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刚卯(4)
如姬更是感同身受地遗憾不已,怎么都没料到自己统共不过问了两个问题,个个都让他想起了伤心往事,有些内疚地摸摸羡门的脑袋表示安慰,沉默了好半天才最终发出一声感叹:
“你要是……早些掉到院子里就好了。”
那样她就能早些见到他,收养他,让他有地方住,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人关心。
“姐姐给你弹首琴曲吧。”
她对他说,也只能这样说。她真的不是个好姐姐,连安慰自己弟弟都不会,想来想去也只会弹琴。
“好。”
羡门乖乖地笑,乖乖地坐着,如姬就起身去把墙上挂着的琴取了下来,琴袋一抽,髹黑漆仲尼式的琴出现在羡门眼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把琴,新奇又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如姬理了理琴轸,令其垂于桌侧,然后调了调音,虽然弹琴是家常便饭,但头一回在羡门面前弹,居然双手还有点紧张。
她可得给弟弟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么想着,指尖拂过琴弦,便弹了起来。
翠绿的薤叶,露水跳动其上,生命却长不过清晨,第一缕阳光出来就干枯消散,然后第二日,露水再结,阳光再杀。露水尚可再生,可人死了却再也回不来了。死人不可再生,白骨不可再肉,只余一缕散魂,悠悠荡荡至故乡,可等到清晨的阳光来临,鬼伯催促,也不得存在于世。
琴声一出,羡门就失了神。
他的眼睛能通鬼神,她的琴音似乎也能通鬼神,怪不得先贤都说,琴,乃天地之音。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被至亲抛弃的,怎样在孤坟野地中长大的,怎样爬上信陵君府的墙头,怎样……落入院中,遇上她。
“羡门……羡门?我弹好了,你怎么不说话?”
拨过最后一根弦,如姬原以为羡门应当佩服而崇敬地看着自己,没想到抬头看到的却是他失神落魄的表情,还当这孩子是魔怔了,连忙叫他。
“啊……我?”羡门慌忙回神,不敢告诉如姬他刚才都看见了什么,擦了一把眼角,笑容可人,“姐姐谈得真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薤露》。”如姬说,“那位……老者,对你很好,若没有他,我就见不到你,所以我很感谢他,《薤露》这一首挽歌,虽然弹得迟了,我也想表达一下心意。”
人比泰山更坚强,却也比朝露更脆弱,可是善意总能让苦短的人生变得幸福一点,哪怕只有一点。所以那位老者违逆天道遗留人世养了羡门五年,所以自己一眼看见他,就想照顾他一生一世。
没什么道理,就是见不得他受苦。
魏无忌进来的时候见到得就是这样一幕,如姬抬手越过琴,正落在羡门的脑袋上,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呵护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咳,原来你这几日不肯出来为我弹琴,是为了要在这里为他弹琴。”
白日里在人前没办法叫她陪着,拖一带二地实在不好看,可是自打她四岁的时候跟了他,两个人就几乎是形影不离,在外边也就算了,在府里时一天不见她总觉得这一天过得不完整,所以晚上在人后,即便有十之八九的可能性还是会看到羡门在,也还是得过来一趟。更何况这一回他还真的就是来找羡门的。
听到魏无忌的声音,如姬几乎是条件反射唰的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温柔呵护的表情都荡然无存,又恢复了受宠而骄的小姿态。
“公子,您来了。”
“羡门拜见公子。”不用如姬提醒,羡门早就懂事地俯身拜了下去。
魏无忌随口嗯了一声走过来,羡门懂事异常,起身让席。
不过这一回却被魏无忌叫住。
“你留下,这回的事与你也有关。”
羡门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如姬,如姬也同样不敢置信,平时晚上公子一来就把羡门赶走,以至于现在孩子都已经条件反射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不容分说,魏无忌已经坐到了如姬身边,眼看着席位都已经给自己留下了,羡门也不敢违抗信陵君的命令起身再走,只能低着头又坐了回来。
“公子,到底是……”
事与羡门有关,果然再不关心外事都提起了兴趣,魏无忌侧头看了她一眼,道:“秦国留在魏国做人质的太子死了,秦王大怒,意欲伐魏,刑丘已经被攻下。”
如姬虽然从来没去有意了解过国家大事,然而天天跟在魏无忌身边,总归还是有所听进去的,关于那病弱的秦太子入魏,像她这样的心眼都瞧得出来分明是秦王的诡计。一开始就把这可怜的太子当成了牺牲,让他们魏国小心翼翼地将养着,就等有一天突然死了,便可作为秦攻魏名正言顺的理由。
如姬愤然皱眉:
“那秦王可真是狠毒,为了找一个攻魏的理由,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付出,这秦太子当年在秦国的时候不过是个身体孱弱的庶出王子,要不是需要一个来魏国当人质的秦王子,这病秧子怎么可能被封为太子?我们魏国倒是派了一群医者服侍着这位太子,恐怕是留在秦国还活不到现在,秦王不替他儿子感谢魏国,反而还要出兵!都说虎毒不食子,哼!我看这些封侯拜相的,可比老虎狠毒多了!”
一腔肺腑之言脱口而出,语毕才看到公子看了自己一眼,这才想起方才那句封侯拜相的,里面不也囊括了自家公子?缩了缩脖子又气又愧疚地低下头,好在魏无忌并不打算与她计较。
“我就知道你一听必然愤慨,不过眼下可不是你愤慨的时候。”
就算是说着国家危难,脸上也毫无忧惧之色,倜傥得如同面前摆放得是一盘胜负已定的棋,纤细文弱的手指一声声地叩着桌子,仿佛在思索,又仿佛是成竹在胸地等着看好戏。
“秦国还没有真的发兵攻魏,但是楚国和齐国先已经按捺不住了,联军兵至城外,蠢蠢欲动。”
“什么?齐楚联军兵至城外?”
如姬这才变了脸色,一个秦国借题发挥,竟然还有楚国和齐国两个趁人之危,简直比秦国还不要脸!
如姬气鼓鼓的,简直有一种现在就要扛着琴上去跟齐楚联军拼命的气势,坐在她身边的魏无忌却很平静,叙述这一切时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
坐在他们对面的羡门看在眼里,听他们一言一语地说话,插不进话,也不敢插话。
只是觉得这场景非常得和谐,就算谈的是国家危难也很和谐。
看他们两人坐在自己对面,就好像……一对璧人一样。
不是好像,就是一对璧人。
姐姐和公子,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光看见一个的时候,想不到天下还有谁能配得上,看见两个人的时候,想不到除了他们要是失去其中一个会是什么样子。
而他,不过是个有幸目睹了这一切的旁观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