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甑回了律所,找到陈一言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手机已经是关机状态了。顾甑坐着冷静了一会儿,直接开车去白家。
白家很安静,今天并没有上门的客人。有管家把顾甑引进去,白秉昭还没有睡,看见顾甑很意外,客气地道:“顾律师?你怎么来了?”
管家走了,顾甑看着白秉昭,他穿的很随意,是打算睡觉的样子。
顾甑道:“我来找伊十景。”
白秉昭愣了一下,笑起来,道:“她没来,你找错地方了。”
“她被陈一言带走了,陈一言,就是你们公司的会计陈一言!”顾甑说着话莫名动了气,开车来的路上,他心里很忐忑,其实伊十景是一个没有记忆也没有身份的人,像这个城市里大多数的流动人口一样,她即便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引起大的波澜,因为没有人会追究她的死活原因。
但是,但是顾甑就是做不到开车回家睡觉。明知到白家很唐突,甚至会惹怒白秉昭,但是他还是来了,而且还来着这么匆忙急躁。
白秉昭看着顾甑,轻声道:“他是我公司的员工,但是绑架这种事情,你找警察会比较好。”
“白老你真不知道?”
“我不知道。”白秉昭道:“我今天一天都没出去。”说完又高声道:“门也不拦着,什么人都让进来,这是菜市场吗?”
顾甑知道他是厌烦自己不请自到,上次两人交谈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但是现在白秉昭和自己之间已经是换了一种身份。
顾甑长舒口气,道:“打扰了,白老。”
白秉昭没有理会顾甑,顾甑转头朝白家外走去,除了白家,门猛地在身后关上,顾甑一闭眼睛,一股悲凉的感觉突然油然而生。
伊十景,你到底在哪儿?怎么样?好不好?
顾甑想说话,想问一连串的问题,却张不开嘴,头顶的月亮高悬,明亮的洒下银白的月光,像是落了一地的霜雪,漂亮又冰冷。
顾甑上了车,才发动起车,突然有人敲车窗,刚才想事情太认真,有人走近了顾甑也没发现,是个女孩子,月光下看,像个精灵一样的眼睛。
顾甑心里诧异,摇下车窗,问道:“你是?”
“十景怎么了?你刚才跟爸爸吵得太厉害,我就出来看看。”白相宜问的很急,她本来就睡不着,上次跟白秉昭谈完话以后,白相宜跟白秉昭的关系更差了,两个人平常的话更少了。今晚白相宜本来是打算睡了,又突然听到顾甑跟白秉昭说话,她偷偷听了听,才知道大概是伊十景出事了。
“你是那个律师对不对?你姓顾。”白相宜问道。
“你是?”顾甑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他的记忆里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的。
“我叫白相宜。”
顾甑一下子了然了,他从伊十景那边得到的说法知道伊十景并不讨厌白相宜,她甚至还是对白相宜带着点包庇疼惜的意思。
“我 是顾甑。”顾甑轻声道:“十景她不见了,我问了,是被你爸爸公司一个员工绑架了。”
“你怎么不报警?报警了吗?”白相宜问的急促。
顾甑摇摇头:“我不想惹怒陈一言,他精神状况不是很好。”
“跟我一样。”白相宜苦笑一下,又道:“你现在干嘛?”
顾甑正打算回话,他的手机响了,顾甑掏出手机,却见显示的一个陌生的号码,顾甑的记忆里很好,一眼看出号码很眼熟,顾甑想起刚才打过去的陈一言的号码,顾甑心猛地一跳,他接通电话。
那边果然是陈一言,陈一言笑了,道:“谁啊?现在知道跟我谈了?”
“我是顾甑。”顾甑道:“律师顾甑,我们见过的。”
“顾甑?”陈一言像是在回忆,好半天笑起来:“顾律师找我什么事情?我最近有点忙,我们改天再说。”
陈一言说话的时候抽抽搭搭,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顾甑已经明确的知道了他的精神状况确实不好,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威胁到伊十景的安全。
顾甑赶紧道:“我只几句话,我们见面聊聊?”
“你跟我又不认识,聊什么?你们这些律师,人模狗样,才不会跟我们这样的人聊。”陈一言打个酒嗝。
顾甑脑子一转,道:“你喝酒了?茅台?西凤?”
“哈哈哈,我哪儿喝得起,二锅头!”陈一言笑出声,他电话那头隐约是有风声,周围的环境很安静,他像是在山上。
顾甑眼睛一亮。
“我爸死的时候,我们镇子那些人你不知道,特别穷,特别抠门,送不起一点儿钱,都送什么酒!送酒就算了,还送什么假酒,能喝的就这二锅头。”陈一言越说越兴奋,笑着道:“他妈的什么破酒,真当我没吃过好东西?当年我念书的时候,谁不说我有出息,都盼着我出息了,可是他妈的,我怎么就是出息不了!这世道的人真他妈的难伺候!我不学习,他们说我不学习,我学习了,他们说学习这么好还是没出息有什么用……”
那边风声呼呼啦啦,陈一言抱着手机突然呜咽着哭起来,哭的隐忍又委屈。
顾甑不说话,只是快速调整导航仪,车门一开,白相宜突然开了车门坐在副驾驶上。
顾甑愣了一下,道:“你干什么?”
“我跟你一块儿去。”白相宜轻声道,她的眼睛很亮,离近看的时候,更显得眼睛特别漂亮。白秉昭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你去也没用。”顾甑捂住话筒小声对白相宜道:“我是去救人,你去了没用的。”
“可是……可是我……”白相宜六神无主的看着顾甑:“我想跟你一块儿去,我担心十景。”
顾甑看着她坚持的样子,想了想道:“好吧。”
带着白相宜有一个好处就是,只要卷进了白相宜,顾甑不怕杜明汇和白秉昭坐视不理。
白相宜笑了,她捏着安全带,也是一脸害怕的样子,顾甑无暇顾她,一边打电话安抚着陈一言,一边开车。
走了一会儿,白相宜道:“电话给我吧,我试试。”
顾甑惊讶地侧头看着白相宜,电话那边的陈一言却已经听见白相宜的声音了,陈一言道:“谁啊,那是谁?谁在说话?!”
顾甑无法,只能把电话给白相宜,白相宜接了电话,笑着道:“你在哪儿啊?”
“我在……我在山上……”陈一言莫名的乖巧。
白相宜轻声道:“这么冷的天气,你一个人在山上不觉得冷啊?好冷的今天。”
“是啊,好冷。”陈一言哭起来:“我也觉得好冷……可是我不能回家去了。”
“为什么不能回去了?”白相宜温和地说道,她又碰到过很多心理咨询师,怎么安抚这样的人,白相宜懂的一点。
“我……我……”
“别急,你慢慢说。”
“我犯了错。”
“你犯了什么错?”
“我跟我妈吵了一架,我妈让我滚,她说我没出息,她说她真的后悔把我生出来,她说我就是来讨债的。”
“那你做了什么呢?”白相宜轻声问道。
那你做了什么呢?这个问题其实一直盘旋在白相宜心里,她想问问大姐夫杜明汇,想问问爸爸白秉昭,想问问三哥白平乐,还想问问伊十景,问问顾甑,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生活成了现在的样子。
一下子就打碎了之前的宁静,是因为他们都做了什么?
陈一言道:“我从小学习特别好,是特别特别好的那种,谁骂小孩子都是以我当教材的那种,我就特别开心,我就觉得特别对得起我爸我妈那么辛辛苦苦挣钱让我念书。我是我们那念书最多的,他们都叫我状元,我就觉得好开心的,真的好开心的,我妈也很高兴,他们就特别高兴。”
“后来呢?后来你怎么了?”白相宜声音特别的温柔,像一个深夜电台的女主播,她的嗓音可以让你放下烦躁,放下心里的防备。
“后来我就去念书了,但是学校里的同学都爱欺负我,他们学我说话,你看,我是不是现在醉了都不说方言了,哈哈哈。”陈一言笑的癫狂,他道:“我真的很努力去学习的,但是就是学不会了,我一下子就像是笨了好多。”陈一言的声音一下子转成了方言。
印象里的那个声音猝不及防就出现在白相宜耳朵边,白相宜想忘了那么久的声音,就这么突然又来了。
白相宜脑子里像是被什么狠狠碾压了一样,她不愿意去面对的那些东西,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她不得不去看,白相宜一下子掉了眼泪。
顾甑正开着车,看见白相宜哭了,倒是手足无措,白相宜见顾甑担心自己,对着顾甑摇摇头。
“后来呢?”白相宜忍住哭腔,轻声道:“你怎么对你同学的?”
“我对他们可好了。”陈一言的声音调皮活泼,他笑着道:“我帮我室友带饭,我做小组组长写七个人的报告,我们室友都很喜欢我,但是……”陈一言的声音一下子降下去:“但是他们不会带我一块出去玩儿,他们只是让我帮他们干活,他们自己在背后笑话我,我恨不得让他们死,让他们全部都去死!他们为什么要活着?他们才是人渣!他们学习不好,也不好好学习,他们就追女孩子逃课,但是毕业以后他们都有工作了,就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到处跑,脚磨破了也找不到工作,他们都笑话我的西服,我的西服是假货,他们开始说A货,我上网查了A货是好的东西,我还开心了好几天,后来我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他们是在笑话我,我穿的是盗版的!”
“这……这其实都一样。”白相宜的声音怯怯的,她害怕这种方言,她害怕说话的陈一言,她害怕这种赤裸裸的丑陋的恨意。
“是啊,都一样的。”陈一言笑起来,声音也温柔了很多,他像是在吹风,好半天,陈一言才轻声道:“今天的天气真好啊,要是我是个神仙就好了。”
顾甑见白相宜已经濒临崩溃,拿过手机对陈一言道:“人间多好啊,做神仙不好,神仙就没有七情六欲了。就像你身边那个女孩子,你做了神仙,就不能跟她待在一块儿了,玉皇大帝是不准神仙谈恋爱的。”
白相宜听着顾甑的话忍俊不禁笑起来,顾甑有点尴尬,他也只是随口说的而已。
那边的陈一言果然有了反应,陈一言像说悄悄话一眼,道:“这个女人不好,她太能睡了,睡了一天了,我一个人待着好无聊的。”
顾甑心里‘咯噔’一下,顾甑咽口唾沫稳定了情绪,才道:“她……她一直没醒来?”
“是啊。”陈一样像是邀功一样:“我把她绑在桌子腿上,她动不了的,她一直喊我过去,我知道她会催眠人,我害怕我就不理她,谁知道我一觉睡醒的时候她都还没睡醒。”
顾甑心里的不安在放大,陈一言又笑起来:“顾律师,你说她要是陪我一起变成神仙,是不是玉皇大帝就能让我们谈恋爱了?她其实,她其实长得怪好看。”陈一言边说边傻笑,像是正在看着伊十景。
顾甑一下子血全冲到了脑子里,一脚踩下油门,几乎是吼着道:“你不准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