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明尼苏达州的绵绵阴雨,她依然能清晰地想起那个男人的脸。他有一双世上最深邃的眼睛和一张最令人看不透的脸。}
1
扶桑百无聊赖地坐在五星级酒店一楼宽敞的大堂内,在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随行的摄影记者许开忍不住开始抱怨:“现在的女明星一个比一个跩,明明事先已经预约好了时间,现在还无限拖延,真把自己当回事。”
他抱怨完,再看扶桑,她依然拿着那几页A4采访纸在圈圈画画,完全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模样,这倒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心浮气躁了。扶桑可以说是空降到社里的,在那之前,社里没有任何风声说会来这么一个女记者。听闻扶桑在美国著名院校就读期间不仅理论成绩拔尖,实绩更是十分可观,回国后被聘请到社里时,免了所有繁杂的就业手续,包括最为严苛的笔试以及面试环节,这不免让社里的其他同事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年头的空降兵大多非富即贵,因此扶桑虽然刚来社里没多久,却积攒了许多的好人缘。
许开细细观察了扶桑一会儿,她的皮肤很白,五官长得甚好,综合起来这张脸完全不输任何女明星。从扶桑进社里后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句,他原本也不是八卦的人,可等得无聊,遂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来我们文娱部?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我记得你擅长写的不是这方面的新闻啊。”
扶桑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换换口味也不错啊,正好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私下猛吐槽的难搞的明星们。”
话音刚落,有服务生忽然上前对他们说:“林小姐请你们上楼,房号是2405。”
扶桑点头致谢,拎起包包起身,许开连忙跟上去,小声嘟囔:“居然让服务生来通知我们,她是有多心高气傲,她是红出宇宙了吗?”
2405是这个酒店最高档的房间——总统套房,只此一间。据闻这位林妍女士年少成名,后来进军国际又大获成功,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巨星。圈内的人除了羡慕之外都叹她运气好,想获得她的专访的媒体不计其数,扶桑所在的《西凉时报》不是第一家约访她的媒体,也不会是最后一家。
房间的大门敞开着,林妍的经纪人等在门口,见到他们,立刻请他们进了门。
林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穿的黑色真丝连衣裙正好包裹住她曼妙有致的身材,裙子短到她稍稍一变换动作就会走光的地步,但她全然不在乎,手里夹着一支烟,饶是房间内已经开启了空气净化器,也无法去除一室的烟味。
扶桑微微蹙起眉头,向林妍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她刚想询问是否可以开始时,对方先开了口。
“我只有二十分钟,请你们抓紧时间。”
许开刚架上相机,一听这话表情立刻一变:“林小姐,原本约好的时间是一个小时,我们没有接到缩短时间的通知啊,二十分钟这么短,让我们怎么工作!”
浓妆艳抹的林妍靠着身后的真皮沙发,风情万种,她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傲慢地说道:“我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你们的专访已经很给你们主编面子了,你们该怎么做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有二十分钟。”
听她这口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许开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还想争执,立刻被扶桑扬手制止了。
“没关系,我也不想浪费多余的时间,我们挑重点讲。反正添油加醋地扩写一向是记者的看家本领,林小姐在业内这么久应该也是见识过的吧,我对自己的职业能力完全有信心。”
“你在威胁我?”林妍摁灭烟头,面露不满。
扶桑垂下眼睑,拿出采访稿,示意许开可以开始拍摄,像是没听见林妍的话似的,转头询问她:“可以开始了吗?”
最后,林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三十分钟,这是我的极限。”
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候,从扶桑他们进门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的经纪人又出现了,她附在林妍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原本面无表情的林妍脸上蓦然出现了类似惊喜的表情,甚至还多了一丝小女人般的娇羞,与刚才判若两人。扶桑仔细观察着林妍的表情变化,不等她下逐客令,先发制人。
扶桑“啪”地合上记事本,一边收笔一边问:“感谢林小姐的配合,完稿之后需要发给林小姐的团队过目吗?”
林妍这会儿哪还有心思跟扶桑掰扯,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最好是这样。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扶桑见林妍小碎步跑到全身镜前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人即将光临。她猜测来客应该是个男人,还是林妍喜欢的男人。她促狭地想,没听说林妍有公开交往的对象啊,要不要躲在暗处拍几张小照片明儿来个头条?
许开的想法和扶桑不谋而合,不过最后还是被扶桑拖着出了门。
“咱们又不是狗仔。”她翻了个白眼对许开说道。
“在他们眼里咱们和狗仔没什么区别,你确定要放掉这么一个爆炸性的大新闻?”
“听说时代广场那边开了家法国餐厅,味道蛮正宗的,要不要去尝一尝?”
许开一下子被扶桑转移了注意力,皱起眉头义愤填膺地说:“贵得要死,人均上千,哪是我们这种工薪阶级能光顾的。”末了还补了一句,“不过听说味道真的不错。”
扶桑从包包里掏出一张卡在他面前晃了晃,眯着眼睛笑起来,“我有消费卡,咱们受了一肚子气,怎么也得大吃一顿才对得起自己不是?”
许开一见那张明晃晃的卡,眼睛登时瞪圆了:“真的……不要钱?”
扶桑肯定地点点头:“不要钱。”
说笑间,电梯门缓缓开启,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一左一右侧身站得笔直,像在等候什么人。扶桑和许开愣了一下,面面相觑,这家五星级酒店向来是政要和名人下榻的首选,来了任何重量级人物都不奇怪。
他们一出电梯,电梯门就被那两个人把住了,禁止任何人出入。扶桑停下脚步,正思忖着他们是什么来历,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排场,许开蓦地碰了碰她,示意她往门口看。
旋转玻璃门轻轻转动着,大堂顶上巨大的水晶灯散发着诡异的橘光,与地上光洁的大理石地板遥相呼应。
扶桑的呼吸猛地一窒,一瞬间竟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隔着明尼苏达州的绵绵阴雨,她依然能清晰地想起那个男人的脸。他有一双世上最深邃的眼睛和一张最令人看不透的脸。
“是霍城昀啊。”许开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语气里少了些平日里的不屑,倒像是有几分钦羡。
扶桑早就知道,他是名人。
霍城昀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白色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敞着,平添了几分慵懒之色,更衬得他气质出众。他只身一人,直挺挺地朝电梯走去。就在快要进电梯的时候,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蓦地回头,扶桑的脸赫然入目。他脚下的步伐却未停,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扫过,随即便擦身而去。
像两个从来没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电梯门关闭之前,霍城昀看到扶桑的背影渐行渐远。
2
林妍早已等在电梯口,未等霍城昀出电梯,她便要扑上去,却被霍城昀身边的人一把拦了下来。
霍城昀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
他的冷淡刺激到了林妍,林妍一看那两个男人守在距他几步的地方,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由得冷冷问道:“我们一定要这么说话吗?隔着几个陌生人?”
霍城昀点了根烟,慢条斯理地拉开窗户。冷风穿堂而过,冻得林妍打了一个哆嗦,她脸上的不满逐渐加深:“我为了你特意提早结束了访谈,你就拿这种态度对我?”
一口烟雾吐出,霍城昀终于开口了,声音凉得像雪:“你约我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你离开了这么久,无影无踪,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下落,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还是你故意躲着我?”林妍刚才的兴奋已经被霍城昀的冷漠耗尽,她看着这个男人,总觉得他不真实,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即使他们身处同一空间,她也从未觉得他真实过,他像暗夜里的影子,她永远无法看穿他内心的波澜。
霍城昀用食指弹了弹烟灰,静静地看着她,却不说话。沉默之间,林妍的心跳陡然加速,不管她打扮得如何明艳动人,不管她穿得如何漂亮性感,在霍城昀眼里,她似乎从来都跟一棵树、一株草没什么分别。
门口突然出现骚动,林妍回头看去,脸色立刻变白。只见霍城昀身边的其中一个男人押着一个年轻人,手里还拎着一部相机,被押着的那个人脸色惨白。
霍城昀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摁灭烟头,缓慢地走到那个年轻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他:“你收了这个女人多少钱?”
一开始对方矢口否认自己的偷拍跟林妍有关,最后还是如实招了,坦言的确是林妍雇用自己对他们进行偷拍。
霍城昀看向林妍,戏谑地问道:“让他拍到令你满意的照片,你用照片发完新闻后,还要做什么呢?”
林妍对上霍城昀那双黑眸,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她的目光冷漠而不屑,就像在看一个毫无瓜葛的路人。
可她只是想嫁给他,做他堂堂正正的妻子而已。
“林妍,你十九岁时一夜成名,二十五岁便名扬海外,幕后推手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算起来自从上次一别,我跟凯瑞已经有两个月未见,他最近还好吗?”
凯瑞……
一听到这个名字,林妍就浑身一颤。她看着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身体不自觉地发起抖来,脑海里全是过去三年他对自己的温柔……
“你……”她的瞳孔逐渐涣散,没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霍城昀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
那一瞬间林妍终于明白,霍城昀之所以会答应前来赴约,只不过是为了看看她还要演一出什么戏。结果显然让他十分失望,在他制定的游戏规则里,她不是高明的玩家。
3
酒足饭饱,许开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拍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把晚餐的量都吃进去了。”
扶桑笑了笑,对许开说:“你先回社里,我还有些事要办,晚一些再回去。”
“我送你吧。”许开热心地提议,毕竟扶桑请他吃了一顿价值不菲的大餐,他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不用了,就在附近,我走过去就行了。”
“真的不用?”
在扶桑的坚持下,许开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等到他的车子看不见踪影,扶桑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街角处停着一辆显眼的黑色宾利,扶桑就那么站在几十米开外,突然被阳光晃花了眼。
回忆如同翻腾的旋涡,在一刹那像电影画面般在她脑海里逐帧播放。
4
扶桑与霍城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遇是在几个月前,明尼苏达州一个阴雨的傍晚。就在十二个小时前,这里的贫民区爆发了史无前例的骚乱,当地警察武装镇压,双方伤亡惨重,扶桑跟着曾经的师兄、如今的同事白慕生一起前来采访跟进。
暮色苍茫,空气里仿佛还有血腥味。他们走过贫民区破旧的道路,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厅梳理事件的始末。
这原本只是一场穷人们为争取利益的普通罢工,到最后却演变成一场涉嫌违法的绑架案。据闻某个当地富豪的女儿被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的闹事者绑架,对方要求富豪支付巨额赎金,富豪却一口拒绝,他企图以黑压黑,雇用了当地的黑社会救自己的女儿,没想到对方也不是个软柿子,两帮人当场便起了冲突,最后演变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白慕生抿了一口咖啡,将电脑屏幕转向扶桑。扶桑看了一眼照片里那个年轻的男孩子,不由得蹙起了眉,很难想象那样的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手策划的。
“我查过他,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在学校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辍学了,原因不明。我估计,他做这些事的幕后动机多多少少跟辍学的原因有关。”
白慕生分析得头头是道,扶桑却紧紧盯在照片下面的年龄一栏上移不开眼。
十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却走上了一条连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路。
咖啡厅门口忽然出现小小的骚动,扶桑他们就坐在二楼的窗口,低头看下去,正好能看见从一辆豪华轿车内出来的两个人,在门口蹲点的记者们的话筒简直可以戳到他们的脑袋上。扶桑不解地看向白慕生。
“这个被绑架了女儿的富豪是个美籍华人,叫韩毅,他每天傍晚都会来这里喝一杯咖啡,风雨无阻。”
扶桑简直越来越佩服白慕生了,在学校的时候白慕生就是个风云人物,他天生就是干记者的料,做事有条不紊,思维缜密清晰。
不一会儿扶桑就见到了韩毅,他中等身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比韩毅高出一个头,长相英俊,玉树临风,只是气场偏冷。扶桑觉得韩毅身边的那人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其他,在白穆生的眼色下,端起咖啡走向韩毅那桌。
“韩先生你好,我是……”扶桑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就被“哐当”一声响阻断了下文。
只见韩毅不悦地扔下咖啡勺,不耐烦地盯住她:“你们记者就是喜欢这么偷偷摸摸地跟踪和挖掘别人的隐私,并以此为乐是吗?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件事情只是我的家事,麻烦你们不要唯恐天下不乱地胡乱报道。”
他说完,将咖啡杯一推,怒气冲冲地走了。
扶桑愣在那里,雨越下越大,“唰唰“的雨声隔着玻璃传进耳里,手里的咖啡还冒着热气,她的心里升起一股挫败感。这时,一阵低低的笑声响起,她这才发现桌子的另一端仍旧坐着与韩毅一同前来的那个男人。
他坐在那里,眉目清冷,毫不避讳地将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扶桑一对上他那双眼睛,心里猛地一惊,歪着头皱眉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个男人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线条分明的下颚拉开一个微浅的弧度,语气波澜不惊:“这是最新的搭讪方式?”
扶桑并不理会他的取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任何有关这张脸的记忆,终于,她猛地一拍脑袋,指着他说:“我在伍德的住宅见过你。一年前,我采访过伍德先生,那个时候你说有事要报,所以我们终止了采访。”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在思索着她话里的真实性。这个女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脸上不施粉黛,甚至有些蓬头垢面,不过这些依然掩盖不了她身上那种清新又独特的气质。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扶桑干脆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单刀直入:“我叫宁扶桑,先生怎么称呼?”
“霍城昀。”
霍城昀?就是那个被称为伍德最得意的门生,从伍德众多养子中脱颖而出的霍城昀?
扶桑不得不换一种眼光来审视眼前这个男人,他坐姿得体,面带浅笑,却还是无法掩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淡漠姿态。
“韩毅先生的女儿的绑架事件霍先生听说了吗?”
霍城昀搅拌着咖啡,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在采访我?”
“你也可以当成陌生人之间萍水相逢的聊天。”
“不巧。”这个时候霍城昀的咖啡杯已经见底,他站起来,抿了抿唇看着她,“我不喜欢跟陌生人聊天。”
他转身的背影在扶桑眼前划下一个清晰的弧度,而此时,她手中的咖啡终于凉透。
扶桑和白慕生分工行事,第二天一早她就到贫民区东奔西走,总算打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十六岁的男孩子名叫莫斯利,从小跟着母亲长大,不知生父是谁。一个月前的某天清晨,他的母亲猝死在一个汽车旅店的房间里,听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一丝不挂,还布满伤痕,那之后莫斯利就辍学了,原本乖张的性格变得更加阴郁。
扶桑正要离开的时候,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是记者!”
随之而来的是表情凶狠的人们愤怒的眼神,扶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
“把记者赶走,这些坏家伙,这些金钱的奴隶。”
一些激进的人开始往扶桑身上扔垃圾,扔大大小小的石块。扶桑想解释,可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团团围住,他们拒绝任何语言的解释,坚持选择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在推搡间,扶桑只觉得手臂突然传来皮肤撕裂开的痛楚,低头一看,殷红的血正从左右手臂中流淌而出,触目惊心。
这些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扶桑退无可退,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慌乱间,汽车的引擎声猝然响起,扶桑视线的余光瞟到昨天在咖啡厅里见过的那个男人,一转眼,有人用力拽住了她的手腕,一使劲儿,那人将她从人群里拖了出来,她跌跌撞撞地闯进对方的怀里,恍然觉得这像是两个世界。
霍城昀面色冷峻地把她推进车里,驱车离开。
扶桑仍然心有余悸,频频回头看后面的人群。车子驶离贫民区,已是另一番景象。无论治安多好多繁华的城市,总有一片黑暗的地方是很多人触及不到的灰色地带。
包扎好伤口,扶桑被白慕生的一个电话叫去某个餐馆,听说莫斯利终于出现了,可等她赶到的时候餐馆早已大门紧闭,白慕生也不知去向,只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晚上在酒店碰面。
“你跟踪新闻之前都不好好做功课的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扶桑一跳,她一回头,才发现霍城昀居然还在。
“前几天在那场冲突中死了一个记者,你居然还敢单枪匹马前往贫民区,我真不知道该说你太敬业还是太不知天高地厚。”
逆着光,扶桑看不清霍城昀的表情,但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缓缓而来。
扶桑安静地站在原地,静默不语。
这件事情她自然知晓,至今那个记者的死因仍扑朔迷离,官方给出的解释也有些欲盖弥彰。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都忧心忡忡,记者这个职业变得越来越微妙,也越来越让人没有安全感。
当时扶桑并未多想,现在突然觉得心浮气躁,转身走向霍城昀的车,拉开车门一股脑坐进了副驾驶位。霍城昀上车,从后座抄起一份报纸扔到扶桑手里,这是前几天的新闻报道,大大的新闻标题以及报道内容无一不在暗示那些挑事的贫民皆是暴徒。
这就是那名死去的记者最后发表的报道。
扶桑的心绞痛起来,手指不由得收紧捏住了报纸。
“美国最底层的人大多只能靠每小时6~7美金的薪水生活,很多人不得不同时身兼数职才能养活全家人,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买不起自己的房子,只能住在汽车旅馆。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发声的渠道。”
“可你不能否认,他们仍旧是暴徒。”霍城昀轻松地握着方向盘,眉宇间英气逼人。
“有多少人愿意关注他们的生活呢?大多数的人更愿意关注名人、明星们的花边新闻。”她讽刺地说道,“像霍先生这种以剥削劳动力为最大宗旨的资本主义,自然无法看见社会底层挣扎着的人们的痛苦了。”
霍城昀轻轻一笑,摇着头说:“宁记者,别说得好像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似的。你出身优渥,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做记者只是你的爱好,哪天你不想做了或者遇到挫折了,随时随地都能离场。可很多人,他们的一辈子是没有退路可言的,所以收起你的好奇心和同情心,你随时可以抽身,但他们不能。”
扶桑猝然回头,紧盯着他,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你调查我?”
“调查?不必这么大费周折,我与你哥哥还算有些交情。”
扶桑随即不甘示弱地回敬道:“那你呢?伍德前半生靠非法走私起家,发家致富之后开始洗白自己,这种手段我见多了,我可不相信他的生意真有那么干净。接了他的班的霍先生你可要想清楚,伍德能洗白是他的本事,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本事的。”
霍城昀仿佛根本不把这些夹枪带棒的话放在心上,还有心情挑逗她:“宁小姐的语气像是在关心我啊?”
“霍先生想怎么理解都可以。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在这种风口浪尖的关头,霍先生怎么和韩毅走得这么近?我记得霍先生的主场可是在纽约,莫非……”
“谈生意而已。”还没等扶桑问完话,霍城昀口中就慢条斯理地蹦出五个字。
扶桑盯着他,忽然不说话了。
“看来不是什么爆炸性新闻,让你失望了。”霍城昀勾起嘴角,“也是,记者都需要能博眼球的新闻内容,我只不过来签个合同而已,听上去的确有些平淡。”
霍城昀所掌控的越式集团旗下遍布各行各业,但凡看一点新闻的人都知道,只要不触及法律和底线,霍城昀这个人什么生意都做,什么钱都赚。扶桑的同事们还曾经一边义正词严地说他就是个唯利是图的狡诈商人,一边却忍不住为他倾倒。
到了酒店,扶桑下车告辞。直到女孩子的身影消失不见,霍城昀才收回视线,看向被扶桑揉成一团的报纸,嘴角浮上一抹满含深意的笑:不像是装的,似乎……他早已从她的回忆里除名。
后来扶桑才从白慕生那里得知,那名死去的记者从贫民区了解他们罢工的始末后却拿钱办事,并没有将实情完全报道,因而引来了警察更大力度的镇压,很多人遭到严厉的驱赶。因此他们再也不相信记者,仅存的那一点善意终于被世界的恶意消磨殆尽,最终做出了愚蠢的事情。
任何事情都有所谓的因果关系。
5
凌晨时扶桑的邮箱收到一封匿名邮件,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莫斯利母亲死去时被记者拍下的照片,另一张的画面则是韩毅与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亲密接吻,尽管前一张照片上打了马赛克,但扶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两张照片上的女人是同一个女人。
她立刻回邮件询问对方是谁,可始终都没有等到任何答复。
这让扶桑陷入了漫长的沉思,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整理着目前所知道的所有线索,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莫斯利绑架韩毅的女儿是为了报复韩毅?因为他母亲的死跟韩毅有关?
天一亮,扶桑没找到白慕生,就自己一个人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她在路边没打到的士,倒等来一辆黑色宾利,认出是霍城昀的车,她低头往里头瞧去。
“上车。”霍城昀侧身替她打开车门。这个时间不好打车,扶桑没有犹豫,上车报了地址。
“又去找韩毅?他那天的反应你也看见了,你确定到了他家门口能见到他?”霍城昀说话间,扶桑手里已经多了两样东西。
热腾腾的三明治和新鲜牛奶,她完全没有一点身为女孩子的矜持,道了声谢撕开袋子一边啃一边说:“我本来不确定能不能见到韩毅,不过现在我确定一定能见到他了。”
霍城昀眉心微动,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随意敲着。
天光微亮的时候,富人区显得格外宁静,道路两旁绿意盎然。扶桑一路看过来,心里百感交集,虽然她一直不愿意承认,但阶级区别确实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磨灭的无形存在。
车子在其中一栋别墅前停下,扶桑跳下车去按门铃,对着可视对讲机说道:“你好,霍城昀先生找韩先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麻烦开门。”
她说完,猛地把霍城昀拉到对讲机的可见范围内,霍城昀蓦然低头,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立刻沁入鼻尖。
“别这么看着我,分明是你自己送上门给我利用的。”
这个女人,就连利用他这种话都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霍城昀双手插在兜里,往后退了一步,夸奖她:“还不算太笨。”
扶桑正要反驳,门“咔嚓”一声开了,居然是韩毅亲自来开的门。她呆了呆,再看另一边的霍城昀,他已经面不改色地进了门。
韩毅一开始没认出扶桑来,等扶桑一做完自我介绍,他立刻脸色大变,但碍于人是霍城昀带来的,也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拼命忍着。
“韩先生,你认识莫斯利吗?就是绑架你女儿的那个男孩子。”
韩毅乍一听莫斯利的名字,神色十分不自然,鄙夷地说:“当然认识,一个小小年纪就贪得无厌的家伙。”
“那你认识他的母亲吗?”
“他的母亲是谁?我为什么要认识他的母亲?”韩毅的反应突然变得有些激烈,再反观扶桑的平静,两个人的反差巨大。
霍城昀就坐在另一边,细细品着佣人刚上的咖啡,偶尔抬眼看一眼伶牙俐齿的扶桑。
她在提问的时候,像个会发光的女战士。
“一个月前莫斯利的母亲在汽车旅馆无故身亡,这件事在当时应该引起过不小的风波吧?韩先生居然会不知道?”
扶桑坐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毅看,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
“难道我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理由?”
扶桑懒得跟他掰扯,直接点开存在手机里的照片给他看。韩毅一看,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精彩绝伦来形容。韩毅下意识地去抢扶桑的手机,扶桑手疾眼快地把手机扔给了霍城昀,韩毅的动作就那么活生生地顿住,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霍城昀把玩着扶桑扔来的手机,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还请韩先生实话实说,我们只想做真实的新闻报道,这对解救你女儿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十分钟后,扶桑和霍城昀回到车里。
据韩毅所说,他跟莫斯利的母亲只是约过几次会,算不上是多亲密的关系,莫斯利母亲去世的那天他不在现场,是后来看新闻报道才知道的,他怕好事者从中作梗,所以一概拒绝承认自己和那个女人有关系。这次莫斯利绑架他女儿,是为了敲诈他一笔好远走高飞。韩毅的话听上去似乎有理有据,可总有个声音在扶桑心里告诉她事实绝非如此。
“为什么身为父亲他会拒绝支付女儿的赎金,而选择自己私下解决呢?”扶桑蹙着眉喃喃自语,韩毅并不缺这笔钱,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他为什么反而要将其复杂化?是因为莫斯利手里握着他的什么把柄还是另有隐情?
“他大概是想亲手让那小子牢牢闭嘴吧。”霍城昀漫不经心地说道,视线扫过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人影,顿时了然于心——他们被跟踪了。
毫不知情的扶桑转了个身,侧身面对着他:“你知道韩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霍城昀对扶桑的提问嗤之以鼻:“你都说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怎么会知道?挖隐私不是你们记者的特长吗?是时候发挥你的特长了,宁记者,我看好你。”
他象征性地勾了勾嘴角,启动车子,没过多久,后面果然有一辆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车开到一半的时候,扶桑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她狐疑地问霍城昀:“我们要去哪儿?这条路不是通往市里的吧?”
“兜风。”他简单明了地吐出两个字。
“霍先生,我听说你的生意做得挺大的,应该不会这么无聊啊……”扶桑的挖苦还没结束,车子猛地一个右转后急刹车停下,让她吞下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霍城昀一只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一只手挡在扶桑面前,才让她在巨大的冲力下免于受伤。
这条路上人烟稀少,刺耳的刹车余音渐渐消失。扶桑惊魂未定,却见霍城昀开门下车,直直地走向被他拦下的一辆二手吉普车。
不知霍城昀和对方交涉了什么,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部照相机。扶桑瞬间明白,他们被跟踪了。
“狗仔?”
“你的同行。”他说着伸手捋开她的长发,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伤,才重新发动车子。
“偷拍你?霍先生,我该不会明早一睁眼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你的绯闻女友吧?”
霍城昀挑了挑眉:“做我的绯闻女友很委屈?”
“霍先生,你的花边新闻不少,没有比做你的绯闻女友更委屈的事了。话说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还得跟进新闻呢。”扶桑越看这条路越觉得不对劲,他们好像离市区越来越远了。
“跟进新闻?你有内容可写吗,有线索可找吗?乖乖闭嘴休息一下,到了你就知道了。”
被他一语说中弱点,扶桑瞬间哑口无言。路况并不是很好,车子一路颠簸着,扶桑顺手拿起霍城昀从狗仔那边抢来的相机,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清一色全是霍城昀的照片。她憋不住笑,一边笑一边把相机拿到霍城昀眼前:“哎,你看,他们好爱你,为了能拍到你的八卦新闻真不容易。怎么跟你在一起的都是男的?你该不会喜欢男人吧?”
霍城昀一边开车,一边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回道:“放心,我的性取向很正常,宁记者不必担心。”
“霍先生,你好歹给我们记者一条活路,你看,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跟着你也不容易,你怎么着也得给他们发点糖呀。”
风声从车窗的夹缝中呼啸而过,霍城昀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哪天如果你有闲心跟踪偷拍我,我一定放个大新闻给你,保证你一夜成名。”
扶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那我先谢谢霍先生您了。”
“不客气。”
霍城昀把车停在某个僻静处。扶桑下车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猜测这里应该是个远离城市并且鲜少有人涉足的公园,公园专门空出一块空地安置了一排集装箱,这些集装箱大多用于出租给那些只能靠租房度日的穷人。
扶桑跟着霍城昀走到其中一个敞着门的集装箱门口,好奇地探头往里看去,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她还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霍城昀突然伸手迅速把她拖进了集装箱内,与此同时,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扶桑吓了一跳,却听到耳边传来轻声细语的四个字:“别怕,安静。”
扶桑一转头,发现霍城昀果然正对着她做噤声的手势,他把她拉到窗口边,示意她往外看。扶桑尚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这一看,脸色登时一变。
那个被两三个成年人簇拥着的少年……可不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莫斯利吗?
扶桑几乎要尖叫起来,唯有双手紧紧拽着霍城昀的袖口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尖叫声脱口而出。一会儿的工夫,那几个人一起挤进了一个不大的集装箱,外面又安静下来。
霍城昀低头看扶桑的表情,轻声取笑她:“看你那兴奋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一个亿。”
扶桑懒得管他的戏谑,晃着他的手臂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些人都是初次犯罪,特别是莫斯利,想找蛛丝马迹很容易。等到天黑,你就有新闻可写了。”
霍城昀淡淡一笑,卧倒在看上去并不怎么舒服的硬板床上。扶桑心里满是疑问,仍喋喋不休地问:“你到底知道多少?我怎么有种被你戏耍了的感觉?”
“记者小姐,你可以当成是我突然发了善心想跟你一起挖掘新闻真相,戏耍这个词在这里用得并不恰当。”
霍城昀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第一次浮现出那种有些玩世不恭的表情:“现在离天黑还有些时间,你要不要养精蓄锐?”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找莫斯利呢?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他绑架韩毅的女儿一定另有隐情。”
“你不是想要真相吗?”
这句话说得讳莫如深,令扶桑无法猜透其中的意思,但见霍城昀,双手枕着脑袋,闭目假寐,从窗口洒进来的阳光铺在他身上,让他原本冷硬的面容终于显得柔和了许多。
扶桑在距他一步的距离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心脏无法抑制地颤动。她蓦地移开目光,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干脆蹲下来靠着墙壁梳理新闻。
6
直到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扶桑才恍然从梦里醒来,一睁眼,天已经黑了,集装箱内没有开灯,她整个人舒服地躺在床上,就着月光,霍城昀的身影半明半暗。
扶桑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霍城昀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心,他毫不犹豫地收紧手指,把她从床上带下来,两个人一人一边靠在窗口,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外面的全景。
白天的时候扶桑没有猜错,这里果然没什么人住,除了莫斯利他们那的集装箱亮着灯光之外,周围只有路灯的光亮。
扶桑隔着布满灰尘的玻璃看到窗外三五成群的人互相对峙着,场面格外紧张,好在这种集装箱因为成本低廉和材料简陋,因此隔音效果不好,他们能清楚地听到外边的声响。
扶桑看到韩毅的身影时狠狠地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韩毅,她忍不住将视线转向霍城昀,后者却没有一点异样,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疑惑。
“钱带来了吗?”
那个叫莫斯利的少年,在微弱的灯光下面无表情地问韩毅。
很奇怪,即使只有十六岁,可他站在那里居然一点也没有孩子气的稚嫩,反而显得格外沉稳。
韩毅一言不发,对身边的人微微颔首,一只大皮袋子立刻送到了莫斯利面前,扶桑猜测那是一整袋现金。
莫斯利的同伴检查了那袋现金,莫斯利则始终盯着韩毅:“我真是没想到,第一次你拒绝了用钱换你女儿的命,怎么今天居然又主动送上门来,该不会是被抓到了什么把柄吧?”
韩毅冷笑着说:“我女儿呢?钱你已经收到了,可以放人了吧?”
莫斯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你当初也是这么打发我母亲的吧?”
韩毅装作听不懂,不想再节外生枝,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钱你已经到手了,把我女儿放了。”
“我母亲跟了你那么多年,对你一心一意,结果你为了自己的利益让她惨死,你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再不放人,别怪我不客气。”
莫斯利突然举起手,手里拿着的东西在灯光下闪着一点亮光:“你把我家烧了,是不是想找这个东西?我母亲去世的时候这枚戒指就紧紧攥在她手里,她到死心里都只有你。你呢?你对她做了什么?你把她当成商品送给那些禽兽!这枚戒指是你的吧?韩毅先生!”
扶桑的心底徒升一股凉意,双手不由得握成拳头,她明明也见识过许多社会的灰暗面,可亲耳听到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嘴里说出这件事来,她还是觉得那么悲哀。
莫斯利继续说:“你买通那些警察、记者,暗中干扰一切新闻报道,居然把我母亲的死变成了是她不知检点为钱卖身不幸身亡!你居然把一个爱你的女人诋毁成一个妓女!”
韩毅突然大笑起来:“难道不是吗?我给她一点好脸色她就恨不得像哈巴狗一样朝我扑过来,那天晚上是她活该,她自愿替我招呼我的那些客户,我可没逼她,谁知道后来会玩出人命……”
“这么说你承认我母亲的死跟你有关了?杀死我母亲的凶手就是你所谓的客户?”莫斯利步步紧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扶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怒火。
谁知韩毅却如同无赖似的耸了耸肩:“那又怎样?你要去告诉警察吗?谁会信你呢?他们要是信你,今天我还会站在你面前吗?”
韩毅的那种自得刺得莫斯利恨不得亲手撕碎这个浑蛋,是的,如果警察相信自己的话,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一切,韩毅也不会这么得意地站在自己面前炫耀着权势和财富。
莫斯利想起那个时候自己拼命地跟警察和记者说,母亲是被人害死的,她死的时候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明明证据十足,那些人却偏偏视而不见。
在那些人眼里,他不过是个贫民区里最底层的未成年孩子而已,没人会在意像他们这样的人。
气氛在这个时候突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之间,原本静谧的公园里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扶桑猛地一惊,站起来想到另一个窗口看看是怎么回事,这时霍城昀忽然往她手里塞了一部照相机。
“从狗仔那里抢来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了,该你出马了,记者小姐。”
他清冷的声音透着几许高深,一只手拉开门把手,一只手猛地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霍城昀的力气很大,扶桑被推得往前猛冲,几乎和外面的警察同时出现。
韩毅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刚才还扬扬得意的脸一瞬间布满错愕。
扶桑的大脑只空白了几秒,很快就反应过来霍城昀的用意,举起相机对着现场一顿猛拍,有记者在场,这件事情才不会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现场一度陷入骚乱,警察把在场的人都带了回去。他们临上车前,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爸。”
韩毅蓦地回头,见到女儿,一时间心情复杂无比。
扶桑看向女孩子,她完好无缺,不像是被绑架的样子。最后她被警察一起带了回去。
扶桑的脑袋嗡嗡作响,骚乱过后,这里寂静得可怕。
霍城昀从暗处走来,从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微微俯身与她平视:“怎么了?还没消化完刚才的故事?”
扶桑看向他,这个男人此时笑容可掬,完全不像几天前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形容冷漠,她第一次觉得他有些可怕。
“其实你早就知道这些了?”扶桑的声音冷了下来。
“根本没有什么绑架,韩毅的女儿和莫斯利是同学,他们俩关系甚好。莫斯利的母亲惨死,被污蔑得体无完肤,他不断解释他母亲是被蓄意谋杀,可没人相信他,肇事者因此逍遥法外。他这才想出绑架这种蠢招,希望能有记者顺藤摸瓜查到他母亲那个案件,将犯人绳之以法,还他母亲清白。可惜那些记者不是太笨就是太贪,韩毅又是个老狐狸,玩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你知道这些,却一直袖手旁观?”扶桑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努力不在霍城昀面前露怯。
霍城昀的眼睛深不见底,扶桑在他眼里看到有些狼狈的自己,就像一个能够被随意操纵的木偶,毫无生机。
“扶桑,没有人有权利干涉别人的人生,即使我知道这些,也不代表我有义务去伸张所谓的正义,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游戏规则。如果最后莫斯利得到的是另一种结局,那也只能是他自己的命运。”
“可你最后还是出手了。”
“那也只是因为你。”
和所谓的同情心没有任何关系,他做这些,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扶桑而已。
“你怎么知道他们今晚会在这里见面?”
“我找到莫斯利,告诉他我能让他得到他要的结果,我说我认识一个正气凛然的记者姑娘,就算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歪曲事实进行虚假报道,然后我就知道了这个地方。”霍城昀耸着肩摊手。
扶桑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那些警察也是你通知的,因为报案的人是霍城昀,所以他们才不敢像对待莫斯利那样怠慢。”
霍城昀赞赏地对她竖起大拇指,可扶桑心里却觉得更悲哀了。
后来几天扶桑对这件事以及一个月前莫斯利母亲的案件重新做了完整的报道,在媒体的高关注和有关部门的施压下,案件很快水落石出,法庭重新进行了判决,犯了事的那些人最终得到了法律的制裁,终于还了莫斯利一个公道。
霍城昀离开明尼苏达州那天扶桑特意去见了他,那时离霍城昀的飞机起飞只剩两个小时,可他还是空出了时间与她见面。
若不是因为她,他不会在这里耽误这么长的时间。
“虽然我对霍先生你的为人和价值观不是很赞同,不过还是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事情不会解决得这么快。”
“不用谢我,不是你说的吗,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关注底层人过得幸福或不幸呢,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吸引宁小姐的注意而已。”
扶桑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这些话,脸一红,刚想解释,却听霍城昀又说:“希望你的善心不会有害了你的一天,祝你好运。”
她看着霍城昀,来的时候原本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此时此刻,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霍城昀快要上车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远远问她:“宁小姐小的时候去过苏黎世吗?”
扶桑对他的问题疑惑不解,却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刹那扶桑仿佛在霍城昀眼里看到一丝失望,但随即他便对她清浅一笑,与她道别。
那之后扶桑也回国发展,除了偶尔在财经报道中见过与他有关的报道外,再也没有见过他本人。
7
时间一晃过去了这么久,有七八个月了吧,他依旧是一身清冷、不理闲事的那个霍城昀。
扶桑深吸一口气,终于走到那辆车边。敲了敲车门,对方没有反应,她也不急,就那么站着。过了一会儿,车窗才慢慢打开,露出霍城昀好看的侧脸。
“怎么不上车?”他微微笑着,脸上没有半分不耐。
“我没收到上车的邀请。”
“我怎么不记得你是那么规矩的一个人?”他说着,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往里面挪,为她腾出位置。
扶桑也不客气,俯身钻了进去。
“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从你这辆炫酷的车停在这里开始。”扶桑往后一靠,转过头看着他,“我猜应该是霍先生才有这么大的魅力,让林妍这样的大明星整整缩短了我半个小时的采访时间。”
霍城昀却对她话里明显的疑问置若罔闻,从身侧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看上去有些陈旧的牛皮信封:“还记得那个少年吗?这是他在看守所里写给你的信,他请我转交给你。”
扶桑狐疑地接过信,来回看了一遍,随口问道:“跑腿的事儿需要霍先生你亲自跑一趟?”
霍城昀拧眉浅笑,一只手搁在窗口,安静地看着扶桑读完了整封信。
“他现在怎么样了?”
扶桑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少年倔强的面孔,虽然只有几面之缘,可莫斯利的少年老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人被生活所迫,现实逼着他们不得不迅速成长。
“他很好。”
扶桑无法猜透霍城昀话里这三个字的含义,但见他的表情,她也知道莫斯利不会悲剧到哪里去。当时离开明尼苏达州之后,她曾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一个据说可以联系到霍城昀的邮箱,给他发过一封简短的邮件,希望他哪一天再发善心的话能够拉那个少年一把。
扶桑不确定霍城昀究竟知不知道那封邮件的存在,或许当时那封邮件就已经石沉大海,不过现在看来,她对莫斯利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她的心情跟着好转,小心地将那封手写信放进包包里,眯着眼笑道:“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隔着一个大洋居然还能在这里相见。”
车子缓缓地驶离原本的街道,冷气在宽敞的车厢内肆意蔓延,扶桑的耳边传来霍城昀轻轻的声音:“如果真的有缘,就不会等到现在。”
她看向霍城昀,见霍城昀靠着身后的真皮座椅闭目养神,线条分明的侧脸刻着冷峻的孤傲。她细细揣测着这句话里的意思,不知不觉中竟有了些睡意。
车子将扶桑送到报社楼下,扶桑下车同霍城昀道别,他的脸上挂着一丝令人看不懂的笑意:“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扶桑。”
车窗缓缓升起,终于将他们的目光隔绝,扶桑望着车子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中突然有些五味杂陈。
8
旭日东升,扶桑没有想到林妍的采访稿还未来得及发表,更大的新闻突然接踵而至。
林妍居然自杀了!
她赶回社里的时候办公室里早已炸开了锅,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林妍自杀的新闻疯狂地席卷了整个娱乐圈——她从24楼纵身跳下,死得面目全非!
之所以认为她是自杀,是因为随后曝光的遗书。种种迹象表明,林妍是因为逼婚未遂,抑郁自杀,而疑似和她交往的男人也被无所不能的网友们通通挖了出来,虽然不知真假,但躺枪的倒是不少。
没过多久,林妍的经纪人又曝出林妍有已经交往了三年的神秘男友,她对对方的身份闪烁其词,很是避讳,但好事的网友根据其经纪人的表述很快锁定了目标人物,霍城昀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这一系列事件的过程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一气呵成,快得让人无法反应,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消息是独家新闻,皆由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曝出,而后各大媒体争相转载跟进,这家小报的风头一时无两,迅速红遍了整个传媒界。
主编大发雷霆,狠狠将刚刚出炉的报纸甩到扶桑脸上,戳着她的手臂咄咄逼人:“你昨天采访她的时候就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我说了多少次了,新闻只有独家才有价值!这回居然让一家小野报抢先报道,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搁?”
扶桑也觉得委屈,表面上装得可怜兮兮,说出来的话却硬得能戳死人:“对不起主编,怪我没有预判能力,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事儿,我肯定一夜不睡,守在她楼底下等她下来。”
“你!”主编的脸色狠狠一变,“我就知道,靠特殊方式进来的人能有什么本事,让许开进来。”
许开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脸苦相,扶桑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准没好事,果不其然,当许开说出“这件事由我们继续跟踪报道”后,她身体的所有细胞都在疲软地抗议着。在扶桑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大肆报道的事情,以她的经验来看,这件事的背后如果真的跟霍城昀有关系,牵扯出来的东西可就无法想象了。
霍城昀,这个名字就像一颗埋在扶桑心底的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引爆。
扶桑沮丧地趴在桌上,将脸埋进臂弯,她实在……不想做霍城昀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