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刚卯（3）
信陵君府里多一个人，几乎是一件比鸿毛入水还轻的事情。压根没有人会注意到羡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少年，即便打眼前经过，除了如姬，也压根没有人会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少年放在眼里。
毕竟这世上能相信天上掉下个弟弟来的人有一个就够了，再多就得成灾害。
“羡门，这几天在这里住得好不好？”
有信陵君的亲允，即便没有引荐给府里众人，羡门也是光明正大地在这里住了下来，为了信陵君的脸面，自然就不能再穿之前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如姬亲自给他挑了好些布料做衣服，正在裁缝那里做，羡门现在穿的是管家儿子的衣服。
要不说是马靠鞍装，人靠衣装，羡门换上干净衣服简直就像个小公子，虽然没有魏无忌那样煊赫的身世，但也应该是被人精心养护着的，不必受苦，也不必肩扛重责。
“好。姐姐……还有公子，都待我很好，给我新衣服穿，好东西吃，从未有人待我这样好过。”
从来没有人待他这么好过，真的，生下来，爹不疼，娘不爱，长到这么大愿意同他说话的鬼多于人，再小一点的时候，那些鬼还老是故意排挤他，说他没人要，也没鬼稀罕，是夹杂在人鬼之间的怪物，是注定不应该存在的，唯一的解脱就是自己主动一点去赴死。
可是……谁会想死呢？
活着固然不容易，但要是可以活着，他还是愿意活着。
瞧，他苟且活到十四岁，不就等来他的花神姐姐了吗？
“那姐姐就放心了。”
听羡门说得语气肯定，如姬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本来她还担心羡门见到公子的那一天情况实在是有点曲折，会不会对孩子脆弱的心理造成永久性不可磨灭的阴影，眼下看来她是小瞧了自己弟弟的胆量，也过分夸大了公子的恐怖程度。还好，还好，这孩子觉得好她就放心了。
“你就只管安心在这里好好住着，要是有什么缺的，就跟姐姐说，有什么想要的，也跟姐姐说。”
她将他当成亲弟弟，虽然她从来没有过亲弟弟，甚至没有过亲人，可有时候感情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吗？没有的时候，至亲骨肉也可以抛弃，有的时候，陌生人也可以亲近体贴，或者一见如故，或者日久生情，总是来得不讲道理。她大约生来没有父母，所以上天赐她一个公子，亦兄亦父，赐她一个羡门，亦弟亦子。
她足够幸运。
不过或许也是她这些年都足够幸运，承载了许多不该拥有的幸运，所以后来才落得那样凄惨孤独的结局。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谁都不知道后来的事，所以在到来的哪怕前一秒都还能随心所欲。
羡门就住在如姬所住屋子的耳房，平时一起吃饭，白天几乎都在一起，要真有什么事隔着墙喊一声也就能听到。一开始魏无忌是想将羡门安置在别的地方，毕竟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之别摆在那里，可是无奈如姬坚持要让羡门待在自己身边，以便于对自己弟弟无微不至的照料，魏无忌还有什么话好说，既然留都留下了，也只能好人做到底，任由如姬高兴。可这也就造成了如姬开始义正言辞地以照顾弟弟为由不接受传召，甚至干脆带着羡门一起来见他，他对此竟无言以对，只能尽量一个人去对付门客们，不再麻烦她出来了。
“我不缺东西，也没什么贪图的，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姐姐放心。”
诚然，这府里面的下人都接受过主人礼贤下士的熏陶，素质极高，绝无狗眼看人低之徒，更何况如姬在信陵君眼中是怎样的地位？羡门在如姬眼中是怎样的地位？要真是狗眼看人低之徒，反而是应该更加明白羡门是断断不能得罪的。
“好，姐姐放心。”
有些孩子总是懂事得让人心疼，虽然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她生于一个哭哑喉咙也没任何东西吃的阶层，从记事起就只知道要懂事，一定要懂事，懂得讨主人欢心，才能够活下去，所以她对于那些有资格哭闹的好人家的孩子，只会羡慕，不会疼爱，反倒是对那些看似懂事、坚强、快乐的孩子，才会忍不住地心肝儿疼。
“对了，你之前都喜欢玩什么？姐姐陪你。”
“玩儿？”
这么大的男孩子，本应该是最爱玩的年纪，他们府里也有许多跟羡门一样十三四岁的少年，出身虽有不同，还来自各个国家，但玩心都一样，其中最会玩的当属从齐国来的少年，吹竽、鼓瑟、斗鸡、走犬、六博、蹴鞠，就没有不玩的东西。
可是羡门在玩这方面实在显得有点不合群，有时候正好遇上人家在玩，好意邀请他都不为所动，久而久之就落得个因有裙带关系而高冷成熟的人设，不过他压根不会把这些非议放在心上，毕竟他来信陵君府，仅仅只是为了留在花神姐姐的身边。
“我没玩过什么游戏，没人教我，也没人陪我。”
羡门是实话实说，他能开口说第一句话，就是指着他亲生父亲身后喊老爷爷，结果他父亲手一抖就把他摔在了地上，然后一边咬牙切齿地喊孽障一边把他拎到门外扔了出去，那年他三岁，因为说了一句活人不爱听的鬼话，永远失去了感受孝悌承欢的机会。
不过，看着如姬逐渐低垂下去的眼眸，羡门就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生怕再被抛弃，赶紧又补充：
“哦我想起来了，也有人陪我玩过的……好吧，其实他是鬼，就是躲在我父亲身后扮鬼脸，害我成为孤儿的那个白胡子鬼，可能是觉得愧疚，他教我一些做人的道理，一直教了五年，我八岁时他才去投胎。他生前是一个有五个孙子三个孙女的大家庭家长，极会哄小孩玩的。跟我玩捉迷藏，他就往自己的坟茔里躲，我看见他躲在里面，可却没法把他揪出来，就一直坐在他坟头等着，等了两天三夜，我饿晕过去他才出来。还有一次，他和我玩扮鬼脸，我只不过翻了个白眼，他居然把眼珠子抠出来塞到鼻孔里，我又输了……”
如姬怎么都没想到听童年还能听到这样暗黑的故事，一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也不知道应该是同情还是赞叹自己这个特殊的弟弟，赶紧打算换一个安全点的话题。
“额……那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倒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哦！有一年中元节，家家户户祭先人，供野鬼，他家里人祀上了粟饼和肉酱，那可真是好东西，不过那东西太珍贵，我吃了一块粟饼蘸了一口肉酱就不舍得吃了，挖了个坑埋进去藏起来，可是等到第三天想再去吃一点解馋的时候，才发现粟饼已经长霉，肉酱更是早就馊成绿水了。唉，要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一口气就全吃完，毕竟谁都说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呀……”
提起那几块长了霉的粟饼和搜掉的一罐肉酱，羡门至今仍旧懊恼不已，这段记忆俨然已经成了他心中的阴影，就算现在信陵君府里的吃食要比那家人用来祭祀先祖的还好得多，有磨过的麦粉和精细的稻，还有肉干和生鱼，可都弥补不了那一段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