?你怎么知道林妍的事啊?她有这么红吗?”
“你认为霍城昀红不红?”宁池默挑眉反问。
的确,论起红的程度,霍城昀可比那一干明星强多了,可哥哥怎么会突然扯到霍城昀?
扶桑歪着脑袋,把脸靠近宁池默,审问道:“哥,你该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吧?”
宁池默拿起茶几上已经凉了的茶,瞥她一眼:“你别想从我嘴里套东西。”
扶桑才不管他,像是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继续问:“哥,你知道霍城昀和凯瑞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同一个养父,为了生存争权夺利,就这么简单,这样的事你从小到大见得还少?”宁池默说着,起身抓起外套,“出去吃饭?”
扶桑迟疑了一下,而后讨好似的抓着宁池默的手,笑呵呵地说:“哥,我想吃坊间路的小馄饨和生煎,麻烦你回来的时候帮我打包,谢谢。”
宁池默拿她没办法,看着她在沙发上一趴佯装睡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2
“宁总,先见霍先生还是报社的林社长?”许琳一边走一边问,动作利索地为宁池默打开车门。
“先见霍城昀。”
他们约在一处僻静的餐厅,霍城昀的视线扫过宁池默由远及近的身影,恍惚间想起过往的交情。他在纽约的时候,每一次走投无路时都能柳暗花明,一次两次可以说是运气好,但次数多了,就不能单单用运气两个字来解释了。在霍城昀看来,宁池默此人虽然城府极深,却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宁池默坐下,屏退了身边的人,屋外大风刮过,屋内冷气十足。他为自己倒了杯水,毫不避讳地对霍城昀说:“是我大意了,居然让你这么容易就接近了我家小妹。”
霍城昀面不改色:“宁总好像对此有什么误解?”
“难不成我该夹道欢迎你?”宁池默抬头看向他,目光冷如箭。
霍城昀一只手扶着酒杯,嘴角噙着笑,竟有些无话可说,窗外的树枝剧烈地摇摆着,天边的云层逐渐散去,夜晚的灯光将地上的青石路铺得一片澄亮,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又早已面目全非。
“我不希望扶桑过多地牵扯到你的事情里去,那原本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宁池默靠着座椅,手指无规律地敲打着桌面。
“可她已经被牵扯进来,宁总怕是来晚了。”
“是吗?”宁池默笑笑,“阿昀,我们之间算不上是多好的交情,倒也不算敌对,你接近扶桑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不想探究也懒得探究,不过若有一天扶桑因你而身陷囹圄,我不会善罢甘休,也希望到了那个时候,你能放过她。”
霍城昀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扶桑肆意的笑容,眉梢间渐渐舒展开来:“宁总恐怕多虑了,扶桑聪明伶俐,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包间的门开了,服务员端着盘子上了菜,宁池默扫了一眼,突然起身:“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先告辞,你请便。”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霍城昀清冷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我跟宁总一样爱护扶桑,所以宁总大可放心,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我同样不希望看到。”
宁池默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之间,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霍城昀始终记得,若真要仔细盘算,多年前,他就已经欠了宁家不知多少次的救命之恩。宁池默不动声色,他自然也按兵不动。很多时候,不知是敌是友才是最安全的立场。
夜深了,宁池默紧赶慢赶,回到家的时候扶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扶桑打开冰箱看到馄饨和生煎才想起来昨晚自己要求哥哥打包食物回来,她狠狠地拍了拍脑袋,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她连忙给宁池默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只好拨通许琳的电话。
“琳琳,我哥呢?他昨晚睡在老宅还是酒店?怎么不睡我这儿啊?”
“宁总马上要开始一个签约仪式,等结束了我转告宁总给你回电。”
好吧……果然宁池默回来绝不仅仅是因为她。扶桑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几个小时后,霍城昀再次成为西凉市的焦点。扶桑看着同事拍回来的照片以及发回来的报道,霍城昀与宁池默在某个商业开发案上达成一致,两人的首次合作吸引了各方关注,这也让最近负面新闻缠身的霍城昀一扫阴霾,风光无限。
“我就说霍城昀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轻易被负面新闻影响到。”许开嘴里含着巧克力,口齿不清地说。
扶桑翻了个白眼,原来许琳所说的签约仪式就是这个啊,到底是什么重要的项目需要哥哥兴师动众地回来?
“宁扶桑,来我办公室一下。”主编忽然打开办公室的门,朝扶桑这边吼了一声。
所有人都看向扶桑,扶桑有一种自己变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的错觉,她干笑两声,迅速蹿进了办公室。
“主编,您找我有事?”扶桑弱弱地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面对主编的时候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
“林妍的新闻跟进得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新的线索,我会……”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主编挥手打断了。
“这个新闻不需要你跟进了,你把手头的资料整理一下交给小徐去做。”
扶桑怔住,她呆呆地看着主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她愣怔间,主编抬起头问她:“有什么没听明白的地方吗?”
“我做错什么了吗?”
“宁扶桑,你对我的工作安排有异议?”
扶桑深深吸了口气,说:“主编,这个新闻自始至终一直是我跟进的,为什么要突然换成别人?我自认为并没有做错的地方,我也尽我所能地想做到更好,可我不明白……”“啪嗒——”主编放下笔,站起来与她平视,那一瞬间,扶桑居然有退却的念头。
“你并没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这只是很平常的工作替换而已,不要多想。”
“可是……”
“我希望你能服从上级的工作安排。”
扶桑咬牙,这一句话已经堵死了她的去路:“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
扶桑脸色煞白,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再看主编,完全没有跟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好像从一开始他们俩就不对盘,可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主编……
工作交接完,许开可惜得连连叹气。扶桑呢,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采访工作之外,好像突然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宁池默几天前离开西凉市的时候一再叮嘱她工作时要多注意安全,可她现在的工作,哪里需要注意安全?她安全得人生都没有激情了。
3
这天扶桑路过霍城昀的公司,想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正准备发短信,霍城昀的座驾突然从远处缓缓驶来停在了大门口,下一刻霍城昀便从大楼内出来上了车。
扶桑鬼使神差地一边拦下一辆的士跟了上去,一边打电话问霍城昀:“现在方便吗?我想见你。”
霍城昀低笑:“晚上去你最喜欢的那家法式餐厅见面?马上有个会议要开,恐怕没有时间。”
“在公司开吗?”
“当然。”
扶桑心里一冷,他在说谎!他为什么要说谎?
车子朝一个眼熟的方向驶去,最后停在了某个巷口,怪不得扶桑会觉得眼熟,可不就是当初夏晓七约她见面的地方吗?扶桑跟着往里走了几步,还是那个茶馆,还是那样的摆设!
扶桑看到唐德坐在茶馆门口,那个位置正好能看到茶馆外发生的一切,于是她侧身闪到另一边,看到霍城昀与夏晓七同坐一桌,夏晓七看霍城昀的那种眼神,身为女人的扶桑再熟悉不过。
扶桑心里突然一紧,难道……夏晓七对霍城昀……扶桑知道当初是霍城昀授意夏晓七将那些东西交给自己的,可她从没往那方面想,在霍城昀不知道的地方,夏晓七是不是还做了其他不为人知的事?
和夏晓七相比,霍城昀全程神情淡漠,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的状态,他们大约坐了十分钟霍城昀便离开了,徒留夏晓七一人呆坐在那里。
扶桑直到夏晓七动身离开,才偷偷跟了上去。夏晓七穿过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的胡同,最后在一幢老旧的房子前停下来,她在门外站了许久,铁门锁着,像是一座废弃了很久的旧宅。
扶桑从阴影里走出去,视线扫过夏晓七,语气平缓地问道:“你家?”
铁门上面还有法院的封条,往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夏晓七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体打了一个哆嗦,转头见到扶桑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她刚想问扶桑怎么会在这里,扶桑已经不动声色地抢先一步,毫无愧色地直视着她说:“我跟着你来的。”
“跟踪人还这么理直气壮?”夏晓七盯着扶桑不满地说道。
“记者都这样跟新闻。”
“你不是被勒令不准再跟进林妍的新闻了吗?”
扶桑脸上的笑容一滞,转瞬之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目光逐渐转冷。夏晓七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嘴之后,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霍城昀告诉你的?他的消息够快的,看来他很信任你。”
“他只告诉我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让我不用再打你的主意,就这么简单。”
扶桑在心里腹诽,还挺维护霍城昀的,这丫头对霍城昀动的什么心思一目了然。
“所以我在你们眼里没有利用价值了?”
夏晓七看着扶桑的眼神不冷不热,上下打量了扶桑一番,突然说:“你配不上霍先生。”
“你们是什么关系?什么样的女人配得上霍城昀还需要让你过目?”
“你不是很能干吗?你自己去查啊。”
夏晓七转身走到一半,回头对扶桑说:“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了,霍先生最讨厌有人骗他了,跟踪他算不算是欺骗的一种?”
扶桑笑着耸了耸肩,摊手道:“你告诉他啊,一五一十地说,千万不要有一句假话。”
扶桑脸上的笑容夏晓七看在眼里,觉得分外刺眼,这个女人这么张扬肆意,偏偏却是霍城昀看中的女人,她恨恨地在原地跺了跺脚。
4
霍城昀在餐厅等了一夜,没有等到扶桑。餐厅的老板因为对方是霍城昀故不敢打扰,更不敢打烊,就这么战战兢兢地等着这位主子起身走人,然而一夜过去了,霍城昀像变成了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地坐着。市中心的这家高档餐厅,自开业以来第一次营业了整个通宵。
天光泛白的时候,霍城昀终于有了动静,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转头问一直候在边上的唐德:“几点了?”
“六点了,霍先生,您该回家洗漱一下准备去公司了。”
霍城昀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沉默下来。唐德想了想,继续道:“宁小姐昨晚很早就回家了,可能……她忘了跟霍先生您的约定。”
唐德不懂为什么霍城昀宁愿在这里等上一个晚上,也不肯打电话给宁扶桑,但霍城昀的心思一向不是他们这些下属能够揣摩的,他做任何事自有他的道理,但是这件事让唐德更加笃定,宁家那位小姐对霍先生而言的确是特别的存在。
往常谁敢让霍城昀等过?并且还不声不响地就爽了约。
霍城昀回家匆匆洗漱了一番,唐德将车稳健地开到公司楼下,刚熄火,抬头往门口随意一瞄,整个人顿时愣住了,他看到宁扶桑没事人似的等在那里,宽大的风衣随意穿在身上,在清晨的阳光下有一种莫名的慵懒的美。
唐德的停顿让霍城昀抬起头来,他一眼便看到了低着头的扶桑,她的长发倾泻而下,遮住了大半边的脸。
他下车朝她走去,脚步极轻,生怕惊动到她似的。但扶桑的警觉性非常强,在他还没走近的时候便察觉出了他的靠近,猛地一抬头,正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愧疚也没有歉意,太过冷静平淡,就像……霍城昀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样。不,确切地说,是第一次在明尼苏达州见到她时的那样。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扶桑先发制人,仰着头微微一笑,等待他的答复。
霍城昀挑了挑眉,示意扶桑上去说话,她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跟在他后头进了专用电梯。电梯直达顶层,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霍城昀的工作环境,整个顶层多是公司高层的办公室,而霍城昀的办公室位于阳光最好的方位,全景式落地窗,明亮通透。
“坐。”他随意指了指宽大的沙发,随即吩咐秘书煮咖啡,却被扶桑打断了。
“不用麻烦,我说完就走,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霍城昀的神情一凝,过了一会儿才舒缓开来,同她面对面坐着。
“我编了一个故事,想请霍先生辨别其中的真伪,希望霍先生能够给出答案。”
扶桑深吸一口气,她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霍先生……霍城昀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才过去没多久,一切好像又都回到了原点。
“七年前,夏晓七的父母发生交通意外身亡,而肇事者潜逃,经调查后发现肇事者竟然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女明星林妍,林妍为逃避法律追究,矢口否认自己的错误,并称是对方醉酒驾驶导致意外发生。当时的交通事故不仅导致夏晓七的父母身亡,更直接导致另一辆车内的男士严重受伤,后来经查证,夏父的确为醉酒驾驶,承担全部责任。林妍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夏家一时间被所有的舆论口水吞没,并且需要承担那位男士的全部医药费用,这更是雪上加霜。夏晓七一夜之间不仅家破人亡,还莫名其妙变成了杀人犯的女儿,饱受精神折磨,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好心人伸手拉了夏晓七一把,不但解决了她家里所有的困难,还抚养她长大,让她接受高等教育,拥有了一个相对优越的成长环境。”
扶桑慢慢说着,霍城昀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仿佛真的十分认真地在听她讲故事一般。
“我查过当时的新闻报道,显然是有人将事情的真相掩盖了下去,霍先生对这件事怎么看?”
霍城昀抬起眼,轻笑出声:“既然你查过了当时的报道,报道也确实是那样写的,那么你有什么理由怀疑当时的报道是假而你刚才所说的是真?”
“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编的一个故事,想请教霍先生,真假与否?”扶桑毫不退让地高挑眉眼,明净的眸里闪着动人的光芒。
“扶桑,你在怀疑什么?”
“那个好心人,就是霍先生你吧?”
霍城昀的沉默让扶桑更加肯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她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好不容易找出了当年的报道,又挖出了几个当时被打为假报道却极像真相的帖子,林妍虽然有人罩着,但想查她的黑历史也不是一件难事,毕竟她的对头不少,随随便便就能挖到不少黑料,可是真是假只能自己判断。
“是。”霍城昀大方地承认,显得坦坦荡荡。
扶桑笑了:“霍先生,你真的很聪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同理,你知道最值得怀疑的人就一定不会是罪魁祸首。我猜当时替林妍摆平交通意外的并不是你,而是凯瑞,你只是抚养夏晓七长大,让她成为你的一枚棋子放在林妍身边。林妍的死你的嫌疑最大,但嫌疑最大的人往往也是在侦查中最会被忽视的人,没有人会故意把嫌疑指向自己,可你呢,暗中把所有脏水往自己身上泼,不得不说你真是胆识过人。舆论正盛的当口你不但不替自己辩驳,反而各种捐钱搞慈善,活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身心坦荡的受害者形象。另一方面,林妍一死,凯瑞心里必定大乱,一定会有所行动,他一旦有动静,就是你抓住他小辫子的时候。说到底,林妍只不过是你和凯瑞争斗中的一颗棋子而已,无关胜负,只要不再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被放弃,是吧?”
气氛沉静得有些微妙,扶桑的直视和霍城昀的坦荡让两人在沉默之间棋逢对手,霍城昀总是有这样的能力,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掌控自如,即使在这种时候,他脸上仍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容稳健。
“你认为凶手是我,你觉得是我害死了林妍。”他语气肯定,似乎将扶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可扶桑却摇了摇头:“这种时候追究谁是凶手已经毫无意义,这件事情到最后只会不了了之,结局你早就知道。你通过之前我的报道,让人们知道了你想让他们知道的事,如此而已。何况我已经被警告不准再跟进这件事情,结果可想而知。我只是想知道,在霍先生眼里,新闻报道如此没有价值,只是可以被利用的手段吗?生命在霍先生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霍城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的眼里如深井黑檀,清澈却又讳莫如深,她的谨小慎微在他眼里只是滑稽的掩饰吧?
很久之后,她才听到他满是倦意的低沉嗓音响起:“好像让扶桑失望了呢。”
扶桑的眼里渐渐流露出那种隐忍的伤心,她抿着嘴,慢条斯理地合上手里的记事本,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一边说一边起身:“你放心,我没有偷偷录音,这些话一个字都不会出现在任何报纸上,抱歉打扰你这么久,我先告辞了。”
扶桑快走到门口时,霍城昀幽远的声音传过来:“昨晚为什么爽约?”
扶桑顿了顿,感受着胸腔内心脏的剧烈跳动,不知道是太难过还是太兴奋,笑着笑着,眼眶竟无法抑制地酸涩起来。她回头看向他,扯着嘴角认真地说:“因为不想跟一个对他失望了的人约会。”
扶桑没有英雄主义,但她希望被她放在心里的那个人能在价值观上与自己达成一致,是能够让她仰望与仰仗的男人,是可以成为她心里的英雄的男人。可霍城昀的世界充满算计和阴谋,是她从小就想逃离的那种世界,她不认为自己能在他的世界里做到明哲保身、如鱼得水。
回过头的时候,她的眼里一片雾气。
那天霍城昀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待了整整一天,拒绝了所有的工作和访客,傍晚时唐德进来向他报告:“宁小姐请了年假,于一个小时前飞往纽约。”
“嗯。”霍城昀闭着眼,淡淡应了一声。
唐德站着没动,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早上谈了些什么,但依霍城昀的现状来看,约莫是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唐德觉得不应该让自己的老板太难受,于是说:“宁小姐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哭了很久,一副很伤心的模样,想必也是舍不得霍先生您。”
唐德并不知道,他说的这句话,却让霍城昀更加难受。霍城昀早已料到,以扶桑的聪明总会察觉到什么,可当那些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居然比想象中还不想让她知道。扶桑善良,为他留了一线,反倒是他,完全没有为她设想。
5
纽约热潮涌动,在飞机晚点将近两个小时后,扶桑所搭乘的航班终于安全着陆。慕西把她领回家里,一看她哭红的双眼就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记得扶桑说过,在明尼苏达州遇到了一个不错的男人,有缘的是他们居然又在西凉市相遇了。但是后来他们怎么样了,慕西就没有再过问。
前天突然接到扶桑的电话,得知她匆忙飞来纽约,甚至没有让同在纽约的哥哥宁池默知道,慕西便知,这妮子又要当一段时间的蜗牛了。
闺密相见,分外亲热。扶桑高兴地非要拉着慕西喝酒,在灌下一大瓶红酒后,两个人双双瘫倒在沙发上,扶桑红着脸,抱着酒瓶子呵呵地笑,慕西的公寓客厅里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整个纽约市的夜景,夜晚的星空格外漂亮。
“这个房子真不错,你的外派条件真好。”扶桑打了个酒嗝,由衷说道。
“听起来你好像很羡慕被外派?”慕西嘟着嘴逗她,红着眼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要不然我申请外派,来跟你合租怎么样?”
慕西翻了个白眼:“你不是一心不想待在纽约吗,喝醉了开始说胡话?”
扶桑没了声响,把酒瓶扔到一边,翻了个身。
就在扶桑以为慕西睡着了的时候,慕西冷不丁地问道:“你上次让我查凯瑞和霍城昀的事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一听到霍城昀这个名字,扶桑浑身一颤,明明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她居然觉得自己已经仿佛有几个世纪没有见过这个人了。离开的时候他挺拔的身影盘旋在脑中,她从来不知道,那么短的时间居然就能把一个人印到心底里去。
“扶桑?”久久没有听到回应,慕西坐起来看向扶桑,发现扶桑面向里躺着,闷闷地应了一声。
“哦,原本跟进的一个新闻需要这些消息,我人不在纽约,只能拜托你帮我查了。”
慕西突然想起两三天前扶桑来电向她求证了一些事情,是跟那些事情有关吗?
要查凯瑞和霍城昀的事情其实并不容易,这两个人水火不容,这件事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人人皆知,慕西走访了许多人,明里暗里跟了很多次才勉强知道些表面上的事情,而事实究竟如何,她也不得而知。
“你跟霍城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睡意袭来,扶桑闭着眼睛,嘟哝了一句:“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就这么睡死过去了。
慕西看着沉睡中的扶桑,若有所思。她与扶桑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将近二十年的交情,扶桑虽然出身世家,却没有一点娇小姐的毛病,大概是因为父母早逝,由爷爷和哥哥一手带大的缘故。扶桑从小就不是话多的人,她习惯把很多事情藏在心里,有事自己扛着,很少会去麻烦别人。
慕西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星空,不知怎么的,她隐隐觉得有种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扶桑怎么都没想到,就算逃到了纽约,仍逃不开霍城昀。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西装笔挺的男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的脚像被禁锢住了似的,无法挪动一步。
倒是霍城昀先向她走来,轻笑着对她说:“有个合同要谈,所以连夜飞过来了,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扶桑抿了抿干涸的唇,强压下狂跳的心:“是呀,我们总能在各个地方不期而遇,不知道究竟是缘分还是人为。”
霍城昀的视线扫过她的脸,扶桑素面朝天,因此那双红肿的双眼格外引人注目。她察觉到霍城昀的目光,匆匆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说:“霍先生你忙你的,我走了。”
霍城昀却不饶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微一用力,她整个人就撞进了他怀里,他的手顺势搂住她的肩,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暖如春,她几乎要沉溺在他的眸光里。
“你不想看到我吗?”
“以什么身份、什么目的?”扶桑仰头望着他,反问。
“可我想见你,没有任何目的。”
他挑逗似的话语传入扶桑的耳里,扶桑渐渐恢复规律的心跳倏地漏跳一拍,她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就那么互相依偎着,成了旁人眼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霍先生,你嫌自己上的八卦新闻还不够多吗?林妍的事情可才刚平息。”她出声提醒他,环顾四周,许多带着玩味和探究的目光同时投射过来。
“如果是和你,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扶桑快速地堵他的话,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拧眉笑道,“我可不想自己所有的努力都被说成是靠男人上位,毕竟我是个有理想的社会青年。”
很好,还能开玩笑,霍城昀紧绷的眉梢总算放松了些。
可扶桑看着他,明明是笑着的,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之后慕西明显感觉到扶桑的情绪较之刚来纽约的时候好转了许多,她跟经济新闻,自然知道霍城昀突然空降纽约这件事情。
慕西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扶桑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帮她一起蹲点或者组稿。慕西的摄影水平一流,小的时候她们就立志长大要当一个优秀的记者,慕西总是比扶桑更加努力,尤其在摄影方面,因此扶桑一向很敬佩慕西坚韧的意志。
她们一直以为,从小到大的亲密无间也会维持在日后的每个日夜,可生命里的许多变数就这样悄然而至,甚至不让她们做好任何准备。
扶桑永远记得那一天,在她的生命里,如果有哪一天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日子的话,那么那一天、那个午后,从此就成了她一生无法忘记的梦魇。
6
那天,午睡中的扶桑突然接到慕西的电话,慕西正在跟进的某条新闻似乎出现了重大转机,她在电话里难掩兴奋,告诉扶桑自己会晚些回家,让扶桑不必等自己。慕西工作起来比任何人都忘我,扶桑还取笑她像是叼到肉的大灰狼,谁都没料到,那个电话,竟成了她们今生的最后一通电话。
扶桑再次见到慕西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她脸色苍白,脸上的表情仍未褪去,还带着一点点微笑。扶桑站在那里不敢动,生怕惊扰了慕西的微笑,可是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下午的时候慕西还生龙活虎地向她诉说着最近跟进的某条新闻终于有了重大进展,怎么没过几个小时,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了呢?
扶桑的呼吸乱了节奏,当地警方告诉扶桑,慕西是在拍摄某个不向媒体公开的秘密会议时被人当街枪杀的,子弹贯穿她的胸口,一击毙命,并且当时她身上的相机也不翼而飞。但当扶桑想了解更具体的情况时,只得到对方的“无可奉告”四个字。
慕西没有家人,朋友甚少,孑然一身,因此常年被外派他国。这么多年来,扶桑算是她唯一保持联系的同伴。扶桑呆滞地在慕西的尸体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昼夜交替,她才如梦初醒,泪腺像反应迟缓一般,突然疯了似的往下流泪。
她还记得年少的时候,她们两个人躲在狭小的房间里允诺着,将来无论谁先嫁人都要做彼此的伴娘,那些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而那个和她一起分享过喜怒哀乐,她陪伴着走过人生最绝望时期的姑娘,突然之间,永远地离开了她。
扶桑的心像被人活生生挖掉了一块,疼得不能自已。她跪在慕西的尸体面前,哭得昏天黑地。
慕西冰凉的脸成了她掌心永远的灼热和挥之不去的疼痛。
两天后,扶桑强打着精神独自办完了慕西的后事。在整理慕西公寓的时候发现被慕西藏在抽屉最深处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少年时候的慕西,她站在父母中间,没心没肺地笑着。这张照片一直被慕西藏在角落里,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那是她曾经一度挥之不去的噩梦。
慕西的东西很少很少,常年的外派生涯让她养成了一个行囊就能囊括生活的习惯,扶桑还记得慕西的至理名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买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干吗?
扶桑看着慕西的遗物,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心脏已经像是麻痹了似的,无悲无喜。她喝光了慕西公寓里所有的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在地上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等清醒过来之后,她才终于肯承认,慕西再也回不来了。
扶桑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开始调查慕西死的那天曾到过那条街上的有名人士。慕西生前跟进的新闻太多,以致扶桑完全无法摸透慕西那天究竟是奔着谁去的。
扶桑问完周边商店的工作人员,毫无头绪,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那天在他们的营业场所附近死了一个中国记者,这让扶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她捏着一大堆资料,刚走过转角,不经意一瞥,突然停下脚步。
远处的街边泊着一辆过分眼熟的车,她记得这是霍城昀的车,前阵子他们不期而遇,他的身后跟着的就是相同的一辆车,下一刻,从车里下来的人证实了的猜测。
唐德在前面一栋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公寓楼下等了片刻,大约过了五分钟,霍城昀出现在了公寓门口,吩咐了唐德几句,径自上了车,唐德则进了公寓,没过一会儿,唐德再次出现在扶桑的视线里,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公文包,他们随后就驱车离去。
扶桑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烈日下,她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忽然有些浑浊,她觉得口干舌燥,像是虚脱了一般,伸手狠狠扶住墙壁,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上事先拍下来的照片,再三对比,霍城昀刚离开的那栋公寓与手机上的画面出奇的相似。而这张照片,是她在整理慕西的遗物时发现的也许有效的唯一线索。
也就是说,这个之前大概是被霍城昀当成谈判地点的场所,就是慕西一直时刻关注着的地方。而慕西死亡的地点,就在附近。
扶桑的身体逐渐冰凉,她第一次觉得,人生这么可笑。
7
会议开到一半,霍城昀接到扶桑的电话。他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上的这个名字良久,而后抱歉地朝各位点头示意继续,自己则出了会议室,按下了接听键。
“在忙吗?”
扶桑淡淡的声音传过来,令霍城昀坚硬的侧脸弧度不禁柔和了几分。
“不忙,有什么事?”
扶桑踌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找你有点儿事,方便见面聊吗?”
霍城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初步估计这个会议大约还需要几个小时,于是问道:“可以等吗?”
“好,约在什么地方?”
“我让唐德去接你,你一会儿告诉唐德你所在的位置。”
越式集团不愧是大公司,就连办公室都气派得让扶桑目不暇接,她被唐德指引着到了霍城昀的办公室,唐德告知她霍城昀目前正在开会,请她稍等片刻,而后便出去了。偌大的办公室里一下子只剩扶桑一个人。
扶桑走到办公桌前看了看,桌上摆放着霍城昀和养父伍德的合照,没有伍德就没有今天的霍城昀,因此不管任何时候霍城昀对伍德总是心怀感激,即便伍德已去世多年,这个原本属于伍德,现在属于霍城昀的办公室,一切摆设仍旧和从前一模一样。
扶桑到处走了一圈,猜测霍城昀大概很少在这里办公,所以并没有什么文件,就连电脑看上去都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打开过。她百无聊赖地往沙发上一坐,抬起头,视线正对上一面墙。
确切地说,是一面有些奇怪的墙,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看出其中的端倪。但扶桑曾经在哥哥宁池默的办公室待过,所以觉得像他们那种有太多秘密的人,办公室的格局大概也都是相似的。
她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走去,伸手一推,果然暗藏隔间。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盥洗室,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扶桑原本只想在门口观赏一下,可目光霎时被角落里像是被遗弃了的照相机黏住。
她的心跳蓦地乱起来,她走近,弯腰拾起那台相机,手指居然无法抑制地哆嗦起来。慕西最是长情,这部相机她用了多年,换了很多次镜头,但就是不肯换掉,这是慕西第一天入职时扶桑买给她的相机,因为是特制款,机身不起眼的位置上还刻着慕西名字的拼音缩写。
扶桑反手一看,MX两个字母赫然入目,刹那间,她心里某个一直坚持着的地方猛然崩塌了。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慕西的死不可能和霍城昀有关,可眼前的现实狠狠打了她的脸,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全身冷凝。
她想起在明尼苏达州时霍城昀的运筹帷幄,想起林妍死时他的不动声色,想起和凯瑞周旋时他的胸有城府,这一切的一切,分明都在向她表明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偏偏不相信,她以为,至少他说的喜欢,是真的。
现实有时候就像个巨大的屎盆子,哪里干净就往哪里扣,扶桑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瞎了。
会议散场前十五分钟,霍城昀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然而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几不可见地微微蹙眉,唤来唐德。唐德一看办公室里空空如也,也觉得奇怪,他明明叮嘱了扶桑不要乱跑。最后问了前台,才得知扶桑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离开了。
霍城昀拧眉沉思了片刻,忽然转了头,唐德看向霍城昀视线停留的方向,一下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疾步走向隔间,没一会儿他便急匆匆地出来,举着手里的相机说道:“宁小姐拿走了SD卡。”
霍城昀眉目深沉,仿佛已料到了一般,依扶桑的性格,怎么可能一个人安分地待在这里?
“霍先生,现在怎么办?”
“你把相机扔在隔间里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怎么办?”霍城昀脸色冰冷。
唐德顿时默然,明明是这位爷告诉他可以自行处理的,这会儿居然反咬一口……
“宁小姐是为了这件事特意来找您的?”
“不是。”霍城昀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听扶桑的口气分明是另有其事,相机只是一个意外。
霍城昀拨扶桑的号码,手机已经处于关机状态。霍城昀坐在宽大的沙发中央,手里握着手机,怔怔出神。
他第一次觉得,那种似乎要失去扶桑了的痛感如此强烈,强烈到他宁肯握紧双手两败俱伤,也不愿就此放手。
唐德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生怕扶桑会做出什么有损霍城昀名誉的事情来,可几天下来,风平浪静,就连宁扶桑这个人都好像消失了似的,无影无踪。他好几次想开口问霍城昀,可每每见到霍城昀一天比一天阴沉的表情,就再也不敢提起了。
后来霍城昀办完纽约的事回到西凉市,下了飞机甚至来不及整顿,就匆匆去了扶桑供职的报社,这才知道,扶桑被外派去了非洲。
“她执意外派,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都可以,十分坚持。我看她过往的履历十分优秀,完全具备一个外派记者的所有条件,不想就此失去一个人才,便允诺了。”这是总编的原话,透过唐德的口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霍城昀耳里。
霍城昀靠在真皮椅背上,沉静的眸子如同枯井,暗沉得无边无际。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嘴角弯出一个轻微的弧度。
她终究还是怨他。
那一整天,霍城昀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8
四年后。
“霍先生,到机场了。”
唐德的一句话,将霍城昀从四年前的回忆里拉出来。这四年,他再也没有见过扶桑,偶尔听到扶桑的消息,多半是她又到了哪里,那里又遭到了怎样的危机等等,她去的地方一个比一个艰苦,环境一个比一个恶劣。尽管如此,扶桑却从未动过回来的念头。她看过世间百难,好像渐渐开始理解自己的职业信仰。
霍城昀即将登机的时候,一通突然而至的电话改变了他的航道。
唐德仍将手机举在耳边,他一字一句地对霍城昀重复道:“宁小姐前些日子已经到了苏黎世。”
霍城昀的眉心一动,想也不想,命令唐德:“买最近一班飞苏黎世的航班机票。”
唐德着实为自己捏了把冷汗,霍先生这四年东奔西跑,一刻也不停歇,原本健康的身体也因为一次风寒而落下了病根子,他真怕有一天,那些七七八八的后遗症加起来最终会酿成一场大病。偏生这位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又极为自信,没到趴下的地步绝不把时间浪费在医院里,连私人医生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深夜,指针指向了十二点,意味着新的一天开始。
班霍夫大街上仍熙熙攘攘,夜色中,扶桑在露天的酒吧内要了瓶啤酒,靠着椅背看肤色各异的人们歌舞升平。
在来苏黎世之前,与外国同行们告别时,有人问她会不会怀念那些尘土飞扬的白天和无法入睡的夜晚,扶桑想了很久,最后只能付之一笑。
那是她不愿意去回想的画面,腥风血雨,或者战火飞扬。
但是……会想念的吧?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总能清醒看到的每一个自己。
扶桑喝了口冰啤酒,手机震了一下,显示有短信。
她点开来一看——扶桑,明天的婚礼你会来参加的吧?
扶桑的眉眼含着笑,指间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击——当然,不然我为什么要来苏黎世?明天见,最美丽的新娘。
发来短信的女孩子名叫傅司琪,是扶桑在非洲结识的华裔女记者,扶桑和她共同经历过生死,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却在短短的时间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得知她即将在苏黎世完婚之后,扶桑二话不说便改了行程。
“为什么要在苏黎世完婚呢?”傅司琪还没离开之前,扶桑问过她原因。
“因为那里是梦想开始的地方啊。”
有些城市值得铭记一生,而有些城市,只适合用来埋葬回忆。
落地苏黎世,还未入关,霍城昀就接到了一通不算太友善的电话。
“合同已经传过去了,收到了吗?”宁池默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从电话里传来。
霍城昀听着忍不住挑了挑眉:“这种小事也需要宁总亲自过问?”
“我一向跟我的合作伙伴保持良好的关系。”
霍城昀冷哼一声:“恐怕宁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阿昀,这句话可不能乱用。”顿了顿,宁池默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玩味,像试探,却又是肯定的语气,“听说你飞苏黎世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今天飞苏黎世,宁总应该也不会特地打电话来询问我关于合同的问题吧?”
“阿昀,我以为过了四年,你应当已经清楚扶桑的心意。”
“宁总,四年来,你的妹妹不知去向,不知生死,你还能如此沉得住气,我实在佩服。”
霍城昀嘴角往上一扬,眼里冷得能凿出冰来,不等宁池默开口,他就按下了关机键,将手机扔给唐德。
入关的队伍大排长龙,他耐心地等在人群里。
扶桑刚离开那会儿,霍城昀曾经问过宁池默她的下落,宁池默总是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告知他自己并不知晓扶桑在哪里。这种鬼话霍城昀一百个不信,以宁池默对扶桑的宠爱程度,怎么可能放任她一个人在危险地带游走。后来霍城昀才知道,宁池默派去跟着扶桑的人在一次骚乱中被冲散了,至此再也没能找到扶桑。扶桑偶尔会去电报平安,但怎么都不肯说出自己的位置,只是每一次都在电话里对宁池默保证,一定会照顾和保护好自己。
不知道是宁池默对扶桑的自我保护能力太过信任,还是因为扶桑一再保证,总之宁池默就真的对这个妹妹不再过问,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宁池默说,她想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哥哥的无权也无能力干涉。
这四年,霍城昀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扶桑的踪影。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在这四年里,好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地活在工作里。
车子开进市区,平稳地驶入老城区,游客交织的街道铺满凹凸不平的石块,一切都是霍城昀记忆里的样子,他已经有十六年没有踏足过这个城市。
“霍先生,宁小姐将在明晚参加一场婚礼,您是……”
霍城昀靠在后座的椅背上,闭着眼,面色如霜。唐德悻悻地闭了嘴,除了冷气声,车内再度沉静下来。
扶桑下榻的酒店正是傅司琪今晚举行婚礼的酒店,原本傅司琪希望由扶桑做自己的伴娘,但扶桑拒绝了。扶桑穿过回廊,到了傅司琪的婚房门口,听着里面的嬉笑打闹声,一股暖流顿时充斥心底,时间真是一把刀,一转眼,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就要嫁人了。傅司琪一早起来就开始化妆,现在身上已经穿着厚重的中式龙凤褂。
扶桑还记得两个人死里逃生的那一天,傅司琪第一时间打电话接受了男友的求婚,她说,只有和死亡擦肩而过,才觉得现在的幸福多难得,人的一生有太多意外,她不想再浪费可以幸福的时间。而后她迅速向所在的报社提交了回国的请求。傅司琪走的那一天,扶桑送她上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她回过头对扶桑说:“这么颠沛流离地过了几年,总觉得好像已经没有获得幸福的能力了。”
扶桑十分感同身受,哪怕那个时候她听到傅司琪哭着对电话那头的男友说爱,她的心都没能变得更温暖一点。
她不是傅司琪,傅司琪有一个无论何时都等着她回家的男友,她没有。
这四年,无论经历多少艰难困苦,不管她给自己留过多少条后路,但这些后路里,唯独没有一条是——回到霍城昀身边。
婚宴准时开始,扶桑看着台上的傅司琪,脑子里闪现出两个人蓬头垢面的场景,幸福与否,终究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餐用到一半,扶桑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到庭院透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不习惯这种人群聚集的场合,尽管她的工作大多数时候与密集的人群密不可分。
突然,一声巨响震得扶桑本能地以最快速度躲向一边,紧接着她看到酒店大堂内的工作人员往酒店门口跑去。扶桑静默了几秒,确定巨响不是从酒店里发出的,本着记者的职业习惯,立刻朝酒店门口冲去。
远处的街道发生两车相撞的事故,其中一辆车燃着熊熊烈火,看样子刚才的巨响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发生了什么事?”她扭头问身边的陌生人。
“好像是有辆车刹车失灵导致追尾,然后油箱漏油,突然就爆炸了。”
“有人伤亡吗?”
“不清楚。”
扶桑正要往前一探究竟,人群里蓦地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他穿着一身简单的西装,双手插在兜里,侧身站在那里,扭头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的脚步生生地止住了,站在原地呆滞地望着他,火焰下,那张脸清楚分明。
霍城昀!
四年不见,他依旧玉树临风,意气风发。
扶桑呆站在原地,脚步沉重,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
霍城昀走到她面前,面带微笑地向她汇报情况:“没有人受伤,车子失事后驾驶员已经提前跳车了。”
扶桑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你怎么知道?”
霍城昀永远是一副自信从容的样子,偏偏却让人讨厌不起来,他说:“我就是失事车子的驾驶员。”
扶桑呼吸一窒,耳边嗡嗡作响,有无数声响滑过,可霍城昀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了耳里。
“扶桑,不闹出点动静来,怎么找到你?”
霍城昀远比扶桑了解她自己,他知道怎样在不动声色之间将她看透,不事声张,足以让她主动走到他面前。
眼前的这张脸,在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无数次出现在扶桑的梦里,她的梦也因此渐渐变得扭曲。午夜梦回时,她心里的恨疯狂地滋长着,她曾以为再见到他,应当已经无话可说。然而霍城昀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笑着与她对视,像旧情人那般低声细语,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扶桑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若要分出个胜负,她绝对不是霍城昀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