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刚卯（1）
正月刚卯既央，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刚瘅，莫我敢当。
——刚卯两行书文
公元前267年，如姬正陪着魏无忌面试门客，这是自从搬到信陵之后每天除了弹琴之外第二件重要的事。
曾经门客遍布天下的孟尝君田文一死，多少能人异士无了用武之地，年纪轻轻的魏公子无忌被封为信陵君，又有多少人慕名而来，这两批人撞在一起，可不就造成了信陵君府上天天门庭若市的景象。
每天上午还好，这一到下午时分，困意止不住地袭来，可真是有些难熬啊。
唉，也不知道她家公子是怎么做到每天坐四个时辰还挺直腰板岿然不动的，她可是不行了，得托言个借口溜回房间补个觉先。
“公子……”
眼珠子骨溜溜转着，每次想借口的时候都是这幅表情，要让人不知道都不行，恐怕也只有她自己能被自己骗过去。
一身玄衣坐如钟的信陵君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不过余光准确地落在身边昏昏欲睡的白衣女奴身上。
“回去睡会儿吧。”
诶，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如姬睡意消了三分，惊叹而佩服地仰视着她家公子。
坐在自己身边还敢眼皮子打架，刚才好几次头都快歪到自己肩膀上来了，要是内室也就罢了，这里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不光是有心来投奔他的，也有别的政敌派来浑水摸鱼寻他把柄的，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他信陵君的威严往哪里搁？
“这样……好吗？”
虽然她心里是很高兴没错啦，但是，表面上还是要显得爱岗敬业一点的不是？要是公子一说让她去睡她就喜出望外地走了，岂不是显得她对工作很不热爱？
“去吧去吧，没你在边上我还能更专注点。”
“多谢公子！还是公子疼如姬！”
既然公子都这么再三说了，那自己就真的恭敬不如从命啦！
抱着琴从席上站起，行了个做给别人看的礼就赶紧退出厅堂。不过公子的话也说得奇怪，自己又没说话更没乱动，哪里就让他分心了呢？
不过一心赶回去睡觉的如姬实在没功夫多想这些，公子的心思，她猜了这么多年都没猜透，这会子又怎么可能突然福至心灵地想明白？也罢也罢，伸手打了个哈欠，就往里室走。
她的房间在府邸的最里面，信陵君府的大概结构是这样的，从外往里，大门、前院、前厅、正房、后院、后门，她住在后院的第一间，离公子所住的正房最近，不过整体来说也是府里偏后面的位置。要换做平时，她得到公子亲口赦免回去睡觉，一定颠颠地回房倒头就睡，不过今天真的得到赦免，居然心里头还有点愧疚，以至于回房放了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怎么都找不回睡意。
人啊，真是犯贱呐。
想睡没法睡，人生一大憾事，能睡不想睡，人生憾事之二。
不过公子亲口许的假，她是万万不能浪费的，前两天听管府中花事的下人说后院的木芙蓉开了，平时她陪着公子根本没有时间逛院子，公子忙成那样，更不可能有闲心去逛院子，以至于那个专管花事的婆婆每次通报完就灰溜溜地退下，久而久之都有点怀疑自己在府里的存在意义了。
嗯，自己是个好人，又是公子身边最亲近的人，自然有团结府里人心的义务。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逛院子的想法简直是为了爱与正义，往后院走去的步伐都坚毅了几分。
等到了后院就更觉得自己来得有道理。
木芙蓉开得盛极，既有白色的白花木芙蓉，也有初开为白色，后变深红的重瓣醉芙蓉，远远一看便觉灿若朝霞。她生性爱美，否则也不会对她家公子情有独钟，如今一见这十里锦绣的木芙蓉花也是瞬间动了心，甚至发出了恨不死于芙蓉国的感叹。
她在府中的这几年，因为无知，究竟错过了几场花事？
不过这十里锦绣，美则美矣，大也是相当之大，每树都长得差不多的木芙蓉，也令她没有意外地……迷路了。
不过她倒是不急，反正多逛一会儿总能逛出去的，再不济就找找院子里的下人，总能找到一个正在岗位上工作的带自己出去，最最不济就等着公子见不到自己派人来寻，反正就在这府内，能出什么事？
只不过，这芙蓉花香气清淡，逛了几圈之后又累了，她刚才丢失的睡意，竟然在这种时候又被找回来了。
看来只能实行最后的计划了，麻烦公子派人来找自己。毕竟这困意袭来，神仙难挡啊……
在这个由芙蓉花香引发的觉里，她做了一个梦。
离她最近的一朵芙蓉花骨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开，里面蹦出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小娃娃落地便长，她张嘴惊讶不已的时间就已经从拇指大小长得与她一般高，然后荷衣蕙带的小娃娃开口说话了：“阿姊，你生来孤苦，上帝派我下来，与你做个伴，你欢不欢喜？”她从惊讶中暂时平复，大着胆子看清了说自己是派上帝使命来与自己作伴的小娃娃，唇红齿白，灵气逼人，一看就与自己是一家，忙不迭点头：“阿姊欢喜，阿姊欢喜！”小娃娃便喜笑颜开地张开双臂要她抱，她亦亲热地往前一抱，可怀里的小娃娃却化作一股浓烈的芙蓉香气，往她鼻子里一钻，就没了。
她怅然若失地醒过来，却看见那个在梦里消失的小娃娃就站在自己眼前，除了穿的是一身普通人的衣服，唇红齿白的模样与梦中毫无区别，她还以为自己并未从梦中醒来，真就把眼前的少年当成了失而复还的弟弟，一把往前抱住了他。
“弟弟……”
“花神姐姐……”
与她认亲的激动不同，对方少年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声音都在颤抖，加上可能是她拥抱的力气太大，声音里还有一点喘不过气的惊恐。
他的确是天天爬上信陵君府的后院墙偷看院子里的四时花景，可是这家人本来就暴殄天物，放着这么好的花样年华辜负，自己只是不想让花儿寂寞。
只不过今天他坐在墙垣上偷看的时候，居然看到芙蓉树下睡着一个白衣仙女，仙女生得太美，远远看去更是姿态若芙蓉花，他是天生的阴阳眼，自然而然地就以为这是芙蓉花神，否则这除了管理的下人数年不来人的院子里又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仙女？想来是这十里锦绣被他的诚心所打动，所以显出人形一解他相思之苦。
他原本只想这样远观就好，想来他是怎样的身份，又怎敢亲近花神姐姐？可是看得太过入神，一不留神就从墙上跌下，一不小心还滚到花神姐姐的脚边，惊醒了姐姐，刚想磕头认错，未曾想姐姐一醒居然将他拥入怀中，满身香气沁心，还唤他作弟弟。
他便是此时此刻死去，都值了。
“你叫我……什么？”
如姬平复了一下心情，依旧坚信这就是上帝送给她的弟弟，然而对于他对自己的称呼却感到很是不解。
花神姐姐？明明他才是自己的花神弟弟啊。
少年突然就跪倒在被他自己砸得芙蓉花瓣铺满的地上：“哦！我是墙下仰慕花神姐姐已久的蓬头稚子，不慎被姐姐姿容所惊，落入院中，还望姐姐赎罪！”
是把自己当成花神了？
看来这梦做得是半真半假。不过，反正他落入自己院中，那就是上帝送给自己的弟弟了。这句花神是谬赞，但是这一句姐姐，她必定是应下了。
“你先起来。”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连他打着补丁的衣服上沾的花瓣都拍干净，“你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
花神姐姐一开口跟他说话他就想跪下，即便她搀着自己不许跪下，他也不敢抬头窥见神容。
“我……我叫羡门，家里……没有人，我是个孤儿。”
花神姐姐会不会嫌弃他？来历不明，畏畏缩缩。
羡门的头低得更低了。
如姬亦在听他说完身世后沉默了，这孩子的身世与自己何其相似，只不过她幸运些，遇到了公子，可他呢……
或许他的不幸到了现在就被自己终止了，因为他遇到了自己，遇到了他的姐姐。
“我不是花神。”如姬告诉他。
羡门抬起了头，眼睛明亮。
“我是你姐姐。”
明亮的眼睛里，陡然泛出泪光。
而呼唤声也在此时响起，很快就近在身边，羡门下意识地就想要翻墙而逃，然而被如姬牢牢地拉住手。
“以后就跟着姐姐，姐姐在哪，你就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